● 陳曉霞
是的,我們。大哥、二哥、姐姐和我。我們于上世紀的不同年份,分別于秋、冬、春、夏四個季節(jié),陸續(xù)降生在陳家老宅東屋的土炕上,從此成為父母的兒女,彼此的手足,并不約而同地長出相似的臉龐。
那時家里沒有電燈,煤油燈的光亮有限,因此我們吃飯時靠得很近。我的胳膊搭在大哥的膝蓋上,鹽水辣椒在二哥齒間裂開的聲音至今仍然清晰。
我們并不知道手足的含義,卻本能地依靠和喜愛。小時候我拿二哥的燈芯絨帽子當鞋穿,他在一旁笑著,也不阻攔。第二天他撣撣上面的黃土,照常戴著上學去,母親因此認定這是一個心地寬厚的孩子。
大哥考上大學后,每到寒假回家,我和姐姐都會跑到七八里外的車站等他。我們被寒風吹得瑟瑟發(fā)抖,可是我們心甘情愿。每來一輛長途汽車,我們就跑上前去,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窗熱切尋找。那些遠道而來的乘客里面一定也有別人的哥哥,我們?nèi)家暥灰姡挥锌吹阶约旱母绺?,才會情不自禁地尖叫雀躍起來。
多少年過去,我仍然不能停止驚奇,為我們的聚合,以及這次聚合所帶來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我們的名字被寫在家譜上,兄妹關(guān)系一目了然。這就注定無論相親相愛還是分離反目,甚至百年之后各自灰飛煙滅,我們的關(guān)系都將鐵證如山,不容更改。有一次我跟姐姐吵架,吵到一半忽然迷惑起來,我想眼前這人是誰?。课覀兠婷蚕嗨?,聲音相同,身體里淌著一樣的血液,連攻擊方式都彼此熟悉,我們的每一次傷害,都像左手打在右手上,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而這偌大世界上,能給我同樣感覺的人有幾個呢?經(jīng)過無數(shù)機緣巧合,我們四個人走到一起,注定不會有一個退出。紅塵熙攘,實則空曠無邊,我們能在同一個屋檐下拉琴唱歌或者賭氣吵架,實在是靠了天大的運氣和緣分。
后來,我們各自奔忙,像分叉的樹枝,張開了就再難合攏。我們在自己的世界里生長老去,榮辱甘苦獨自消受,悲喜憂歡一人品嘗。很少有人再把我們聯(lián)系到一起,就連我們談起彼此,也無意間使用著淡漠的語氣。就好像,那些廝鬧、親密、貼心貼肺又暖意融融的日子,從來都不曾有過,也永遠不會再來。
然而當我的第一根皺紋出現(xiàn),它也準確地長在了哥哥姐姐們臉上同樣的位置,都是長在眼角,都是松松地散開。不僅如此,當我開口,我還聽到了他們的語氣,果斷、隱忍、強硬、儒雅……這些原本屬于他們的標簽,中年之后都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我的符號。一天晚上,我走過二哥居住的商業(yè)街,忽然聽到了婉轉(zhuǎn)的琴聲。他坐在店鋪門口,正專心致志拉著《梁祝》。那是我小時候聽過無數(shù)次的樂聲,如今在熱鬧的街市上流淌。我遠遠望著他,忽然覺得我們從未分離。也許,還在我們各逞意氣、疏遠對峙的時候,感情、血脈、天性早已順著親情的方向,緊緊靠在了一起。這是多么奇妙的力量。我知道,無論世界如何變化,有一種東西永不更改,它柔軟、堅韌。它有一個溫暖的名字,叫作: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