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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法說理:《名公書判清明集》中的裁判法理

2022-11-23 03:10
法學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天理法理人情

●潘 萍

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而裁判文書是記錄和呈現(xiàn)司法裁判活動的直接載體。與此同時,推進司法改革,促進公平正義,建設法治國家,都對裁判文書的書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此,2018 年6 月1 日,最高人民法院專門印發(fā)《關(guān)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對裁判文書的“釋法說理”進行了較為全面的闡釋,其中特別指出要做到“闡明事理”“釋明法理”“講明情理”與“講究文理”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其中,“釋明法理”之法理,既是“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又是“法學的共同關(guān)注”,〔1〕參見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guān)注》,載《清華法學》2017 年第4 期,第5-40 頁。這不僅體現(xiàn)在法學研究領(lǐng)域,還直接體現(xiàn)在立法、執(zhí)法、司法等法治建設的全過程。其中,“司法中的法理”,以法治實踐為指向,具有重要意義?!?〕張文顯教授指出:“法理在司法實踐中到處顯現(xiàn),其意義集中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為司法提供補充法源或兜底法源,二是增強司法解釋等規(guī)范性文件的理論依據(jù),三是增強司法文書、特別是裁判文書的說理性、說服力和可接受性?!蓖献?,第28 頁。研究由司法裁判活動全過程特別是裁判文書直接反映出來的裁判法理,對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工作、促進司法公正具有重要意義。對于裁判文書中的法理問題,學界已經(jīng)有所關(guān)注。〔3〕參見郭棟:《法理概念的義項、構(gòu)造與功能:基于120108 份裁判文書的分析》,載《中國法學》2021 年第5 期,第182-201 頁。在有關(guān)“裁判的法理”〔4〕劉風景教授在論著中對“裁判的法理”的探討主要包含“人民”法院、法官的角色定位、接受裁判權(quán)、審判獨立原則、權(quán)利語境中的審判公開、最高法院司法解釋、法律原則的功能、刑事庭審方式之比較法考察、不同意見制之構(gòu)想、刑事庭審方式改革等內(nèi)容。參見劉風景:《裁判的法理》,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的研究基礎上,將裁判法理的概念界定為司法人員在處理具體案件過程中最終由司法裁判文書體現(xiàn)出來的法理,主要包括法律職業(yè)基本準則、司法政策、裁判法源、司法理念等方面。當前司法實踐中部分裁判文書還有“附帶”或者“法官后語”,這是在裁判文書之外強化說理,對其地位和功能,學界多有探討?!?〕參見資琳:《我國裁判文書制度的法理檢視與體系重構(gòu)》,法律出版社2021 年版,第145-197 頁;劉星:《判決書“附帶”:以中國基層司法“法官后語”實踐為主線》,載《中國法學》2013 年第1 期,第144-159 頁;邱昭繼:《論判決書中“法官后語”的語篇分析——語用學“目的原則”視角》,載《修辭學習》2006 年第4 期,第29-32 頁;玉梅:《試論“法官后語”》,載《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 年第6 期,第68-71 頁。對于裁判法理的研究,不僅要關(guān)注當下,也要關(guān)注過去。與裁判文書“附帶”或者“法官后語”不同,類似功能的內(nèi)容在傳統(tǒng)中國裁判文書中是以正文的形式呈現(xiàn)的,是裁判文書有機且重要的組成部分。傳統(tǒng)中國的一些判牘案例可以說是“釋法說理”的典范。因此,全面總結(jié)和分析傳統(tǒng)中國判牘案例所蘊涵的裁判法理是必要的。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司法文明中汲取有益經(jīng)驗,也有助于進一步推動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改革和完善。

一、裁判法理:傳統(tǒng)中國判牘案例蘊含的基本原理

司法公正首先要求國家司法機關(guān)“釋法”,但“釋法”不只是簡單地歸納案件事實、羅列法律條文、作出司法裁判,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通過“說理”使當事人信服而自覺履行,并通過裁判文書公開等形式使全社會知悉并認可??傮w上,司法裁判文書中的“釋法”能夠發(fā)揮定分止爭等法理功能,而“說理”則能夠發(fā)揮徹底解決矛盾等社會功能。〔6〕參見孫笑俠:《論司法多元功能的邏輯關(guān)系——兼論司法功能有限主義》,載《清華法學》2016 年第6 期,第5-21 頁;孫笑俠、吳彥:《論司法的法理功能與社會功能》,載《中國法律評論》2016 年第4 期,第73-88 頁。但是,在某些裁判文書中,卻存在“法理依據(jù)蓄積深藏”的情況,與“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司法公正”這一理念相違背。〔7〕參見夏錦文、徐英榮:《裁判文書法理依據(jù)蓄積深藏之緣由——以民事疑難案件的裁判為分析對象》,載《法學》2012 年第10 期,第127 頁。因此,司法裁判必須處理好“釋法”與“說理”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tǒng)一。傳統(tǒng)中國的判牘案例反映出蘊“情理法”于一體的中國傳統(tǒng)司法在“釋法”基礎上特別重視“說理”,強調(diào)法理功能與社會功能的整合,追求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關(guān)于情理法的具體含義,學界多有探討,〔8〕代表性成果主要有張晉藩:《論中國古代的司法鏡鑒》,載《政法論壇》2019 年第3 期,第3-13 頁;張中秋:《傳統(tǒng)中國法理觀》,法律出版社2019 年版;張中秋:《傳統(tǒng)中國法的精神及其哲學》,載《中國法學》2014 年第2 期,第92-104 頁;張中秋:《中國傳統(tǒng)法理學的精髓及其當代意義》,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 年第1 期,第15-24 頁;張中秋:《中國傳統(tǒng)法本體研究》,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 年第1 期,第96-117 頁;范忠信、鄭定、詹學農(nóng):《情理法與中國人》(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崔明石:《話語與敘事:文化視域下的情理法》,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梁治平:《尋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諧: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俞榮根:《天理、國法、人情的沖突與整合——儒家之法的內(nèi)在精神及現(xiàn)代法治的傳統(tǒng)資源》,載《中華文化論壇》1998 年第4 期,第12-19 頁;霍存福:《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的文化性狀與文化追尋——情理法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命運》,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1 年第3 期,第1-18 頁;鄧勇:《論中國古代法律生活中的“情理場”——從〈名公書判清明集〉出發(fā)》,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4 年第5 期,第63-72 頁;張杰:《中國傳統(tǒng)情理法的法理重識與現(xiàn)代轉(zhuǎn)化——以〈駁案新編〉為切入點》,載《北方法學》2020 年第4 期,第151-160 頁。而其對“理”“法理”等的各種研究,大都以律典、判牘案例為基本依據(jù),對律典本身的研究主要是從法律解釋的角度切入,而對判牘案例的研究則不僅要關(guān)注其中涉及的法律適用問題,〔9〕參見潘萍:《宋代民事訴訟中的法律適用——以〈名公書判清明集?戶婚門〉為中心》,載《江蘇社會科學》2021 年第3 期,第101-109 頁。更要分析司法官員作出相應裁判所蘊涵的“理”問題??傮w上,傳統(tǒng)中國司法官員作出裁判的出發(fā)點和基本依據(jù)是法,同時在裁判文書中則是充分闡釋作出相應裁判的法理。

具體到宋代裁判法理研究,《名公書判清明集》(以下簡稱《清明集》)是當前可見的最主要的判牘案例匯編?!肚迕骷匪d判詞大部分來源于宋代司法官員的真實裁判,能夠較為真實地反映當時的裁判法理。“法理”一詞在《清明集》等宋代判牘案例中多次出現(xiàn),具體來說,有“法律條文”“天理、國法”“法律的價值或法意”等多種含義,這是宋代法學日益成熟的重要體現(xiàn)?!?0〕有關(guān)宋代司法中的“法官”“司法”“法理”等詞語的研究,可參見陳景良:《宋代“法官”、“司法”和“法理”考略——兼論宋代司法傳統(tǒng)及其歷史轉(zhuǎn)型》,載《法商研究》2006 年第1 期,第137-146 頁。關(guān)于《清明集》的裁判法理或者裁判要旨,盛時選曾言:“明無一毫之蔽,清無一點之污,然后能察其情,民受祥刑,斯為哲人。清明集之作,義或肇于是乎?!薄?1〕《名公書判清明集》附錄一《清明集后序》,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564 頁。此處,“義”是對《清明集》中裁判法理的凝練,可作公正、合理、公平之意,具體在裁判層面則是查明案情,善用刑罰,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正義觀〔12〕參見張中秋:《中國傳統(tǒng)法律正義觀研究》,載《清華法學》2018 年第3 期,第41-57 頁。的集中概括體現(xiàn)。正如有學者指出,宋代判詞“不僅需要文采斐然,更需要通過敘述案情和論證法理,最終書寫出一個合乎法理人情的案件決斷”?!?3〕張中秋、朱仕金:《從“文學”到“吏事”——唐宋判文演變的法律文化探析》,載《法學》2016 年第6 期,第92 頁。

關(guān)于裁判法理的內(nèi)容,《清明集》亦有具體的彰顯?!肚迕骷酚涊d的裁判與現(xiàn)代司法裁判文書有明顯差異,沒有統(tǒng)一的格式或者樣式,內(nèi)容也詳略不一,除部分虛判外,其他書判大都能概括出案件的裁判主旨。書判均由名公作出,首先,需要考察名公群體對法律和司法裁判的基本認知,這屬于司法官員這一專門法律人群體職業(yè)基本準則的范疇,是對司法官員“人”的研究。宋人輯錄匯編《清明集》的一項重要潛在功能是引導、宣揚恪守法律職業(yè)基本準則的名公代表,進而有助于全面提高司法官的職業(yè)素養(yǎng)。其次,司法裁判深受當時司法政策的影響,涉及國家運用司法手段達致的治理目標。根據(jù)《清明集》所載判詞,結(jié)合宋代司法文明與實踐,本文將宋代司法政策歸納為“以明刑弼教為先”。再次,司法裁判依據(jù)何種規(guī)范作出,這屬于法理研究中的裁判法源問題。宋代的裁判法源呈現(xiàn)“情理法”的多元特征,即國法與天理、人情多元共存。最后,宋代名公在處理國法與天理、人情的關(guān)系方面也努力實現(xiàn)“俱得其平”,而這是宋代司法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

二、行“四事”、去“十害”:宋代名公的法律職業(yè)基本準則

“清明”二字本身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司法所要達致的理想狀態(tài),父母官們應以之為目標,在提高自身儒學素養(yǎng)的基礎上,增強法律素養(yǎng)?!肚迕骷分信性~的撰寫者被視為“名公”,這一稱謂是對他們的肯定性評價,而這些書判本身即對其他司法官員的裁判具有榜樣、示范、指導作用?!肚迕骷饭灿嬍珍洉?73 篇(以一案作一篇),未直接注明作者名號的有107 篇;直接注明作者名號的有367 篇,共計49 人,其中事跡可考可循的有19 人,這些人員尤以具備深厚理學素養(yǎng)的官員為主,如朱熹、真德秀、蔡久軒等?!?4〕參見《名公書判清明集》附錄七,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680 頁。需要注意的是,《清明集》收錄的不僅有實判,還有申儆性文告,對官員特別是司法官員的素質(zhì)作了要求。其中,真德秀所作《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要求屬官行“四事”、去“十害”正是確當概括。四事即“律己以廉”“撫民以仁”“存心以公”“蒞事以勤”,十害即“斷獄不公”“聽訟不審”“淹延囚系”“慘酷用刑”“泛濫追呼”“招引告訐”“重疊催稅”“科罰取財”“縱吏下鄉(xiāng)”“低價買物”?!?5〕《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3 頁。而這也成為司法官員的職業(yè)基本準則之所在,在此要求下,具體表現(xiàn)如下。

(一)司法者“代天糾罪”“一從條令”,維護法律權(quán)威

在立法層面,名公們認為宋代法律是祖宗們在體悟天地規(guī)則、參照情理的基礎上制定的,“照得天地設位,圣人則之,制禮立法”〔16〕同上注,卷七《戶婚門?立繼》,“雙立母命之子與同宗之子”,第217 頁?!白孀诹⒎?,參之情理,無不曲盡”。〔17〕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奸穢》,“因奸射射”,第448 頁。雖然名公們以繼承道統(tǒng)自居,以三代圣王之治為孜孜以求的目標,但是已然意識到宋代社會情態(tài)迥異于三王時代,“世降俗薄,名分倒置,禮義凌遲”?!?8〕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墳墓》,“主佃爭墓地”,第326 頁。純粹依靠圣王垂訓、周孔之禮來治理國家顯然過于理想,必須仰仗國家法律,如馬本齋在判詞中強調(diào):“世降俗薄,私欲橫流,何所不至,所藉以相維而不亂者,以有紀綱法度耳。”〔19〕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豪橫》,“何貴無禮邑令事”,第470 頁。當然,強調(diào)紀綱法度并不意味著否定圣王垂訓、周孔之禮,二者相輔相成,共同守護黎民蒼生,如范西堂在判詞中強調(diào):“守令親民,動當執(zhí)法……然斷天下之訟,盡于舍法而用禮,是以周公、孔子之道,日與天下磨礱浸灌,為羲皇之世矣。兩造具備,豈復有人。敕令格式之文不必傳,詳定一司之官不必建,條法事類之書不必編,申明指揮之目不必續(xù),文人儒士固愿為之……圣王垂訓,所以經(jīng)世,祖宗立法,所以治訟,二者須并行而不悖也?!薄?0〕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奸穢》,“因奸射射”,第449 頁。

需要注意的是,南宋名公們所秉持的是一種無異于以往任何朝代的工具主義法律觀,但其重視法律的程度遠超之前,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亦是如此?!?1〕如宋太祖主張:“王者禁人為非,莫先于法令”;宋太宗主張:“法律之書甚資政理”;宋神宗主張:“法出于道,人能體道,則立法足以盡事”;等等。參見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二百《政事五十三?刑法上》,“改竊盜贓計錢詔”,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739 頁;(宋)李攸:《宋朝事實》,卷十六,四庫全書本;(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一百九十九《刑法一》,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4964 頁。具體到司法層面,則要求以“獄事”為先。對于忽視獄事的官員,多大加斥責,如胡石壁曾以于公、諸葛亮等先賢為鑒,申斥不以獄事為重的屬官,“以獄事為等閑,以六、七無辜之人累累然械系于吏卒之手,淹時越月,押上押下,以飽誅求,以厭捶楚,仁人君子其忍之乎?”〔22〕《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儆飭》,“具析縣官不留意獄事”,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7 頁。并且,名公們是代天罰罪,具有神圣性和正當性,“刑者,國之典,以代天糾罪”。〔23〕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第2 頁。具體執(zhí)行而言,需要準法而判,其法律依據(jù)是《宋刑統(tǒng)》中的“斷罪引律令格式”條,“諸斷罪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二十”?!?4〕(宋)竇儀等撰:《宋刑統(tǒng)》,薛梅卿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549 頁。準法而判不僅彰顯了程序正義,還有利于實體正義的實現(xiàn),如范西堂在“處分孤遺田產(chǎn)”判詞中強調(diào):“戶絕之家,自有專條,官司處置,一從條令,非惟絕訟,死者可慰舐犢之念,生者可遠兼并之嫌,縱有健訟,奚所容喙?!薄?5〕《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戶婚門?女承分》,“處分孤遺田產(chǎn)”,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89 頁。但需要注意的是,審理骨肉親戚之間的訴訟時,名公們在依法審判的同時需要格外關(guān)注其中的人倫之情,注意以教諭或勸諭的方式調(diào)解,拒不悔改者方斷之以法,如真德秀在勸諭州縣官僚時強調(diào):“遇親戚骨肉之訟,多是面加開諭,往往幡然而改,各從和會而去。如卑幼訴分產(chǎn)不平,固當以法斷,亦須先諭尊長,自行從公均分?;驁詧?zhí)不從,然后當官監(jiān)析……民間爭訟,官司所當明辨是非,如果冒犯刑名,自合依條收坐?!薄?6〕《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申儆》,“勸諭事件于后”,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0、15 頁。也就是要求司法者不能將“民間爭訟”簡單地以“刑名”處理,要辨明當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和是非,從而以教諭、調(diào)解、裁判等方式達到案結(jié)事了。

(二)“國家法禁,一視同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現(xiàn)代法治的基本原則,是現(xiàn)代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之一,〔27〕參見李步云、劉士平:《論法律平等》,載《湖南社會科學》2004 年第5 期,第34-38 頁。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司法語境下,其表現(xiàn)是極為復雜的。甚至有學者主張:“中國古代法學或法律最大的缺陷”是“沒有平等或者平等很少”?!?8〕周永坤:《尋求法律平等的基礎》,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6 期,第60 頁。當然,這種認識是有失偏頗的??傮w上看,宋代法律仍歸屬于倫理法范疇,“維齊非齊”,具有等差性,但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講求公平、平等的。并且,階層或階級之間的差距雖然一直存在,但漸趨縮小?!?9〕參見潘萍:《〈天圣?獄官令〉與唐宋司法理念之變——以官員、奴婢的司法待遇為視點》,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7 年第6 期,第39-51 頁。在名公們的判詞中最為允當?shù)谋硎黾词恰皣曳ń灰曂省?。?0〕《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戶婚門?墳墓》,“一視同仁”,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329 頁。

“國家法禁,一視同仁”落實在具體聽訟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在五個方面。第一,審理者應固守至公之心,不存偏私之意,“聽訟之法,公則平,私則偏。所謂私者,非必惟貨惟來也,止緣忿嫉多而哀矜少,則此心私矣,所以不能作平等觀”〔31〕同上注,卷十《人倫門?母子》,“母子兄弟之訟當平心處斷”,第361 頁?!按旒m罪,豈官吏逞忿行私者乎”?!?2〕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第2 頁。第二,審理者不應好高騖遠,應著眼于眼前獄案的裁決,“法不行于近,何以及遠,耳目所及,猶置不問,則一道嘩徒奸民相視而動,豈不重為一道害,不容不與嚴行”?!?3〕同上注,卷十一《人品門?宗室》,“宗室作過押送外司拘管爪牙并從編配”,第399 頁。第三,審理者不應惑于財貨之利,對貧富區(qū)別對待,如真德秀就曾專程行文約束,“民間爭訟,官司所當明辨是非,如果冒犯刑名,自合依條收坐。今聞屬縣乃有專事科罰者,遂使富民有罪得以幸免,貧者被罰,其苦甚于遭刑?!薄?4〕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勸諭事件于后”,第15 頁。第四,審理者不應以仁恤為名,枉顧案件事實,只知憐貧扶弱,“一時官司又但知有憐貧扶弱之說,不復契勘其真非真是,致定奪不當,詞訴不絕,公私被擾,利害非輕”。〔35〕同上注,卷五《戶婚門?爭業(yè)下》,“物業(yè)垂盡賣人故作交加”,第152 頁。第五,同一案件的當事人不能因訴訟與否而區(qū)別對待,“若見得不可去,則當條具利害,申聞上臺,不當泯泯而止免一家,而不免兩縣……有詞者則得免,無詞者則不得免,則是吐剛?cè)闳?,虐煢獨而畏高明也?!薄?6〕同上注,卷三《官吏門?受納》,“義米不容蠲除合令照例受納”,第71 頁。

(三)遵循法律程序,愈發(fā)重視程序正義

司法追求的正義,不僅是實質(zhì)正義,還包括程序正義。而對于傳統(tǒng)中國司法,學界一般認為講求的是實體正義,“重實體,輕程序”是其主要特征,甚至有學者主張,“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以及其他社會條件卻不利于法律程序觀念的形成和發(fā)展。”〔37〕季衛(wèi)東:《法律程序的形式性與實質(zhì)性——以對程序理論的批判和批判理論的程序化為線索》,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 年第1 期,第109 頁。實際上,隨著宋代社會的發(fā)展,立法、司法等技術(shù)日趨完善,名公們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漸趨重視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綜合考量實質(zhì)正義與程序正義之間的衡平。

宋代名公對程序正義的追求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訴訟時效“已初具規(guī)模和體系”。〔38〕潘萍:《宋代民事訴訟時效論略》,載《古代文明》2018 年第1 期,第104 頁。為了敦促權(quán)利人及時行使權(quán)利,維護交易秩序,名公們在處理戶婚田土類糾紛中熟練運用訴訟時效制度,如一般田宅交易糾紛的訴訟時效為二十年,“諸理訴田宅,而契要不明,過二十年,錢主或業(yè)主死者,不得受理”;〔39〕《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戶婚門?爭業(yè)上》,“王九訴伯王四占去田產(chǎn)”,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06-107 頁。親鄰權(quán)的訴訟時效為三年,“典賣田宅滿三年,而訴以應問鄰而不問者,不得受理”;〔40〕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取贖》,“有親有鄰在三年內(nèi)者方可執(zhí)贖”,第309 頁。分家析產(chǎn)的訴訟時效因情況不同為三年或五年,“已分財產(chǎn)滿三年而訴不平,及滿五年而訴無分違法者,各不得受理”;〔41〕同上注,卷十《人倫門?兄弟》,“兄弟論賴物業(yè)”,第373 頁。等等。第二,限制越訴,主張逐級上訴。盡管《宋刑統(tǒng)》《天圣?獄官令》等均對上訴程序作了規(guī)制,并對越訴行為予以刑罰處罰,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官員為了履行父母官職責、息訟解紛,往往會受而為理,不過仍是在判詞中嚴厲斥責這種越訴、濫訴行為,要求逐級上訴,如胡石壁對曾仕珍父子肆意濫訴、上訴的行為予以嚴厲的批評,“曾仕珍父子狼戾頑囂,犯義犯刑,恬不知畏。本府未及結(jié)斷,而遽經(jīng)漕司;漕司方為索案,而又經(jīng)帥司;帥司方為行下,而又經(jīng)憲司。使其果抱屈抑,亦須候逐處官司施行了當,方可次第經(jīng)陳,豈有首尾不及兩月,而徧經(jīng)諸司者?!薄?2〕同上注,卷八《戶婚門?檢校》,“侵用已檢校財產(chǎn)論如擅支朝廷封樁物法”,第280-281 頁。第三,后一審判結(jié)果的效力高于前一審判。如在朱先妄告丁昌為絕戶這一案件中,存在多次裁斷結(jié)果,審理者葉憲認為該縣不遵當前最新裁斷,而僅僅以先前提舉司斷決為準的行為是唯利是圖的,是一種程序違法行為,勘處承行人相應的刑罰處罰,“本司所斷,系據(jù)理據(jù)法,兼在提舉司結(jié)絕之后翻訴,施行自有次第。本縣不遵本司后斷,乃輒將提舉司元牘不當文移,混亂妄申,承行人勘杖八十。”〔43〕同上注,卷八《戶婚門?戶絕》,“夫亡而有養(yǎng)子不得謂之戶絕”,第273-274 頁。

三、以明刑弼教為先:宋代的司法政策與司法實踐

“明刑弼教”與“德主刑輔”常常被混同使用,但須知二者雖有相同一面,即均是涉及道德教化與刑罰處罰的關(guān)系,但亦有很大的不同?!暗轮餍梯o”更為強調(diào)道德教化的主導作用,而刑罰處罰只是道德教化的輔助。刑罰處罰雖然是輔助,但又必不可少,是國家治理的重要手段和依托。正如長孫無忌在上奏時所言:“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是以降綸言于臺鉉,揮折簡于髦彥,爰造律疏,大明典式?!薄?4〕(唐)長孫無忌等撰:《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3 頁。《宋刑統(tǒng)》的核心亦是如此。而“明刑弼教”,可以說不僅是一種重要的“刑事政策”,〔45〕黃曉明:《中國古代刑事政策論綱》,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1996 年第6 期,第72 頁。更是整體上的司法政策,具有較為明顯的司法實踐指向。

(一)以明刑弼教為先的基本含義:“明于五刑,以弼五教”

宋代以前,“明刑弼教”并未受到學者和統(tǒng)治者的重視,到了宋代特別是南宋時期,“明刑弼教”被重新解釋和實際運用?!?6〕參見陳應琴:《“明刑弼教”思想的淵源、發(fā)展及其運用》,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1 期,第18-22 頁。其中,朱熹對“明刑弼教”的解釋最具有代表性,“法家者流,往往?;计溥^于慘刻。今之士大夫恥為法官,更相循襲,以寬大為事,于法之當死者,反求以生之。殊不知‘明于五刑,以弼五教’,雖舜亦不免。教之不從,刑以督之,懲一人而天下人知所勸戒,所謂‘辟以止辟’?!薄?7〕(宋)朱熹:《朱子語類》卷七十八《尚書?大禹謨》,鄭明等校點,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年版,第2662-2663 頁。因此,朱熹強調(diào)刑法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明刑”的目的是“弼教”,“帝舜……則命皋陶作士,明刑以弼五教,而期于無刑所焉。蓋三綱五常,天理民彝之大節(jié),而治道之本根也。故圣人之治,為之教以明之,為之刑以弼之,雖其所施或先或后,或緩或急,而其丁寧深切之意,未嘗不在乎此也?!薄?8〕(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四《奏札?戊申延和奏札一》,劉永翔、朱幼文校點,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6 頁。朱熹對“明刑弼教”的闡釋不僅對南宋司法裁判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也深刻影響著明清時期的重典治國政策,也就是從宋代開始,“中國封建法制指導原則沿著德主刑輔——禮法合一——明刑弼教的發(fā)展軌道,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9〕曾憲義、馬小紅主編:《禮與法: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72-173 頁。名公們在司法實踐中直接明確“明刑弼教”的重要性,如蔡久軒在處理范寬恃富而凌虐其貧窮且出五服的族叔案件時,明確指出自身的職責是“以明刑弼教為先”?!?0〕《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人倫門?宗族》,“恃富凌族長”,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392 頁。

隨著法律儒家化的加深,親親、尊尊等倫常規(guī)范充斥在傳統(tǒng)律法之中,以仁為本亦是應有之義,具體在司法裁判中主要體現(xiàn)為仁愛、寬厚、慎刑等,允許百姓改過自新,而非簡單粗暴地以刑止刑。名公們在處理具體民間糾紛時,多堅持以仁為本,允許乃至鼓勵有過錯的一方主動改過從善,并且在裁斷結(jié)果中有所體現(xiàn),一般是免除、減輕或從輕刑罰處罰。如真德秀在知潭州時,勸諭屬官給予偶爾或過失犯罪的百姓以改過自新的機會,“潭之為俗,素以淳古稱……今欲因本俗迪之于善,已為文諭告,俾興孝弟之行,而厚宗族鄰里之恩,不幸有過,許之自新,而毋狃于故習?!薄?1〕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第1 頁。骨肉親戚之間的訴訟更當如此,“其有悖逆父母,凌犯尊長,為父兄所愬者,宜以至恩大義諄諄勸曉,茍能悔過,姑許自新”。〔52〕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勸諭事件于后”,第9-10 頁。

以仁為本,允許自新并不是毫無底線,更不是“不講原則,不顧法紀”?!?3〕張晉藩:《論中國古代的司法鏡鑒》,載《政法論壇》2019 年第3 期,第8 頁。恰如胡石壁所言:“吾儕為政,固當以仁為本,然保奸留慝,以害善良,寧不為吾仁之賊乎?!薄?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四《懲惡門?奸惡》,“合謀欺凌孤寡”,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528 頁。因此,對于毫無悔過之心的累犯應當律之以法,斷之以刑,如當王齊敬一再地毆打、辱罵、凌虐其兄長、嫂子、子侄時,黃、溫二位知縣以仁為本、寬厚為心,主張從輕處斷,而判詞的撰寫者則認為王齊敬系累犯,不當從輕,“王齊敬毆拽其兄,辱罵其嫂,凌虐其侄,凡至再至三矣。初焉黃知縣坐以毆兄之罪……而黃知縣以長厚存心,秖撻竹篦,此可謂莫之大幸,當自修省可也。而齊敬乃方蓄怨藏怒,一旦快其兄王齊檜之死,即牽其二子王潦、王幼共為悖逆,凌其孀嫂,虐其孤侄,此情猶不可恕。而溫知縣又以長厚存心……秖從輕杖一百封案,王潦、王幼押付尊長庭訓……然當職獨念不肯薄于黃、溫二宰之所為。如王齊敬者,誠非所恤也?!薄?5〕同上注,卷十三《懲惡門?告訐》,“告訐服內(nèi)親”,第494-495 頁。即使累犯系宗室貴族,也不當例外,如宗室趙若陋“專置嘩局,把持饒州一州公事,與胥吏為黨伍,以惡少為爪牙,以至開柜坊,霸娼妓,騙脅欺詐,無所不有”,審理者吳雨巖主張“刑故無小,三細不宥,以細罪小罪,犯至于三,事出于故,猶且不宥,何況罪大惡極”,并且“若陋罪如山積”,故“押送外宗拘管,并移其家”?!?6〕同上注,卷十一《人品門?宗室》,“宗室作過押送外司拘管爪牙并從編配”,第398-399 頁。

需要注意的是,宋代司法裁判對于累犯從重科處,并不意味著可以直接適用酷刑峻法,名公們依然秉持著以仁為本,貫徹中道和恕道,主張適用中典、中罰,使罪責刑相適應。如針對作惡多端、屢次犯罪的唐梓,審理者宋自牧雖然從情理上認定其萬死難辭其咎,但仍主張用中典、常刑,“原其積惡,雖萬死不足贖,若更誅心,尤三尺所不容,姑照今法官所定常刑,不欲于平世更施重典”,判處其“決脊杖二十,刺配廣南遠惡州軍,仍籍沒家財,永鎖土牢不放”?!?7〕《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四《懲惡門?奸惡》,“把持公事欺騙良民過惡山積”,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526-527 頁。

(二)以明刑弼教為先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體現(xiàn)

作為一項司法政策,宋代將“以明刑弼教為先”貫徹落實,體現(xiàn)在司法程序啟動前和啟動后的全過程。同時,名公們在處理涉及士人特殊階層群體和血緣骨肉、親戚鄰里、宗族鄉(xiāng)黨之間的爭訟時,特別注重以明刑弼教為先。

1.將明刑弼教貫徹于司法全過程

在司法程序啟動前,名公們始終堅持以宣明教化、厚人倫美習俗為己任。如在“不當立仆之子”這一判詞中,審理者直接點明郡守的職責是布道宣教,使百姓向善,“郡守職在宣化,每欲以道理開導人心,閭閻小人,無不翻然悔悟”?!?8〕同上注,卷七《戶婚門?立繼》,“不當立仆之子”,第208 頁。而“明刑弼教”的關(guān)鍵則是明確案件當事人之間的名分,如真德秀在勸諭潭州同僚及屬官時明確指出司法裁判過程中“以正名分,厚風俗為主”?!?9〕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第2 頁。對于只知辨明當事人之間對錯而簡單適用法律的司法官員,名公們主張其有虧教化,不是善于治理的表現(xiàn),“詞訟到官,事有關(guān)系,若但剖析曲直,收坐罪名,而不少寓教化之意,非善政也”?!?0〕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奸穢》,“士人因奸致爭既收坐罪名且寓教誨之意”,第443 頁。甚至,有部分名公認為郡守的職責就是宣明教化、使社會風氣淳厚和人倫關(guān)系和諧,而不應將主要精力用于審理瑣碎案件,如胡石壁在倡導鄉(xiāng)飲酒禮時,將郡守的職責明確為教化鄉(xiāng)里、善良風俗,“當職猥以非才,承乏守郡……固將使之宣明教化,以厚人倫而美習俗也。故自交事以來,凡布之于榜帖,形之于書判,施之于政事,莫不拳拳然以入事其父兄,出事其長上者,為吾民訓……使郡之父老子弟相與周旋揖遜乎其間,日就月將,耳濡目染,遷善遠罪,而不自知,獄訟止息,刑措不用,則期民不愧于齊、魯之民”,而將司法裁判事務以貶義的色彩稱之為“刀筆廂篋之務”?!?1〕同上注,卷十《人倫門?鄉(xiāng)里》,“勉寓公舉行鄉(xiāng)飲酒禮為鄉(xiāng)閭倡”,第395-396 頁。鄉(xiāng)飲酒禮本身屬于傳統(tǒng)中國重要禮制,具有“簡易、從時、通變、實用等特點”,〔62〕楊華:《朱熹與宋代的鄉(xiāng)飲酒禮變革——兼論禮典設計對地方官僚政治的回應》,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3 期,第113 頁。倡導的目的也是為了在日常生活中教化百姓。

即使在司法程序正式啟動后,名公們?nèi)匀幌M麖慕袒慕嵌葐⒌袭斒氯藘?nèi)心所持的天理良心,或秉持著“不教而誅謂之虐”〔63〕(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鳌?,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502 頁。的原則,主張對初犯、過失犯罪的人要寬仁、寬恤,允許其改過自新。一般而言,從程序上看,百姓到官府提起告訴,名公們在未實際了解案情之前,多是開導、教諭百姓,以期感化其良心,從而減少或者避免訴訟。如真德秀要求潭州通判及職曹官在處理百姓爭訟時,要以勸諭、啟迪人心為先,“若夫推此意而達之民,則令佐之責也,繼今邑民以事至官者,愿不憚其煩而諄曉之,感之以至誠,持之以悠久,必有油然而興起者”?!?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申儆》,“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 頁。此理念也被貫徹在司法實踐中,如在王文植家爭立互訴一案中,審理者韓竹坡對于爭立之人未加科罰,而是主張“天下萬善,孝為之本,若能翻然感悟,勸行孝道,天地鬼神,亦將祐之,家道日已興矣!倘或不然,再詞到庭,明有國法,有司豈得而私之哉。”〔65〕同上注,卷七《戶婚門?立繼》,“同宗爭立”,第210-211 頁。對于初犯、過失犯罪之人允許其改過自新,前文已詳述,茲不贅述,僅舉一實例。如在余子能借勢受財一案中,審理者吳雨巖從“不教而殺謂之虐”著眼,減輕行為人的刑罰處罰,希望其從判決中能夠明白倫理綱常名分,主動改過向善,“余子能合決脊杖,刺方環(huán)。但古人于惡習已成之后,謂其未易洗滌,遽用重刑,近于不教之虐,所以姑惟教之。余子能決竹篦二十,以代大杖,仍編管五百里?!薄?6〕《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一《人品門?士人》,“士人以詭囑受財”,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405 頁。

2.重視維護士人權(quán)益和親族鄰里關(guān)系

當深諳禮法的士大夫牽涉訴訟時,名公們認為更易啟迪、恢復其天理良心,進而改過自新,故在審理中多是委曲勸諭,即使科罰亦是有所減免。如對胡大發(fā)“抬轎呵殿,輪門恐嚇,騙取財物”的行為按律“擬勘杖一百,編管鄰州”,后查明其是粗通文理的士人,審理者蔡久軒便大幅度減輕其刑罰處罰,以期其不虧為士之道,改過從善,“本司已于淳祐九年十月初八日,將胡大發(fā)、毛德引斷。內(nèi)胡大發(fā)稱是士人,習詩賦,遂當廳出給訟終兇詩引試,據(jù)胡大發(fā)答:‘天與水違訟……圣行使無訟,今日幸遭逢。’尋呈,奉臺判:粗通,姑免勘斷,重究竹篦二十……此是何等刑名,徒降而樸,所以許其改過,而不失于為士者,意亦厚矣,切宜自勉?!薄?7〕同上注,卷十一《人品門?士人》,“引試”,第402-404 頁。但若牽涉仕宦的糾紛屢勸不和,尤其是士人本身始終立身不正,名公們主張斷之以法,如曾氏兄弟爭業(yè)一案中,莆陽縣審理者因曾氏兄弟系名宦之子和本身仕宦之身份,多次委曲勸諭,仍不能解紛息訟時,針對“胡應卯、曾爚互論贖園及爭采桑葉等事”,斷之以法,“良以縣道權(quán)輕,彼挾官勢,勸之以理,則彼有所不從,繩之以法,則此有所不敢,是以其訟方興而未艾?!駚硎碌奖緩d,以其各是名宦士類,無不再三勸諭,使之從和,庶可以全其恩義,而皆難以告語,故不敢復以官卑位下為懼,只得從公盡情言之,雖招仇怨,有不暇恤?!薄?8〕同上注,卷五《戶婚門?爭業(yè)下》,“典賣園屋既無契據(jù)難以取贖”,第149-150 頁。

此外,凡是涉及血緣骨肉、親戚鄰里、宗族鄉(xiāng)黨之間爭訟,名公們無一不主張教化為先,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以正名分、化鄉(xiāng)里、美人倫、善風俗為目標,以求過錯方能夠改過自新,從形式上達到息訟止紛,從實質(zhì)上彰顯天理人心。這一點胡石壁總結(jié)得最為到位,“當職承乏于茲,……惟以厚人倫,美教化為第一義。每遇聽訟,于父子之間,則勸以孝慈,于兄弟之間,則勸以愛友,于親戚、族黨、鄰里之間,則勸以睦姻任恤?!薄?9〕同上注,卷十《人倫門?母子》,“母訟其子而終有愛子之心不欲遽斷其罪”,第363 頁。究其原因,骨肉、親戚、宗族之間同氣連枝,本應互相扶持,一時之爭訟只是因為天理人倫為私欲所遮蔽,因此需要父母官們?nèi)ラ_導、勸諭、啟迪,“圣賢教人,皆以睦族為第一事,蓋以此也……度只是一時為利欲所蔽,無人以天理人倫開曉之耳。當職叨蒙上恩,假守于此,布宣德化,訓迪人心,正太守之責也……其可不以誠心實意教之以人倫,以感發(fā)其天理乎?!薄?0〕同上注,卷十《人倫門?兄弟》,“兄弟侵奪之爭教之以和睦”,第369-370 頁。遇到這類訴訟,直接適用法律,會損害骨肉、親戚、宗族之間的感情,是陋儒、俗儒的行徑。如在處理王方狀告堂弟王子才“搬傳親弟王平身后財物”并主張命繼一案中,擬定判詞的主簿即強調(diào):“當職未欲輕于著筆者,以兩詞人乃手足至愛,理為欲昏,特適然耳,便分曲直,恐至傷恩,未免力諭之和協(xié)?!薄?1〕同上注,卷十三《懲惡門?誣賴》,“假為弟命繼為詞欲誣賴其堂弟財物”,第512 頁。屢勸不改,司法官員即準法而判,如真西山在勸諭湖南各州縣官員中即有“崇風教”一項,舉措之一是“其有悖逆父母,凌犯尊長,為父兄所愬者,宜以至恩大義諄諄勸曉,茍能悔過,姑許自新,教之不從,即加懲治。甚者解州施行,庶幾可儆愚俗……遇親戚骨肉之訟,多是面加開諭,往往幡然而改,各從和會而去?!薄?2〕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勸諭事件于后”,第9-10 頁。如在處理彭明乙盜父牛案件時,審理者蔡久軒也主張“子盜父牛,罪當笞。至于不孝一節(jié),本州當有以教化之,豈可便行編管。送州僉廳,且將彭明乙枷項日程,仍令日設拜其父,候父慈子孝,即與踈放?!薄?3〕同上注,卷十《人倫門 ? 父子》,“子未盡孝當教化之”,第 359 頁。在審理利欲熏心的李三悖兄逆母一案中,胡石壁同樣主張“人生天地之間,所以異于禽獸者,謂其知有禮義也。所謂禮義者,無他,只是孝于父母,友于兄弟而已……李三為人之弟而悖其兄,為人之子而悖其母,揆之于法,其罪何可勝誅。但當職務以教化為先,刑罰為后,且原李三之心,亦特因財利之末,起紛爭之端。小人見利而不見義,此亦其常態(tài)耳。恕其既往之愆,開其自新之路,他時心平氣定,則天理未必不還,母子兄弟,未必不復如初也。特免斷一次……若將來仍舊不悛者,卻當照條施行?!薄?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人倫門?母子》,“因爭財而悖其母與兄姑從恕如不悛即追斷”,第362 頁。

四、國法、天理、人情俱得其平:宋代的裁判法源與司法理念

“從廣義法理學出發(fā),中國傳統(tǒng)法觀念是天理、國法、人情三位一體的大法觀念,包括意識、規(guī)則和習慣,表述為合理或者說具有正當性的秩序和規(guī)范體系。”〔75〕張中秋:《中國傳統(tǒng)法理學的精髓及其當代意義》,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 年第1 期,第15 頁。天理、國法、人情在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特別是傳統(tǒng)司法中的地位、作用和功能一直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其中部分成果聚焦于傳統(tǒng)中國司法的“確定性”與否問題?!?6〕相關(guān)討論可參見張偉仁:《中國傳統(tǒng)的司法和法學》,載《現(xiàn)代法學》2006 年第5 期,第59-67 頁;高鴻鈞:《無話可說與有話可說之間——評張偉仁先生的〈中國傳統(tǒng)的司法和法學〉》,載《政法論壇》2006 年第3 期,第98-109 頁;白中林:《韋伯社會理論中的“中國法”》,載《政法論壇》2007 年第3 期,第186-188 頁;馬小紅:《“確定性”與中國古代法》,載《政法論壇》2009 年第1 期,第14-27頁;張玲玉:《韋伯“卡迪司法”論斷辨正》,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2 年第3 期,第141-148 頁;高旭軍:《也論韋伯有關(guān)中國古代法律的論斷》,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6 期,第101-109 頁;張玲玉:《理性之辯:韋伯論中國傳統(tǒng)法的批判性反思》,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8 年第4 期,第3-12 頁;周永坤:《“韋伯命題”之爭及其啟示》,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 年第2 期,第19-29 頁;黃宗智:《民事審判與民間調(diào)解:清代的表達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版;林端:《韋伯論中國傳統(tǒng)法律——韋伯比較社會學的批判》,臺灣三民書局2003 年版。其爭論核心實際上是傳統(tǒng)司法的裁判法源問題。裁判法源是裁判法理的核心問題,屬于法學理論研究中法本體論的研究范疇,“對法的淵源的追問就是對法律的一個重要特征的追問,即究竟是什么使法律成其為法而非其他東西”?!?7〕[加]羅杰?賽勒:《法律制度與法律淵源》,項焱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3 頁。按照裁判法源一般理論,法律、法理、習慣、公序良俗等在不同國家、不同條件下都可能成為法源,其順序排列的先后不同意味著在具體裁判中的適用順序也是不同的。我國《民法典》第10 條規(guī)定:“處理民事糾紛,應當依照法律;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可以適用習慣,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睋?jù)此,我國在處理民事糾紛時,首先堅持依法裁判,強調(diào)法律在解決矛盾糾紛中的主導地位。是以對照天理、國法、人情在中國傳統(tǒng)司法中的適用順序問題即是此處首先討論的論題,可以從裁判法源角度對國法、天理、人情進行梳理和分析,聚焦三者在司法裁判中的具體體現(xiàn)。而國法、天理、人情俱得其平,則是宋代司法理念的直接體現(xiàn)。司法理念是裁判法理的核心,是司法人員通過司法裁判活動要實現(xiàn)的價值追求。一言以蔽之,傳統(tǒng)中國的司法理念可以概括為“平”,“亦即等者同等、不等者不等的動態(tài)的合理正義觀”,〔78〕張中秋、潘萍:《傳統(tǒng)中國的司法理念及其實踐》,載《法學》2018 年第1 期,第67 頁。從而力求實現(xiàn)定分止爭、解決社會矛盾、維護社會和諧。

(一)國法、天理、人情:宋代的裁判法源體系

在宋代裁判法源體系中,國法、天理、人情都是重要組成部分,并且名公們認為國法、天理、人情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對此,后文有詳細論述。此處首先對《清明集》中述及的國法、天理與人情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宋代司法官員處理案件時,從適用順序和功能上看,國法是宋代司法的主要裁判法源,而天理、人情起到兜底性作用。

1.宋代司法的主要裁判法源:國法

宋代法律體系復雜,形式多樣,《宋刑統(tǒng)》是最主要的法典。與此同時,宋代逐漸形成了(編)敕、令、格、式為主要構(gòu)成形式的法律體系。當然,指揮、看詳、鄉(xiāng)原體例等也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律在《清明集》中多是以“法”字形式出現(xiàn),常見為“準法”,有時也稱之為“金科玉條之禁”?!?9〕《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申儆》,“諭州縣官僚”,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6 頁。關(guān)于法,在“王九訴伯王四占去田產(chǎn)”這一判詞中有“準法:諸理訴田宅,而契要不明,過二十年,錢主或業(yè)主死者,不得受理”,〔80〕同上注,卷四《戶婚門?爭業(yè)上》,“王九訴伯王四占去田產(chǎn)”,第106-107 頁。此“法”即是援引《宋刑統(tǒng)》卷十三《戶婚律》“典賣指當論競物業(yè)”門中“臣等參詳”條的規(guī)定。關(guān)于敕,蔡久軒在“蓮堂傳習妖教”案中所引法即是三條敕條,茲舉一例,“按敕:喫菜事魔,夜聚曉散,傳習妖教者,絞,從者配三千里,不以赦降原減二等”?!?1〕同上注,卷十四《懲惡門?妖教》,“蓮堂傳習妖教”,第535 頁。關(guān)于令,在“有親有鄰在三年內(nèi)者方可執(zhí)贖”這一判詞中的裁判依據(jù)之一即是令,“準令:諸典賣田宅,四鄰所至有本宗緦麻以上親者,以帳取問,有別戶田隔間者,并其間隔古來溝河及眾戶往來道路之類者,不為鄰”。〔82〕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取贖》,“有親有鄰在三年內(nèi)者方可執(zhí)贖”,第309 頁。關(guān)于格,“割股救母”判詞的撰寫者即是按照“格”的規(guī)定獎勵江應救母的行為,“江應割股以療其母,可謂小人之有孝者也,理宜旌異,欲照格將絹、面折錢、會五貫,米五斗,酒一瓶,帖廂喚上當廳請領(lǐng)”?!?3〕同上注,卷十《人倫門?孝》,“割股救母”,第385 頁。關(guān)于指揮,胡石壁在處理墳禁類糾紛時所引國法之一即是指揮,“乾道九年七月十五日指揮,亦只令地主不得于墓禁取掘填壘”。〔84〕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墳墓》,“禁步內(nèi)如非己業(yè)只不得再安墳墓起造墾種聽從其便”,第324 頁。關(guān)于看詳,翁浩堂為方文亮位下分家析產(chǎn)的依據(jù)之一即是敕令所看詳,“合照淳祐七年敕令所看詳?shù)狡浇悗熑史址ǎ瑩芴锱c李氏膳養(yǎng),自余田產(chǎn)物業(yè),作三分均分,各自立戶”。〔85〕同上注,卷九《戶婚門?違法交易》,“業(yè)未分而私立契盜賣”,第303 頁。關(guān)于鄉(xiāng)原體例,翁浩堂在處理曾子晦與范僧爭論山地時參引了建陽當?shù)氐泥l(xiāng)原體例來判決,“建陽鄉(xiāng)例,交易往往多批鑿元分支書”?!?6〕同上注,卷五《戶婚門?爭業(yè)上》,“爭山各執(zhí)是非當參旁證”,第161 頁。

需要注意的是,有的判詞雖然沒有直接援引法律,但這并不意味著悖法而判,名公們多在敘述案情說理中準法而判。并且,斷罪引律令格式不是簡單套用律條本身,還需要關(guān)照條文的真實含義及其內(nèi)蘊的法理,也就是要在理解立法目的及法條含義的基礎上適用。如在“禁步內(nèi)如非己業(yè)只不得再安墳墓起造墾種聽從其便”這一判詞中,胡石壁指責知縣、推官所判只是形式上準法而實質(zhì)上是背離法意的,“詳閱案卷,知縣所斷,推官所斷,于法意皆似是而非……執(zhí)法而不詳其意,宜乎黎友寧之不伏退業(yè)也?!薄?7〕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墳墓》,“禁步內(nèi)如非己業(yè)只不得再安墳墓起造墾種聽從其便”,第322-323 頁。

2.宋代司法的兜底性裁判法源:天理與人情

天理與人情是宋代司法的兜底性裁判法源,在某些案件裁判特別是需要說理時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宋代司法官員在作出具體裁判時,通常會綜合國法與天理、人情,而不是簡單地擇其一而適用。天理在《清明集》中,根據(jù)語境的不同,表述為“理”“天理”“義理”等。如范西堂主張立法應當遵循天理而將之表述為“理”,“祖宗立法,參之情理,無不曲盡。儻拂乎情,違乎理,不可以為法于后世矣?!薄?8〕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 ? 奸穢》,“因奸射射”,第 448 頁。韓竹坡叱責黃康功身為養(yǎng)子破蕩何家產(chǎn)業(yè)的行為有違天理而將之表述為天理,“官司若不為何氏善后之計,酌情區(qū)處,則斗煥、康功之爭,不至盡碎其產(chǎn)不已,是立康功,何氏之家破……今揆之天理,決不可容?!薄?9〕《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七《戶婚門?歸宗》,“出繼子破一家不可歸宗”,第227 頁。劉后村認為丘教授攘奪妹妹的行為是有違綱常倫教而將之表述為“義理”,“夫有出妻之理,妻無棄夫之條。丘教授未第之前,以女弟適黃桂,既生五女矣。一旦丘教授偶中高科,門戶改變,黃桂不善營運,家道凋零,丘教授遽奪女弟,令寫離書……惜乎當時有司觀望顏情,莫有以義理勸諭邱教授者?!薄?0〕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婚嫁》,“妻以夫家貧而仳離”,第345-346 頁。宋明理學以“存天理、滅人欲”為核心要義,而“在直接的意義上,天理就是指社會普遍的道德法則”。〔91〕陳來:《關(guān)于宋明理學的幾點認識》,載《河北學刊》2021 年第5 期,第56 頁。無論是表述為理,還是天理、義理,其內(nèi)涵大體一致,在司法領(lǐng)域基本上指的是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家思想,即是朱熹等理學家尊崇的道德法則。如胡石壁在倡行鄉(xiāng)飲酒禮時,曾經(jīng)論及入事其父兄、出事其長上是人之天理,“莫不拳拳然以入事其父兄,出事其長上者,為吾民訓……為鄉(xiāng)飲酒,而人人知勸……言孝子養(yǎng)親。及物遂性之義,聞者至于泣下。天理之在人,其不可泯滅也如此……使郡之父老子弟相與周旋揖遜乎其間。”〔92〕《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人倫門?鄉(xiāng)里》,“勉寓公舉行鄉(xiāng)飲酒禮為鄉(xiāng)閭倡”,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395-396 頁。

關(guān)于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特征,人情社會一詞經(jīng)常被現(xiàn)代研究者使用,指的是“由人情關(guān)系支配社會生活的一種特具的體系”?!?3〕王潔:《從“人情社會”到“法治社會”》,載《人民論壇》2015 年第32 期,第106 頁。因此,人情也具有規(guī)范屬性,特別是對于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具有特殊功能。“‘人情法則’不僅是一種用來規(guī)范社會交易的準則,也是個體在穩(wěn)定及結(jié)構(gòu)性的社會環(huán)境中可以用來爭取可用性資源的一種社會機制?!薄?4〕黃光國、胡先縉等:《面子:中國人的權(quán)力游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 頁。人情含義豐富,有人的感情、人的常情、情面等。人情在《清明集》中多表述為“情”“人情”等。概括而言,“情”多是如下兩層含義。一是指人之常情,這是最為通常的用法。如“產(chǎn)錢比白腳一倍歇役十年理為白腳”這一判詞中,審理者除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還根據(jù)人之常情來確定由師承之充役,“以人情法意論之,合當差師承之充應目今役次”。〔95〕《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三《官吏門?限田》,“產(chǎn)錢比白腳多一倍歇役十年理為白腳”,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83 頁。二是指當事人的現(xiàn)實情況和案件事實本身,即案情。如吳恕齋在處理毛永成取贖毛汝良典賣于陳自牧、陳潛的屋宇田地時,兩次使用“人情”這一語匯,前一人情,指的是當事人陳自牧、陳潛的現(xiàn)實情況;后一人情,則更具人之常情的意蘊;而這二者構(gòu)成了本案的裁判理據(jù),“據(jù)永成訴,汝良所賣與陳自牧屋一間,系與其所居一間連桁共柱,若被自牧毀拆,則所居之屋不能自立,無以庇風雨,此人情也。又據(jù)永成訴,汝良將大堰桑地一段、黃土坑一片,又童公溝水田一畝、梅家園桑地一段,典賣與陳潛,內(nèi)大堰桑地有祖墳一所,他地他田,不許其贖可也,有祖墳之地,其不肖者賣之,稍有人心者贖而歸之,此意亦美,其可使之不贖乎?此人情也?!薄?6〕同上注,卷六《戶婚門?贖屋》,“執(zhí)同分贖屋地”,第166 頁。需要注意的是,人情不等于私情、私利。名公們指斥因私情而廢公法的行為是悖逆天理、枉顧國法的,“亦不可骫公法以狥人情……然人之情每以私勝公者,蓋狥貨賄則不能公,任喜怒則不能公,黨親戚,畏豪強,顧禍福,計利害,則皆不能公……居官臨民,而逆天理,違國法,于心安乎?雷霆鬼神之誅,金科玉條之禁,其可忽乎?故愿同僚以公心持公道,而不汩乎私情,不撓于私請,庶幾枉直適宜,而無冤抑不平之嘆?!薄?7〕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諭州縣官僚”,第6-7 頁。也就是說《清明集》中的人情帶有社會共識的特征,“代表著社會接受的、正確的人際行為”,〔98〕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wǎng)絡》,李放春、劉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42 頁。而非存在于個人之間的私人之情。

(二)國法、天理、人情俱得其平:宋代的司法理念及其實踐

國法、天理、人情構(gòu)成宋代的裁判法源體系,但在實踐中它們的關(guān)系是極為復雜的,有時也會涉及適用先后順序問題,而順序問題的背后,實質(zhì)上反映的是價值取向問題,也就是司法理念問題。具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在南宋司法裁判中,法律受到相當?shù)闹匾?,但這種重視往往從屬于更高的價值取向所預設的前提”,“如果從各種裁判依據(jù)及其相互關(guān)系入手來進行分析,這一司法裁判中的根本價值取向就更為清晰可見”,“法律與倫常等其他裁判依據(jù)在書判中的交互作用,構(gòu)成裁判的根本價值取向,這便是‘情理’”?!?9〕王志強:《南宋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取向——南宋書判初探》,載《中國社會科學》1998 年第6 期,第120-121 頁。對“情理”的探討也成為中國傳統(tǒng)司法文明研究的焦點?!扒槔怼币辉~是偏抽象的價值層面,“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法制和司法審判實踐中,情理卻是制定、修改、運用和評判所有實證的法律以及審理和裁斷各個具體案件的價值基礎和判斷依據(jù),是潛存于人們內(nèi)心的是非正誤觀念,是公平正義的感覺”?!?00〕蘇亦工:《清代“情理”聽訟的文化意蘊——兼評滋賀秀三的中西訴訟觀》,載《法商研究》2019 年第3 期,第180 頁。而“公平正義的感覺”即司法理念。國法、天理、人情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在《清明集》中的體現(xiàn)可以概括為俱得其平,這是中國傳統(tǒng)司法理念在宋代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體現(xiàn)。國法、天理、人情的相互關(guān)系具體包括天理與國法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人情與國法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三者在具體案件裁判中的統(tǒng)合關(guān)系。

1.“違法悖理”:天理與國法的內(nèi)在一致性

在理學視域下,則天立法可以表述為則天理而立法,也就是以天理作為立法的根本遵循。因此,在名公們的理解和表述中,天理與國法是統(tǒng)一的,二者常常并舉。名公們認為悖法的行為本身即背逆天理,如蔡久軒指斥余自強盜賣本生位業(yè)是違法悖理的,“設使余自強不曾出繼別位,而瞞昧母親出賣,猶合錢歸官,業(yè)還主,而況為他位之子,乃盜賣本生位之業(yè),違法悖理,莫此為甚”;〔101〕《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戶婚門?違法交易》,“出繼子賣本生位業(yè)”,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98 頁。齊元龜侵占養(yǎng)父之業(yè),而歸本生父家是“于法有礙,而于理亦有礙,使人不知有父子之大倫”的行徑。〔102〕同上注,卷九《戶婚門?違法交易》,“卑幼為所生父賣業(yè)”,第298 頁。《清明集》中的許多判詞更是直接表明作出裁判是準法據(jù)理的,如在朱先妄告丁昌戶絕一案中,葉憲主張自己的裁決是準法據(jù)理的,“本司所斷,系據(jù)理據(jù)法”;〔103〕同上注,卷八《戶婚門?戶絕》,“夫亡而有養(yǎng)子不得謂之戶絕”,第273 頁。韓似齋在處理鄭良子婚嫁事宜時,同樣主張“為官司者,便當據(jù)條任理而行之”;〔104〕同上注,卷七《戶婚門?孤幼》,“官為區(qū)處”,第231 頁。等等。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天理和國法在司法中雖慣常并舉,共同維護司法公正,達致政平訟理,但是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卻不盡相同。其一,天理主要用于判斷案件中當事人的是與非,而國法則是衡量當事人的罪名與具體刑罰,“公事在官,是非有理,輕重有法……殊不思是非之不可易者,天理也,輕重之不可踰者,國法也。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則逆乎天理矣!以輕為重,以重為輕,則違乎國法矣!居官臨民,而逆天理,違國法,于心安乎?雷霆鬼神之誅,金科玉條之禁,其可忽乎?故愿同僚以公心持公道,而不汩乎私情,不撓于私請,庶幾枉直適宜,而無冤抑不平之嘆……庶幾政平訟理,田里得安其生。”〔105〕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諭州縣官僚”,第6-7 頁。其二,為了鼓勵人們改過自新,司法官員多以天理開導、勸諭,或主張?zhí)炖頌樗接杀?,可以講明義理以恢復,而國法多為威懾之用,即天理始終不彰時,才斷之以法,“私欲既熾,天理益昏……所當開明義理,反復敷陳,良心一還,則百念皆正,豈有天理終于晦蝕者哉……官司為國家行法,從公定斷,自當聽從……如更不體官司告戒之意,三尺具存,自當施行。”〔106〕《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人倫門?兄弟》,“兄弟爭葬父責其親舊調(diào)護同了辦葬事”,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376-377 頁。

2.“法意、人情,實同一體”:人情與國法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

今人提及人情,常用“人情文化”貶之,認為“以關(guān)系為紐帶,推己及人,公私之間沒有明確的界線”。〔107〕王自亮、陳潔瓊:《科層理性與人情社會的沖突與平衡》,載《浙江學刊》2016 年第6 期,第138 頁。林語堂甚至認為:“中國人之講情理的精神與其傳統(tǒng)的厭惡極端邏輯式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同等不良的效果,那就是中華民族整個的不相信任何法制紀律。因為法制紀律,即為一種機械,總是不近人情的,而中華民族厭惡一切不近人情的東西。”〔108〕林語堂:《吾國與吾民》,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年版,第115 頁。而縱觀《清明集》可知,名公們主張的人情并不是私人之間的簡單情感,強調(diào)的是公心、共情。至于人情、國法之間的關(guān)系,胡石壁的概括可謂精辟,“殊不知法意、人情,實同一體,徇人情而違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權(quán)衡于二者之間,使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則通行而無弊矣?!薄?09〕《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戶婚門?取贖》,“典買田業(yè)合照當來交易或見錢或錢會中半收贖”,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311 頁。梳理《清明集》中的判詞可知,裁判結(jié)果的作出基本都是在遵循法意和人情的基礎上,二者之間是有機統(tǒng)一的,在判詞中用簡潔明了的“以人情法意論之”〔110〕同上注,卷三《官吏門?限田》,“產(chǎn)錢比白腳多一倍歇役十年理為白腳”,第83 頁?!稗裰ㄒ猓裰饲椤薄?11〕同上注,卷四《戶婚門?爭業(yè)上》,“隨母嫁之子圖謀親子之業(yè)”,第125 頁?!白靡匀饲?,參以法意”〔112〕同上注,卷五《戶婚門?爭業(yè)下》,“受人隱寄財產(chǎn)自輒出賣”,第137 頁?!皬墓M情”〔113〕同上注,卷五《戶婚門?爭業(yè)下》,“典賣園屋既無契據(jù)難以取贖”,第150 頁?!稗裰畻l法,酌之人情”〔114〕同上注,卷六《戶婚門?爭屋業(yè)》,“叔侄爭?再判”,第190 頁?!白们閾?jù)法”〔115〕同上注,卷七《戶婚門?立繼》,“立繼有據(jù)不為戶絕”,第215 頁?!皠债斎饲?,合法理”〔116〕同上注,卷七《戶婚門?孤幼》,“房長論側(cè)室父包并物業(yè)”,第233 頁?!扒榉▋杀M”〔117〕同上注,卷八《戶婚門?立繼類》,“命繼與立繼不同”,第265 頁。“下合人情,上合法意”〔118〕同上注,卷九《戶婚門?違法交易》,“業(yè)未分而私立契盜賣”,第303 頁?!皵嘀苑ㄒ猓瑓⒅匀饲椤薄?19〕同上注,卷九《戶婚門?婚嫁》,“諸定婚無故三年不成婚者聽離”,第351 頁?!耙苑ㄒ馊饲檎撝薄?20〕同上注,卷十三《懲惡門?妄訴》,“姊妄訴妹身死不明而其夫愿免檢驗”,第501 頁。等等來表述。

情法兩盡在司法上的目的之一便是希望徹底地解紛息訟,如翁浩堂在處理方文亮位下分家一事時就強調(diào)他所作出的判決是酌情據(jù)法的,而這種結(jié)果“可以永遠無所爭競”?!?21〕同上注,卷九《戶婚門?違法交易》,“業(yè)未分而私立契盜賣”,第303 頁。但是現(xiàn)實情況紛繁復雜,人情與國法很難始終保持同步,二者出現(xiàn)沖突時,原則上是不能悖法而從人情,尤其是人之私情,“不可骫公法以狥人情。諸葛公有言:吾心有秤,不能為人作輕重。此有位之士所當視以為法也?!薄?22〕同上注,卷一《官吏門?申儆》,“諭州縣官僚”,第6 頁。不過,在特定情況下,名公們會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nèi)曲法以原情。其一,當某一案件可采用多條律文來裁斷時,為求最大限度的情法兩盡,名公們會有意揀擇合于人情的條文來判處,如在處理“江瑞、江禧爭繼江齊戴之后”一案中,鑒于詞訟紛紛,司法官員再三揀擇法律,考察人情,從而作出判決,“準臺判,察推擬呈,竊謂立繼、命繼皆有條令,揆之于法,江禧之繼,昭穆不順,誠不當立,其可立者江瑞而已。然察之眾情,侍郎為江淵、江齊戴之外舅,方不平江淵之所為,而不愿與其爭。江劉員乃齊戴之親兄,方歷舉江淵之過,而不愿立其子,蓋自可見矣……欲合情,欲息訟,必當酌其法之中者而行之,斯可矣……庶幾覬覦之望塞,爭競之心息,人情、法理兩得其平,而詞訴亦可絕矣?!薄?23〕《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戶婚門?立繼類》,“命繼與立繼不同”,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66-267 頁。其二,初步審理意見已經(jīng)當于人情、合于法理,但當事人深感不平仍纏訟不休,名公們也會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nèi)屈法以伸情,如為丁□□立嗣意見三分,爭訟不已,審理者方鐵庵盡管認為立貴奴之子合情合法,但從長遠計,考慮宗族的意見,方鐵庵作出兩立的裁斷,“貴奴之子雖異姓,方在襁褓,而一鶚、一夔、鄧氏□□皆所愿立,固非所由尊長。參之人情法意亦近之,然使獨立,恐不能絕丁僖之詞。莫若照條檢校,先立貴奴之子,仍俟丁族子孫之生者,擇昭穆相當而并立之……而欺孤滅寡之徒,可絕覬覦之望矣。”〔124〕同上注,卷八《戶婚門?立繼類》,“先立一子俟將來本宗有昭穆相當人雙立”,第268 頁。其三,從和親睦族、維護公平正義等角度出發(fā),司法官員可能會徇人情而屈國法,如陳文卿死后,其妻吳氏為親生子和抱養(yǎng)子分家的行為是有違國法的,于法應當合并產(chǎn)業(yè),但是考慮到抱養(yǎng)子陳厚已將分到的家產(chǎn)破敗殆盡,從公平計則不予歸并,“準法,父母在,不許別籍異財者,正欲均其貧富,養(yǎng)其孝弟而已……若以法意言之,謙、寅兩戶亦合歸并,但陳厚既已自賣其所受之產(chǎn),不欲歸并,以遂陳厚重疊分業(yè)之科,此又屈公法而徇人情耳?!薄?25〕同上注,卷八《戶婚門?分析》,“母在不應以親生子與抱養(yǎng)子析產(chǎn)”,第279 頁。

3.天理、國法、人情在裁判中的統(tǒng)合關(guān)系

《清明集》中反映出的天理、國法與人情的關(guān)系可以用統(tǒng)合來概括,在不同的案例情境中需要具體分析。綜合來看,國法是圣人則天而制,因此,國家所立之法必須合天理,當人情,否則很難經(jīng)久,“祖宗立法,參之情理,無不曲盡。儻拂乎情,違乎理,不可以為法于后世矣?!薄?26〕同上注,卷十二《懲惡門?奸穢》,“因奸射射”,第448 頁。是故,在司法層面被認定為違法,通常也悖逆天理、人情,如曾文明與曾秀郎意欲全部占有曾千鈞的產(chǎn)業(yè),審理者吳恕齋指責他們“何其不近人情如此!……于理可乎?”〔127〕同上注,卷七《戶婚門?女受分》,“遺囑與親生女”,第237-238 頁。配吏程偉橫征暴斂、凌虐百姓,審理者蔡久軒認為“情理尤為深重”?!?28〕同上注,卷十一《人品門?公吏》,“責縣嚴追”,第420 頁。王震乘酒醉讓阿張為之繳面的行為,審理者視為情理俱蠹,“男女授受不親,正欲別其嫌也,男不許共女爭,亦懼其倚強凌弱也……況王震自號曰時運先生,亦須稍識義理,何為酒醉不檢,勒令阿張繳面,拒嫌不允,又從而辱罵之,其情理可謂強暴。”〔129〕同上注,卷十四《懲惡門?斗毆》,“賣卦人打刀鑷婦”,第530 頁。

名公們在具體裁判過程中有時會明確表示行為人的行徑是對天理、國法、人情的三重違背,如在處理贅婿梁萬三占據(jù)劉傳卿位下產(chǎn)業(yè)因而與阿曹爭訟一案中,審理者吳恕齋指明判決是根據(jù)天理、國法、人情作出的,“所有梁萬三已據(jù)占典賣田業(yè),仍合理還,庶幾天理人情,各得其當。如梁萬三尚敢恃強,欺凌占據(jù),即請申解,切將送獄研究,照條施行?!薄?30〕同上注,卷七《戶婚門?孤寡》,“宗族欺孤占產(chǎn)”,第237 頁。而在特定情況下,尤其是查無實據(jù)或者難以查明案情時,名公們往往會根據(jù)人之常情來推斷案情,以法律威懾健訟的當事人,以天理、義理來處斷他們之間的爭訟,如在審理李五乘饒操死后而冒認為別宅子一案中,范西堂在查無實據(jù)的情況下,即根據(jù)人情判斷李五身份的真?zhèn)?,以具體律條來威懾李三、李五父子,以義理出發(fā)來裁決案件,“饒操無子,養(yǎng)應申以為子,儻果有庶出之親子,不自撫育,并母逐去,以嫁其仆李三,非人情也……準法:諸別宅之子,其父死而無證據(jù)者,官司不許受理……夫大義所在,古今不易之理,家國雖異,其理則同,以義斷之,何所容喙?!薄?31〕同上注,卷八《戶婚門?別宅子》,“無證據(jù)”,第293 頁。

五、結(jié)語

法理,既存在于靜態(tài)的法典之中,亦存在于動態(tài)的司法裁判之中。裁判文書是司法裁判過程的結(jié)果性載體,釋法與說理同等重要。與現(xiàn)代裁判文書的規(guī)范形式有所不同,以《清明集》等判牘案例為代表的傳統(tǒng)中國裁判文書,雖然欠缺規(guī)范性,但在內(nèi)容上重視釋法說理,融國法、天理、人情于一體。對傳統(tǒng)中國裁判法理的研究,能夠為當前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工作提供有益參照。通過考察《清明集》所記載的宋代判牘案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蔡久軒、真德秀等南宋諸名公在具體的判詞書寫中,不僅依據(jù)《宋刑統(tǒng)》等法律去解決一個個具體的案件和糾紛,還極為強調(diào)闡釋裁判背后的法理。前文以《清明集》為主要研究對象,從法律職業(yè)基本準則、司法政策、裁判法源、司法理念等角度對其中蘊含的裁判法理進行了初步分析。綜合來看,基于不同類型的糾紛和糾紛的實際情況,南宋名公會準法援情據(jù)理裁判,從而實現(xiàn)個案正義、法律正義與社會正義的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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