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之

恩師仙逝，倏忽八載，往昔神情，歷歷在目，追憶往事，以志哀思。

余詩文書藝得稍進，仰賴先生慈誨。曩有習(xí)作呈教，辱蒙先生悉心指點迷津，嘗語予云：“多學(xué)漢魏之書，自得漢魏之神，筆勢雄厚，不求自得。學(xué)書取法乎上……筆勢要緊‘用全力’，運筆要逆‘澀’，左手用力，使全身力到，亦即全神到?！贝拐d精詳，永矢弗諼。

先生常告誡其弟子：“勿師我?guī)熤E?！睂懽忠浑S時俗，不趨時尚，寧拙毋巧。多讀書，要潛心好學(xué)，經(jīng)得起寂寞，淡泊名利，守正不阿。仰蒙俯垂青眼，披以春風(fēng)，雅誼殷拳，感志明德。

先生長余三十余歲，與余之間，忘年相契，兼師兼友。1983年余應(yīng)邀赴日本舉辦個人書法展，嗣后又受日本邀請，先生聞之悅懌不已，欣然兩次為書法展賦詩題拂，俾予扶桑之行，壯色添輝。其獎掖提攜之情，長留心曲。

先生垂意學(xué)子，留念藝林。1987年11月23日手示：“……此間同學(xué)要我于明年生辰開個人書展，我一向不想舉行個人書展?！医兴麄兏恪＜瓮T書畫篆刻展覽’，而我以一些作品參加，他們正在努力籌備中，希望你寄些作品來……”1988年5月20日，同門書畫展在蘇州博物館展出。展覽廳首先張掛學(xué)術(shù)界尊宿如蘇局仙、鄭逸梅、林散之、伊藤東海（日本）等十六位的題拂、賀悃，接續(xù)為本師大作，后即為其弟子六十人習(xí)作。余拙作列入前五名，內(nèi)容錄歐陽修虔頌其師語：“蓄道德，能文章?！庇诸櫻孜湓娋洌骸吧n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后有宋梅堯臣詩句：“老樹著花無丑枝。”奉師寓目，先生云：“仁弟前者為我足矣?！焙髢蓷l奉書蘇、林二位老先生嘉善展示。

先生謙挹，言不及私，雅量高標(biāo)。為展覽，余提前抵蘇謁候，先生將其打印好的發(fā)言稿展示：“二十多年來，愛好書法的青少年到我家來學(xué)習(xí)執(zhí)筆、運筆和臨書等方法的約在二百人以上?！谔K州的同學(xué)，大家多是知道的。外地的可略介紹一下?！惫步榻B五位，將余放在首位，先做介紹，多慚攀附，感何可言！

1987年12月上旬，余因病住院，先生獲悉后，曾七次手書慰問余身體康復(fù)情況。舐犢情深，依依絳帳之恩，未嘗不寤寐存之。

自1986年以來，先生曾將其再版著作，如《書學(xué)史》《書學(xué)格言》《藝舟雙楫、廣藝舟雙楫疏證》《祝嘉書法書論》，《嶺南書藝》雜志（該期有先生大作），以及其《八十、九十書懷》詩稿復(fù)印品，在有關(guān)報刊發(fā)表的文章等，皆署款一并賜余。1993年6月，祝嘉書學(xué)院成立，并延聘余為副院長。辱蒙垂青，不棄淺學(xué)，食德飲和，圖報何日？

1986年夏秋，先生違和，兩次住院，醫(yī)生勸告多多休息，勿寫字，勿寫文章。先生以為韶華易逝，豈能太閑，終日碌碌，生何意義。雖病榻稽遲，耄耋之年，目不窺園，仍賦詩四首分寄知交。

先生秉性，甚重友情，對書壇尊宿林散之、馮亦吾諸翁甚為尊崇。在攀談中，先生云：“林老學(xué)識淵博，書藝精深，值得效法。”并將林老1980年6月手書“請閣下寫一幅隸字”直幅展示，曰：“這位老先生成就如此大，還向我索書。”語甚謙恭而懇摯。先生曾于1986年9月書條幅一幀，囑余代勞相贈馮亦吾老，以示心照神交。

先生耿介不阿，直言不諱，痛擊時弊。1980年3月下旬，書法界代表在江蘇飯店（江蘇省第四次文代會全體代表食宿皆在該店）座談討論時，先生曰：“書法藝術(shù)本是高雅之品，眼下則日趨商品化、庸俗化，書儈從中漁利，手段極為惡劣可恥。所謂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其實腹中無詩書，腦中無詩文，全身都是空虛的，只有一個錢字，真是利令智昏?！庇嘣谂怨я?，甚為感佩。

先生曾言：“用線條品評書法，歷代先賢諸多法書著述中皆未見此語。以線條描述、裁鑒書法優(yōu)劣，則喪失我國書法傳統(tǒng)藝術(shù)的獨特性，但又成了當(dāng)前書壇上的一種時尚之浮泛專用辭?！薄熬€條一詞，為素描中的術(shù)語，攝影界亦有‘線條透視’一詞，繪畫、雕塑、舞蹈等多種藝術(shù)領(lǐng)域中皆可以它評品?！薄皶ㄋ囆g(shù)意境深遠而風(fēng)格各異，各種書體流派紛呈，點畫變化無窮，豈能用線條代之。倘若王羲之作書將豐富各具形態(tài)的點畫以單純的線條替代，何乃會堪尊為書圣。”真為至言。

先生人品高，書品亦高。余常為有關(guān)單位及親朋好友代求其墨寶，先生無不一一應(yīng)允，從不計酬勞。1988年3月15日手諭：“而今市態(tài)，使高超的藝術(shù)商品化，大大影響書法的高雅地位。”嗣后晤敘，告余有所書法學(xué)校酬其電視講座費二百元，遭其拒收，并告誡辦學(xué)應(yīng)節(jié)約開支，多為學(xué)生著想。

先生1963年于蘇州市二中離休后，簞食瓢飲，生活甚為清苦。露足不穿襪，刷牙不用牙膏而以食鹽研細粉代之。為丕振書道，雖布素，仍為學(xué)子傳道、授業(yè)、解惑，不移其志。寫作不輟，著述宏富，垂裕后昆。

先生名片，只印其姓名，甘為書壇布衣，不為浮名所累，曠淡自怡。含貞隱耀，深藏若虛。

先生一生耿介，不事交際，恬淡忘機，朱霞白鶴，德厚流光。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至晚而不衰。攻苦食淡，熟讀精思，不棄功于寸陰，耄耋之年，仍劬勞著述。

先生一生勤奮，書學(xué)著述計70種360余萬字。首撰中國第一部《書學(xué)史》，并由于右任先生作序，呂鳳子先生題箋出版（1947年，上海教育書店初版，現(xiàn)已有成都、蘭州、北京、武漢、臺灣等地影印或翻印本。1990年被收入民國叢書出版）。

先生曾臨習(xí)120種以上碑帖，每種少則臨寫百通以上，多則四五百通，更有的竟至千通以上。其書風(fēng)之正，功力之深，苦心孤詣，令人敬慕不已。

先生于公元1995年10月1日凌晨4時10分大化。驚悉噩耗，時悲痛萬分，不禁潸然淚下。先生與世長辭五七之際，余提前抵姑蘇，瞻仰尊齋，觀遺像而雪涕，撫手澤而傷懷，立雪之情，至性所發(fā)，不勝哀感。

良師頓失，哀痛無已！謹(jǐn)以心喪作為悼念。

附一：

張之撰悼師聯(lián)：

先生化鶴，時為悲惻，夜不能寐，執(zhí)筆潸泫，撰挽賦詩，痛悼恩師。

清譽滿世，佳作等身。

筆震南山驚虎豹，墨流北海動蛟龍。

全力育才，植栽桃李；等身編著，垂裕后昆。

貧無諂，四海大賢欽正氣；才不驕，九州名士仰高風(fēng)。

發(fā)憤詮編，首善中華書學(xué)史；栽培桃李，躬行海內(nèi)杏壇前。

附二：

張之撰悼師詩

（一）

祝翁教化得傳薪，

運筆全身力似神。

落墨渾成書樸拙，

才情蓋世德高人。

（二）

嘉翁大化訃刊頻，

噩耗驚心涕泗巾。

促膝陳情容宛在，

開心教誨景猶新。

（三）

祝老長眠涕泣傷，

夢周容范在思長。

門墻桃李彌華夏，

披以春風(fēng)一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