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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梅特林克戲劇中的“留白”①

2022-11-22 21:15
關(guān)鍵詞:省略號靜默留白

邵 南

內(nèi)容提要 19、20世紀之交,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首度在戲劇中創(chuàng)用“留白”,以靜默為語言,以出人意料的闕如之法催人思考,實屬對20世紀歐洲劇壇流澤深遠的創(chuàng)造。事實上,梅氏所采用的“留白”,無論是思想還是運用,都是對于西方戲劇傳統(tǒng)的一種顛覆,而反與我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留白”不乏共通之處。因此,通過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視角,我們或許能更清晰地察見梅氏戲劇之奧妙,并在一個更廣闊的范圍里探討“留白”的形式和意義。

緒 言

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約1889—1896年間)中曾提出并踐行了一系列嶄新的戲劇理念,從各個層面反法語戲劇之傳統(tǒng)而行,獲得了極大成功。這些理念中與戲劇形式直接相關(guān)者,主要有“靜默”(silence)與“不可見”(invisible),前者注重聽覺,后者注重視覺(亦可視為知覺的代表),實為戲劇藝術(shù)之兩大維度。對于這兩個方面,西洋學(xué)者多分別論述,如萊克納(Arnaud Rykner)《戲劇的反面:從古典時代到梅特林克戲劇中的“靜”》(L’Envers du théatre.Dramaturgie du silence de l’age classique à Maeterlinck)專門從戲劇史角度討論梅氏“靜默”的革命性意義,葛爾賽(Paul Gorceix)著有《梅特林克:不可見世界的塑造者》(Maurice Maeterlinck.L’Arpenteur de l’invisible),專門討論梅氏對“不可見”的呈現(xiàn)方式。但舍此而外,梅氏更致力于在情節(jié)層面營造一種“闕如”的感覺,以打破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完整”情節(jié)。此數(shù)者在西方語境中難以覓得一種共通的名稱,仿佛屬于不同門類,實質(zhì)上卻有相似的性質(zhì),即以某種刻意創(chuàng)設(shè)的空缺來令人驚愕,繼而展開聯(lián)想,從而取得滔滔陳詞所難以取得的效果。這本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中常用的修辭手法,于繪畫、書法、音樂等領(lǐng)域亦很常見,原理也基本相同,是為“留白”。所謂“留白”者,字面意思雖為“留下空白”,但實為“創(chuàng)造空白”,因為這種“留白”本身是匠心所為,即《老子》所謂的“為無為”?!傲舭住痹谖覈鴤鹘y(tǒng)文藝中應(yīng)用廣泛,是和道家思想深入人心分不開的。在本文中,我們借鑒古典文學(xué)的視角來考察這種梅氏戲劇的“留白”手法,嘗試從一個新的側(cè)面管窺梅氏奧秘,亦希望由此思考“留白”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藝手法的新形式與新可能。

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文獻來看,梅特林克似乎未曾受過中國或者東亞文化的直接影響,然而間接影響則有跡可循。自19世紀以來,由于中國典籍漸經(jīng)譯介而為西人所知,“留白”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效果,開始受到了歐洲文藝界的重視——其中就有梅氏早年倚重的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然而在梅氏以前,“留白”的運用并未及于戲劇領(lǐng)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四大文學(xué)樣式之中,戲劇本來是最“滿”的,從而最難運用“留白”。從本質(zhì)上來說,戲劇并非停留于紙面的文字,而是在舞臺上綜合呈現(xiàn)——通過演員的念和唱,伴隨著表演,配合著音樂、布景和燈光,立體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雖然在19世紀以來的歐洲,戲劇文本漸被賦予獨立的閱讀價值,不再以舞臺演出的效果為唯一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但是戲劇的文體總須維持一定的舞臺性,否則就不成其為戲劇了。尤其是,因為舞臺演出的時長需要控制,而且需要有視聽方面的吸引力,它必當(dāng)在盡量減省的篇幅中呈現(xiàn)尖銳的戲劇沖突,因此語言必當(dāng)精煉,場景和動作必當(dāng)直觀鮮明且易于理解??傊湫畔⒌拿芏缺禺?dāng)較高,而不能像散文一樣推演抽象的哲理,或像詩歌一樣咀嚼細膩的感情,或像小說一樣將長長的故事娓娓道來。也就是說,即便僅將戲劇當(dāng)作詩歌、散文、小說那樣的文本來讀,它“天生”就比前三種文體更“滿”。或許也正因此,哪怕“留白”在我國古典文藝中大行其道,但在古典戲曲中卻難覓蹤影。而在歐洲,法國古典時期戲劇對言語力量的崇拜又勝于英、德等其他民族,甚至于視對話為戲劇的全部。(Rykner 1996 : 320)因而,19、20世紀之交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在戲劇中開創(chuàng)性地運用“留白”,實堪稱別出心裁之舉,對于歐洲傳統(tǒng)戲?。ㄓ绕涫欠▏鴳騽。┑母母锞哂袠O為深遠的意義。

梅氏于1896年寫過一篇《靜默》(Le silence),是他畢生戲劇創(chuàng)作的綱領(lǐng)之一,其中關(guān)于“靜默”的論述與道家思想時有契合。②梅氏所謂“靜默”者,是和話語相對的,也就是“不言”的意思。因為戲劇主要是依靠對話來表現(xiàn)的,所以梅氏以提倡“靜默”即“不言”為旗幟,以此批判傳統(tǒng)戲劇并進而提出自己的革命性主張。需要注意的是,有“靜默”未必就有“留白”。梅氏所涉及的“靜默”,有時只是劇中人談?wù)摰脑掝},有時只是輔助性的描寫,都不屬于“留白”范疇。關(guān)于“靜默”在什么情況下才能算作一種“以少勝多”的積極修辭,德松已作了詳細到位的澄清。(Dessons 2005 : 65—67)也正因此,“靜默”雖然或多或少地客觀存在于所有的戲劇,而戲劇中采用“留白”則始自梅氏。如梅氏云:“一旦我們真正需要交流一些事,我們就不得不沉默?!保∕aeterlinck 2008 : 20)其謂言語不如靜默之深刻,正似莊子所謂“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莊子·齊物論》)。梅氏又認為,言語無法真正地達意:“如果我此刻和你談?wù)撃切┳畛林氐氖挛?,愛情、死亡或者命運,我并不能觸及死亡、愛情或命運本身,而無論我如何努力,那未經(jīng)道出,甚至我們?nèi)恢绾窝哉f的真相,總是那樣橫亙在我們之間(……)而我們只可能從靜默中窺見它?!保∕aeterlinck 2008 :26)③梅特林克運用省略號非常頻繁,而且其運用省略號大多別有目的和深意,這一點我們在下文中將仔細分析。因此本文中但凡因筆者省略引文而加的省略號均用括號括起,以示區(qū)別。莊子也說:“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莊子·天道》)故而不如反其心于靜默:“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保ā肚f子·天地》)尤其是,梅氏以不言為言的整體設(shè)想,也頗近似道家追求“無用之用”的反常規(guī)思維。④在梅氏寫出第一部戲劇《瑪萊娜公主》的時候,法國漢學(xué)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譯的《道德經(jīng)》(Le Livre de la Voie et de la Vertu,1842)已經(jīng)風(fēng)靡法語世界,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理雅各(James Legge)的《莊子》英譯本則于1889年、1891年相繼面世。兼通英法語的梅氏直接或間接地受其影響,亦不無可能。

總而言之,梅氏的“留白”從設(shè)想到運用,與我國古典文藝中的“留白”頗多相通之處。然則“留白”運用于戲劇乃梅氏之首創(chuàng),既為我國古典戲曲中所無,又開西方當(dāng)代戲劇廣泛運用“留白”的先河,無論在中西劇壇都具有先鋒意義,值得引起重視并一探究竟。⑤當(dāng)然,戲劇的“留白”和戲劇本身一樣,并非全由劇本作者決定,一旦搬上舞臺,作曲家、導(dǎo)演和演員等多少都會進行再創(chuàng)作,也會產(chǎn)生新的“留白”形式。本文作為梅特林克研究,僅關(guān)注作家本人安排設(shè)計的“留白”。

一、插入對話的空白

梅氏戲劇之“留白”的第一種情形,也是最顯而易見的情形,就是“靜默”或曰聲音層面的“留白”,即在對話中直接安插進一些長長短短的空白。這又可以細分為兩種形式:第一種是在一段對話的內(nèi)部,以諸多省略號來標(biāo)示詞句間的空白時間;第二種是在兩段對話之間,以“靜默”或“沒有回答”之類的指令來插入空白時間。

無處不在的省略號堪稱梅氏戲劇的一大明顯的特點。梅氏在《夢境心理導(dǎo)言》(Introduction à la psychologie des songes)中的一句話可看作其意圖的注解:“一句言語,永遠只是巍巍大山的一個尖頂,偶然浮出自我那沉沉海濤,仿佛一座轉(zhuǎn)瞬即逝的小島?!保∕aeterlinck 1999 : I 471)《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⑥該劇上演于1892年,是梅氏第一階段戲劇的代表作,也是梅氏對歐洲文壇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其情節(jié)為,王孫戈羅在打獵時偶遇梅利桑德,愛上了她并帶回城堡與之結(jié)婚,梅利桑德卻愛上了戈羅之弟佩雷阿斯,最后二人在幽會時被埋伏的戈羅殺死。依托看似老套的情節(jié),梅氏著意表現(xiàn)籠罩于人物頭上的命運之陰影以及人物的反應(yīng),發(fā)掘人物的潛意識,并引人思索生命的神秘,以及動作與語言之外的真實。中有不少這樣的例子:

“哦!它離我們多么遠!……不,不,這不是它,……這不再是它……它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水面上的一個大圓環(huán)……”(Maeterlinck 1999 : II 390)

“而且我還不曾與她的視線對視……如果就這樣離開,我便什么都沒有獲得。所有的回憶……就好比我在紗囊中帶走一些水……我得最后看她一次,一直看到她心靈的最深處……我要對她說所有我還沒有說的話……”(Maeterlinck 1999 : II 428)

在這些例子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去除省略號,句子也是完整通暢的。也就是說,這些省略號并非用于句子成分的省略,而是在本來就完整的語句周邊人為插入一段空白。⑦梅氏戲劇中的省略號在少數(shù)情況下也用于句子成分的省略,例如《七公主》中就有一些因諱言不幸而略去一些詞語的情形。由于這種情況下省略號代替的對象比較明確而有限,并沒有多少激發(fā)想象的功能,也算不上梅氏的獨創(chuàng),故而本文中不加探討。對于讀者來說,這種空白的形象是無處不在的點點省略號,適如海水一般,將原本連綿不絕的言語隔離成一座座孤島,使之顯得零碎而虛浮。傳統(tǒng)的歐洲戲劇沒有這種空白,那么對于劇本的讀者來說,他們只需要關(guān)注語句本身,演員的對話加上作者關(guān)于場景和人物動作的說明,就是戲劇的全部內(nèi)容。而今梅氏借助省略號而插入了這些空白,效果就大不相同了。一方面,它們?yōu)樽x者和觀眾提供了片刻停頓,提示他們思考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另一方面,它們又是一種“虛”的背景,既烘托出實在的語言,又勾勒出語言的局限。而且,正如作者在《靜默》中所舉的例子:“如果我告訴某個人說我愛他,他也許并不懂得這句我曾向千百人說過的話;然而倘如我真的愛他,隨之而來的靜默將會指明,今天這個詞的根須扎得有多深,由此激發(fā)出一種無言的確信,而一個人終其一生,也不會經(jīng)歷兩次雷同的靜默和確信……”(Maeterlinck 2008 : 26—27)這也就是莊子所謂的“意有所隨”,不過梅氏通過省略號將這些“不可以言傳”的“所隨”用省略號直觀地標(biāo)識了出來,形成了虛實相間的全新語句。不妨說,這些省略號,亦即句間空白的插入,促使戲劇的內(nèi)涵大大超過了具體語言的范疇。

由于省略號是西方的發(fā)明,因此這第一種插入空白的方式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自然找不到對應(yīng)的例子。而我們對第二種更加熟悉一些,那就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该髂程幱幸欢巍盁o言”的時間。比如《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的第五幕第二場,當(dāng)王孫戈羅(Golaud)守候在他彌留的妻子——梅利桑德床前,一群女傭悄悄涌入房間:

戈羅:你們怎么來了?——沒人叫你們來……你們來干什么?——到底是怎么了?——回答?。 ?/p>

(女傭沒有回答。)(Maeterlinck 1999 : II 449)

作者何以特地寫明“女傭沒有回答”呢?在戲劇中,只要作者不寫女傭的回答,直接續(xù)以下文,不就自然足以說明“沒有回答”的事實了嗎?然而梅氏的良苦用心正在于此:作者的這句話,等于讓女傭以“沒有回答”為回答,即以片刻的靜默,一段短短的空白時間作為回答。(Dessons 2005 : 70)換言之,指明“沒有回答”,除了表示沒有回答這一事實本身以外,還暗示了“本應(yīng)有回答”。若是不提“沒有回答”而直接續(xù)以下文,那便是回答不存在;提示了“沒有回答”,等于插進了一段作者刻意抹去的答辭,這便是有意義的空白。女傭們實際上是預(yù)感到了即將來臨的不幸,即梅利桑德之死。梅氏認為,如命運和死亡這樣的秘境是必須用心靈去領(lǐng)悟的,故此用空白作為回答,以促使讀者自行想象女傭面對死亡的不可言說的體驗。假如用大段的描述來解釋這種心情,那就既失之繁瑣,又不免淺薄了。

在《群盲》(Les Aveugles)的結(jié)尾部分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留白”。劇中,作者寫了向?qū)篮螅蝗好と巳绾卧谏种忻粤寺?,又如何試圖聯(lián)合起來而終告徒勞。在這個過程中,群盲的焦慮和絕望漸漸升級。最后,他們聽見一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也不知是人是物,于是:

年輕女盲人:請大家分開!請大家分開?。ㄋ褘牒⒏吲e到群盲之上。)腳步在我們中間停下了!……

最老的女盲人:他們在這兒!他們在我們中間!……

年輕女盲人:你們是誰?

(靜默。)

最老的女盲人:可憐可憐我們吧!

(靜默。孩子更加無助地嚎啕大哭起來。)(Maeterlinck 2012 : 74)

關(guān)于《群盲》結(jié)尾的處理,凱爾克維(Fabrice van de Kerckhove)從梅特林克的手稿中發(fā)現(xiàn)如下的解釋:“結(jié)尾之處,嬰孩應(yīng)當(dāng)要哭——這是新人類望見新痛苦時的怨訴,或許,與此同時,還得讓樹林中透出幾縷詭異的亮光?!保∕aeterlinck 2012 : 185)凱爾克維接著評論道:“一些個體死了,但是人類還得延續(xù)……而同時如戲劇末尾所示的那樣,新的痛苦又將來臨?!保∕aeterlinck 2012 : 185)⑧凱爾克維沿襲了波斯蒂克的觀點(Postic 1970 : 62),在解讀這部戲劇的時候,將腳步聲解釋為死亡的來臨。但是,戲劇的結(jié)尾是否表明盲人們都真的死了,我們以為仍可商榷?!度好ぁ繁旧硎且徊肯笳餍?、寓言性很強的作品,梅氏既然選擇對盲人的結(jié)局語焉不詳,我們也大可不必強作猜測。重要的是,群盲以令人憐憫的、無知徒勞的嘗試靠自身對抗神秘的外界,最終無可挽回地被命運(或痛苦)壓垮?!翱蓱z可憐我們吧!”這句最后的呼喊實乃絕望的哀求,已經(jīng)等于放棄了一切努力,宣告了向環(huán)境的無條件投降——至于死或不死,其實無關(guān)宏旨。這里,作者以接連兩個“靜默”安插了兩段空白。比照上一個例子,不難理解這兩個“靜默”都可看作腳步的神秘“主人”——亦即命運(或痛苦)——的回答。盲人的哀求和孩子的“嚎啕大哭”反襯出這一無言之物的強大,而作者不加解釋,以此使讀者在懸疑中作出種種不安的聯(lián)想。

事實上,這一種“留白”的運用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比較常見。較為典型的例子是《琵琶行》,其中白居易寫到曲中的一段空白時刻:“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边@四句中,前兩句是對這段音樂中的空白時刻的客觀描寫,后兩句則是作者的感悟和理解。當(dāng)琵琶女彈完曲子以后,開始敘述自己的往事之前,詩人又插了兩句:“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一次是白居易在自己的敘事中加入了一段空白。它處于琵琶樂曲和琵琶女的自述這兩大段“言語”之間,“悄無言”暗示了本欲有言卻難以表達的場面,加之“江心秋月白”的意象,既是水中虛影,又是空靈的白色,實為“空白”之圖像。由此,這短短兩句詩看似無所“言”也無所“為”,但是卻具有極強的暗示性,足以勝過長篇大論的抒情。對此,恰好又可以用作者自己的“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來解釋。而梅氏戲劇中的“沒有回答”或者“靜默”,其效果也一樣可以用這兩句詩來囊括。“無聲勝有聲”亦可謂戲劇中“留白”的最佳概括。

二、對“不可見”空間的暗示

梅氏戲劇中第二種“留白”是對“不可見”空間的暗示,其最主要的手法當(dāng)屬錯亂的對話。具體而言,就是通過各種與慣常思維習(xí)慣相左的對話,來暗示無法用言語描述的“不可見”之空間的存在。這是一種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較難見到的形式。如果說第一種“留白”方式是作者直接插入空白,那么在這第二種“留白”方式中,作者通過外形“實在”的詞句來引導(dǎo)讀者自行感受言外的“不言”。這種“留白”的具體情形較為多樣,大略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一人發(fā)問,另一人作完全無意義的回答;第二類是兩個或數(shù)個交談?wù)叻路鸶髯栽诓煌氖澜缋锇l(fā)言,雖然字面上各人說的都有意義,但實質(zhì)上難以真正溝通。

對于第一類情形,茲舉《瑪萊娜公主》(La Princesse Maleine)⑨《瑪萊娜公主》發(fā)表于1889年,是梅特林克的第一部成熟的戲劇作品,也是其成名作。劇中,瑪萊娜公主和雅爾瑪王子分屬兩國,二人相愛,兩國國王起初也決意友好通婚。不料,訂婚宴上兩王一言不合,一怒之下竟罷宴歸國,興兵相攻?,斎R娜公主為戰(zhàn)敗方,國破家亡,但仍心向愛情,不顧艱難險阻投身敵國,要和雅爾瑪王子相見。雅爾瑪王子仍然愛她,老王也頗為所動,但雅爾瑪?shù)睦^母安妮王后專權(quán),為迫使雅爾瑪王子娶自己的女兒,最終將瑪萊娜公主謀害。全劇洋溢著夢魘般神秘恐怖的氣氛,劇中人貌似盡力行事,而終被命運壓垮。中的一例。該劇第二幕第二場,雅爾馬王子(Prince Hjalmar)和他的繼母即陰險的王后安妮(Anne)之間有如下對話:

安妮:您為什么這么冷淡?您怕我嗎?可您幾乎就是我的兒子;我像一個母親那樣愛您;——或許更勝于一個母親;——把您的手給我吧。

雅爾馬:我的手嗎,夫人?

安妮:對,您的手;請看著我的眼睛;——您看不出我愛您嗎?——您到現(xiàn)在都沒有擁抱過我。

雅爾馬:擁抱您嗎,夫人?(Maeterlinck 1999 : II 113)

王后急于了解王子對自己的看法,王子卻總是避而不談。所謂疑問者,總是拋出一個未知的空間,而交給答者去填充,認知的領(lǐng)域藉此得到推進。對于“您為什么這么冷淡?”正常的回答必當(dāng)是部分或完全填補“為什么”,即冷淡之原因的。對于“您怕我嗎?”正常的回答必當(dāng)是去填充“怕”這一情形的確實與否。至于安妮接下來的解釋,按照一般的理解,只是補充說明提出這些問題的背景。然而,雅尓瑪只是將安妮的言辭的最后部分,也就是問題解釋部分的最后一兩個詞,再用疑問的形式拋還給了提問者。這一“答非所問”的情形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一方面,回答沒有體現(xiàn)出對提問人意圖的理解,而僅將整句話的最后幾個詞像回聲一樣返還給提問人,這種沒有意義的回答仍可視為一種空白。另一方面,這樣的回答又是有形式的,即把提問者的問話反彈了回去,這一點上它不同于上面所說以“靜默”為回答的情形。也就是說,如果說提問是一種填補未知、推進認知的努力,那么現(xiàn)在這種努力碰到未知的空間又彈了回來。于是,正如物理學(xué)家觀測到射線的彈回而意識到原子核的存在,認知的彈回也暗示著一種不可言說也是不可見之境域的存在。雅爾瑪王子當(dāng)然不敢在他奸詐的繼母跟前有所吐露,作者正是以這樣的雙重“留白”讓讀者想見其猶疑痛苦的復(fù)雜心境。在這第一類情形中,作者暗示的空白是在答者身上的。

第二類情形例子更多,形式也更為復(fù)雜。茲舉《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的兩段對話為例。劇中,王孫戈羅懷疑弟弟佩雷阿斯和自己的妻子梅利桑德私通,希望從兒子依鳥兒(Yniold)口中套出所謂“罪證”:

戈羅:他們在一起時都說些什么?

依鳥兒:佩雷阿斯和阿媽?

戈羅:對;他們說些什么?

依鳥兒:關(guān)于我;總是關(guān)于我。

戈羅:關(guān)于你說些什么呢?

依鳥兒:他們說我會長得很高。

戈羅:(……)當(dāng)我不在的時候,佩雷阿斯和阿媽從不說起我嗎?……

依鳥兒:對,對,阿爸;他們總是說起你。

戈羅:?。 撬麄冴P(guān)于我說些什么呢?

依鳥兒:他們說我會長得像你那么高。(Maeterlinck 1999 : II 415—416)

在這一組問答中,并不存在像上一個例子中的“回聲”效果。相反,邏輯的接續(xù)表面上尚屬順暢。但是如果我們將其放置到情節(jié)中來看,就會明顯覺出其中的荒誕。戈羅所謂“說些什么”,并不是如字面所示的那樣,想聽他們說的任何話,而帶有言下之意,即“說些什么見不得人的話”或者“說些什么出軌的話”。要想理解字面之外的這一層意思,就先得理解戈羅所持的一整套倫理道德觀念,即弟弟和兄嫂應(yīng)當(dāng)如何說話才合乎“規(guī)范”,如何可算“出軌”。這一套人為制定的規(guī)范,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當(dāng)然不懂。因此,他的回答在字面上是“完滿”的,然而從提問者的期待來看則無異于空白。

另一方面,孩子的回答不再是純粹的無意義,而是似有若無地暗示著一個神秘空間。這一點在下面的對話中更為明顯——當(dāng)戈羅把依鳥兒高高舉起,教他偷窺佩雷阿斯和梅利桑德的舉動,一邊發(fā)問:

戈羅:他們沒有什么動作嗎?——他們沒有對視嗎?——他們沒打什么手勢嗎?……

依鳥兒:對,阿爸?!?!哦!阿爸,他們總是不閉上眼睛……我好害怕……

戈羅:閉嘴。他們還是沒有動作嗎?

依鳥兒:對,阿爸——我害怕,阿爸,讓我下來!

戈羅:你到底怕什么呀?——看哪!看哪!……

依鳥兒:我不敢看了,阿爸!……讓我下來!…… (Maeterlinck 1999 : II 420—421)

梅特林克認為愛情是人類最原始、最深刻,因而最神秘的感情之一,因而它是真正的“不可見”——偷窺必然無從獲得真相。它更不可能像戈羅認為的那樣用倫理去評判和約束,因為倫理至多只能限制其外在言行。因此,戈羅的問話是膚淺的,因為愛情作為一種隱秘的感情,它并非必然導(dǎo)致二人之間有什么“動作”,或者深情對視,或者示愛的手勢等外在表現(xiàn)。反之,對于尚未受到世俗成見污染的依鳥兒,他一方面不“理解”戈羅的問話,另一方面天性使他離愛情的神秘更近一步,所以他“害怕”,他“不敢看”,也正是這種“不敢看”使得“不可見”具有了某種內(nèi)容。至于依鳥兒為何作此反應(yīng),作者則無所補充,只說戈羅無法理解——“你到底怕什么呀?”可以說,梅氏正是通過依鳥兒對佩雷阿斯和梅利桑德的眼神的“害怕”和“不敢看”,以及戈羅的不理解,促使讀者去猜測那是怎樣的一種特殊而神秘的眼神,于是“不可見”的輪廓也就若隱若現(xiàn)了。而最終,作者都不加解釋,而將神秘歸于空白,以引起讀者的震驚與深思。

與《瑪萊娜公主》中的例子不同的是,這一次梅氏并非通過回答者將提問直接返還提問者,而是通過見證者的異常反應(yīng)來暗示神秘空間的存在。在這一情形中,戈羅和兒子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說話,二人除自己的思路和感受之外都一無所知。而讀者分明感覺到,有那么一個神秘空間籠罩著他們,也阻隔著他們;他們卻既不能互相理解,又不曉個中原因。萊克納曾如此描述梅氏筆下錯亂對話的特點:“話語來自別處,穿越舞臺,向它的周邊發(fā)散,在隔離對話者的靜默中獲得回響,從而獲得生命……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角色,劇中人的話語被其靜默的存在所吸收。” (Rykner 1996 : 299)在戈羅和依鳥兒的第二段對話中,那個“高高在上的角色”即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的愛情。也就是說,在這第二類錯亂對話中,作者所暗示的空白不在某個人物身上,而在他們周圍,阻隔著他們,環(huán)繞著他們。萊克納以這種模式來概括梅氏錯亂對話的一般形式,則略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是用它來歸納其中第二類情形產(chǎn)生的“留白”效果,就是非常恰當(dāng)?shù)牧恕?/p>

三、營造缺憾的結(jié)局

梅特林克戲劇的第三種“留白”形式體現(xiàn)在情節(jié)方面,是為一種令人感到缺憾的結(jié)局,這自然是相對于追求情節(jié)完整性的歐洲傳統(tǒng)戲劇而言的。雖說如我們下文將要闡述的那樣,梅氏戲劇也自有其完整性,但是比之傳統(tǒng)意義上,甚至可以說“通常”意義上的“情節(jié)完整”則大不相同,以至于一個讀者,哪怕是今天的讀者,在初讀其作品的時候,總不免對戲劇的結(jié)尾大感意外。這是因為,梅氏戲劇的最后常常沒有我們所習(xí)見的稱得上“結(jié)局”的內(nèi)容。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令人感到缺憾的結(jié)局正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一種“留白”。

我們將這種結(jié)尾的“留白”歸納為兩種。

第一種,整個戲劇營造的緊張感不斷增強,而戲劇落幕于“事情”將發(fā)生而未發(fā)生的那一刻,而將危機真正到來后的一切付諸闕如。這種情形主要見于梅氏以《死亡小三部曲》為代表的短劇,正如凱爾克維在《一個“死亡小三部曲”?》(Une “Petite Trilogie de la mort” ?)一文中指出的那樣:“在這三部戲劇中,緊張感都隨著情節(jié)的開展不斷增強,而到最終也不得消散:落幕的時刻,正是緊張感達到頂點的一刻?!保∕aeterlinck 2012 : 275)以下我們選取三部曲中效果尤為震撼的后兩部,即《群盲》和《七公主》(Les Sept princesses)作一分析。

《群盲》的大致情節(jié)以及作者在末尾中插入空白時刻的情形,我們已經(jīng)在本文第一節(jié)討論過了。而該劇的落幕時刻也值得一番分析。劇中,盲人們在徒勞地徘徊良久之后,迫于逼近的危險,想出了一個辦法:把他們中唯一視力正常的一個出生不久、尚且不會說話的嬰孩舉到頭頂,通過他的反應(yīng)來推測周邊的情形。臨近末尾,盲人們仿佛聽見了一些漸近的腳步聲,而嬰孩也開始轉(zhuǎn)動身子,仿佛看到了什么,后來便開始哭。最終,如上面所引的那樣,盲人們感到腳步停下了,詢問對方是誰,不獲回答,遂絕望而呼:“可憐可憐我們吧!”仍不獲回答,與此同時嬰孩大哭,隨之幕落。

相比傳統(tǒng)戲劇而言,《群盲》結(jié)尾的“留白”是雙線的。第一,作者沒有揭示盲人們到底遭遇了什么,下場如何;第二,作者也沒有揭示,嬰孩作為劇中唯一視力正常的人,卻不會說話,他究竟何所見而大哭。如果說傳統(tǒng)的戲劇致力于構(gòu)造沖突,致力于描摹激情達到頂點的時刻,那么在《群盲》中,劇作家致力于描繪這段通向頂點的路,而將頂點本身交給了空白。事實上,現(xiàn)實中每一個人的結(jié)局乃是死亡,而死亡正是無法理解的神秘和空白?!度好ぁ繁緛砭褪侨酥幘车钠┯鲃?,以空白為結(jié)局,頗符合人生的真實。不妨說,梅氏藉此促使讀者在猜測群盲之神秘命運的同時,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劇中人心態(tài)變化的過程本身,也就是人的生活本身。

另一個近似的例子是《七公主》。該短劇中,年輕的王孫游歷歸來,父母已經(jīng)雙亡,僅存祖父母(國王和王后),另外七個妹妹在一間幾乎封閉的屋里沉睡。王孫擔(dān)心妹妹們的健康,由于前門已無法打開,乃從屋后暗道搬開石塊,進入屋中,六個妹妹相繼驚醒,唯獨王孫最愛的那一個已經(jīng)死去。在王孫進屋探視的同時,其祖父母在屋外為不祥的預(yù)兆而恐懼,懷著越來越大的焦慮,從互相安慰到失控叫喊,甚至于敲打屋子的窗戶,此時幕落。結(jié)尾是這樣的:

所有人(搖晃著大門,敲遍了每一扇窗):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黑色大幕驟然降落。)(Maeterlinck 2012 : 105)

關(guān)于這個結(jié)尾,凱爾克維的解釋非常精辟。他認為,除了不祥預(yù)感的不斷升級以外,全劇的另一線索就是屋內(nèi)和屋外兩個世界的分裂和對立越來越明顯,最終黑色大幕的突然降落標(biāo)志著徹底的陰陽剖判。(Maeterlinck 2012 : 201)同時,從梅氏的手稿中,凱氏還發(fā)現(xiàn),劇作家一度構(gòu)思的結(jié)尾是屋外的人們把窗敲碎。(Maeterlinck 2012 : 201)可以推知,他之所以沒有采用這一方案,而選擇了讓戲劇落幕于敲窗吶喊聲中,大概是考慮到敲碎窗標(biāo)志著兩個空間的連通,焦慮的行為有所成功,也因之有所發(fā)泄,得到減弱。我們由此可以看出梅氏為《七公主》制造劇終空白的思路:他希圖在讀者和觀眾最迫切地想得到答案,或者至少得到某些希望的時候,突然以落幕來結(jié)束一切,將懸疑永遠擱置。

第二種結(jié)尾“留白”的類型較多見于梅氏四幕以上的長劇。這些戲劇都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情節(jié),或者說相對完整的故事,但是就在人們期待的結(jié)局到來之際,出現(xiàn)了意外的事件,使得主人公此前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必須從頭開始,全劇也在缺憾之中落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阿里安娜和藍胡子》(Ariane et Barbe-Bleue)和《青鳥》(L’Oiseau bleu)。

在《阿里安娜和藍胡子》中,阿里安娜成功地從黑暗的地下救出了藍胡子殺死的五個前妻,同時趕來救援的鄉(xiāng)民們也將藍胡子制服,捆綁起來。當(dāng)阿里安娜為受傷的藍胡子松開綁,向他道了永別,并召喚五個前妻和她一同離開城堡的時候,讀者滿以為“解放戰(zhàn)爭”行將勝利,六個女人即將掙脫枷鎖,獲得自由,阿里安娜將獲得英雄之名……出乎我們意料的是,藍胡子的五個前妻卻猶豫起來,最后紛紛拒絕了自由,仍然留下來和藍胡子一起生活,阿里安娜勸說無果,遂獨自和乳母一起離開了城堡。戲劇最后的場景是這樣的:

她快步離去;乳母跟在后面。女人們面面相覷了一會,目光轉(zhuǎn)向緩緩抬起頭來的藍胡子。貝朗杰爾和伊格萊娜聳聳肩膀,走去關(guān)上大門?!天o默。幕落。(Maeterlinck 1999 : III 44)

“片刻靜默” 的說明插入了一段空白時間,這種 “留白” 我們前面已經(jīng)討論過了。劇中人最后的動作是尤其耐人尋味的?!懊婷嫦嘤U”者,乃驚異于阿里安娜決絕的離開。藍胡子是強權(quán)與桎梏的化身,他“緩緩抬起頭來”,暗示著控制又將開始。女人們“目光轉(zhuǎn)向”藍胡子,意味著效忠,也意味著甘愿重新套上枷鎖?!奥柭柤绨颉北硎緹o奈,既無奈于阿里安娜的離去,也無奈于自己的未來?!瓣P(guān)上大門”意味著城堡這個封閉空間將重新按照自己的方式運轉(zhuǎn),阿里安娜的一度闖入終究無所改變,一切又將重新開始。阿里安娜臨別時說,她要遠走高飛:“……那邊,還有人等著我的援手……”(Maeterlinck 1999 : III 43)并且永遠不再回來。在這樣的結(jié)尾中,我們看到的并非故事的“結(jié)束”,而是深深的缺憾,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周而復(fù)始。換言之,在戲劇的落幕時分,梅氏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新的故事的開端。

《青鳥》的結(jié)尾也是類似的情形。仙女帶著蒂蒂爾(Tyltyl)和米蒂爾(Mytyl)天上地下游歷一番,兩個孩子終于明白了“青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家里那只灰鴿子,一旦受到愛心的點染,就成了“青鳥”本身。乍一看來,孩子懂得了愛心和施予的重要,一場道德教育也行將完成。然而,就在蒂蒂爾試圖向鄰家女孩演示如何喂它的時候,青鳥逃走了。和《阿里安娜和藍胡子》里一樣,主人公都在大功告成之際,一簣未成,前功盡棄。再一次,圓圈在行將合攏的那一刻被打碎,故事的“結(jié)束”被交給了空白。

這種構(gòu)思頗像西緒福斯神話,然而其用意卻并不是告訴人們?nèi)松M皆徒勞。阿里安娜沒有氣餒,明確表示自己還要去別的城堡解救被縛的公主。在《青鳥》的末尾,蒂蒂爾同樣沒有氣餒,而是滿懷信心地對小女孩說:“那沒什么……別哭……我會把它抓回來的……”(Maeterlinck 1999 : III 398)并且走到前臺,呼吁觀眾一起來幫忙尋找失落的青鳥。這正是將接力棒交給了更多的人。雖然劇中人尋找青鳥的全部努力終究落得竹籃打水,但是梅氏設(shè)置的結(jié)局的缺憾正有這種感染力,它召喚所有的讀者和觀眾用心念和行動去填補它,去延續(xù)這個美好的故事。

其實,這種劇終“留白”的運用和作家的戲劇觀緊密相連。在隨筆《日常的悲劇》(Le Tragique quotidien)中,梅氏在批判傳統(tǒng)戲劇專注于追求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之余,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即只有當(dāng)人們所謂的歷險、痛苦和危機結(jié)束的那一刻,生命中的真正悲劇,那常在的、深刻而普世的悲劇方才開始(Maeterlinck 2008 : 118),并且補充道:

每當(dāng)別人在故事末尾告訴我們“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的時候,不正應(yīng)該是強大的焦慮登場的一刻嗎?他們幸福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幸?;蛘吣呐缕痰男蓓皇潜葻崆榕炫鹊臅r候更能揭示嚴肅而恒久的事物嗎?(Maeterlinck 2008 : 118)

這一點于擅長英雄史詩、激情大戲的歐洲戲劇來說固然是新鮮的,對于我們卻并不陌生。歷來文人往往在幸福之中察見悲劇的種子?!短m亭集序》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亦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然后詩人筆鋒一轉(zhuǎn),痛悼人生無常?!峨蹰w序》中,“四美具,二難并。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于暇日”。而在此幸福達到頂點的時刻,“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人之為人的固有悲劇同樣在幸福到極點的時刻得到認識。柳永的《夜半樂》一詞的開篇,詩人自述其激情狀態(tài):“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贝藭r詩人激情澎湃,興致高漲,以扁舟飛度萬壑千巖,可謂豪情萬丈。然而“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風(fēng)波稍平,詞人來到了生活安詳寧靜的村莊:“望中酒旆閃閃,一簇?zé)煷?,?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庇诖似届o之處,詞人之悲感乃油然而生:“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边@些經(jīng)典,尤其是柳永的例子,都很好地佐證了梅氏的觀點,即比起“熱情澎湃”的時候來,在“幸?!被颉捌痰男蓓敝心烁菀撞煲娙松緛淼谋瘎?。這個道理若置于中國的詩歌或散文中看來仿佛平常,但是梅氏將其用于戲劇,卻收到了奇效。

在梅氏看來,傳統(tǒng)戲劇旨在演繹的“故事”——倫理的沖突、激情的碰撞、利益的斗爭之類——和人的普世悲劇是不可兼容的。他認為,人一旦為倫理、激情或利益之類所擺布,就失去了自主的可能,失去了思考的余地,淪為這些外物的附庸或曰工具,這樣的人本身已經(jīng)異化。⑩誠如莊子所謂:“比犧樽于溝中之?dāng)?,則美惡有間矣,其于失性一也?!保ā肚f子·天地》)譬如哈姆雷特受倫理的挾持,必須殺死叔父,哪怕玉石俱焚;麥克白受利欲的擺布,必然屠戮無辜直至自取滅亡——兩個主人公人品星淵,但一樣身不由己。更何況倫理會隨時代而改變,因民族而不同,激情和利益則愈加偶然,探討這些問題,于普遍人性的發(fā)掘不啻南轅北轍。(Maeterlinck 2008 : 120;Maeterlinck 1942 : 44—46)正是基于這一原則,《群盲》在人迫于激情與本能與神秘來客發(fā)生正面沖突之前結(jié)束,《七公主》于人們的焦慮變成瘋狂的行動并帶來實際的改變之前落幕?;蛘?,梅氏讓劇中人的行動獲得一刻表面上的成功,然而他們將在成功帶來的短暫幸福感中“興盡悲來”,面對新的危機和更大的失望。因此他的《阿里安娜和藍胡子》不結(jié)束于成功救人,而結(jié)束于救人的努力付諸東流;而《青鳥》亦不結(jié)束于獲得青鳥,而結(jié)束于青鳥逃走,一切還得從頭再來。簡而言之,前兩劇是結(jié)束于“故事”開始之前,后兩劇仿佛一直寫到“故事”結(jié)束,但所謂的結(jié)束卻無非鏡花水月,無非新的危機的開始。無論其中哪一種形式,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結(jié)局都是闕如的,因為唯有這樣才能予故事以無限的延續(xù)空間,才能夠使戲劇成為日常的、普世的悲劇。這乃是梅氏屢屢營造劇終空白的深意所在。

結(jié) 語

梅特林克在戲劇文學(xué)中開創(chuàng)“留白”,其效果令人驚詫,也前所未有。事實證明了梅氏的嘗試絕不僅僅是標(biāo)新立異:他對戲劇界影響最深遠的貢獻正是“留白”的運用。他這方面的繼承發(fā)揚者,在法語領(lǐng)域就有克洛岱爾(Paul Claudel)、科克托(Jean Cocteau)、尤奈斯庫(Eugène Ionesco)、貝克特(Samuel Beckett)等,直到今天的劇壇還有不少追隨者。那一時代的好幾個劇作家如易卜生(Henrik Ibsen)、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連同梅特林克在內(nèi),都有“現(xiàn)代戲劇之父”之譽稱,他們自然各有劃時代的貢獻;而梅氏之所以獲此榮名,很大程度上應(yīng)歸功于他的“留白”。不妨說,其成功既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正是在最應(yīng)該“滿”的地方,“留白”才最出人意料,也最能獲致強烈的修辭效果。

梅氏的這一貢獻,對于西人來說固然重要,對于我們啟發(fā)亦復(fù)不小。與西人不同,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崇尚“不言”“為無為”的老莊哲學(xué),在文學(xué)、音樂、書畫諸領(lǐng)域中“留白”運用亦多,但是梅氏的“留白”仍有其新意。首先,從指導(dǎo)思想的角度來說,先秦道家批判的對象是矯言偽行的浮躁世風(fēng),故其“不言”的主張旨在批駁“好辯”;梅氏則旨在改革一切都靠言語來表達的歐洲傳統(tǒng)戲劇,因此他提出“靜默”(亦即“不言”)不僅是為了批判,更是為了探討在戲劇中如何具體運用“不言”來表達難以言傳的意思。其次,從運用的角度來說,梅氏將“留白”有意識且大規(guī)模地運用于戲劇,不僅此前西方幾乎未聞,在我國也甚為罕見。且其身為西人,以省略號為“留白”的道具,又別出心裁地構(gòu)造各種形式的答非所問,并在故事結(jié)束的時機上大做文章,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比較新鮮的“留白”形式。因此,研究梅氏戲劇的“留白”,不僅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索梅氏戲劇的寶藏,有助于促使我們重新認識“留白”的功用和各種不同形式,對中國古典文藝的研究,對中國戲劇的創(chuàng)新,當(dāng)亦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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