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玉萍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外語學院,100029,北京)
科威特新生代作家薩烏德·桑歐西(Saoud al-Sanousi,1981—)的小說《竹竿》(Saqal-Bambu,2012;TheBambooStalk,2015)系2013年阿拉伯小說國際獎(IPAF,又稱“阿拉伯布克獎”)的問鼎之作。小說以平實而細膩的口吻、沉郁卻不失詼諧的筆調(diào),講述了一位科威特—菲律賓混血兒于兩國的成長經(jīng)歷,在揭示其所遭遇的身份認同困境的同時,直面以科威特為代表的海灣阿拉伯石油國家在物質(zhì)現(xiàn)代化外衣遮蔽下的若干社會問題。與近年來由新銳作家創(chuàng)作的其他阿拉伯布克獎獲獎作品相比,《竹竿》的寫作手法可謂樸實無華,其對現(xiàn)實的切實關(guān)注和思想深度是贏得評委和讀者贊譽的關(guān)鍵。有學者指出:“該小說以海灣外來勞工為例,將揭示主人公的混雜性與批判全球資本主義的不平等相聯(lián)系,構(gòu)成了一個天平?!盵1]
目前,學術(shù)界公開發(fā)表的論文多從文化研究的有關(guān)概念入手,圍繞《竹竿》的身份認同主題展開分析。其中,阿拉伯研究者哈蘇因的觀點較有針對性,他指出,與以往許多阿拉伯小說將“他者”設(shè)定為“文明的西方”或“殖民的西方”不同,《竹竿》反映的是一位“親密的他者”對“自我”即保守的科威特社會帶來的挑戰(zhàn),因為“在全球化時代,工作與生活各領(lǐng)域的交流和見面機會增多,與他者的聯(lián)系空間由此變得更為親密,尤其在阿拉伯海灣國家”。[2]我國研究者張潔穎解讀了小說主人公在身份認同上的種種努力,并認為其訴求幻滅的原因在于“一味地尋求身份的‘本性或純潔度’”。[3]此外,還有一些評論單純關(guān)注《竹竿》的寫作手法,如主要人物塑造、雙封面框架結(jié)構(gòu)等,視點較為單一。
本文擬聚焦主人公的心路歷程,輔之以認知學的有關(guān)理論,挖掘主人公身份認同危機的緣起,分析其所虛構(gòu)的解決路徑和積極意義,從而更加深刻地把握文本所傳達的思想,即對于文化開放性和包容性的呼吁;同時體察作家桑歐西在看似平淡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中的機鋒暗藏,以便兼顧該作品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雙重追求。
小說《竹竿》以伊薩/胡塞為第一人稱敘事者,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如是起筆:
我叫Jose。
寫是這樣寫的,在菲律賓,發(fā)音和英語一樣,念作胡塞,在阿拉伯文里,就變得和西班牙文一樣,叫作何塞。在葡萄牙文中,仍是同樣的幾個字母,但讀作約瑟。在這里,在科威特,這些名字都與我無關(guān)。在這兒,我叫伊薩![4]
在意大利小說家翁貝托·??频慕茏鳌睹倒逯分?,玫瑰因失去了芳香,擁有的是空空如也的名字;意即,所指因能指缺失而消弭了在場性?!吨窀汀穭t提供了一種反面情形——能指過多,同樣導致所指被消解的結(jié)局。
伊薩在小說開頭調(diào)侃自己的名字,實際是在調(diào)侃自己從小吊詭的命運。伊薩/胡塞的母親約瑟芬是菲律賓人,因家境貧寒離鄉(xiāng)背井遠赴科威特當女傭,與思想開明的富家公子拉希德·塔魯夫產(chǎn)生感情,二人秘密結(jié)婚并生下兒子伊薩。由于得不到母親大人的承認,拉希德被迫將約瑟芬母子送回菲律賓。伊薩改名為胡塞,在馬尼拉附近外公門多薩貧困的土地上長大,一心等待著父親來將他帶回科威特的天堂。然而,事實上拉希德已在海灣戰(zhàn)爭(1990—1991)中被俘犧牲。成年后的伊薩在父親故友格桑的幫助下回到科威特,卻遭到以奶奶阿尼瑪為首的塔魯夫一家多數(shù)人的嫌棄。后來,因為身世泄露有辱門庭,伊薩被迫再次返回菲律賓定居。一般情況下,名字是一個人建立身份認同的載體,它不僅是個體與其他人相區(qū)分的基本途徑,其背后還不同程度地透露出名字主人的國籍、民族、性別、族裔、宗教信仰等諸多身份信息。伊薩之所以覺得無論哪個名字對他而言都聊無意義,蓋因該符號無法為他承載明確的身份內(nèi)涵。
認知學認為,“范疇化”是個體或群體建立身份認同的首要步驟,“范疇化是人類對世界萬物進行分類的一種高級認知活動,在此基礎(chǔ)上人類才具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語言符號的意義”。[5]對于《竹竿》的故事場域菲律賓和科威特而言,“范疇化”在二者的民眾身份建構(gòu)中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由于歷史的緣故,菲律賓社會文化多元、人種混雜,既有眾多的華裔,同時不乏與西班牙人等歐洲人混血的菲律賓人,即小說中所提到的“梅斯特伊祖”。在當代,隨著與海灣國家的勞務(wù)聯(lián)系日益頻繁,與阿拉伯人混血的菲律賓人也日漸增多。但總體而言,菲律賓是個以南島語系馬來人種為主要民族的社會,他們構(gòu)成了菲律賓人口大家庭中的所謂“原型”,其他人群對于“原型”而言都是“另類”,在小說中,有阿拉伯血統(tǒng)的主人公伊薩、有華裔血統(tǒng)的外公門多薩、有歐洲某國血統(tǒng)的表姐梅拉萊均屬于這一類人,他們一同構(gòu)成了菲律賓的“邊緣人群”,這就是認知學中所謂“范疇身份”(categorial identity)所發(fā)揮的社會效應(yīng)。“范疇身份是一種最小范圍內(nèi)的定義和標簽,比如,可能是種族或國籍(黑人和白人等),或者短暫的分類(a群和b群)……對兩組人進行標簽化的區(qū)分是歧視的肇始?!盵6]在此規(guī)則作用下,小說中的菲律賓鄰居們通常并不需要以“胡塞”這個大名指稱伊薩,而是直呼其為“Arabo”。伊薩對此訕笑道:
其實除了胡子長得快之外,我并沒有什么地方像阿拉伯人。但在菲律賓人心目中,阿拉伯人普遍都是毛茸茸的、殘酷的,而且一定長有胡子,不管什么形狀,不管長短如何,這是他們對阿拉伯人的刻板印象。[7]
建構(gòu)身份認同實際上是一種人際互動,在范疇化的過程中,給他人和自我相繼貼上標簽,進行比較和分類,而后決定歸屬。在伊薩這一方,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名“異鄉(xiāng)客”,原因除了周圍人群的另眼相看之外,母親的長期叨嘮也起了重要作用。從伊薩10歲左右起,母親約瑟芬便陸續(xù)向他挑明了身世,給他讀父親寫來的信,詳盡地訴說她與父親之間的故事。母親此舉的目的是,在家徒四壁的局面中“畫餅充饑”,鼓起伊薩生活的信心,說他屬于另一個更好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祖國科威特。外公門多薩土地上窮困潦倒的生活況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瑣事、獨自離家找工作的艱辛遭遇,都促使伊薩對菲律賓產(chǎn)生了強大的離心力,希望出走,去往遠方和彼岸。因此,在周圍人群給伊薩貼上“另類”的標簽時,伊薩也主動進行著“范疇化”的工作,將自身排除出“菲律賓人”的圈子。在即將離開菲律賓之際,他在馬尼拉的大街上漫游,內(nèi)心惆悵,心緒復(fù)雜:
我想跟這兒所有人道個歉:“雖然與你們一起度過了這么些年,但我卻不屬于你們這個群體。”[8]
初到科威特,伊薩對這一陌生的地域有些誠惶誠恐,但走在人群中,見科威特人服飾長相各異,大家都不一樣,他的信心油然而生,以為自己一定會很快融入到他們當中去,殊不知他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比菲律賓要復(fù)雜得多的社會。因為他的到來,塔魯夫一家像炸開了鍋,奶奶依然無法接納父親當年大逆不道留下的的“孽種”,兩個姑姑因為擔心他的不良身世引起夫家不滿而先后躲避他,只有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郝萊和關(guān)注弱者、有從政抱負的小姑杏德待他如親人。伊薩逐漸明白,他的存在會擾亂塔魯夫一家貴族出身的正統(tǒng)血緣,削弱他們的社會地位,因為科威特是個譜系意識強大、階級戒備森嚴的社會。
科威特社會的這一特性首先應(yīng)歸結(jié)為阿拉伯社會的傳統(tǒng)特性。科威特所在的阿拉伯半島是阿拉伯文化的發(fā)源地,是純種阿拉伯人(阿拉比亞人)的故鄉(xiāng),據(jù)學者所論:“阿拉比亞人對于自己血統(tǒng)的純潔、口齒的伶俐、詩歌的優(yōu)美、寶劍的鋒利、馬種的優(yōu)良,尤其是宗譜的高貴,都感到無限的驕傲。他酷愛高貴的宗譜,往往把自己的宗譜追溯到人類的始祖阿丹(亞當)。除阿拉比亞人外,世界上是沒有什么民族把宗譜學提高到科學的地位的?!盵9]除了講究宗譜和出身,阿拉伯傳統(tǒng)社會還重視各種門派劃分,“阿拉伯人也許是世界上最看重自己的語言和社會地位的民族之一,因此阿拉伯社會流行所謂的‘階層’主義,意即,一個階層對另一個階層的歧視和偏見,此外還有部落主義、宗派主義、族群主義等”。[10]
科威特社會重視宗譜和階層劃分也有其特殊原因??仆厥且粋€面積不到2萬平方公里的小國,人口規(guī)模本來不大。1950年代以來,隨著石油資源帶動國內(nèi)經(jīng)濟繁榮,來科威特工作和生活的外國人越來越多。2013年數(shù)據(jù)顯示,“科威特的勞動力人口約為130萬,其中外籍勞工占80%”,[11]成為推動科威特日常運轉(zhuǎn)不可或缺的社會力量。此外,科威特國內(nèi)還有約10萬無國籍者(“比頓”),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伊薩父親的好友格桑就是其中一員。這使得本國人口被進一步稀釋,目前僅占總居住人口數(shù)的三分之一。全球化深入展開后的一個結(jié)果是,“同質(zhì)的民族文化、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的歷史傳承、或者‘有機的’種族團體等等,這些概念——作為文化比較主義的基礎(chǔ)——正在經(jīng)歷深刻的重新定位”。[12]在此總體語境下,科威特人愈發(fā)注重維護本族血統(tǒng)的純潔性。一方面,滾滾而來的石油財富強化了科威特本國人面對“他者”時的優(yōu)越意識;另一方面,因本國人口數(shù)量處于劣勢,其民族文化身份又變得越來越含混不定。科威特政府因此將整個社會人群細分為科威特人、海灣阿拉伯人、北非阿拉伯人、西方人、東南亞人、印度人等族群,而在科威特人內(nèi)部,又有沙特裔、伊朗裔、伊拉克裔、埃及裔等諸多出身,對涉外婚姻所生后代能否獲得科威特國籍進行嚴格的管理和限制。
小說中,伊薩敏銳地發(fā)現(xiàn),科威特有錢人家將名聲看得比財富還要重要,究其源,其實是階層等級意識在作祟。“每個社會階層都在尋找處于它之下的一層,這樣就可以凌駕在這層之上。必要時,甚至會創(chuàng)造一個下層社會,通過嘲諷、鄙視這個下層社會來緩解上層社會對其自身造成的壓力。”[13]而將人群劃分為三六九等,本身是一種典型的“范疇化”做法,“范疇化的群組劃分驅(qū)使人們在判斷時傾向于組內(nèi)的人群,予以若干特權(quán)……其次,組內(nèi)/組外劃分通過各種偏見而形成,并有延續(xù)性,使種族主義分析延伸至宗教、國籍等方面……一旦‘組外’通過身份的范疇而形成,人們便會運用這些范疇去對待、思考‘組外’”。[14]由此可見,“范疇化”所衍生的深度社會偏見與歧視,導致伊薩在兩個國家都陷入了不可化約的身份認同危機。
小說中,無論在菲律賓還是科威特,伊薩都曾試圖讓自身融入到周圍人群中,他認真生活,努力工作,始終尋覓著對于家庭、集體和社會的歸屬感。他曾希望自己是一名純粹的“菲律賓人”,或者是一名純粹的“科威特人”,然而事與愿違,他成了菲律賓人中的“阿拉伯人”、阿拉伯人中的“菲律賓人”。
認知心理學將認同或身份認同分為兩個不同的層面——“個人認同”和“社會認同”?!皞€人認同指的是人們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那些特質(zhì)和特征,這些特質(zhì)特征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鐣J同是個體自我概念的一部分,它源自對自己所屬社會群體及這一群體所有的價值和情感特征的認識。社會認同將個人與社會類別、社會位置或社會地位等聯(lián)系起來?!盵15]有了社會認同,個體才能在群體中安身立命??梢哉f,小說中的伊薩在其生命故事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想為自己建構(gòu)“社會認同”,但該努力近乎失敗,并使他陷入極度的身份困境。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作者也花了不少筆墨描繪伊薩的個性特質(zhì)。他少年早熟,似乎在學會思考之初就意識到了自己永遠漂泊的命運,這既源于他無法選擇的出身,也與其自身個性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在菲律賓外公家中生活時,無論雞鳴狗跳還是夜闌人靜,只要有空他便離開人群,投入到與世無爭的大自然當中,連他自己都驚訝于這一喜好:
為什么我喜歡在獨處中尋找自我?為什么我一直那么渴望與周邊的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為什么我喜歡在外公門多薩土地上的大樹下一直坐著,與大樹融為一體,直到知覺全無……[16]
伊薩這種喜歡獨處和冥思的自我特質(zhì)為他認知宗教信仰,進而建構(gòu)“個人認同”提供了堅實的基礎(chǔ)。小說在描述伊薩如何在名字和祖國方面進行艱難的自我定位的同時,聚焦他在宗教上的認知思索。伊薩少年時期承繼母親的宗教信仰,在菲律賓接受了基督教堂的洗禮。菲律賓多元的宗教生態(tài)為伊薩后來理解和探求宗教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客觀條件,在這個國度,佛教作為南亞的原生宗教而存在,伊斯蘭教是由西亞阿拉伯地區(qū)引進的,基督教則是由西班牙殖民者舶來的,在許多地方,廟宇、教堂、清真寺常常相距不遠。與華裔工友的交往以及熱愛大自然的本性,讓伊薩對佛教產(chǎn)生了特殊好感,但同時也導致一絲困惑:“他們太偉大了……在釋迦牟尼和耶穌之間,如果我選擇了前者,是否就意味著我背叛了后者呢?他們都提倡愛與和平,寬恕,行善,善待他人。”[17]在科威特,他又對伊斯蘭教進行了專門了解,進一步認識到各大宗教盡管教義各不相同,卻是殊途同歸的,信仰不在于細節(jié),而在于初心,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并不相互排斥。為此,他愿意做一名與眾不同的、“移動的”信仰者。
以自己的方式認知宗教,是伊薩在社會認同失敗后將努力轉(zhuǎn)向個人認同的一個重要步驟。至于建立何種價值取向的個人認同,則與其熱愛大自然的秉性密切相關(guān)。在外公門多薩的熱土上,他下意識地期冀自己像綠色的竹子那樣充滿生命力又無須歸屬,沒有牽掛,自由自在:
如果我像竹子那樣就好了,無須依附于根。砍下一截竹竿,沒有根,隨便插進一片土里,不久,就會重新長出根來,在一片新的土地上,重新生長,沒有過去,沒有記憶,不在乎人們叫它什么名字,就像在菲律賓,它叫“夸揚”,在科威特,叫“赫伊宰朗”,在其他地方,叫“斑布”。[18]
竹子作為伊薩個人認同的符號或曰“自我像”在小說中再次出現(xiàn),是在他初次進入科威特奶奶的家:
還有客廳幾個花瓶中插著的竹子,都給我一種親切感,盡管插在昂貴花瓶里的竹子跟塔魯夫家里的我一樣,看上去與周邊的環(huán)境不太協(xié)調(diào)。[19]
這是一處伏筆。此時的伊薩以為踏上科威特的土地意味著尋找到了暌違已久的家園,但他很快就將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像竹子一樣無法生根。命里注定了他沒有家園,永遠在家園的內(nèi)外遭受雙重流放。既然如此,何不做一根“移動的”竹子,處處為家?!
在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霍米·巴巴看來,移民、流亡者、跨國流動人員“由于其特殊的、離散的身份,他們的思維方式最不受時間和地域的限制,最具有世界性,‘居間’于各種文化和身份歸屬。在他們身上,二元論的區(qū)分、整體性和純粹性的訴求是不起作用的,他們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民族或者國家可以依賴,因而不得不體現(xiàn)出更大程度的寬容,更容易將‘家園’這個私人空間和‘世界’這個公眾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的人才是未來世界的主導”。[20]在小說尾聲,作者將自己對文化開放性和包容性的期冀寄托在主人公身上:重新回到菲律賓的伊薩娶了同樣是混血兒的梅拉萊,生下了一個具有三國血統(tǒng)的兒子。他在觀看科威特與菲律賓的足球比賽中時而糾結(jié),但總體是快樂的,并竭力保持中立,因為這兩個國家都是他的祖國。
做一根竹子,是伊薩認知社會、群體、個人之后的結(jié)果,也是他所虛構(gòu)的,試圖以此超越社會認同的一種個人認同。竹子的植物意象,令我們想到法國當代空間哲學家德勒茲和瓜塔里所論的“塊莖”(rhizome)。塊莖與樹不同,不是從一個固定的根里生發(fā),而是像竹子那樣,只要空間允許便可生長和流溢。“塊莖(rhizome)是一種反譜系學。它是短期記憶,或反記憶?!瓑K莖是無中心的,無等級的,無意指的系統(tǒng),沒有組織記憶或中央自動控制系統(tǒng),僅只由流通狀態(tài)所限定?!盵21]兩位理論家以“塊莖”反對靜態(tài)和還原,主張遷徙和變形,追求各種場域之間和狀態(tài)之間的策略性移位。同理,小說主人公伊薩將移動的“竹子”作為個人認同的符號,反對以固化的思維對社會關(guān)系加以劃分、編序和分等,造成性別、種族、階級、宗教等的對立分野。這一舉措看似出于無奈,卻體現(xiàn)了伊薩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抵抗精神。
為了渲染這種抵抗精神,作者除了將菲律賓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開國民族英雄何塞·黎剎的名字賦予主人公,還將前者的語錄作為銘文穿插于小說中,如第一章開篇處的“沒有奴隸的地方就沒有暴君”、第四章開篇處的“一些人專橫是因為他人的懦弱”,以此映襯主人公伊薩在菲律賓和科威特兩地的遭遇以及由此萌發(fā)的抵抗意識。何塞·黎剎的事跡一直照耀著主人公前行的道路,成為其抵抗壓迫和不公的榜樣。作者用“塔魯夫”命名伊薩的父系家族也同樣充滿了深意,因為“塔魯夫”在阿拉伯語中有“漁網(wǎng)”之意,伊薩在深思熟慮之后最終放棄了這一父姓,是希望自己做一根“只依靠理性和良知處處移動”的竹子,以免“受人們?yōu)椴遏~而編織的塔魯夫所束縛,掉進它的繩網(wǎng)中”。[22]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在全書近400頁的篇幅中,由主人公伊薩/胡塞全程擔任敘事者,以倒敘基礎(chǔ)上的順敘方式,回憶其在科威特出生、在菲律賓成長、到科威特生活最終又返回菲律賓的過程。第一人稱內(nèi)聚焦敘事為作者描繪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創(chuàng)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在主人公從一個懵懂的孩童逐漸成長為成熟青年的過程中,紛繁蕪雜的外部世界通過其不同時期的視覺感受和心理認知得以全面細致地展現(xiàn)出來。
從空間角度看,小說以主人公的生活足跡為線索,前半程故事發(fā)生于菲律賓,后半程故事發(fā)生于科威特。如此布局的好處是結(jié)構(gòu)整飭劃一,情節(jié)秩序井然,文氣自然貫通;缺點則是敘事聲音和視角單一,會給讀者帶來乏味和寡淡感。好在作者充分發(fā)揮了第一人稱敘事的優(yōu)勢,讓主人公作為講故事的人獲得充分的自主權(quán),在整個單線敘述過程中,適時地進行插敘和補敘,通過一定程度上的時空交錯生產(chǎn)出文學敘事所追求的審美效果。
為了彌補單線敘述的不足,作者有意制造了一種平行結(jié)構(gòu),在許多場合下讓菲律賓和科威特這兩個空間同時出場,更確切地說,讓二者以互為前景和背景的方式交替呈現(xiàn)。其方式有兩種。一是通過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與回憶敘事所提供的便利。譬如,在主人公前期生活于菲律賓的歲月中,常常通過母親的介紹、訴說、讀父親早期的信件,從而對科威特產(chǎn)生一星半點的認知。在介紹自己的身世時,伊薩說道:“母親告訴我,她第一次讀這封信的時候,感覺就像是個晴天霹靂,這倒不是因為離婚,就像她說的那樣,她早已預(yù)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局,決定權(quán)‘并不在你父親手里,他背后還有整個社會’?!盵23]這句話提示讀者伊薩將要面臨一個復(fù)雜的科威特社會。二是通過作者的權(quán)力凸顯各種機緣巧合。譬如,1987年1月25日科威特國慶日適逢菲律賓第一位女總統(tǒng)上臺執(zhí)政,約瑟芬到達科威特的當日科威特埃米爾遭遇暗殺未遂事件,伊薩出生那天恰遇科威特飛往泰國的航班遭遇劫持,而他到達科威特那天是舉國為去世的埃米爾哀悼的日子。這些巧合事件使讀者的注意力在菲律賓—科威特之間來回穿梭,兩個國家的時空地圖得以齊頭并進。
此外,細讀小說,可以感受到作者有意在菲律賓與科威特之間構(gòu)筑一種隱性對比。與物質(zhì)現(xiàn)代化高度發(fā)展、處處鋼筋水泥、自然氣息稀薄、氣候干燥、國土面積狹小、社會精神保守的科威特相比,在小說前半部分登場的菲律賓是個生活水平落后、文化開放多元的國度,小城巴倫蘇埃拉位于首都馬尼拉北邊,潮濕臟亂,卻充滿了濃郁的大自然氣息,在外公門多薩的土地上,“三棟房子周圍的空地上種有許多樹,有芒果、香蕉、番石榴、番木瓜、菠蘿蜜。這些樹被竹子圍住,高高的竹竿形成了門多薩家的一道籬笆”。[24]外公的房子、老狗維啼、公雞、青蛙,竹竿制成的柵欄圈,是身處科威特的伊薩在鄉(xiāng)愁襲來時的精神所依。伊薩生活于科威特奶奶家中,時常在心底將兩地進行對比:“窮人的食物非常好吃,因為在溫馨的氛圍中盡可享受食物的美味,富人的食物食之無味,因為他們吃飯時都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盵25]
《竹竿》中所體現(xiàn)的平行對比結(jié)構(gòu)可以用圖形—背景理論(F-G)來進一步考察。20世紀初丹麥心理學家愛德加·魯賓(Edgar Rubin)提出了著名的“人臉—花瓶圖”,該圖中,中間黑色區(qū)域構(gòu)成了一個花瓶形狀,若觀察花瓶的輪廓,則與兩側(cè)白色區(qū)域各構(gòu)成一張人臉的側(cè)影形狀。認知心理學和語言學在此基礎(chǔ)上總結(jié)出圖形—背景理論,說明人類認知的“知覺突顯原則”,“意即:當我們觀察周圍環(huán)境中某個物體時,通常會把這個物體作為知覺上突顯的圖形,把環(huán)境作為背景。圖形和背景的感知是人們體驗的直接結(jié)果,因此圖形背景理論體現(xiàn)了一種認知觀”。[26]《竹竿》中菲律賓和科威特兩個空間恰似一黑一白的花瓶和人臉,在作者的平行對比結(jié)構(gòu)下,既分離又聯(lián)系,互為參照,互為襯托,通過主人公心路歷程的足跡,共現(xiàn)于小說的精彩畫面中。譬如,當伊薩為鄉(xiāng)愁所折磨時,漫無目的地在科威特賈布里耶區(qū)的大街上閑逛。他跟在隆隆開動的公交車后,“吸入一大口黑煙”,卻“聞到了馬尼拉大街上的味道”,在滾滾黑煙形成的洞里,“只見吉普小巴、三輪車、公交車、貨車、摩托車塞滿了大街,大雨如注,挾裹著云團蘊含的所有威力,沖刷大街。柴油味兒淡了,聲音遠了,馬尼拉的一幕幕模糊了,那個洞越來越小,消失不見了……”[27]
在暗自將兩地做了一番比較后,伊薩最終決定返回菲律賓,因為貧窮固然難以忍受,但心靈的快樂更加重要。此時,菲律賓—科威特再次作為背景和前景,以“人臉—花瓶”的圖式呈現(xiàn)于伊薩的內(nèi)心視野中,他寫道:
我誤讀了何塞·黎剎的那句話——一個人如果不回頭看看自己來自何方,那么他永遠也無法找到方向。我曾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稱它為預(yù)言。我生于科威特,來自科威特,在離開它那么多年后,我決定再回去。可是,當我朝身后望去,看到的只是菲律賓、馬尼拉、巴倫蘇埃拉、門多薩的土地。[28]
通過這一蒙太奇空間畫面的呈現(xiàn),作者最終為主人公確認了自己的心靈之鄉(xiāng)。
《竹竿》在敘事方面的創(chuàng)意之處還在于,真實作者桑歐西用阿拉伯語創(chuàng)作了該小說,卻假稱這原是由混血兒胡塞·門多薩用菲律賓語撰寫的個人回憶錄,再由工作于菲律賓駐科威特使館的友人易卜拉欣·撒萊姆譯成阿語后出版的一部作品。小說因此多了個內(nèi)封面、譯者簡介和譯者前言,在正文中則列了不少譯者注,內(nèi)容有關(guān)菲律賓的風俗民情、歷史地理、文化特征、社會情況等,也有少量關(guān)于科威特的背景資料,這既對于一般讀者而言十分必要,又讓佯稱的回憶錄看起來煞有介事。虛構(gòu)作者和譯者的設(shè)置生成一種后現(xiàn)代“套盒”效應(yīng),既強化了小說的審美意趣,也使菲律賓—科威特的并置結(jié)構(gòu)得以從一而終。
綜上所述,小說《竹竿》以科威特—菲律賓混血兒伊薩/胡塞的個人回憶錄形式,描述了一個“邊緣人”在“被他者化”的生活境遇中調(diào)適自我,不斷前行的心路歷程。本文認為,伊薩的身份問題雖是與生俱來的,但其演化成不可化約的身份危機,則緣起于復(fù)雜多元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的“范疇化”效應(yīng)。在建構(gòu)“社會認同”的努力近乎失敗后,他最終為自己虛構(gòu)了一個具有超越意義的“個人認同”,這并非一種權(quán)宜之計,而是其抵抗精神的深度體現(xiàn)。本文借助認知學的有關(guān)理論解析主人公的心路歷程,重審了其身份危機的深層因素,尤其指出了其應(yīng)對方式的積極意義所在;此外,本文還從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出發(fā),考察了小說的空間并置與對比結(jié)構(gòu),從中領(lǐng)會作者在敘事手法上的美學追求。
小說通過主人公伊薩的個人遭遇,旁涉了科威特的社會等級制度、無國籍者的人權(quán)、外籍勞工的待遇、女性參政議政等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呼吁世人突破信仰、文化、身份的差異,進行廣泛的溝通與對話。作者桑歐西在接受采訪時曾指出,該小說在反映諸多現(xiàn)實問題的背后,“試圖處理的是兩個互為關(guān)聯(lián)的基本問題,即身份認同的本質(zhì)以及我們?nèi)绾慰创摺?。[29]這無疑是全球化時代和后現(xiàn)代社會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在“自我”與“他者”互為依托的關(guān)系基礎(chǔ)上,小說透過一名“親密的他者”內(nèi)在的目光來認知“自我”,挖掘了“我們”與“他者”之所以形成隔閡的自身因素,因而充滿了感染力。小說以“竹竿”為題,形象地概括了主人公漂泊無依的命運遭際,但更表達了作者對于“開放的身份”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