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雅芬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00732,北京)
漢字東傳使日本文學史有了極為生動的篇章,日本文學由此獲得了從“口傳文學”向“書面文學”進行飛躍發(fā)展的基石,但這一基本認知在一般通行的日本文學史中并未得到很好的反映。日本文學史寫作始于日本邁上“脫亞入歐”之路的明治時代(1868—1912),是明治日本建構現(xiàn)代日本文化身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對千余年來一直占據(jù)日本高尚地位的漢文學的“遮蔽”,是這項宏大工程的起點。抹去“漢文學”印記,建構一種以“和文學”為中心的日本文學史是明治日本向西方展示自身文化軟實力的重要舉措之一。本文通過日本早期漢字、漢文經(jīng)典,聚焦日本古代小說“物語”誕生的漢字文化基礎,為“物語”文體溯源提供一個新的契機,亦為我國人文學者進一步思考中華文明發(fā)展脈絡、漢字文化圈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以及文學史書寫等諸多問題提供一個參照。在此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和歌”與“物語”均在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文學史建構中,走向了日本文學舞臺的中心,但由于時間和精力所限,本文論旨主要指向作為書面文學的“物語”文體。
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以及當今世界格局的不斷變化,日本人的世界觀逐漸發(fā)生變化,一些日本學者開始意識到日本文學史中的“盲點”。例如,古橋信孝在《物語文學的誕生:源自萬葉集的文學史》“前言”中寫道:
日本原本沒有文字,即沒有用日語書寫的文章。因此,書寫是從學習中國文章開始的。如果將此稱為漢文,所謂寫文章就是寫漢文。在此過程中,為了寫出日語文章,肯定進行了堅持不懈的努力。通過最近出土的木簡可知,7世紀前后已經(jīng)借助漢字的音書寫日語,或用漢語對應日語的意思進行書寫,表明日語書寫也許很早就出現(xiàn)了,但文學文章不容易,除了《萬葉集》、《古事記》《日本書記》中的和歌外,沒有日語文章就證明了這一點。用日語書寫的散文文學出現(xiàn)在平安時代中期。那么,文學文章是怎樣出現(xiàn)的呢?[1]
古橋信孝希望通過《萬葉集》思考從中國漢字、漢文到日語文體的發(fā)展脈絡,以建立一種新的日本文學史意識,顯示了作者客觀理性的研究態(tài)度,但僅僅囿于《萬葉集》的探討顯然是不夠的?,斃麃啞ずK菇z、大嶋仁亦在《搖擺與錯位的日本文學史》中指出:
和文的誕生是在漢文學習取得進步,且漢文訓讀文的書寫成為習慣之后。從《古事記》時代開始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終于誕生了和文學。首先用漢文書寫,再寫成漢文訓讀文,由此誕生和文,再由和文產(chǎn)生和文學。和文學之前有漢文學。和文學誕生之后,漢文學亦長期存在,這是日本文學的基本事實。沒有漢文學,就沒有和文學。[2]
作者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說明從“漢文”到“和文”的發(fā)展脈絡,并強調“這是日本文學的基本事實”,但這種近乎苦口婆心式的寫作方式從另一側面揭示出100多年來的“遮蔽”已經(jīng)造成了嚴重的認知“錯位”,而祛魅的過程并不容易。小峯和明在其新近出版的《日本文學史》中更加直截了當?shù)貙懙溃?/p>
奇怪的是平安時代的日記,首先是女性寫作的假名日記被當做文學,成為研究對象。最早的《土佐日記》由紀貫之假托女性寫作而成,《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的日記被保留下來亦影響甚大。與此相反,貴族男性寫作的漢文日記不被當做文學,而被當做歷史資料。其背后是近代以降根深蒂固的將假名文學作為日本文學基調的文學觀的投影,是文學觀歪曲文學史的典型案例。同一時代用不同文體寫作的日記,一方成為文學,另一方成為歷史,建構了一種在今天看來完全是奇特的顛倒的文學圖譜。被這種文學觀束縛的研究者至今亦不在少數(shù)。為了不再重犯這種過失,有必要將漢文、假名文同等定位、閱讀,以根本性地扭轉這種文學觀。[3]
小峯和明直截了當?shù)刂赋隹桃庹诒螡h文學史的做法是“文學觀歪曲文學史的典型案例”。筆者認為,這也是現(xiàn)代日本知識與權利相互勾連的典型案例。小峯和明指出其結果是建構了一種“顛倒的文學圖譜”。所謂“文學圖譜”即是一種價值觀和世界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發(fā)生“顛倒”,必將引發(fā)行動與實踐層面的進一步“顛倒”。這個問題與本文論題有所偏離,在此不做引申。從上文可知,日本文學史書寫中的“盲點”開始受到質疑,但慣性思維的改變并非易事。上文亦表明,有關中日之間“一衣帶水”等說法已是“無意識”的套話。經(jīng)過100多年的現(xiàn)代進程,漢文化紐帶已經(jīng)消失,剩下的不過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符號”罷了。
文字是思想的載體,漢字的傳入使古代日本精英更加向往中國文化,這是圣德太子(574—622)積極輸入中國文化的重要原因。圣德太子推出了一系列措施,例如制定《冠位十二階》(603),按照中國儒家的德、仁、禮、信、義、智表示冠位高低,具體分為大徳、小徳、大仁、小仁、大禮、小禮、大信、小信、大義、小義、大智、小智十二階。他還制定了《憲法十七條》(604),以中國儒釋道思想為基礎,規(guī)定了人與人之間不同的社會地位和權利義務,這是日本史上第一次提出較完整的建構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政治綱領?!稇椃ㄊ邨l》全部以漢文寫成,“一曰、以和為貴、無忤為宗。人皆有黨。亦少達者。是以、或不順君父。乍違于鄰里。然上和下睦、諧于論事、則事理自通。何事不成。二曰、篤敬三寶。三寶者佛法僧也。則四生之終歸、萬國之極宗。何世何人、非貴是法。人鮮尤惡。能教從之。其不歸三寶、何以直枉”。[4]這種純熟的漢文書寫能力及其中國儒釋道思想底蘊透露出日本國家及日本文化的建構軌跡,亦無疑是日本古代小說萌芽的文化基石。
《憲法十七條》是展示文字、語言、思想三位一體的絕佳文本,可見從“文字”到“文化”的發(fā)展路徑,亦是“漢字”進入日本政治管理層的濫觴,全文引用了《尚書》《論語》《左傳》《禮記》《孟子》《管子》《禮記》《孝經(jīng)》等諸多中國經(jīng)典,例如第一條“以和為貴”典出《論語·學而》篇之“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憋@示了圣德太子援用中國文化實現(xiàn)其治國安邦理念的宏大抱負。標題“憲法”一詞見于《管子·七法》“有一體之治,故能出號令,明憲法也”。該詞匯在明治維新后再次受到關注,明治政府以“憲法”對接西方語境中的相關事項,制定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明治憲法》,可見“漢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憲法十七條》的第二條倡導“篤敬三寶”,可見圣德太子亦非常重視佛教的教化作用,他還親力親為,對《勝鬘經(jīng)》《維摩經(jīng)》《法華經(jīng)》三部大乘佛經(jīng)進行注疏,合稱“三經(jīng)義疏”,其中《法華義疏》四卷、《維摩經(jīng)義疏》三卷、《勝鬘經(jīng)義疏》一卷,成為日本最早的佛教研究著作。圣德太子還親自為天皇講經(jīng)說法,《日本書紀》推古十四年(606)條記載:“秋七月、天皇請皇太子、令講勝鬘經(jīng)。三日說竟之。是歲,皇太子亦講法華經(jīng)于岡本宮。天皇大喜之、播磨國水田百町施于皇太子。因以納于斑鳩寺。”[5]由此可見《勝鬘經(jīng)》等佛經(jīng)已在當時日本皇宮中受到廣泛認可,圣德太子的講經(jīng)說法令推古天皇“大喜之”,以致于天皇立即賞賜了“水田百町”。
《勝鬘經(jīng)》全稱《勝鬘獅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jīng)》,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勝鬘是古印度波斯匿王的女兒,她聰慧美貌,篤信佛法?!秳亵N經(jīng)》敘述勝鬘在佛前發(fā)下十大愿的經(jīng)過等內容,其主要特色是以在家女眾身份說法。圣德太子對《勝鬘經(jīng)》的重視或與推古天皇的女性身份有關?!毒S摩經(jīng)》全稱《維摩詰所說經(jīng)》,后秦鳩摩羅什譯本流行最廣,維摩詰是古印度的大富豪,亦是在家居士?!毒S摩經(jīng)》通過維摩詰與文殊菩薩等探討佛法的過程,闡述了大乘般若空性的思想,同時表明在家居士亦可成就的道理。圣德太子也許從維摩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秳亵N經(jīng)》《維摩經(jīng)》并為大乘佛教在家佛教的代表經(jīng)典。《法華經(jīng)》則有經(jīng)中之王的稱謂,全稱《妙法蓮華經(jīng)》,后秦鳩摩羅什譯,“妙法”指一乘法、不二法;“蓮華”即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亦具有花果同時之“妙”?!斗ㄈA經(jīng)》闡明一切眾生無論三乘五乘,不分貧富貴賤,皆可成佛。
在圣德太子的倡導下,佛教在日本迎來了最初的黃金發(fā)展時期,此后佛經(jīng)不斷東傳日本。日本不設譯經(jīng)場,日本人直接閱讀漢文佛經(jīng),佛經(jīng)成為漢字漢文東傳日本的重要支脈之一,不容忽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勝鬘經(jīng)》《維摩經(jīng)》《法華經(jīng)》等佛經(jīng)語言優(yōu)美,情節(jié)生動,人物富于個性。所以佛陀說法往往采用大量比喻,以闡明難解的哲理,其中火宅喻、窮子喻、藥草喻、化城喻、衣珠喻、髻珠喻、良醫(yī)喻最為著名,有“法華七喻”之稱,內含豐富的文學色彩。例如,《法華經(jīng)·譬喻品第三》的“火宅喻”描繪一場大火即將燒毀整個宅院,但長者的幼子們還在宅院內耽于嬉戲,不思出逃,于是長者使用善巧方便,許諾門外有種種“珍玩之物”,孩子們果然“競共馳走,爭出火宅”,最終生命得救的故事?!盎鹫鳌北砻魅缛缁鹫?,但眾生以苦為樂,不思出離。文中的“長者”比喻佛陀,“孩子”比喻苦難眾生,“火”比喻世間之苦。比喻手法形象生動,富于說服力,故事完整,且富于魅力?!疤瞄w朽故,墻壁隤落,柱根腐敗,梁棟傾危,周匝俱時,欻然火起,焚燒舍宅”的描繪細致入微,“長者見諸子等安隱得出,皆于四衢道中,露地而坐,無復障礙,其心泰然,歡喜踴躍”[6]的心理刻畫亦動人心弦,如此將難解的佛理用平易近人的語匯表達出來,其文學性不言而喻。
《維摩經(jīng)》亦具有濃郁的文學色彩,其形象生動的對話場面具足了戲劇腳本的性質?!毒S摩經(jīng)·方便品第二》首先描寫了維摩詰的人物形象,他那“辯才無礙,游戲神通”“住佛威儀,心大如?!钡臍鈩?,“資財無量,攝諸貧民”的胸襟,以及“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7]將世俗生活與超然的精神境界融于一體的平衡感充滿了奇幻色彩,展示了一種全新的人物形象,亦具足了文學的想象力。一定個性的人物形象、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是萌芽期小說的要素,上述佛經(jīng)片段具備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并不乏心理描寫和想象力的成分。諸如此類的小說要素不斷積累,為日本古代小說萌芽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可見漢文佛經(jīng)亦是日本古代小說萌芽的文化基石。
圣德太子還積極派遣使臣赴隋朝通好,《日本書紀》推古十五年 (607)條記載:“秋七月戊申朔庚戌、大禮小野臣妹子遣于大唐。以鞍作福利為通事?!盵8]此處“大唐”是《日本書紀》成書時代的中國國名?!端鍟べ羾鴤鳌芬嘤涊d小野妹子向隋煬帝表明到訪目的“聞海西菩薩天子重興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門數(shù)十人來學佛法”??梢娛サ绿痈叨戎匾暋稇椃ㄊ邨l》第二條“篤敬三寶”,不僅編撰“三經(jīng)義疏”,還緊跟時代的步伐,向業(yè)已走出北周“滅佛”陰霾的隋朝派出使節(jié),并同時派出“沙門數(shù)十人”學習佛法,這是持續(xù)200余年學習、輸入中國文化的遣唐使工程的先聲。
在圣德太子開啟的全方位學習中國的路線基礎上,日本于645年實行大化改新,全面導入中國律令制,把中國視為治國理念的范本,國家的法令、公文一律使用漢文。這意味著日本開始全面進入漢字、漢文時代。這時期至奈良時代(710—794)亦是日本國家意識萌芽時期,在建構國家文化軟實力方面,日本亦參照中國模式,開始編撰史書、地方志、詩集等。此舉對文學影響深遠,日本文學就是在這種漢字文化氛圍中開始了從“口傳文學”向“書面文學”的飛躍歷程。
奈良時代編撰的書籍包括《古事記》《日本書紀》《懷風藻》《萬葉集》《東征傳》等等,無論是用漢文寫成的《日本書紀》《懷風藻》《東征傳》,還是兼用萬葉假名與漢字寫成的《古事記》《風土記》《萬葉集》都是“漢字”書籍,這些書籍又都具有豐富的文學色彩,共同催生著日本古代小說的誕生。在這批書籍中,《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是日本史書。當時的日本民族還分不清神話與歷史的區(qū)別,這兩本史書均以神話開篇,具有豐富的文學色彩。這兩本史書亦都具有明晰的編撰目的,主要為強調天皇統(tǒng)治而編撰,是日本律令制國家建構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因此又都帶上了濃郁的政治色彩,尤其“漢字”文體的運用,表明《古事記》《日本書紀》所用文獻均經(jīng)過了中國意識、中國文化的過濾,可見后世日本“國學”家迫切追尋的所謂“純粹的”日本文化在其起步階段便是不存在的。
《古事記》成書于元明天皇和銅五年(712),共3卷,上卷是神代卷,敘述日本建國神話,中卷、下卷敘述從神武天皇至推古天皇時期的情況,由稗田阿禮口授,太安萬侶編集,序文用漢文寫成?!俺及踩f侶言。夫混元既凝、氣象未效。無名無為。誰知其形。然乾坤初分、參神作造化之首、陰陽斯開、二靈為群品之祖。所以出入幽顯、日月彰于洗目、浮沈海水、神祇呈于滌身。”[9]正文則使用變體漢文,其開篇部分寫道:
天地初發(fā)之時、于高天原成神名、天之御中主神、次高御產(chǎn)巢日神、次神產(chǎn)巢日神。此三柱神者并獨神成坐、而隱身也。
次國稚如浮脂而、久羅下那州多陀用幣流之時、如葦牙因萌騰之物而成神名、宇摩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次天之常立神。此二柱神亦并獨神成坐、而隱身也。[10]
上文出現(xiàn)的漢字詞匯,或音讀,或訓讀,并不統(tǒng)一。日本民族使用漢字編撰本國史書時的困難可想而知。例如,“久羅下那州多陀用幣流”“宇摩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等漢字羅列在一起是日語,這些漢字是“表音”文字,被稱為“萬葉假名”,這是日本最早的“假名”文字。這種在漢文中摻雜“萬葉假名”的文體是“變體漢文”文體。
《日本書紀》則完全以漢文寫成,成書于元正天皇養(yǎng)老四年(720),共30卷,記載“神代”至持統(tǒng)天皇的歷史,其體例主要模仿中國《史記》與《漢書》,其開篇寫道:
古天地未剖、陰陽不分、渾沌如雞子、溟涬而含牙。及其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淹滯而焉地、精妙之合博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然后、神圣生其中焉。故曰、開辟之初、洲壤浮漂、譬猶游魚之浮水上也。于時、天地之中生一物。狀如葦牙。便化為神。號國常立尊。次國狹槌尊。次豐斟渟尊。凡三神矣。乾道獨化。所以、成此純男。[11]
紀記神話打破時空界限,富于幻想色彩,亦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其文學性不言而喻。此外,紀記神話為強調天皇統(tǒng)治而編撰,具有濃郁的政治色彩,所以其中缺乏自然神話,且其中的神靈亦缺乏神性色彩,而頗多人性特點。
《懷風藻》(751)是日本最早的詩集,亦是一本漢詩集,收錄大友皇子、河島皇子、大津皇子以下64名詩人的120首作品,所收詩人均為達官貴人、上層知識分子,如其中收錄文武天皇的《詠月》《述懷》《詠雪》三首詩作,可見日本文化草創(chuàng)期“由上而下”學習中國文化的特點?!稇扬L藻》的詩風稚拙,但其亦步亦趨模仿中國詩歌的開拓精神值得肯定。這部詩集還是日本基于文學意識編撰的第一部文學作品,其文學史價值不容小覷。由漢詩集《懷風藻》的首先編撰可知,當時日本朝廷將漢詩作為高深教養(yǎng),“和歌”為了爭取與漢詩同等的地位,不得不大量導入漢詩表述,由此誕生了《歌經(jīng)標式》(772),將中國詩論進行直譯以指導和歌創(chuàng)作,可見“和歌”在“漢詩”文化氛圍中的發(fā)展軌跡。
《萬葉集》是日本最早的和歌總集,大約編撰于7世紀后半期至8世紀后半期,全書共20卷,收錄4 500余首和歌,作者身份上自皇公貴族,下至庶民百姓。內容包括相聞歌、挽歌、雜歌等,這種分類方式一定程度地參照了中國《文選》。主要以萬葉假名寫成,即將漢字當做表音文字,但歌題、歌序用漢文書寫,如第63首題名“山上臣憶良在大唐時、憶本鄉(xiāng)做歌”;第3 804首的歌序較長,其文寫道:
昔者有壯士、新成婚禮也。未經(jīng)幾時、忽為驛使、被遣遠境。公事有限、會期無日。于是娘子、感慟凄愴、沉臥疾病。累年之后、壯士還來、覆命既了。乃詣相視、而娘子之姿容、疲羸甚異、言語哽咽。于時壯士、哀嘆流淚、裁歌口號。其歌一首。[12]
上面的漢文明晰流暢,《萬葉集》的中國文化色彩由此略窺一斑,且對“昔者”之事的描繪,情景交融,已具備鮮明的故事性,讀來令人印象深刻。值得注意的是,《萬葉集》中有133首“七夕歌”,這是一個可觀的數(shù)據(jù),如《萬葉集》卷十收錄“秋雜歌 七夕”98首,其中包括有“歌圣”之稱的柿本人麻呂的七夕歌38首,可見中國七夕節(jié)及牛郎織女傳說早已東傳日本,那天上人間、人神相戀的愛情故事一定令當時的日本和歌詩人產(chǎn)生了無盡的浪漫奇思,否則不會有如此大量“七夕歌”的存在?!捌呦Ω琛边€開啟了日本詩歌創(chuàng)作史上的虛擬手法,這種虛擬手法預示著日本古典小說的腳步也已臨近。
《東征傳》(779)又名《唐大和上東征傳》,亦以漢文寫成,是日本第一部傳記文學,描寫唐代高僧鑒真和尚在日本留學僧榮叡、普照的力邀之下,歷盡艱險,東渡日本弘揚佛教、傳授佛教戒律的事跡。作者真人元開,又名淡海三船,是大友皇子的曾孫,亦是日本奈良時代后期的著名漢學者,有“文人之首”之稱,曾任大學頭、文章博士、刑部大輔等職,傳說他還是《懷風藻》的編撰者,日本敕選漢詩集《經(jīng)國集》收錄其詩作5首。淡海三船曾經(jīng)親受鑒真和尚的教化,他在鑒真逝世16年后、時年58歲時撰寫了《東征傳》。鑒真和尚不僅是日本律宗的開創(chuàng)者,而且他與日本宗教思想上的兩大動脈,即日本天臺宗、真言宗的創(chuàng)立亦關系密切,這兩大宗派的創(chuàng)始人最澄、空海在年輕時所仰以進學的,都是鑒真和尚的遺澤。鑒真可謂是站在奈良文化最高峰者,亦是為平安文化開道之人。[13]《東征傳》不僅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其文學史價值亦不容小覷。作品開篇即用點睛之筆,生動簡潔地勾勒出鑒真和尚的生平:
大和尚諱鑒真,揚州江陽縣人也,俗姓淳于,齊辨士髡之后也。其父先就揚州大云寺智滿禪師受戒學禪門。大和尚年十四,隨父入寺,見佛像感動心,因請父求出家,父奇其志,許焉。是時大周則天長安元年,有詔于天下諸州度僧,便就智滿禪師出家為沙彌,配住大云寺,后改為龍興寺。唐中宗孝和皇帝神龍元年,從道岸律師受菩薩戒。景龍元年,杖錫東都,因入長安,其二年三月二十八日于西京實際寺登壇受具足戒,荊州南泉寺弘景律師為和尚。巡游二京,究學三藏,后歸淮南,教授戒律,江淮之間,獨為化主,于是興建佛事,濟化群生,其事繁多,不可具載。[14]
傳記文學是歷史與文學的結合體,注重真實性,排斥小說至為關鍵的虛構色彩,但亦需要文學性的支撐,即在“文學性”方面,傳記文學與小說是一致的,二者都需要進行人物刻畫、情景描寫,還需要展現(xiàn)藝術感染力。無論是歷史人物,還是小說人物的塑造,都需要作家發(fā)揮高超的寫作技巧,以刻畫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淡海三船作為當時的“文人之首”,他以卓越的漢文功底、生動簡潔的文筆,刻畫了一個具有立體感的鑒真形象,亦使《東征傳》成為日本小說、日本文學草創(chuàng)期的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文本。
有關鑒真一行驚心動魄的海上歷程、困難重重的長途跋涉的描繪亦多神來之筆,試引文如下:
三日過蛇海,其蛇長者一丈余,小者五尺余,色皆斑斑,滿泛海上。三日過飛魚海,白色飛魚,翳滿空中,長一尺許。五日經(jīng)飛鳥海,鳥大如人,飛集舟上,舟重欲沒,人以手推,鳥即銜手。其后二日無物,唯有急風高浪。眾僧惱臥,但普照師每日食時,行生米少許與眾僧,以充中食。舟上無水,嚼米喉干,咽不入,吐不出,飲咸水,腹即脹,一生辛苦,何劇于此。海中忽四只金魚,長各一丈許,走繞舟四邊。明旦,風息見山,人總渴水,臨欲死,榮叡師面色忽然怡悅,即說云:“夢見官人,請我受戒懺悔,叡曰:‘貧道甚渴,欲得水’,彼官人取水與叡,水色如乳汁,取飲甚美。心既清涼,叡語彼官人曰:‘舟上三十余人,多日不飲水,大饑渴,請?zhí)丛皆缛∷畞??!瘯r彼官人喚雨令老人處分云:‘汝等大了事人,急送水來。’夢相如是,水今應至,諸人急須把碗待?!北娙寺劥?,總歡喜。明日未時,西南空中云起,覆舟上,注雨,人人把碗承飲。第二日亦雨至,人皆飽足。[15]
上面的漢文文字精煉,語言生動傳神,情節(jié)超乎日常的想象,極富于藝術感染力。這種人物、情節(jié)、情景的描繪為日本古典小說的誕生做了極佳的鋪墊。臧中進指出:“《東征傳》作為我國奈良朝末期的文學,顯示了極高的水準,它不僅僅是鑒真大和尚的傳記,亦生動地描繪了鑒真弟子們的身姿,富于故事性,文章有張力,可謂是奈良朝文學的總決算?!盵16]這一評價是恰當?shù)摹?上ё悦髦尉S新以來,在以“和文學”為中心的“話語”體系中,如此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并不為太多人所知,可見常識中的“偏見”。作為日本最早的傳記文學,作為日本漢文學史上的重要經(jīng)典,《東征傳》建構了一座文學豐碑。在日本“物語”小說誕生前,《東征傳》等漢文經(jīng)典的開拓、啟發(fā)、引領作用值得重視。
《日本靈異記》全稱《日本國現(xiàn)報善惡靈異記》,是日本文學史上第一部佛教說話集,亦以漢文寫成,主要收錄佛教東傳日本后的說話故事,講述善因善果、惡因惡果的道理,大部分是奈良時代的作品,分上中下3卷,共收錄116個故事(其中上卷35、中卷42、下卷39),作者是奈良藥師寺僧人景戒,大致成書于平安初期弘仁十三年(822)。該書受到唐臨《冥報記》、孟獻忠《金剛般若經(jīng)集驗記》等中國文學的影響,如作者在上卷序中寫道:
昔、漢地造冥報記、大唐國作般若驗記。何唯慎乎他國傳錄、弗信恐乎自土奇事?;浧鹱圆氈⒉坏萌虒?。居心思之、不能默然。故聊注側聞、號曰日本國現(xiàn)報善惡靈異記。作上中下參卷、以流季葉。然景戒稟性不儒、濁意難澄??簿R、久迷太方。能功所雕、淺工加力??趾摹①O患於傷手。此亦崐山之一礫……祈覽奇記者、卻邪入正。諸惡莫作、諸善奉行。[17]
從“昔、漢地造冥報記、大唐國作般若驗記。何唯慎乎他國傳錄、弗信恐乎自土奇事”的表述可知《冥報記》《金剛般若經(jīng)集驗記》等中國佛教說話故事早已東傳日本,景戒在這些中國佛教說話故事的影響下,希望編撰出“日本國現(xiàn)報善惡靈異記”。《日本靈異記》的諸多作品都留有中國佛教說話故事的影子:如上卷第10、16、18篇,中卷第5、10、19、25篇,下卷第4、13篇等故事均受到《冥報記》的影響。該書每卷有序,這種文體亦少見,這是參照了《金剛般若經(jīng)集驗記》的緣故。此外,該書還受到《搜神記》等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影響,多用擬人、比喻等技法,亦頗多奇思妙想。《日本靈異記》在援用中國故事時,往往對原典中的中國人名、地名、時間進行改頭換面,以營造日本故事氛圍,如該書上卷第18篇“憶持法華經(jīng)現(xiàn)報示奇表緣”,幾乎是《冥報記》中卷第1篇“隋開皇博陵崔彥武”的翻改之作。主人公丹治比之天生聰慧,自幼持誦《法華經(jīng)》,但有一個字無論如何都記不住,后來他向觀音菩薩懺悔,于是夢中有人告訴他,這是因為他前世在燈下誦經(jīng)時,燒掉了這個字,還將其前世父母的住處告訴了他,他按照夢中啟示,找到前世父母,還看到了被燈火燒掉的經(jīng)文,當下懺悔,不久便能完整持誦經(jīng)文了,文末贊言:“誠知、法花威神、觀音驗力”,[18]可知這是一篇《法華經(jīng)》及觀音菩薩靈驗記,整個故事頗為生動有趣?!皯洺址ㄈA經(jīng)現(xiàn)報示奇表緣”的核心內容,即由于前世燒掉《法華經(jīng)》的部分文字,導致后世無論如何都記不住經(jīng)文中的特定內容等描述,與《冥報記》中卷第一篇“隋開皇博陵崔彥武”的相關描述完全一致,可見其對《冥報記》的模仿,亦可見草創(chuàng)期日本文學對“中國故事題材”的借鑒,這亦是使用漢字、漢文的必然結果。早期日本文學就是在這種憧憬、模仿、力求自主的過程中前行著。
《日本靈異記》中的“靈異”故事多以擬人、夸張的藝術手法進行渲染,這使得整部作品充滿了浪漫的神思,其趣味性、故事性引人矚目,對后世日本文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如《日本感靈錄》(847?)從書名、內容、形式均受到《日本靈異記》的影響,可以說是《日本靈異記》的模仿作。《三寶繪》(984)、《本朝法華驗記》(1040—1043)、《寶物集》(約1178—1179)等作品亦受到了《日本靈異記》的影響。尤其《今昔物語集》(1120—1150)有72個故事與《日本靈異記》一致,可見《日本靈異記》的故事題材受到了后世日本文學的廣泛關注,為物語的誕生做了諸多的文學鋪墊。
平安時代初期,唐文化盛行,漢詩文愈發(fā)受到追捧,嵯峨天皇高度認可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中“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論述,下詔編選漢詩集,這就是《凌云集》(814)和《文華秀麗集》(818),這兩部詩集與淳和天皇時代編撰的《經(jīng)國集》(827)一起,有“敕撰三集”之稱。在短短不到30年的時間里,三部“敕撰”漢詩集接連出現(xiàn),可見漢字漢文以及漢文學在當時日本的主流地位。第一部敕選集名中的“凌云”一詞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飄飄有凌云之氣”,唐玄宗《春晚宴兩相及禮官麗正殿學士探得風字》中亦有“同吟湛露之篇,宜振凌云之藻”的詩句,“凌云”題名有超越《懷風藻》之意?!读柙萍沸蛭挠尚∫搬刈珜懀瑥牟茇А兜湔摗ふ撐摹分械奈恼落仈⒄归_,可見“敕撰三集”的文學理念及其編撰背景。
這時期,即將成為日本文化巨匠的空海亦從唐朝留學回國,受到了嵯峨天皇的信賴??蘸敃r日本詩壇的要求,以《文心雕龍》為鑒,編集了六朝唐代詩論集《文鏡秘府論》(819)。《文鏡秘府論》實際上是一部漢詩創(chuàng)作指南書,在普及漢詩韻律、切實提升日本人的漢詩創(chuàng)作水平方面功不可沒。“敕撰三集”及空海的《文鏡秘府論》等書籍對當時日本漢詩文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規(guī)范作用,并推動著日本漢詩文的進一步發(fā)展,這種漢字、漢文學的深厚積淀從創(chuàng)作實踐、文學審美、文學題材等諸多方面為物語的誕生提供了諸多的寶貴資源。
在漢字、漢文不斷發(fā)展的進程中,大約在9世紀時,日本終于通過漢字創(chuàng)制出了本民族的“假名”文字。假名文字的出現(xiàn)使文字運用得以普及,首先惠及了女性階層。由于日本男性長期以來以使用漢字漢文為榮,漢字漢文早已成為日本男性文化教養(yǎng)的重要標志,所以假名文字作為女性文字開始流行,如《土佐日記》(935)的作者紀貫之模仿女性的筆觸寫道:“我這個女流之輩也想試試男人們寫的日記?!盵19]然而,紀貫之的表述透露出日本男性亦逐漸開始使用假名文字的事實,他們往往以“漢詩”言志,以“和歌”抒情。他們在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之間,微妙地把握著“漢字”與“假名”的平衡。婦女們則不同,她們一開始便熱情地擁抱了假名文字,并運用假名文字開始了創(chuàng)作實踐。物語就在如此文化背景下誕生了,這是日本最早的虛構小說。婦女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一開始便有聲有色,因為日本上流階層男性們的漢詩、漢文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日臻成熟,王公貴族們早已沉浸在濃郁的文學氛圍中,其中自然包括由《搜神記》《神異記》《游仙窟》等中國古典志怪小說、隋唐傳奇小說以及《冥報記》《金剛般若經(jīng)集驗記》等中國佛教因果故事建構起來的美妙奇幻的文學世界,這亦是當時日本社會共同的文化基石,只是日本婦女們長期處于該文化共同體的邊緣位置,現(xiàn)在有了“假名”這一新型表述工具,婦女們便開始了面向文化中心的突圍,雖然她們當時并非有意識而為之,但日本女性作家無疑是物語文學的中堅力量。就這樣,漢字、漢文的長期積累為日本古代小說在故事題材、情節(jié)構思、表達技巧、審美情趣等諸多方面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成為了物語文學飛躍發(fā)展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