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鵬,陳慧敏,解進,張盈,張廠▲
(1.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 100029;2.深圳寶安純中醫(yī)治療醫(yī)院,廣東 深圳 518101;3.北京中醫(yī)藥大學東方醫(yī)院,北京 100078)
黃疸是臨床的常見內科疾病?,F代醫(yī)學認為,其發(fā)生是由于膽紅素代謝出現異常而引起血清內膽紅素濃度升高所致。臨床上以鞏膜、皮膚黃染、小便色黃為特征。中醫(yī)對黃疸認識較久,并經過歷代醫(yī)家的發(fā)展,對于其病因、病位形成了不同的認識。本文特從病因、病位兩方面對黃疸的發(fā)展進行了縱向梳理,探討黃疸理論發(fā)展規(guī)律,認為肝膽與黃疸的關系受到了西方醫(yī)學影響,被進行了過度關聯,而脾、腎、血分與黃疸的發(fā)生發(fā)展關系更為密切,濕邪、瘀血、血熱為黃疸發(fā)生的重要病因。如有不當之處,還請正于諸君。
中國古代對于黃疸的病因認識多以“濕邪”為中心,而病位認識多以脾胃為中心。黃疸之名,最先見于《黃帝內經》中,如:“溺黃赤,安臥者,黃疸;……目黃者曰黃疸。”《素問·六元正紀大論》云:“溽暑濕熱相薄,爭于左之上,民病黃疸而為胕腫”,這是最早因為感受濕熱之邪而致黃疸的記載。《傷寒論》中提到“傷寒發(fā)汗已,身目為黃,……于寒濕中求之”,《金匱要略》中強調了:“黃家所得,從濕得之”的主張。而《靈樞·經脈篇》提到:“脾所生病者,……溏瘕泄,水閉,黃疸”,《金匱要略》中說“脾色必黃”都說明了黃疸的病位在脾胃。后世金元醫(yī)家朱丹溪提出著名的“同是濕熱,如盦曲相似”及“黃疸乃脾胃經有熱所致”的說法,使?jié)駸嵴摰恼f法更加廣為人知。
除了闡述黃疸的主要病位在脾胃,《黃帝內經》也提到了黃疸與腎的關系,如《靈樞·經脈篇》言“腎所生病者,……黃疸腸癖”,認為黃疸與腎相關。后世亦有不少醫(yī)家從腎論治黃疸,如張介賓于《景岳全書》云:“五臟之傷,窮必及腎”且主張“陰黃證,多由內傷不足,不可以黃為意,專用清利。但宜調補心脾腎之虛,以培血氣,血氣復則黃必盡退”,清代汪蘊谷于《雜癥會心錄》言:“內傷之陰黃,寒濕蓄在胃也,而其原本于腎虛?!庇盅裕骸啊I氣壯則火能生脾土,而中州營運,何寒蓄而生濕之有?!痹诖怂枷氲闹笇е绿岢鲋委煼椒ā巴飧兄S,熱解而黃自消;內傷之黃,虛回而黃自退。”而韓袛和、羅天益、吳鞠通等醫(yī)家均使用茵陳四逆湯治療腎陽衰微的陰黃患者。并且近年的一篇臨床報道顯示[1],陽氣不足為乙肝相關性慢加急性肝衰竭(黃疸)的四大主干證型之一,占比高達16.05%,在晚期可達到在41.03%。
從諸醫(yī)家的論述可以看出,寒濕困阻脾胃可導致陰黃,但中焦寒濕阻遏之因不限于脾陽不振一途,脾主運化水濕,但運化之力有賴于腎火的溫煦,若腎陽不足,可致中焦寒濕停滯,若脾陽不足,日久亦可及腎。
雖然早在宋、明兩代,竇材與張景岳均提出過“膽黃證”之說,竇材在《扁鵲心書·黃疸》中言:“又一種膽黃證,因大驚卒恐,膽傷而汁泄于外,為病最重,惟覺之早,重用溫補者,尚可挽回”,《景岳全書·黃疸》云:“膽黃證,凡大驚大恐,及斗毆傷者皆有之”“凡此數證,皆因傷膽,蓋膽傷則膽氣敗而膽液泄,故為此證”。二人認識到因為驚恐、斗毆可致黃疸,但這只是從誘發(fā)因素的角度對黃疸進行的分型,在“膽黃證”提出至近代較長的一段時間里,肝膽與黃疸的關系尤其在臨床治療的層面上并沒有被突出聯系。
1895年,葉霖在《難經正義》[2]中提到:“西醫(yī)言膽囊式如梨,……膽管閉塞,其汁入血,即病癉黃矣?!泵鞔_提出了膽道阻塞,膽汁入血而致黃,很顯然受到了西方醫(yī)學的影響,在生理解剖學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新的病機學說。民國醫(yī)家張錫純將此種學說發(fā)揚光大,將膽汁外溢與中醫(yī)傳統(tǒng)理論結合起來,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3]多次提出:“此乃肝中先有蘊熱,……致膽管腫脹,……而溢于血中隨血運遍周身,是以周身無處不黃?!睆堝a純作為中西匯通派的大家,對后世影響深遠,現代中醫(yī)內科學中對黃疸病機的解釋應受其影響頗深。全國高等中醫(yī)藥院校“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中醫(yī)內科學》第2版[4]中寫到:“黃疸病機為濕邪困遏脾胃,壅塞肝膽、疏泄失常,膽汁泛溢。病因主要為外感濕熱疫毒、飲食不節(jié)(導致濕熱熏蒸或是寒濕內阻)、勞倦傷脾等幾個方面。”可以明顯地看出病位從脾胃向肝膽的轉變。
有研究表明[5],以肝膽為中心重新構建黃疸理論明顯受到西醫(yī)理論的影響,直至西學傳入后,肝膽與黃疸的關系才漸得中醫(yī)重視。張啟明[6]通過建立宋、元、明、清至近代的臨床名家的大型數據庫,進行回歸統(tǒng)計分析顯示,“肝膽濕熱”并非中醫(yī)黃疸的常見證型,是在西方醫(yī)學進入東方之后的才出現的分型。
傳統(tǒng)中醫(yī)理論認為,脾色為黃,肝色為青,從肝膽論治黃疸與之不符,且清代以前的典籍中并未明確出現“膽汁”一詞,大多以“精汁”、“清凈之液”等表示,如《難經》言“膽在肝之短葉間,重三兩三銖,盛精汁三合”,并且《內經》言“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亦言“勇士者……其膽滿以傍,怒則氣盛而胸張……此勇士之由然者也,……怯士者……其膽不滿而縱,腸胃挺,脅下空,雖方大怒,氣不能滿其胸……此怯士之所由然者也”,此處膽滿當指“精汁”充盈,“精汁”充盈則為人剛勇,可見膽的生理功能是負責決斷,主人之勇怯,并未提及膽及膽汁與黃疸有何關聯。
另一方面,傳統(tǒng)中醫(yī)認為“膽者,無出入竅”或“有上口而無下口”,如《醫(yī)家四要》云:“膽附于肝之短葉,……有上口而無下口,又謂之青腸”,因此,無論從膽腑的臟腑功能而言,或者中醫(yī)對膽腑的生理結構認識而言,均可以看出“膽汁外溢”一說有違于中醫(yī)傳統(tǒng)認識,且“膽汁外溢”的說法明顯為附會西醫(yī)肝細胞性黃疸、梗阻性黃疸發(fā)病機制的產物,故此種說法有待商榷。因此,筆者認為,若濕熱彌漫,雖可見到肝膽濕熱之證,但并非黃疸的必然證型,不應將黃疸與肝膽過度關聯。
雖然古代對于黃疸的主流病機與脾、腎、濕邪相關,但中醫(yī)從血分論治黃疸的理論也由來已久?!督饏T要略·黃疸病脈證并治第十五》首段即言:“寸口脈浮而緩,……脾色必黃,瘀熱以行?!敝赋鳇S為脾之色,發(fā)黃的原因為“瘀熱”。民國醫(yī)家唐容川對這段話進行了深刻的注解,他在《金匱要略疏注補正》[7]指出:“一個瘀字,便見黃皆發(fā)于血分也,凡氣分之熱不得稱瘀,……故必血分濕熱乃發(fā)黃也?!闭J為脾濕阻滯、波及血分后導致發(fā)黃。
《金匱要略·黃疸病脈證并治第十五》篇中有論2首、脈證14條、方12首,給出組成的方子有7首:茵陳蒿湯、硝石礬石散、梔子大黃湯、豬膏發(fā)煎、茵陳五苓散、大黃硝石湯、麻黃醇酒湯。從藥物功效來分析,《長沙藥解》言:茵陳可利小便除濕邪,“消瘀熱而退黃疸”,而梔子可清血分之熱,大黃有祛瘀之功;硝石咸寒走血,鱉甲煎丸中亦重用硝石,《藥性論》謂其“破血、破積”,喻昌也認為它能“消逐其熱瘀之血”;《長沙藥解》認為礬石“味酸,微寒,善收濕淫,最化瘀濁”;豬膏“利水瀉濕,滑竅行瘀”,血余“利水通淋,瀉濕行瘀”,諸方皆能化瘀活血,麻黃及清酒雖無活血之功,但亦能宣散疏通。綜觀全篇,正如唐容川所言:“觀茵陳湯、硝石、梔子、豬膏,正治黃之方,皆治血分。……可知黃屬血分矣。”
《傷寒論》262條:“傷寒瘀熱在里,身必發(fā)黃,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主之。”236條:“陽明病……此為瘀熱在里,身必發(fā)黃,茵陳蒿湯主之?!眱蓷l都明確提到了“瘀熱”致黃。熱邪不只停留于氣分,并且入血成瘀,行清透疏利之法,以求透熱轉氣,使邪熱出離營血分。
孫思邈在《千金翼方·黃膽第三》中言:“時行熱病,多必內瘀著黃。”此處提到的應指的是急性病毒性傳染病,孫思邈認為邪氣入血成瘀而發(fā)黃,但對于發(fā)黃的機制并沒有詳談。而書中大部分治療黃疸的方劑如大黃湯、大茵陳湯、茵陳丸中均有活血化瘀涼血之品。
宋朝陳無擇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中云:“傷寒瘀血不解,郁發(fā)于表,發(fā)為黃疸”,治以麻黃醇酒湯,谷疸丸的主治中也提到了“治胃蓄瘀熱氣濁,食谷不消”,治療雜勞疸所用茵陳梔子丸、苦參散中亦含有涼血消散之藥。陳無擇與孫思邈分別提及了外感熱病可導致黃疸,尤其都強調了“瘀”這一關鍵病理要素。至金元時期,朱肱與劉完素將濕熱發(fā)黃與發(fā)黃瘀血證并提,可以看出,瘀血與黃疸的關系越來越得到重視[8]。
明代吳有性的《瘟疫論》[9]認為“黃因小便不利,故用山梔除小腸屈曲之火,瘀熱既除,小便自利”“及論小便不利,病原不在膀胱,乃系胃家移熱,又當以小便不利為標,胃實為本”“發(fā)黃一證,胃實失下,表里壅閉,郁而為黃,熱更不泄,搏血為瘀”,雖然他認為發(fā)黃是因為大小便不通利所致,但在治法上仍提及“熱隨血泄,黃因隨減”,代表方劑如茵陳湯、桃仁承氣湯等。而正如《內經》所云:“病久入深,營衛(wèi)之行澀,經絡時疏,故不通?!睗駸嶂?,病性纏綿,其始在氣,日久則易入血成瘀?!杜R證指南醫(yī)案》云:“陽黃之作,濕從火化,瘀熱在里”,并且在治療時多用清宣透熱之品。
清末的周學海在《讀醫(yī)隨筆》[10]中對黃疸的成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黃之為色,血與水和雜而然也?!匾钥嗪逶?,佐入行瘀之品,為攝血分之濕熱而宣泄之也?!敝軐W海受西方醫(yī)學知識影響,認為黃色是因為血液從血管中滲出與組織中的水液相互雜糅而成,黃疸的根本原因是濕熱熏蒸血分,治法上應清瀉血分濕熱而兼行瘀之品。雖然周學海對黃疸的成因認識并不準確,但也是對中西理論結合的勇敢嘗試,他認為無論從何處論治,“總須兼用化血之品一二味,如桃仁、紅花、茜草、丹參之類?!?/p>
與周學海借鑒西醫(yī)理論解釋黃疸不同,唐容川仍然通過五行對應五色、取象比類的方式對黃疸進行解讀,他認為:“五色惟赤色受潮濕則發(fā)黃,五行惟火生土,五色惟赤會黃,故必血分濕熱乃發(fā)黃也?!敝委熒咸岢觥胺彩茄獰嵴?,其目多黃,四物湯加柴胡、黃芩、丹皮、蘇木、茵陳、紅花治之?!?/p>
現代肝病大家關幼波先生受清末醫(yī)家的影響,倡導對黃疸應從“血分”論治。關老[11]明確指出“若濕熱僅停留在氣分,雖有惡心、納呆、脘脹等證,但一般多不會出現黃疸。而濕熱瘀阻血脈才會出現黃疸?!标P老認為:“治黃必然要從治血入手,在清熱祛濕,或溫化寒濕的基礎上,加用活血的藥物。”提出黃疸治療的首要準則為:“治黃必治血,血行黃易卻。”除了要從血分治療之外,還應注意運用解毒、化痰的方法。[12]關幼波先生雖提倡“治黃先治血”,但也并非用大劑量的涼血活血之品。根據關老的經驗[13],黃疸大多為陽黃,而陰黃占少數;陽黃為常,而陰黃為變。兩證均為濕邪作祟,若濕從熱化,會導致陽黃;若從寒化,寒濕凝滯則發(fā)為陰黃,在活血的基礎上可以加用溫陽利濕之品。
汪承柏教授[14]亦提出瘀熱發(fā)黃,創(chuàng)用涼血活血法治療黃疸。汪承柏[15]教授通過以涼血活血重用赤芍為基本方,治療重癥膽汁淤積性肝炎312例,退黃總有效率為98.39%。汪老[16]認為慢性活動型肝炎高膽紅素血癥患者大部分都存在瘀血,熊繼柏教授在治療黑疸時亦喜用活血散結之品如當歸尾、桃仁、鱉甲等[17]。
幾千年來,中醫(yī)對黃疸的認識不斷深入與發(fā)展,經過歷代醫(yī)家的總結與實踐,理法方藥逐漸得到充實。本文簡要梳理了從古至今對黃疸病因與不同病位的認識發(fā)展,其中黃疸與濕邪、血熱、瘀血等病因、與脾胃、腎、血分等病位的關系始終較為明確:即濕熱困阻脾胃可致陽黃,脾腎陽虛、寒濕內??芍玛廃S;若濕邪僅彌漫三焦氣分,不易致黃,若影響到血分,產生血瘀、血熱之證,方可發(fā)黃。故在治法方面,除了從濕論治,當治以涼血化瘀、溫補脾腎之品。
而黃疸與肝膽的關系明顯受西學東進的影響。若濕熱彌漫三焦,確可見到肝膽濕熱之證,此時可清熱利濕,疏肝利膽,但不應將黃疸病機與肝膽過度聯系,以“壅塞肝膽、膽汁外溢”之說解釋黃疸的發(fā)病機制,不免有牽強附會之感。
中醫(yī)鮮活的生命力正在于發(fā)煌古意、融匯新知。我們不應排斥西方醫(yī)學對中醫(yī)的影響,但亦不能混淆中西醫(yī)概念。如何將中西理論更好的結合,并有效的指導臨床,是當代中醫(yī)乃至西醫(yī)學者應當共同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