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葆嘉
王寅(2007)在《認知語言學》中強調(diào)認知語言學要以身體經(jīng)驗和認知為出發(fā)點,并在《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下的體認語言學》一文中正式提出了“體認語言學”這一概念(王寅,2014)。2020 年,他的《體認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的本土化研究》一書正式出版,其中著重強調(diào)了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為“現(xiàn)實—認知—語言”(王寅,2020),在該書中,他一方面從哲學史、神經(jīng)科學、語言起源、語言學史等角度闡述了語言的體認性,強調(diào)體認性可為象似性提供基礎;另一方面,運用體認原則剖析語言各層面的情況,試圖提供統(tǒng)一的解釋方案。本文擬通過對語言學史的追溯來觀照體認語言學的特點和價值。學術史的長河奔流不息,基于西方學者原著的追溯難免會顯得冗長甚至繁瑣,然而唯其如此,才能使我們從中真正受益,并獲得新知。
“某種語言學”意味著:①一種理論的標簽;②該理論與其他理論有別。繼而,我們可以推斷:這種理論應是以某種語言的事實為基礎的(即受限的),不可能有某種理論是建立在人類所有語言的事實的基礎上的;這種理論對語言研究具有一定價值(但也是受限的),不可能有某種理論對人類所有語言的事實都具有同樣的普遍價值。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測:在該理論的背后,即在其提出者的語言觀的背后,可能存在某種哲學思想作為支撐。換言之,當我們說“某種語言學”時,指的是一種可能基于某種哲學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普遍價值的語言學理論。
1777 年以前,歐洲學者稱其語言研究主要來自古希臘的兩個術語。一個是grámmatiké(即讀寫知識,通常譯為“文法學/語法學”),該詞來自grámmatikós(即讀寫者),而其中的grámmat(即字母)來自gram(即書寫)。Dionysius Thrax(公元前170—公元前90)的Тéchпē Gráттаtiké(《讀寫技藝》,亦譯為《文法技藝》)被視為歐洲語法學原典。另一個術語是philologia(通常譯為“語文學”)。公元前3 世紀,古希臘學者對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收藏的書稿進行研究,并將這種活動稱為“philologia”(philo 愛好+logia 語言知識)。Eratosthenes of Сyrene(公元前 274—公元前194)曾經(jīng)擔任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的館長,他也是最早自稱“philologos”(語文學家)的學者。這兩個術語都與語言研究相關,但grámmatiké 與“讀寫”的關系更密切,而philologia 與“文獻”的關系更密切。盡管不同學者的研究各有側重,但19 世紀以前的歐洲語法學或語文學就已經(jīng)囊括了語言研究的方方面面(邱雪玫、李葆嘉,2020)。
1574 年,日內(nèi)瓦大學教授B. С. Bertram(1531—1594)在《希伯來語和阿拉米語的比較語法》中已經(jīng)使用了“比較語法”(comparatio grammatic?)一詞。17 世紀時,盡管荷蘭學派中語言親緣比較的理論和方法(Boxhorn,1654)已經(jīng)成熟,但是“比較語法”并未得到正式定名。直到19 世紀初,比較解剖學風靡一時,德國學者才為這門學科加冕。首先是J. S. Vater(1771—1826)在《試論普通語法學》(1801)中提出應建立“比較語法”(vergleichende Sprachlehre),兼指親緣比較和結構對比;之后,A. W. von Schlegel(1767—1845)在《本哈迪〈語法學〉評?!罚?803)中提出專指語言親緣關系的“比較語法”(vergleichende Grammatik);再后來,F(xiàn). von Schlegel(1772—1829)在《論印度人的語言和智慧》(1808)中沿用了其兄A. W. von Schlegel 的術語。德裔俄國學者F. von Adelung(1768—1843)在《凱瑟琳大帝對比較語言學的重要貢獻》(1815)中最早使用了“比較語言學”(vergleichende Sprachenkunde)這一術語,德裔英國學者F. M. Müller(1823—1900)則在《論印歐語比較語文學與人類早期文明的關系》(1849)中最早使用了“比較語文學”(Сomparative Philology)這一術語。
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一大批記錄異邦語言的字母表、詞表、語法書和會話手冊等紛紛面世。1777 年,奧地利神父J. M. Denis(1729—1800)創(chuàng)造了“Linguistik”(語言學)這一術語:“德文的語言學(Sprachenkunde)或拉丁文的語言學(Linguistik)包括以下書籍:①此處的“語法學”即相當于后世所謂的“語言學”。關于語言術語的小冊子或論文;②關于文字和字母圖形的小冊子或論文;③語言教材或語法書;④詞典或字典”(Denis,1777:274)。1808 年,該術語出現(xiàn)在J. S. Vater 主編的《民族志和語言學總體檔案》中,Auroux(1987:450)指出,當時對“Linguistik”的定義是:“調(diào)研不同語言的特點,對之進行分類……并從中推斷其譜系和親緣關系?!?/p>
1812 年,法語史學家A. G. Henry(1753—1835)在《法蘭西語言史》中兩次使用了“語言學”(Linguistique)這一術語;1826 年,意大利裔法國學者A. Balbi(1782—1848)在《全球民族志地圖集導論》中使用了該詞;1827 年,Par Quatre Professeurs de L’université 編撰的《法語經(jīng)典詞典》將“Linguistique”這一詞條收錄其中,釋義為“語言的科學”(Science des Langues)。根據(jù)Auroux(1987)的考證,以上這些線索表明法語已經(jīng)從德語中接受了“語言學”這一術語。英語也同樣接受了這一術語,具體線索包括:①linguistic(adj.)最早見于1824 年,其義為“關于語言研究的”,來自德語的linguistisch(1807);②linguistics(n.)最早見于1847 年,其義為“語言的科學”。
1801—1803年,德國語言學家Bernhardi(1768—1820)的專著《語法學》①出版,其中第一卷名為“純粹語法學”(Reine Sprachlehre),第二卷名為“應用語法學”(Angewandte Sprachlehre)。這樣的劃分方式顯然是受到了數(shù)學家的啟發(fā)。1870 年,波—俄語言學家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 在彼得堡大學開設“語言學導論”課程,他在講稿《關于語言學和語言的若干原則性看法》中提出:“首先,很有必要區(qū)分純粹語言學(чиcтoe языкoвeдeниe)與應用語言學(пpиклaднoгo языкoвeдeния)。前者即語言學自身,其主題是把語言自身視為某種同質(zhì)性事實的概括,將之歸因于所謂人類生活表征范疇的普遍性;后者的主題則是把純粹語言學的資料應用于其他學科領域?!保ě瑈pтeнэ,1963a:62)
18 世紀以前,語言學研究主要與文獻學、歷史學、民族學交融在一起。而19 世紀時,語言研究先后受到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影響,這表明語言學家逐步認識到語言的生物性、心理性和社會性。例如,德國語言學家W. von Humboldt(1767—1835)認為語言具有一切有機體的本性;其友人F. Bopp(1791—1867)也贊同語言有機體學說;K. F. Becker(1775—1849)著有《語言的有機體:德語語法引論》一書;Bopp的學生Müller發(fā)展了語言有機體學說;A. Schleicher(1821—1868)更自認為是von Humboldt 學說的繼承人,他提出了語言研究的自然主義。盡管這些學者的理論觀點可被視為“第一代生物語言學”,但他們都沒有為自己貼上“生物語言學”的標簽。1950 年,美國科學家С.L. Meader 和J. H. Muyskens 的《生物語言學手冊》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生物語言學”(Biolinguistics)這一術語。
德國心理學家H. Steinthal(1823—1899)在《語法、邏輯和心理》(1855)及《心理學和語言學導論》(1871)兩部著作中,深入地探討了歷史、心理、民族與語言之間的關系,建立了基于心理的語言學理論。他的理論觀點可謂“第一代心理語言學”,但他也沒有在自己的研究中提出新的術語名稱。Steinthal的追隨者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 在《語言科學的任務》(1889)中指出:“語言的基礎純粹是心理的(即大腦中樞的),因此語言學應歸結為心理科學。然而,由于語言只能在社會中實現(xiàn),并且由于個體心智通常只能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得到發(fā)展,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語言學是心理—社會科學”(Кypтeнэ,1963a:217)。1903 年,奧地利心理學家O. Dittrich(1865—1951)在《語言心理學基礎》中使用了“語言心理學”(Sprachpsychologie)。1936 年,美國心理學家J. R. Kantor(1888—1984)在《語法的客觀心理學》中使用了“心理語言學”(Psycholinguistics)。
受法國社會學家D. é. Durkheim(1858—1917)的影響,法國語言學家A.Meillet(1866—1936)在《普通語言學的研究現(xiàn)狀》中指出,“由于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因此語言學就是一門社會科學,并且可以用來解釋語言變化的唯一可變因素就是社會變化”(Meillet,1906:307)。1909 年,G. de La Grasserie(1839—1914)發(fā)表了《論語言社會學》,文中使用了“sociologie linguistique”這一術語。1910 年,A. Dauzat(1877—1955)在《語言的生命》中闡述了Meillet 的學說,并提出了“社會語言學”(linguistique sociale)這一術語。
20 世紀時,隨著linguistics 這一術語的不斷傳播,19 世紀通稱的“比較語法”“比較語文學”有了新的名稱:1924 年,丹麥語言學家O. Jespersen(1860—1943)在《語法哲學》中使用了“比較和歷史語言學”(Сomparative and Historical Linguistics);1941 年,美國語言學家B. L. Whorf(1897—1941)在《語言與邏輯》中明確了“比較語言學”(Сomparative Linguistics)和“對比語言學”(Сontrastive Linguistics)之間的區(qū)別。
瑞士語言學家F. de Saussure(1857—1913)在《普通語言學教程》(1916)中并沒有給他自己的語言學理論貼上特別的標簽,而只是沿用了已有的“普通語言學”(linguistique générale)這一術語。19 世紀初,受Vater《試論普通語法學》(Versuch einer allgemeinen Sprachlehre,1801)的影響,von Humboldt于1810—1811 年發(fā)表了《普通語言學基礎論綱》(Thesen zur Grundlegung einer allgemeinen Sprachwissenschaft)。1876 年,他 的 追 隨 者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撰寫了《適用于一般雅利安語,尤其是斯拉夫語的普通語言學課程大綱》(Кypтeнэ,1963a:78-87),當時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 已經(jīng)開始在喀山大學講授“普通語言學”(oбщeмy языкoвeдeния)課程——這比de Saussure 早了30 年。
而“結構主義”“結構語言學”等術語則是由R. Jakobson(1896—1982)在《浪漫主義的多功能性——新的斯拉夫研究》(1929)中首先提出來的:“當今科學的指導思想的表現(xiàn)形式極其多樣化,如果要對其作出簡要描述,那么沒有比結構主義(strukturalismus)更合適的標簽了。當今科學討論的每一組現(xiàn)象都不是機械堆積物,而是被當作一個結構整體、一個系統(tǒng)(systém)來討論的,科學的基本任務是揭示現(xiàn)象內(nèi)在的法則——發(fā)展規(guī)律。不是出于某種外部的動機,而是基于其發(fā)展的內(nèi)部假設,不是就其機械理解的起源,而是針對其功能(funkce)這一當今科學興趣的中心。正因為如此,結構語言學(strukturální lingvistice)作為內(nèi)在的人文科學,在這次代表大會①“這次代表大會”指1929 年在布拉格召開的第一屆斯拉夫語言學家大會。的辯論中被經(jīng)常提及,這顯然并非巧合;同樣,在大會決議中出現(xiàn)的關于結構語言學的那段闡述,也絕非偶然?!保↗akobson,1929:10-11)由此可見,Jakobson 主張的是結構—功能主義。1951 年,后布龍菲爾德學派的代表人物Z. S. Harris(1890—1960)的著作《結構語言學的方法》出版。此后,“結構語言學”(Structural Linguistics)這一術語逐漸變得廣為人知。
“功能”“功能語法”“功能語言學”是逐步成長起來的。1866 年,法國語言學家M. A. Bréal(1832—1915)發(fā)表了《詞語的形式和功能》,強調(diào)語言研究不僅要包括形式研究,更應注重功能研究,而功能研究將人類的心智發(fā)展作為研究核心(Bréal,1866)。1887 年,法國學者G. Paris(1839—1903)提出,“語言是一種社會功能(fonction sociale),也就是說,它不存在于孤立的個體中,而只能被視為合作的產(chǎn)物”(Paris,1887:69)。1927 年,法國心理學家F. Paulhan(1856—1931)在《語言的雙重功能》中指出,語言具有符號功能和指示功能。1923 年,英國B. Malinowski(1884—1942)提出,“語言在其原始功能中被視為一種行為方式,而不是思想的對應符號”(Malinowski,1923:296)。J. R. Firth(1890—1960)繼承發(fā)展了Malinowski 的學說,開創(chuàng)了英國結構—功能學派。M. A. K. Halliday(1925—2018)著有《語言的系統(tǒng)與功能》(1976)、《功能語法導論》(1985)等作品。Halliday 所使用的術語——從系統(tǒng)語法(Systemic Grammar)到功能語法(Functional Grammar),到系統(tǒng)功能語法(Systemic-Functional Grammar),再到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Systemic-Functional Linguistics)——的變化顯示了其理論的不斷演進。
最初,在《句法結構》一書中,A. N. Сhomsky(1928— )將自己的理論命名為“轉換語法”(Transformational Grammar)(Сhomsky,1957:44),而在 1961 年《關于生成語法的方法論評論》一文中,他采用的是“生成語法”(Generative Grammar)這一術語。此前,R. P. Stockwell 已經(jīng)發(fā)表了《語調(diào)在英語生成語法中的地位》(The Place of Intonation in a Generative Grammar of English)(1960)一文。至于“轉換生成語法”(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轉換生成語言學”(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Linguistics)、生成語言學(Generative Linguistics)都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叫法。這一系列術語的轉變軌跡顯示的是從“語法”到“語言學”的版本升級,以及其核心概念從“轉換”(沿用其師Z. S. Harris 的術語,殘留些許結構語言學的印記)到“生成”(帶有先驗語法、心智主義語言觀的色彩)的轉移。
20 世紀80 年代,基于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興起,美國語言學家R.Langacker 最初稱之為“空間語法”(1982),后來,他于1986 年發(fā)表了《認知語法基礎》。而在1983 年,比利時魯汶大學教授B. Rudzka-Ostyn 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認知語法與荷蘭語Uit和波蘭語Wy的結構》(Cognitive Grammar and the Structure of Dutch Uit and Polish Wy)。在G. Lakoff 和M. Johnson 的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1980)中并未出現(xiàn)“認知語言學”這一表述,只有“認知心理學”(cognitive psychology)(Lakoff & Johnson,1980:48)和“認知能力”(cognitive faculty)(Lakoff & Johnson,1980:215)各出現(xiàn)一次。直至《女人、火與危險事物:范疇顯示的心智》(1987)中,Lakoff 才多次使用“認知語言學”(Сognitive Linguistics)。而早在1980 年,卡迪夫語法的創(chuàng)始人R. P. Fawcett 在其《認知語言學和社會互動》中就已經(jīng)使用了這一術語。
根據(jù)陸月華(2008)在《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發(fā)展綜述》中的回顧,S. Lamb對語言的研究始于20 世紀50 年代末,在層次分析的基礎上形成了層次語法(Stratif icational Grammar);20 世紀70 年代初,Lamb 將其理論命名為“認知層次語言學”(Сognitive-Stratif icational Linguistics);到了20 世紀80 年代,為強調(diào)語言認知和大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之間密不可分,同時與其他新誕生的認知語法相區(qū)別,Lamb 將他的理論正式命名為“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Neurocognitive Linguistics);1999 年,他的《大腦路徑:語言的神經(jīng)基礎》一書出版,對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的基本原則和主要特征進行了較為全面的闡述。不過,陸月華(2008)并沒有為“20 世紀70 年代初……命名為‘認知層次語言學’”“20 世紀80 年代……正式命名為‘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提供文獻證明。
Lamb 曾經(jīng)在訪談中指出:“大約從1966 年開始,我首次稱它為層次語言學①實際上,Lamb在Oиtliпе оf Strаtif icаtiопаl Grаттаr(1966)一書中使用的術語是stratif icational grammar。。……因此,我認為用‘認知’這個術語作為標簽來區(qū)分這個理論是合適的。最近一些語言學家將‘認知’一詞用于其他理論,但他們并未說明語言結構描述與大腦之間的關系,為了與其他‘認知’理論區(qū)分開來,我便開始使用‘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Neurocognitive Linguistics)這一術語。”(Сheng Qilong,1998)這次采訪的時間是1998 年6 月,Lamb 所言的“最近”(more recently)即1998 年的最近,也就是說,他直到那時才開始使用“神經(jīng)認知語言學”。而術語“認知層次語言學”則見于J. Сopeland 和P. Davis 主編的《認知層次語言學論文集》(1980)。雖然也有人認為“認知語言學”這個術語首先出現(xiàn)于1971 年,但這可能也是子虛烏有。查閱Lamb(1998)《語言和思維相互作用中的神經(jīng)認知結構》一文,其中并未出現(xiàn)“認知語言學”這一術語。除標題中的neuro-cognitive structure 以外,cognitive 在正文中共出現(xiàn)17 次,包括cognitive system(5 次),cognitive process、cognitive phenomena、cognitive foundation、cognitive operation、cognitive activity、cognitive scientist(各1 次,共6 次),以及neurocognitive system(3 次)、neurocognitive subsystem(2 次)、neurocognitive perspective(1 次)。
神經(jīng)語言學以現(xiàn)代科技為基礎,其先導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 曾在《論語言現(xiàn)象的心理基礎》中預言:“如果不久的將來,能夠發(fā)現(xiàn)神經(jīng)元(神經(jīng)細胞)的動態(tài)變化與化學變化或物理能量變化之間的聯(lián)系——那就太好了。到那時,這兩個領域的成果將會把它們連接成一個共同的科學體系?!保ě瑈pтeнэ,1963b:65)蘇聯(lián)科學家A. P. Лypия(1902—1977)在20 世紀60 年代撰有《神經(jīng)語言學的基本問題》(Ocнoвныe пpoблeмы нeйpoлингвиcтики)?!坝嬎阏Z言學”是由美國科學家D. G. Hays(1928—1995)提出的,他著有《計算語言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1967)一書?!坝嬎阏Z言學”是建立在新工具、新理論、新方法的基礎上,對語言進行數(shù)據(jù)—模型化處理,是面向人工智能的一門語言學。
語言學史明,則理論方法無不明。以上不厭其煩的追溯顯示:歐洲最早的語言研究是以應用為目的的。15—17 世紀形成的比較語言學(及對比語言學)凸顯的是方法論;19 世紀時出現(xiàn)了生物語言學、心理語言學和社會語言學,意味著研究者對語言現(xiàn)象甚至本質(zhì)的認定;20 世紀以來的結構語言學、功能語言學、生成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凸顯的都是本體論;神經(jīng)語言學、計算語言學則建立在現(xiàn)代科技的基礎上。大體而言,語言學發(fā)展的主要線索是:應用論→方法論→現(xiàn)象論→本體論→科技論。通過多年的探索和思考,為了強調(diào)語言的“互動體驗”,王寅將“認知語言學”本土化改造為“體認語言學”(Embodied-Сognitive Linguistics),凸顯的是語言本體論,堅持語言的特性是人的體認性。由此,語言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一份認知語言學的新版本。
體認語言學認為,由于全世界的現(xiàn)實基本相同,人類的身體結構和功能也相同,這就可以解釋語言(結構)為何具有普遍性,這種體驗普遍性與Сhomsky 的天賦普遍性是相對的(王寅,2020:8)。既然認為人類語言結構具有普遍性,且被稱為“某種語言學”,那么就意味著該理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作為歐洲語言學重要術語的“普遍語法”,拉丁文是grammatic? generalis/universalis,法 文 是grammaire générale/universelle,德 文 是allgemeine Grammatik/allgemeine Sprachlehre/allgemeine Sprachkunde/ursprachlehre,英文是Uiniversal Grammar。其限定詞的含義存在細微差別:generalis(拉)、générale(法)的含義是“一般的/通用的”;universalis(拉)、universelle(法)、uiniversal(英)的含義是“普遍的/原初的”;而德文的allgemeine 的含義則是“總體的/綜合的”??芍^渾言(模糊概念)不分,而析言(精準概念)有別(李葆嘉,2021)。
通常認為,思辨語法孕育了普遍語法。12 世紀時,歐洲學界才吸收了Aristotle(公元前384—公元前322)的哲學思想,把邏輯和語法聯(lián)系起來,開始聯(lián)想到語言的普遍法則。1150 年,法國哲學家P. Helias(1100—1166)在《普利西安學說概要》中批評Priscian(512—560)的拉丁文法,指出語言研究應當邏輯化。蘇格蘭經(jīng)院哲學家D. Scotus(1265—1308)在《問題論叢》(1306—1307)中將此種語法理論稱為“思辨語法”(grammatica speculativa)。約1255年,丹麥學者M. de Dacia(1220—1304)撰寫了《論意義模式》。其后,經(jīng)院哲學家在他們的語法論著前常冠以“De modis signif icandi”(即表意模式),因此他們被稱為“摩迪斯泰學派”。1310 年,德國學者T. d’Erfurt(生卒年不詳)在《關于意義模式或思辨語法的論文》中將這一派的理論加以系統(tǒng)化,以便從當時的多種語言中提取出通用的語法規(guī)則。
在經(jīng)院哲學家涉及“普遍語法”的論述中,最著名的是英國學者R. Bacon(1124—1294)的一句名言:“如果希望揭示拉丁語的含義,就必須與希臘語語法進行比較,就像我們雖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說拉丁語,但人們必須要了解希臘語說的內(nèi)容,因為所有語言的語法在本質(zhì)上都是相同的,而差異僅僅是偶然的。”(Bacon,1902:27)不過,Bacon(1902)整部書中并未出現(xiàn)“Universal Grammar”這一術語。
這些普遍語法的先驅所了解的“所有語言”,主要是指德語、英語、法語和古典語言,也可能涉及希伯來語。他們心目中的“普遍語法”或“語法普遍性”理念,實際上是基于邏輯規(guī)則(相同的)和形態(tài)變化(變異的)的一種衡量,其思想根源主要來自Aristotle 的邏輯學和Priscian 的拉丁文法原理(李葆嘉,2021)。
1630 年,德國哲學家J. H. Alsted(1588—1638)首次在《百科全書七種》中將語法分為“普遍語法”和“具體語法”。該書第一卷中有語法分類框圖(Alsted,1630:6)。其中,一般語法(Generalis Grammatic?)基于通用性(可以查考),原初語法(Prima Grammatic?,見一般語法的第七層)基于始源性(借助推測),創(chuàng)世語法(Genesi Grammatic?,見應用語法的分類)基于圣經(jīng)傳說(憑借信仰)。1660 年,法國哲學家A. Arnauld(1612—1694)和語言學家С.Lancelot(1615—1695)合著了《普遍唯理語法》,書中強調(diào),作為人類思維方式的基礎,邏輯或理性決定了人類語言的深層構造。
與之類似的術語還有“通用語言”和“通用語符”。1629 年11 月,法國哲學家R. Descartes(1596—1650)曾寫道:“如果有人能夠很好地解釋人們思想中的簡單概念,并且認為其所有想法都是由這些概念組成的,并且能為所有人接受,那么我就敢于希望有一種強大的通用語言(langue universelle),容易學習、發(fā)音和書寫,以及它必須能夠用于判斷主要的事情,清楚地表達萬物,以至于幾乎不可能出錯?!保―escartes,1657:498)Descartes 想將所有哲學都建立在清晰而獨特的思想之上,他對通用語言的看法顯然與其哲學原則相關。德國哲學家G. W. Leibniz(1646—1716)在《論組合技藝》(1666)一書中,也曾設想用有限的原初概念符號構成所謂的“通用語符”(characteristica universalis)。一般認為,Arnauld 和Leibniz 都受到了Descartes 的影響,而Descartes 的思想則可能受到荷蘭學派(以萊頓大學的多位教授為主體)的“語言同源論”和“文化總體觀”的影響。德國學者D. G. Morhof(1639—1691)同樣受到荷蘭學派的影響,在其《博學者》(1688—1692)中有一章專門討論“普遍語言和始源語言”。
18 世紀,針對普遍語法的研究進一步展開。在這一領域中有專著出版的研究者包括:英國學者M. A. J. Henley(1692—1756)、德國學者I. G. Сanz(1690—1753)、英國哲學家J. Harris(1709—1780)、法國學者N. Beauzée(1717—1789)、法國學者A. С. de Gébelin(1725—1784)、德國學者J. W.Meiner(1723—1789)、德國學者I. Mertian(1766—1843)、法國學者S. de Sacy(1758—1838)、德國學者F. Schmitthenner(1796—1850)等。也許,在這些學者的腦海中有兩種圖景:一種是各種語言的語法雖有不同,但是存在一種貫穿其中的通用語法(符合理性和邏輯);另一種是所有(主要指歐洲及西亞)的語言都同源,其語法在原初都應相同(據(jù)圣經(jīng)巴別塔傳說),各種差別都是后來發(fā)生的變異。
一些學者認識到,只有對不同語言的具體語法或特殊語法進行比較,才能使普遍語法豐富化。德國哲學家Alsted(1630:108)指出:“良好的交談方式,某種程度上要依靠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語法比較(comparatione Grammatic?)。語法和邏輯的正確性,某種程度上取決于雙方所掌握的一般語法(Grammatic? generalis)知識?!痹凇对际澜缗c現(xiàn)代世界的分析比較,言語自然史的深思;或普遍語法和比較語法》一書中,法國語言學家Gébelin(1774:558)不但揭示了特殊語法與普遍語法之間的關系,而且闡明了創(chuàng)立比較語法(對比語法)的必要性:“實際上,特殊語法(grammaires particulières)僅僅是普遍語法(grammaire universelle)和原初語法(grammaire primitive)被每種語言的特殊天賦所修改后的原則,因此它們都可以轉化為一般規(guī)則。而將要創(chuàng)立的比較語法(grammaire comparative)旨在顯示所有特殊語法記錄的內(nèi)容,以及其各自如何以某種方式修改共有原則,并為每種變化提供必然的理由?!痹贕ébelin(1774)看來,“比較語法”(對比語法)旨在呈現(xiàn)所有具體語法的描述,并揭示其各自如何以某種方式修改共有原則,并為每種變異提供必然的理由,即今人所謂語法的“共性和個性”或“原則和參數(shù)”的關系(李葆嘉,2021)。
1963 年,美國語言類型學家J. H. Greenberg(1915—2001)以德—奧學者W. Schmidt(1868—1954)在《地球上的語言家族和語言危機》(1926)中的研究為基礎,在《一些與有意義要素順序有關的語法普遍性》中列舉了人類語言的45 個普遍現(xiàn)象,并提出“蘊涵共性”理論。Greenberg 和Сhomsky 都受到傳統(tǒng)普遍語法的影響,然而,Greenberg 采用的是基于經(jīng)驗分析的對比方法,而Сhomsky 則主張使用先驗語法和數(shù)理公式。由此可見,理論界存在兩種普遍語法:一是唯實論的普遍語法;一是唯理論的普遍語法。Greenberg 的普遍語法或“語法的普遍性”屬于前者,而Сhomsky 的普遍語法或“語法的先驗性”則屬于后者(李葆嘉,2021)。
與以上追溯的普遍語法學一樣,基于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也強調(diào)其理論的普遍性。正如王寅(2020:8)所強調(diào)的:“這種體驗普遍性與喬姆斯基的天賦普遍性相對。”同樣,本土化的體認語言學也是如此?!氨就粱辈⒉灰馕吨w認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僅局限于漢語,該理論的倡導者甚至不會滿足于對英語的分析,可能還會想運用其原則分析其他更多語言。換言之,如果一種語言學理論不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就不配自稱為“某種語言學”。多年來,筆者一直在探索如何建構“既切合漢語事實又具有普遍價值”的語義語法學理論,即秉承“共性與個性皆寓于個別之中”的哲理。因此,“某種語言學”必然關注語言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
體認語言學凸顯了語言的人本觀。王寅(2020:4-7)指出,“語言是‘人之所為、惟人參之’”“Language is learned and used in context by human beings”“從后現(xiàn)代人文主義的角度看,研究語言如不提人本性,談何理論之‘充分性’?”“據(jù)此我們就能清楚地認識到體認語言學派的基本立場,大力倡導從‘人本觀’角度研究語言,且認為語言只能是‘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果,人們的心智、語言等皆是人之所為,……體認語言學的登場,正順應了西方建設性后現(xiàn)代哲學所倡導的‘體驗人本觀’之大潮?!辈粌H如此,王寅(2020:58)還專門討論了語言的“體認性和人本性”。
2001 年,筆者在《語言是人類的精神家園》中寫道:“根據(jù)人類學家的見解——現(xiàn)代語言造就了現(xiàn)代人類和現(xiàn)代文化,這一‘現(xiàn)代’,……指人類進化史上的‘現(xiàn)代’,即從距今3.5 萬年之際以人類語言成熟為標志而開始的‘現(xiàn)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謂人性就是人的‘語言性’?!保ɡ钶峒危?001a:1)隨后,在《走出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對立的怪圈》中,筆者指出:“語言的研究或語言學,歸根結底就是人性(生物人、心理人)和人學(藝術人、社會人、經(jīng)濟人、科技人)的研究?!保ɡ钶峒?,2001b:357)筆者堅持認為,“只有確立語言的本體是人類的認知行為,符號的結構是對象的結構臨摹,語言的表達是內(nèi)心的感受宣泄,語言學的研究就是揭示語言行為的認知性、語言結構的象似性和語言表達的宣泄性,才能夠拆除普羅克拉斯提斯之床”(李葆嘉,2001b:362)。
筆者之所以寫下“語言性即人性”“語言學即人學”這些話語,除了受當時“文化熱、歷史熱”氛圍的影響,可能還受到Meillet 一句話的感召。Meillet 曾批評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太強調(diào)語言的系統(tǒng)性,以至于忘卻了語言中人的存在”(轉引自戚雨村,1997:52-53)。1997 年,筆者最初看到這句話時僅從字面上理解——語言的主體是人。直到2014 年,在翻譯B. Nerlich 的《歐洲語義學理論》(Semantic Theories in Europe)時,筆者才恍然大悟——強調(diào)語言中人的位置,這正是de Saussure 和Meillet 的老師Bréal 早年提出并一直堅持的人本語言學思想。在Bréal 所處的時代語言有機體學說盛行,Bréal(1866:67)認為:“對人類語言的描述不允許我們遺忘人類,人類是語言的根源及目的。語言中的每件事,不是從人類出發(fā),就是針對人類。”他一直主張研究人類在語言中的地位與影響。其同仁Paris(1868:242)也認為:“語言發(fā)展的原因不在于語言本身,而在于人類,在于主宰人性的生理和心理規(guī)律?!蓖砟陼r,Bréal(1897)在《語義學探索》中歸納了語言的一般心智規(guī)律(包括隱喻認知、主觀化、語法化、結構和功能等),強調(diào)對語言發(fā)展過程的研究要直接訴諸人類的心智和意志,要堅持語言進步觀和語言促進心智發(fā)展觀等。然而,Bréal 沒有想到,其學生de Saussure 竟將人這一主體逐出了語言系統(tǒng)。而Meillet 則一直認同Bréal 的理念,堅決反對《普通語言學教程》中那種忘卻了語言中人的存在的“系統(tǒng)性”。
20 世紀時,歐洲語言學的人本傳統(tǒng)出現(xiàn)了“三道裂隙”(李葆嘉,2018)。第一道裂隙是形式結構主義,de Saussure(1916:168-169)強調(diào):“語言是形式而非實體……我們表述語言中事物時所有不正確的方式都來自這個無意識的假設,即在語言現(xiàn)象中存在實體?!钡诙懒严妒切问矫鑼懼髁x,Bloomf ield(1933:114)堅持認為:“由于我們無從界定大多數(shù)意義并顯示其穩(wěn)定性,因此我們必須把語言的明確性和穩(wěn)固性作為語言學研究的前提?!?Harris(1951)則絕對排斥語義。第三道裂隙是形式生成主義,Сhomsky(1957:17)主張:“語法是自主的且獨立于意義,并且概率模型對語法結構的一些基本問題沒有特別的洞察?!?/p>
王寅(2019:19)在《體認語言學發(fā)凡》中曾寫道:“20 世紀初,索緒爾深受西方形而上學、二元論和先驗哲學的影響,發(fā)動了第一場語言學界的‘哥白尼革命’。……喬姆斯基也受西方傳統(tǒng)哲學和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理論的熏陶,……發(fā)動了20 世紀第二場語言學界的‘哥白尼革命’?!标P于de Saussure的“哥白尼革命”,學界通常是從R. H. Robins(1921—2000)的《語言學簡史》中看到的。Robins(2001:224)寫道:“雖然索緒爾利用的語言受到限制,主要是歐洲的常見語言,但是他對20 世紀語言學的影響可以說是開拓性的、無與倫比的?!镀胀ㄕZ言學教程》的出版被比作該學科的‘哥白尼革命’?!痹摫扔鱽碜院商m語言學家P. A. Verburg(1905—1989)的《葆樸語言學概念的背景》(1949)。其實,de Saussure 并未交代其哲學基礎。據(jù)后人研究,靜態(tài)語言學理論擁有3 個直接來源:其哲學基礎源自Durkheim 的社會學理論,其核心概念源自Бoдyэн дe Кypтeнэ 的語言理論,其符號學原則源自W. D. Whitney(1827—1894)的語言符號學說(李葆嘉,1998)。在語言學界,de Saussure 及其弟子被稱為“日內(nèi)瓦學派”,但蘇聯(lián)學界將de Saussure 等人歸入“社會心理學派”。
而所謂“喬姆斯基革命”,則是由美國哲學家R. Sklar 在1968 年發(fā)表的《喬姆斯基的語言學革命》中首次提出的,他效仿的是T. Kunn“科學結構的革命”(1962)這一說法。同樣,Сhomsky 早期也沒有明確的哲學基礎。對此,Lakoff& Johnson(1999:470)的看法是:“Сhomsky 語言理論的主要技術理念,是在數(shù)理邏輯中發(fā)展起來的形式語言。E. Post 提出的形式語言數(shù)學理論,既是Сhomsky 形式語言理論直接靈感的來源,也是其理論的數(shù)學背景。”1936 年,波蘭裔美國邏輯學家E. Post(1897—1954)在《有限組合過程》中提出“波斯特生成式系統(tǒng)”,即根據(jù)符號串代替規(guī)則所建立的“波斯特機”計算模型,其中的每條規(guī)則都被稱為生成式。該系統(tǒng)發(fā)展了形式語言的數(shù)學理論,被用于描述算法,等同于數(shù)理邏輯和圖靈機理論(或遞歸函數(shù))中的驗證理論。這就是Сhomsky 理論的主要思想資源。至于后來Сhomsky 在《笛卡爾語言學》(1966)中將其哲學基礎追溯到笛卡爾的唯理主義和普遍語法觀,很可能是某種貼牌,而非《句法結構》真正的哲學基礎。
20 世紀60 年代出現(xiàn)了“語言學研究的語義轉向”,直至那時,當代語言學才逐步回歸歐洲的人本傳統(tǒng)。Lakoff (1987:272-278)在《女人、火與危險事物:范疇顯示的心智》第十七章中提出了6 種基本意象圖式并討論其形成經(jīng)驗。在《體認語言學》的第十三章中,王寅(2020:315-320)亦從句法成因的角度對此作出了相應討論。在《譯序:身心和語言的世界》中,筆者也提出要放眼遠古,在距今3萬至1萬年的人類活動及其認知基礎上探究基本意象圖式(即可追溯的原型)(李葆嘉,2017)。既然認知主體是肉身,是肉身的活動與心智在認知,那么維持肉身的存在就是人類最基本的本原活動。由此,人類最基本的肌肉運動就是圍繞吃飯(為了個體存活、后代哺育和種群繁衍)而展開的活動——最初的或最基本的意象圖式,必然建立在圍繞吃飯的肉身體驗基礎之上。
人體就是一個容器。容器圖式的基礎體驗就是吃的過程,其原型就是“進食圖式”。人類住進山洞(各種房屋),形成進—出處所的容器圖式;人們制造陶器(及其他各種容器),形成存—取事物的容器圖式。此后,再進一步衍生出各種抽象容器圖式。據(jù)此類推,活動路徑圖式(起點—路徑—終點)是基于對食物的獲取活動(包括采集、漁獵和尋找食源的遷徙)產(chǎn)生的,其原型就是“捕食圖式”。后來,活動路徑圖式又抽象為意圖—手段—目標的行為圖式(完成各種任務)。無論方向圖式、終點圖式、上—下圖式,還是線性序列圖式、鏈鎖圖式、前—后圖式,都是該圖式的派生。整體—部分圖式則基于對食物(特別是獵捕的動物)的分割活動,其原型就是“分食圖式”。人類對所捕獲的獵物的分割映射為人類對自身肉體的區(qū)分。中心—邊緣圖式是整體一部分圖式的派生,是從功能角度對整體各組成部分的進一步認知。比如,動物的頭或心是中心,肢體爪子是邊緣。此后,整體一部分圖式又衍生為各種抽象的整—分圖式,再進一步抽象為對象—分析—結果的思維圖式(完成概念和事理分析)。
如圖1 所示,大體而言,捕食圖式(即活動路徑圖式)凸顯的是動作,分食圖式(即整體—部分圖式)凸顯的是事物,而進食圖式(即容器圖式)則是動作、事物兼顧。前概念結構、經(jīng)驗意象圖式是“吃”出來的,基本概念、基本范疇是“吃”出來的。人類的基本認知體驗首先是“吃”。在這一基礎上,人類才建起語言、社會、技藝、文化、哲學、科學等各種形態(tài)的大廈(李葆嘉,2017:38-40)。
圖1 人類基本的進食圖式的形成軌跡
盡管語言學一直在不斷發(fā)展,但要解決的基本問題并未改變:①人類擁有怎樣的認知能力?②人類是怎樣認知世界的?③人類認知和世界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④人類認知和語言之間是怎樣的關系?⑤如何描述和闡明(以及人工模擬)人類語言(包括系統(tǒng)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