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寶 鄧國飛
在先秦諸國之中,楚國以其重巫好鬼的文化特質而有別于中原正統(tǒng),巫文化被視為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楚地“人神同位”的宗教觀念認為:“神靈是具有親和力的,也有人的需求和愿望,只要對神靈施以恩惠,就可以受到神的庇護?!雹傩煳奈洌骸冻枷肱c學術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頁。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云:“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雹谕跻葑骸冻o章句》,黃靈庚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818-820頁?!皹分T神”,即娛神,希冀神靈歡樂而不再降災異于人間,猖日放猖即是對神靈施以恩惠的方式之一。作為上古巫文化的鮮明遺跡,與“猖”有關的民間信仰在長江以南的楚國舊地如浙江、安徽、湖北、江西等多處保存下來,具體表現(xiàn)為“五猖會”“游猖”“跳猖”“打猖”“供猖”“唱猖”“放猖”等民俗活動。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如魯迅的《五猖會》以浙東鄉(xiāng)村迎五猖神賽會日③五猖會主祀五通神,其性質與猖日放猖相通,都是娛神娛人的狂歡式節(jié)慶活動。“所謂迎神賽會,是指在固定的日期,由某一社區(qū)居民共同祭祀某位神靈,并且迎接神靈巡行當境以求消災賜福的習俗,在祭神與神靈巡游的過程中,社區(qū)民眾進行各種祈禱報賽活動,同時還舉辦有大型的歌舞表演以娛神娛人,整個社區(qū)都處于一種狂熱歡慶的氣氛中,這類活動總稱為迎神賽會。”盧國龍、汪桂平:《道教科儀研究》,北京:方志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209頁。為寫作背景,廢名的《放猖》、於可訓的《猖日》都將湖北黃梅鄉(xiāng)下“放猖”舊俗作為描寫對象。
於可訓小說《猖日》,用類似筆記體小說的敘述方式再現(xiàn)了猖日放猖的全過程。猖日是五位猖神降臨人間,驅晦納祥的日子;也是村民們追擊土地神,盡情發(fā)泄釋放的日子;還是青年男女互訴衷情的難得時刻。猖日里人與神在狂奔、游蕩、嬉戲、打斗與搶奪的過程中都獲得了身心最大程度的釋放,一年來積累的隱秘情緒此刻可以盡情發(fā)泄,難言包袱也可以就此卸下。釋放與發(fā)泄過后,剩下的就是矗立在天地酣暢淋漓、無所羈絆的人的形象。放猖是對鄉(xiāng)間原始野性力量的展示,重在對日常秩序的打破與突圍,它演繹著現(xiàn)代社會業(yè)已喪失的具有生命力的傳奇。小說《猖日》是於可訓對鄉(xiāng)間舊事的追憶,也是對已逝民俗的挽歌,其中包含著對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下人類思維向度單一化的隱約不安。
於可訓筆下的猖日首先是娛神之日,體現(xiàn)為神對人的任性游戲。《康熙字典》釋義“猖”為形聲字,從犬,昌聲,昌亦表意?!安庇锌耨?、猖狂之意,即縱恣狂妄,不尊法度。屈原《離騷》即有“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①王逸撰:《楚辭章句》,黃靈庚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之句,批評桀紂狂妄放肆、亂政誤國。民間傳說猖神是屈原《國殤》中犧牲的士兵亡靈,非常態(tài)的死亡方式讓他們身上多咒怨暴戾之氣,因此猖神極易禍害人間,摧殘生靈。猖日放猖,最初的目的為娛神祈福,消災除難。村民們主動邀請猖神下凡,放縱神明讓其盡情狂歡,滿足猖神的一切愿望,使之體驗人間的繁華與美好。他們希冀此后的一年中猖神不再禍害人間,使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猖日里五猖的任何行為都為村民所縱容,五猖也拋棄了往日以泥塑金像的方式被供奉在五猖廟中刻板凝固、正襟危坐的形象,有了具體的肉身人象。五猖不再以慣常神明應有的端莊嚴肅的面目出現(xiàn),而是在人間自由奔跑,任性游蕩,肆意游戲。猖日里五猖的活動類似于巴赫金所分析的狂歡式節(jié)慶活動,具有“非日常”“非官方”特征,巴赫金認為具有詼諧因素的節(jié)慶活動“在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個世界與第二種生活”②[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猖日的節(jié)日狂歡,是神明獲得愉悅的日子,五猖來到人間這“第二世界”,享受他們的“第二種生活”。五位猖神是猖日的主角,他們卸下了往日的莊嚴面具,展現(xiàn)出另類迥異甚至逾越規(guī)矩的一面,而這一切都因猖日這特殊的節(jié)慶之日變得合法化了,讓神明愉悅恣肆、放任其游戲人間,實在是猖日這一娛神之日的應有之義。
於可訓詳細記述了村民們娛神的全過程,《猖日》開篇便描寫了猖神進村之前村民為迎接猖神而進行的準備工作。猖日來臨,村民將猖神迎接到人間,這是與上天溝通的隆重儀式,任何細節(jié)都不可怠慢。“女人掩上門,關上窗戶,把一樣樣東西夾進被窩,或壓在枕頭底下,也有放到柜頂,或擱到榻板下面的。做這些事,要背著自家的男人和小伢。男人多心,小伢嘴快,都不宜窺見她們的秘密。”③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6、46-47頁。女人們給降臨人間的五猖神準備貢品,這一過程是神秘而嚴肅的,要掩門關窗,背著旁人,與神明的溝通決不允許被意外打斷,猖日神秘的氣氛便被如此渲染出來。男人女人們將一切準備好后,五猖便進村了。五猖是由本村或鄰村的壯年小伙子扮演的,他們“穿戲服,著朝靴,畫花臉,持鋼叉,威風凜凜,像關公秦瓊”④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6、46-47頁。。人與神之間的界限被村民用特異的裝扮鮮明地凸顯出來。五猖進村后人與神的交流是莊重而嚴肅的,甚至是寂靜噤聲的,一切都在人神之間的會心與默許中悄然發(fā)生。畫過花臉的猖神“再沒有人間的自由,即是不準他們說話……他們已經同我們隔得很遠”⑤廢名:《放猖》,《廢名散文》,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32頁。。天機不可泄露,神秘是猖日的主色調,連平日里最為頑皮的小伢都察覺出了此日氛圍的不尋常之處,他們主動尋找藏身之地,安靜地觀察猖神的一舉一動。
鄉(xiāng)民們放任五猖在村里自由行動,五猖游蕩在村子的大街小巷,無需顧忌人間的規(guī)矩。他們可以隨意進入家家戶戶的房門,甚至是未出嫁女子的閨房,他們可以胡翻亂找,無所約束。凡是在村民家里遇到看得入眼的貢品,皆可隨手取走。對村民提供的貢品有不滿意的,五猖還可以在所猖之戶搞惡作劇,以玩笑的方式略微懲戒一下不夠虔誠的人家。村民們不再以日常秩序規(guī)范要求五猖,而是要最大程度使五猖愉快,只要他們在人間這一天過得開心,猖得恣意,村民們就達到了其娛神目的,以求神靈護佑、驅災納福。猖神既是在戰(zhàn)爭中慘遭屠戮的士兵亡靈,也是民間建廟供奉的神明,需要履行神明的職責,承載村民對美好生活的真誠向往。村民放五猖進家門,是為了讓五猖驅趕藏在家中陰暗角落中的陰氣、晦氣、霉氣,“他們的屋子才有地方裝得下猖日留下的熱鬧和歡樂,他們才能大膽地領受這一年中的吉利和喜慶?!雹凫犊捎枺骸恫铡罚多l(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8、47頁。因此,村民為之準備的貢品,也是對五猖為人間驅趕咒怨的犒勞和獎賞,是人主動與神簽訂合約的一部分。村民們通過使神明快樂而實現(xiàn)人世間的種種祈盼,娛神是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
猖日既是娛神之日,也是娛人之日,村民們在此日通過嬉弄神明來獲得身心愉悅,實現(xiàn)娛人的目的。平日里村民辛勤勞作、供奉土地、虔敬真誠,不敢有絲毫怠慢。而在“非日?!睜顟B(tài)的猖日里,不僅神明可以恣意妄為、任性游戲,村民也一改平日對待土地神虔敬尊崇的態(tài)度,轉而對之嘲笑嬉弄,進行一場轟轟烈烈“打土地”的集體狂歡。因此在本質上,放猖是一種“娛人”活動,人們借助猖日狂歡氛圍突破日常秩序規(guī)范,通過對土地神的追逐嬉弄釋放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束縛,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程度的放縱和滿足。在這場神人追擊戰(zhàn)中,神與人原有的神圣化等級關系被暫時取消了,頗近巴赫金在“狂歡化”理論中所指出的狂歡節(jié)“降格”特征:“把一切高級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東西轉移到整個不可分割的物質—肉體層面、大地和身體層面?!雹冢厶K]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4、8頁。對土地神肉身的打擊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神明高高在上、俯視人間莊嚴形象的嗤笑和蔑視。猖日的狂歡精神,即是同一切自我隔離和自我封閉相對,同一切抽象的理想相對,同一切無視大地與身體的自命不凡相對。猖日的狂歡是全民性的,也是接地氣的,在這難得的日子里,村民們來到村口這一公共區(qū)域,暫時放下正經嚴肅的說辭,有意拋卻抽象縹緲的理想,去奔跑、蹦跳、追逐、喘息、投擲、嬉笑、喊叫……去體會身體接觸泥土時踏實與安穩(wěn),去經歷打破規(guī)矩時的激動與快樂,去感受生命存在之最原初的意義。猖日的“娛人”性質,并非指肉體感官上的快樂,更是通過類似于游戲或戲劇的形式展現(xiàn)精神層面的愉悅?!霸诳駳g節(jié)上,生活本身在演出”③[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4、8頁。,在這場沒有舞臺、沒有欄桿、沒有演員、沒有觀眾的演出中,每個人都可以出演最真實的自己,摘下面具、卸去盔甲,在節(jié)慶活動所營造出來的“第二世界”中對神明盡情嬉弄,肆意歡樂。
小說《猖日》解釋了猖日“打土地”的緣由,土地神需護送五猖到其所轄各村,到村口后村民不允許土地神進村干擾五猖的放猖自由。責任心極強的土地神執(zhí)意進村監(jiān)管五猖,于是土地神就與村民發(fā)生了一場進退攻防戰(zhàn),村民稱之為“打土地”?!按┢埔?,涂鍋煙,著草履,系草繩,搖蒲扇,邋里邋遢,像濟公和尚”④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8、47頁。的土地神在外形上與五猖可謂有天壤之別,他注定成為猖日村民們玩耍嬉弄的對象,村民有意識地矮化土地神形象,也是在為今日自己的叛逆與狂歡尋找心理上的合法性,“土地菩薩換了凡人的打扮,穿戴了凡人的衣裳鞋帽,顯得不那么莊嚴?!雹蒽犊捎枺骸恫铡?,《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7頁?!按蛲恋亍钡膱雒娈惓<ち?,村民們擺動身體,彎曲手臂,將手中的泥塊飛射向土地神,土地神為躲避擊打而無休止地奔跑,整個過程伴隨著嬉笑和歡呼。終于土地神被擊倒在泥土之上,“打土地”的游戲狂歡達到了最高潮,村民對于神明的嬉弄也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完全地釋放了自我,酣暢淋漓,徹頭徹尾。此刻原有的身份秩序化為烏有,村民們在猖日狂歡中隨心所欲地張揚個性,盡情展現(xiàn)生命活力,身心獲得完全的愉悅。猖日“娛人”的目的得到實現(xiàn)。在村民看來,他們平日給土地菩薩燒香磕頭,現(xiàn)在輪到土地菩薩犧牲了,因此跟土地開開玩笑,打打鬧鬧,不用擔心褻瀆神靈。村民們甚至唱起了頑皮的黃發(fā)小兒才會歌唱的咒語。往日穩(wěn)重嚴肅的成人蛻變成總角孩童,他們不再需要用往常的規(guī)矩來約束自身,今日可以盡情放縱,恣意狂歡。這是一場全體村民共同參與的狂歡,具有“全民性”的特點,個體的狂熱融入在集體歡鬧的海洋中,這是極放肆而又極安全的狂歡,有著傳統(tǒng)與集體的雙重保護。
魯迅的散文《五猖會》記錄了浙東鄉(xiāng)間神賽會日的風物人情。魯迅筆下的五猖會與黃梅湖鄉(xiāng)的猖日風俗有異,但人們渴望躬逢盛會、參與狂歡的心情是相通的。五猖會就是一場打破日常秩序的節(jié)慶狂歡,人們通過來到東關這樣一處有著梅姑廟和五猖廟兩座“殊與‘禮教’有妨”①魯迅:《五猖會》,《魯迅全集》第2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頁。廟宇的公共空間,參與這種婦孺不許,士人不屑,只有游手好閑之人才感興趣的熱鬧集會,表達對日常秩序的不滿,渴望在此日打破宗法禮教的束縛,獲得身心的愉悅。魯迅此文雖以《五猖會》為題,而著墨最多、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情節(jié)不是五猖會的狂歡場面,卻是作為孩童的“我”在父親的要求之下現(xiàn)場背誦《鑒略》,終于被工人簇擁著登船卻對東關五猖會的熱鬧意興闌珊的情節(jié)。作為散文集《朝花夕拾》的第四篇,《五猖會》是魯迅“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和木匠房”②魯迅:《〈朝花夕拾〉·小引》,《魯迅全集》第2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83-184頁。。此時的魯迅先后歷經女師大風潮、“八一三慘案”,不久后還與“現(xiàn)代評論”派展開論戰(zhàn)。魯迅面臨著年輕生命被屠戮,自身罹患重病、輾轉流離、陷入紛爭等外在層面的巨大生存困境;內在精神層面上,有感于自身受到父親的壓制而錯失了一些童年樂趣,激憤于封建勢力對國人靈魂的壓迫。
《五猖會》中的父親是抽象了的“父親”,迎神賽會具有顛覆禮教傳統(tǒng)的狂歡化色彩,指向與正統(tǒng)專制文化相對的另一精神空間。但宗法勢力蓄意要阻止人們進入這“第二世界”享受“第二種生活”。文中以兒童身份進行第一人稱敘述,講述者有限的視角更凸顯了處于弱勢地位“我”的痛苦無奈。在外界“他者”絕對權威的暴力壓制下,“我”表面順從但內心“詫異”,文本的深刻內涵在多重張力中得到體現(xiàn)。魯迅《五猖會》借民俗引發(fā)對1920年代中國社會和其自身經歷的深切思考,具有不可撼動的文學史、文化史地位。魯迅《五猖會》與於可訓《猖日》各自擁有獨特的審美體驗,相對來說,於可訓小說《猖日》由于外在壓迫力量的完全隱退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秩序的徹底打破,為讀者帶來暢快飽滿的閱讀感受。但也正是打破秩序的目標實現(xiàn)地過于順利,文章缺少了魯迅《五猖會》所具有的文本張力。盡管如此,於可訓《猖日》勇于打破禁忌的美學與社會學價值無需質疑。
1947年,返回北大重執(zhí)教鞭的廢名于《中國新報·文林》發(fā)表散文《放猖》,記敘家鄉(xiāng)黃梅放猖的民俗,后收于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第八章《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中,列于莫須有先生名下,承接第七章《莫須有先生教國語》的內容。廢名筆下的“我”是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沒有直接參與猖日的狂歡,也沒有親身體驗猖日“打破”秩序的愉悅,他通過觀察猖兵們的活動來間接感受猖日的狂歡氛圍?!拔摇碧幱谌粘I詈涂駳g節(jié)慶之間的中間地帶,他意識到猖日的“非常態(tài)”特征,卻又不能于之有切身體會,因此感到“寂寞之至”①廢名:《放猖》,《廢名散文》,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330-331頁。。與於可訓《猖日》相比,廢名《放猖》似乎重在單向度的神對人的游戲,缺少人對神反向的嬉弄,猖日娛神的效果大于娛人。
《放猖》原本是廢名抗戰(zhàn)時期在故鄉(xiāng)黃梅避難擔任國文教員時出給學生的作文題目,廢名回憶:“作文的目的是要什么事情都能寫……我出的作文題,都根據于兒童的經驗,從小在鄉(xiāng)間所習見的風俗習慣,我都拿來出題目?!雹趶U名:《放猖》,《廢名散文》,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330-331頁。廢名在《莫須有先生教國語》中也有類似的觀點,莫須有先生告誡學生:“作文要寫自己生活上的事?!雹蹚U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傳》,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199頁。廢名注重學生散文習作的真實感、經驗性,要求其盡量來源于生活,表述要清楚、明白、自然,例如《送油》《放猖》這樣寫地方風俗的散文,應該首先把風俗介紹給讀者,“令異鄉(xiāng)人讀之如身臨其境一目了然?!雹軓U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傳》,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199頁?!斗挪愤x用兒童視角進行第一人稱敘述,寫孩子有限視角能看到的世界,孩子理解力能達到的地方,真實地將兒童在狂歡節(jié)慶中略顯懵懂的“未完全參與”感表達出來。作為兒童的“我”對于放猖儀式產生的敬畏、羨慕、寂寞之感,本就是《放猖》行文所著重突出的。充滿真實感與個體經驗性,這正是廢名要求學生散文習作所應該呈現(xiàn)出來的審美效果。由此相較於可訓《猖日》的徹底狂歡姿態(tài),廢名《放猖》多出一層含蓄美學的意味。《放猖》在審美選擇上也符合廢名一貫的內傾化文學觀念,在廢名看來“文學是夢”,指向內心世界,因此與外在世界始終隔了一層,保持著敘述距離感。內傾含蓄是美,大開大合亦是美,廢名與於可訓用不同的方式將黃梅放猖民俗展示給讀者。
在情節(jié)設置上,相較廢名《放猖》,於可訓《猖日》對于男女愛情的描寫更為細致大膽,將猖日的狂歡延續(xù)到人與人之間。猖日里青年男女不再需要恪守禮教之大防,此日他們可以無視禁忌,縱情享樂,表達愛意,自此猖日狂歡才算完整,神與人都實現(xiàn)了全方位的“打破”,人間的聲色與生命力得到盡情展現(xiàn)。於可訓用細膩的筆觸大方地向讀者展示猖日里有情人之間無需言說的默契,當扮演猖神的小伙子在所猖之戶“摸著了一些體己之物,如一雙布鞋、一副鞋墊、一條汗巾、一塊墊肩什么的,就急忙收藏起來,留待偷情約會時面酬心上之人……但凡摸到這些體己之物的,藏的人取的人,必定都心知肚明,同為五猖的伙伴也沒有不識相的,會去拆穿這里面的小把戲”⑤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9頁。。面對姑娘大膽的愛意表達,小伙子們心領神會,他們將原本神明降福的儀式轉變成示愛求偶的活動。對村民們來說,人間現(xiàn)世的歡樂才是最值得追求的。或許穿著五猖裝扮的年輕人多少還礙于神明的威嚴,當放猖的儀式結束,青年男女迎來了他們最為珍貴的溫存時刻,延續(xù)猖日狂歡的余韻。
“在狂歡節(jié)廣場上,支配一切的是人們之間不拘形跡的自由接觸的特殊形式”⑥[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於可訓將狂歡節(jié)的廣場置換成了月色下的打谷場與草垛。鄉(xiāng)間打谷場以天為蓋地為廬,擁有居室屋檐下不具備的清新空氣與自由氛圍,空間上的廣闊與時間上的契適相配合,構成了青年男女“打破”禮教束縛、掙脫秩序規(guī)矩的完美場域。元貞姐姐與貓伢、元貞六哥與淦生媳婦兩對有情人在這里不拘行跡地親密接觸,上演了猖日里動人的一幕。扮演土地神的貓伢此刻正躺在元貞姐姐的懷里,安靜而溫順,元貞姐姐顯得更為大膽,卻也因幾句情話就羞紅了臉。比較而言,扮演猖神的元貞六哥與長年寡居的淦生媳婦大膽放開得多,他們毫無顧忌地釋放天性,表達愛意,甚至不在意是否會被窺聽,這份不容于名教禮法的感情在這夜獲得了最大程度的容許與體諒,於可訓借貓伢的口說:“猖吧,猖吧,一年難得有這一回。”⑦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頁。
於可訓設置性格溫馴謹慎的貓伢在猖日扮演被人嬉弄的土地神,讓熱情大膽、奔放灑脫的元貞六哥擔任游戲人間的猖神,他們各自的性格與其承擔的角色特征有一致性,也與他們各自在打谷場上的言行相映照。元貞六哥白天作為神明嬉弄人間,此刻則以凡體肉身盡享塵寰歡樂,無論是做神還是做人,他都要猖得盡興肆意。貓伢在放猖儀式中主動扮演土地神被人們奚落嘲弄,在元貞的姐懷里仍舊溫馴安分、懂事知禮。當元貞的姐為貓伢的不解風情而悵然,“貓伢嘻嘻一笑說:‘我是土地,不能亂猖’。”①於可訓:《猖日》,《鄉(xiāng)野傳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頁?;蛟S是最初的身世與性格影響了他們各自的角色選擇,在放猖過程中的角色扮演對他們的自我認知和定位也產生反向作用。由此,猖日狂歡下的“第二種生活”還有加深主體自我確認的作用,具有面向未來的積極意義。猖日的狂歡并非純粹破壞式的“打破”,而是“在否定的同時還有再生和更新”②[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以放猖為代表的民俗活動既承載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對人們的心靈有釋放作用,還對日常生活產生積極引導。
於可訓通過小說《猖日》為讀者展示鄉(xiāng)間所蘊含的不同于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野性力量與大開大合的原始生命力,以猖日的狂歡呈現(xiàn)出不同于單面一維線性生活狀態(tài)的多樣人生向度,引導我們思考當下看似理所應當?shù)乃季S模式背后隱藏的諸多問題。不僅小說《猖日》,收錄在於可訓《鄉(xiāng)野傳奇集》中的其他篇目如《歸漁》《臘戲》《元宵》《書場春秋》等都通過追憶已經逝去的風俗民情、奇人異事為我們構建起一個與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截然異趣、充滿野性傳奇的“第二世界”,在其中可以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世界的抽離與反思。當然,由于社會背景、寫作年代與作家經歷的不同,魯迅、廢名、於可訓各自要討論的重點有異,作品所要揭示的主旨和呈現(xiàn)出來的風格也大為不同。帶著對個體存在意義的深切思考與強烈人文關懷,以及徹底的狂歡姿態(tài)與決絕的破禁立場,於可訓為我們書寫了一場猖日的盛大狂歡。其小說《猖日》呈現(xiàn)出的獨特美學風格,與魯迅《五猖會》、廢名《放猖》共同豐富了放倡民俗書寫的文學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