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海,雷文昕
(1.蘭州大學 文學院/國學研究中心,甘肅 蘭州 730000;2.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王羲之為世人所重,乃其書法,留名青史;論其風流,則有東床坦腹,蘭亭雅集,《道德經》換鵝,等等。其實,王羲之才情富贍,能力頗強,乃東晉第一流人物,仕則經略國家社稷,關心民生,隱則脫富貴如棄敝屣,守道自持,是一個有獨立思想、自由精神而且關心民瘼社稷之人,不僅僅以書法藝術而垂名后世。早在南宋,著名學者王應麟對其評價甚高,《困學紀聞》卷13曰:“南豐《記王右軍墨池》云:‘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拗^右軍所長不止翰墨。其勸殷浩內外協(xié)和,然后國家可安;其止浩北伐,謂力爭武功非所當作;其遺謝萬書,隨事行藏與士卒同甘苦;謂謝安虛談廢務,浮文妨要,非當世所宜。言論風旨,可著廊廟,江左第一流也。不可以藝掩其德。謂之‘一能’,過矣?!盵1]1551職此之故,本文擬探討王羲之的行事及才略,進而論析造成此一誤解的緣由,以求教正于世之高明。
一
瑯邪王氏,乃魏晉之際的高門大族,為世所崇重。王羲之(321—379,一作303—361),字逸少,號澹齋,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人。官至右軍將軍、江州刺史、會稽內史,人稱“王右軍”。王羲之最為人所熟悉、稱道的作品,是《蘭亭集序》。會稽郡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出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名士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其地,與王羲之有共同愛好。永和九年(353),王羲之與諸友朋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曲水流觴,清風吹拂,俯仰天地,嘯詠自如,雅集者皆有詩作,王羲之乘著微醺,揮毫寫了這次雅集的序文《蘭亭集序》。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卷7“蘭亭序”條予以考證,此次雅集之“群賢”“少長”,乃謝安、謝萬、孫綽、徐豐之,孫統(tǒng)、王彬之、王凝之、王肅之、王徽之、袁嶠之、郗曇、王豐之、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曹華平、桓偉、王元之、王蘊之、王渙之,加王羲之共二十六人,皆有詩作,而孫綽作后序。然而,此文為世人所珍重,乃因其書法之神逸,且演繹出蕭翼賺《蘭亭》的故事,流傳后世,為世人所津津樂道。至于其文辭,則多有批評,以為文不雅馴,辭意重復,且蕭統(tǒng)《文選》未曾選錄,遂為后世口實。王楙《野客叢書》卷1“蘭亭不入選”條予以駁證,曰:
《遁齋閑覽》云:季父虛中謂王右軍《蘭亭序》,以‘天朗氣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選》。余亦謂‘絲竹管弦’亦重復。仆謂不然?!z竹管弦’,本出《前漢·張禹傳》;而‘三春之季,天氣肅清’,見蔡邕《終南山賦》;‘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見潘安仁《閑居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見張平子《歸田賦》。安可謂春間無‘天朗氣清’之時?右軍此筆,蓋直述一時真率之會趣耳。修禊之際,適值天宇澄霽,神高氣爽之時,右軍亦不可得而隱,非如今人綴緝文詞,強為春間華麗之語以圖美觀。然則斯文之不入選,往往搜羅之不及,非固遺之也[2]。
所論甚是。“天朗氣清”,謂天氣清朗,惠風和暢,豈非春景?而“絲竹管弦”乃復義詞,亦非重復。此文開篇直敘雅集,時間、地點以及上禊節(jié)的活動?!俺缟骄X,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的環(huán)境中,享受自然之美、人生之樂,“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那種靜謐美好,沁人心脾。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人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仰觀俯察,游目騁懷,天地無窮而人生有限,遂滋生人生窮達的感慨: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情隨事遷,甚或身不由己,則感慨系之。無論窮達壽夭,短暫的人生,皆是宇宙之過客,最終都走向生命的盡頭,遂興發(fā)“死生亦大矣”的慨嘆,且有深痛之感!陳櫟《陳定宇先生文集》卷3《書蘭亭記后》曰:“王逸少,東晉人才之杰出者耶?一時宗尚老莊,清談無寔,獨論建識時務,且嘗沮桓溫請遷都之議,斯人不多見也。此篇以‘一死生,齊彭殤’為誕妄,蓋辟莊周、矯流俗,不但文字之工而已?!盵3]824
崇尚老莊的王羲之,由昔人之興感和自身的經歷,深切地體味到人生的現(xiàn)實感和傷痛感,那種一死生、齊壽夭的說法乃虛誕之言,每個人有獨自的生命經歷,不同環(huán)境、不同時代的人皆經歷著各自獨特的生命體驗。這是魏晉個體生命覺醒之后的體認和感慨。具有獨立思想、自由精神的王羲之,很是看重這一生命覺醒,“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以為千載之下,當會有人理解其對生命體驗的獨特認知。因而,王羲之頗動情感、鄭重其事地寫道:“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將蘭亭雅集作為一時盛事,記載了其獨特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金圣嘆《蘭亭詩序》許之為“真古今第一情種也”(《天下才子必讀書》卷6)[3]825,前人論其文情之妙,有曰:
王右軍以書法立極,非文辭名世。蘭亭之集,時貴名流畢至,使時手為序,必極力鋪寫,諛美萬端,決無一語稍涉荒涼者;而右軍寥寥數(shù)語,讬意于仰觀俯察宇宙品類之感慨,而極于死生之痛,則右軍之胸襟何如也[3]825。(薛雪《一瓢詩話》)
通篇著眼在“生死”二字。只為當時士大夫務清談,鮮實效,一生死而齊彭殤,無經濟大略,故觸景興懷,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曠達人,故雖蒼涼感嘆之中,有無窮逸趣[3]825。(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7)
前半寫賞心樂事,作一頓折,轉出下半篇文字,感慨興懷,文情絕世。(又引謝立夫曰)山水清幽,名流雅集,寫高曠之懷,吐金石之聲。樂事方酣,何至遽為說死說痛,不知樂至于極,未有不流入于悲者。故文中說生死之可痛,說今之與昔同感,后之與今同悲,總是寫樂之極致耳[3]825。(唐德宜《古文翼》卷8)
文章觸景興懷,俯仰若有余痛;于春景綠野之景,興發(fā)蒼涼感喟,自有無窮逸趣。前半寫賞心樂事,作一頓挫,引起下文,遂寫高曠之懷,感慨無端,吐金石之聲,而抑揚頓挫之情,雅人深致,足以動人心魄。
王羲之在此次雅集中作了兩首詩,情懷逸興與此序文相得益彰:
代謝鱗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氣載柔。詠彼舞雩,異世同流。乃攜齊契,散懷一丘。
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4]180。
晚明袁宏道《蘭亭記》說:“古今文士愛念光景,未嘗不感嘆于死生之際。故或登高臨水,悲陵谷之不長;花晨月夕,嗟露電之易逝。雖當快心適志之時,常若有一段隱憂埋伏胸中,世間功名富貴舉不足以消其牢騷不平之氣。于是卑者或縱情麯糵,極意聲伎;高者或讬為文章聲歌,以求不朽;或究心仙佛與夫飛升坐化之術……羲之《蘭亭記》,于死生之際尤深。晉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昭明《文選》獨遺此篇,而后世學語之流,遂致疑于‘絲竹管弦’‘天朗氣清’之語,此等俱無關文理,不知于文何???”[5]444《蘭亭集序》乃千古傳誦的名篇,也是書法史上的杰作。有人以為非王羲之所作,恐怕是誤讀此文,也誤解了王羲之。爭論的焦點在于“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認為王羲之名列魏晉清談名家,不會否定老莊的一死生、齊壽夭。蘭亭雅集之孫綽作有《蘭亭集后序》,表達了與王羲之相通的認識與情感,曰: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非所以澄之則清,淆之則濁耶?故振轡于朝市,則充屈之心生;閑步于林野,則寥落之意興。仰瞻羲唐,邈然遠矣;近詠臺閣,顧探增懷。聊于曖昧之中,期乎縈拂之道。暮春之始,禊于南澗之濱。高嶺千尋,長湖萬頃,乃藉芳草,鑒清流,鑒卉物,觀魚鳥,具類同榮,資生咸暢。于是和以醇醪,齊以達觀,快然兀矣,焉復覺鵬鷃二物哉!耀靈縱轡,急景西邁,樂與時去,悲亦系之,往復推移,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復陳矣。原詩人之致興,諒歌詠之有由[4]2151。
孫綽以為性如水,“澄之則清,淆之則濁”,身居廟堂,而有得意忘形之態(tài);退居林野,則懷冷落寂寞之意。雖欲隱居高蹈,卻無法忘懷世事,于此春和景明之境,飲酒為樂,以莊周之齊萬物、一死生之視閾來看,扶搖而上九萬里之大鵬與飛榆枋之不至之安鳥雀又何曾有別呢!雖作如是之達觀,卻仍然難免時光流逝之悲哀。質而論之,這兩篇文章皆流露出不愿虛度光陰、期冀積極有為的精神。其實,王羲之乃頗具經濟才略、務實精神、憂國憂民的耿介之士,在東晉時期頗具卓識遠見、務實干練之才,實為第一流人物。其思想底蘊及行事操守,使其沖破玄學一死生、齊壽夭的虛誕之論,而深切體味人生之現(xiàn)實感和傷痛感。
二
王羲之乃司徒王導的從子,其父王曠,官淮南太守。元帝司馬睿南渡,王曠首創(chuàng)其議。王羲之幼訥于言,人未奇之,13歲時,為當時名臣周凱頁賞識。及長,議論風生,以骨鯁著稱,“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6]2093,深為伯父大將軍王敦、丞相王導的器重?!妒勒f新語·雅量》記載:
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遍T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臂疲骸罢撕?!”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7]202。
郗太傅乃郗鑒(269—339),字道徽,兩晉之交高平金鄉(xiāng)(今屬山東)人。博通經籍,以儒雅著名于世。王丞相,乃王導(276—339),字茂弘,出身瑯邪王氏家族,乃東晉建國的柱石之臣。王導與王敦同為王覽之孫。王覽乃魏晉時三公之一王祥之弟。王祥以孝友著名,二十四孝就有王祥臥冰的故事。司馬炎建晉,王祥頗受眷顧,拜太保,進爵為公,臨歿遺訓子孫:“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過,德之至也;揚名顯親,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過乎讓:此五者,立身之本。”[6]989(《晉書·王祥傳》)以儒家名教為訓導。呂虔有寶刀,以為必登三公,方可佩之,贈予王祥。王祥臨終,以刀轉贈王覽,曰:“汝后必興,足稱此刀?!盵6]991王覽之后世多賢才,乃東晉第一流家族。
郗鑒為朝廷所倚重,為軍事上的杰出將領,為車騎將軍、都督徐兗青三州軍事、兗州刺史、鎮(zhèn)廣陵,抗衡王氏家族;王敦叛亂之后,王氏家族受到很大的打擊。此時郗鑒提出與王家結為婚姻,保持士族門閥之鼎盛,也含有政治上相互支持之意。而此時剛剛蕩平王敦叛亂不久,王氏家族正處于“王與馬,共天下”高潮之后的低谷,有此契機,王導欣然應允,“君往東廂,任意選之”。
八王之亂時,王導不僅從家族自身出發(fā),也從國家民族之整體利益考慮,擁戴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東晉王朝。陳寅恪說:“西晉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孫吳舊壤,當時胡羯強盛,而江東之實力掌握于孫吳舊統(tǒng)治階級,一般庶族勢力微薄,觀陳敏之敗亡,可以為證。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tǒng)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xù)延,不謂之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盵8]77王羲之稟承叔父之教育、訓誡,雖超然世外,不以世俗名利縈懷,卻關心國家大事,時時心在社稷。
看來,王氏子弟皆很清楚此次政治聯(lián)姻的意義,聯(lián)姻成功,既得佳偶,也可提高自身在家族中的地位,因而“咸自矜持”——很在意地修飾一番。只有王羲之坦腹臥于東床,“如若不聞”,不以為意,順其自然而絕不矯飾做作。其時有“作達”一詞,《世說新語》曰:“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眲⑿俗⒁吨窳制哔t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達也?!盵7]394馮友蘭說:“‘作達’大概是當時的一個通行名詞。達而要作,便不是真達。真風流底人必是達人。作達底人必不是真風流人,真風流底人有其所以為達。其所以為達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盵9]611(《論風流》)那么,王氏子弟“咸自矜持”,便是“作達”,非真情性之自然流露,亦非真風流。而王羲之“如若不聞”,乃真風流之人。郗鑒以為,此人正是性情中人,不俯仰于權勢富貴,不以世俗名利縈懷,正看重其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遂將愛女嫁之。郗璿,字子房,書法秀美,人稱“女中筆仙”,正是王羲之的佳偶。想來,王羲之書法之成就,必有郗璿襄助之功。
王羲之“少有美譽,朝廷公卿皆愛其才器,頻召為侍中、吏部尚書,皆不就。復授護軍將軍,又推遷不拜”。揚州刺史殷浩雅重之,贈書勸其出仕:“悠悠者以足下出處足觀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謂為然。至如足下出處,正與隆替對,豈可以一世之存亡,必從足下從容之適?幸徐求眾心。卿不時起,復可以求美政不?若豁然開懷,當知萬物之情也?!盵6]2904殷浩的信寫得很謙卑,以為天下之人皆以王羲之是否出仕,以觀察政治之善否;王羲之一旦出仕,即可對朝廷之存亡有很大的裨益。王羲之遂作一書信回復,曰:
吾素自無廊廟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不于足下參政而方進退。自兒婚女嫁,便懷尚(當作“向”)子平之志,數(shù)與親知言之,非一日也。若蒙驅使,關隴巴蜀皆所不辭。吾雖無專對之能,直謹守時命,宣國家威德,固當不同于凡使,必令遠近咸知朝廷留心于無外,此所益殊不同居護軍也。漢末使太傅馬日磾慰撫關東,若不以吾輕微,無所為疑,宜及冬初以行,吾惟恭以待命[6]2094。
王羲之以為,自己并無建樹個人功業(yè)的志向;如果想做官,族叔王導為丞相時,曾讓其入仕,“誓不許之”,當年的信札還在,可以為憑據(jù)。現(xiàn)在,并不因為殷浩主政而出仕,自己從來就有東漢高士向子平的隱居志向。王羲之以為,只要能為朝廷盡一份心力,愿意到關隴巴蜀等邊疆,“謹守時命,宣國家威德”,比起做護軍將軍這樣的高官強多了,而今可以隨時待命而行??梢?,王羲之志在匡時救世,并不僅僅為個人的出身和家族利益著想,故而庾亮臨死前上疏稱“羲之清貴有鑒裁”,有知人之明,向朝廷推薦人才。
三
其時,殷浩積極準備北伐,意欲恢復北方故土。王羲之認識甚分明,殷浩因與另一權臣桓溫不協(xié),欲借北伐以樹立威權,并非志在社稷。以為“國家之安在于內外和”,作書勸戒,希望殷、桓二公能如藺相如、廉頗以社稷為重,和睦相處,有益國家,然而殷浩不從。殷浩及將北伐,王羲之以為必敗,以書止之,言甚切至,不聽,果然為姚襄所敗。為家族利益和自身威權,殷浩準備再度北伐,王羲之作《遺殷浩書》愷切陳辭,認為自安西將軍謝尚北伐失敗之后,東晉王朝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公私惋怛,不能須臾去懷”,應該認真考慮東晉王朝的國情,不可以私意而逞。江南地方狹小,民力凋弊,幾十年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天下寒心”;因而應“思弘將來,令天下寄命有所”,富國強兵,才有中興之望。而政治“以道勝寬和為本”,才能國富民強,如若不修政治,倉皇北伐,無法僥幸成功。王羲之遂論及晉室喪亂以來,謀國者不能深謀遠慮,遂使神州陸沉,天下分崩:
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未有深謀遠慮,括囊至計,而疲竭根本,各從所志,竟無一功可論,一事可記。忠言嘉謀,棄而莫用,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追咎往事,亦何所復及,宜更虛己求賢,當與有識共之,不可復令忠允之言常屈于當權。今軍破于外,資竭于內,?;粗痉菑退?,莫過還保長江,都督將各復舊鎮(zhèn),自長江以外,羈縻而已。任國鈞者,引咎責躬,深自貶降以謝百姓,更與朝賢思布平政,除其煩苛,省其賦役,與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懸之急[6]2095。
王羲之對當權者不能謀國,而僅僅保其家族,提出嚴厲的批評——“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當然也包括了其族叔丞相王導,主張應吸取經驗教訓,“更虛己求賢”,同心戮力,共渡艱危;分析當然形勢,在此資財困乏,又獲新敗之時,保有淮河流域,顯然國家能力不足,因而主張退保長江以南,長江以北,“羈縻而已”,作為南北沖突的緩沖區(qū)。當國者則應該引咎自責,以謝百姓,更應該減省賦役,休養(yǎng)生息,救民于倒懸,以度過艱難。進而,推心置腹,分析殷浩的處境:
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舉,未能事事允稱,當董統(tǒng)之任而喪敗至此,恐闔朝群賢未有與人分其謗者。今亟修德補闕,廣延群賢,與之分任,尚未知獲濟所期。若猶以前事為未工,故復求之于分外,宇宙雖廣,自容何所!知言不必用,或取怨執(zhí)政,然當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盡懷極言。若必親征,未達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愿復與眾共之[6]2095。
設身處地,分析殷浩所處的困境:出身不太好,“起于布衣”,非世家大族,而“任天下之重”,措施未必得當;新敗之后,正是勢窮力孤之時,“恐闔朝群賢未有與人分其謗者”。因而提出建議,殷浩應“修德補闕,廣延群賢”,同心協(xié)力,尚且未知結果如何;如果不認真踐行,在戰(zhàn)敗之后,不顧國家實際,想繼續(xù)出征,以樹立一己之威權,“宇宙雖廣,自容何所”。于是,王羲之指出,因國家艱難,連年出戰(zhàn),江南州郡賦稅很沉重,運送軍需,役使百姓無度,又有嚴厲的軍事期限,百姓乃“對之喪氣,罔知所厝”,而且“自頃年割剝遺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慘夷之刑耳,恐勝、廣之憂,無復日矣”,比起秦朝暴政,已經不相上下了,如若發(fā)生陳勝、吳廣那樣的反抗,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書信明白如口語,說得極坦率,文筆極其自然。俞文豹《吹劍錄》以為:“此豈舒箋點翰,雕章琢句者所能出此?”康熙皇帝據(jù)此,高度評價羲之,以為:“羲之在東晉諸名士中,具有經濟之才,非徒以文雅見長?!盵3]823據(jù)《北堂書鈔》所記,僚屬勸殷浩在屏風上畫廉頗、藺相如之像,意在促成殷浩與桓溫之和好。
王羲之并不反對北伐,而是主張應該務實求真,立足于東晉之形勢、國情,穩(wěn)定政治,改良施政舉措,休養(yǎng)生息,復蘇民力,使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養(yǎng)民練兵,積極準備,一旦時機成熟,出征而收復北方故土。這是一個有獨立人格、自由精神之人的真知卓見。
王羲之反對以北伐為口實,綁架國家與百姓,把國家力量作為私人斗爭的工具,孤注一擲,冒險進兵中原,以實現(xiàn)個人的膨脹私欲,爭權奪利,固寵市恩,達到樹立威權甚至取代朝廷的不可告人目的。在當時來說,反對北伐、收復中原,是要冒巨大的政治風險,損傷自己的名節(jié)操守,而王羲之于此全然不顧,從東晉朝廷之安危出發(fā),發(fā)表其正言讜論,實屬難能可貴。
給殷浩書信之后,王羲之有《與會稽王箋》,力陳殷浩不宜北伐,并論議時事。信函開篇說得很客氣:“古人恥其君不為堯舜,北面之道,豈不原尊其所事,比隆往代,況遇千載一時之運?顧智力屈于當年,何得不權輕重而處之也。今雖有可欣之會,內求諸己,而所憂重于所欣?!秱鳌吩啤苑鞘ト耍鈱幈赜袃葢n’。今外不寧,內憂已深。古之弘大業(yè)者,或不謀于眾,傾國以濟一時之功者,亦往往有之。誠獨運之明足以邁眾,暫勞之弊終獲永逸者可也。求之于今,可得擬議乎!”[6]2096希望君為堯舜之圣明,而臣子得千載一時之機遇,以展其才能;只是怕自身才能不足,不得不量力而行了。如非其人,強力而為,未有不敗亡,委婉頓挫,極盡溫柔敦厚之致;而分析現(xiàn)實局勢,在于計劃周詳,知己知彼:
夫廟算決勝,必宜審量彼我,萬全而后動。功就之日,便當因其眾而即其實。今功未可期,而遺黎殲盡,萬不余一。且千里饋糧,自古為難,況今轉運供繼,西輸許洛,北入黃河。雖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憂,便以交至。今運無還期,征求日重,以區(qū)區(qū)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內所痛心嘆悼而莫敢吐誠[6]2096。
指出東晉北伐,運輸軍需艱難,道路險阻,吳越百姓負擔很重,甚至超過了秦朝之暴政,“不亡何待”!此實乃憂患之重,痛心嘆悼。王羲之于此又表明自己深切的憂國之慮,忠貞可鑒:“地淺而言深,豈不知其未易。然古人處閭閻行陣之間,尚或干時謀國,評裁者不以為譏,況廁大臣末行,豈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系,決在行之,不可復持疑后機,不定之于此,后欲悔之,亦無及也?!币蚨豸酥\劃了據(jù)守江南重鎮(zhèn)的軍事部署,作為不可戰(zhàn)勝的基地:“須根立勢舉,謀之未晚,此實當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憂,可計日而待,安危之機,易于反掌??贾搶?,著于目前,愿運獨斷之明,定之于一朝也。”王羲之說自己身份輕地位低,而身為大臣,事關存亡,不得不秉義直言,督促會稽王“暫廢虛遠之懷,以救倒懸之急,可謂以亡為存,轉禍為福,則宗廟之慶,四海有賴矣”[6]2097。所論乃國家安危所系,愷切陳辭,忠貞可表,而文辭優(yōu)長,從容不迫,迂徐婉轉,情辭相稱,故而感人亦深。
四
書,在于記錄時事,揚雄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弊鳛槲捏w的書信、書札,就是發(fā)布,發(fā)出言辭,寫在簡板上,貴在明白決斷而已。因此,書之文體的基本規(guī)范:“本在盡言,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yōu)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盵10]456就是說,書札的文辭顯明從容,也是內心情意的往來酬答。從王羲之的書札來看,確實達到了這樣的要求,深切地表達其見識時,也將其情懷操守和盤托出,一位有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風流人物,凜凜風神,遂映現(xiàn)于目前。
瑯邪王氏乃東晉之第一家族,渡江之初,“王與馬,共天下”,威權甚重,王敦之變后,朝廷為抑制王氏,遂縱使陳郡謝氏家族興起。王、謝兩家族在政治上,實際上處于爭權的境地,王羲之卻并未僅僅從家族利益考慮,而是從社稷百姓著想,一直比較好地配合謝安的工作,以成就東晉朝廷的安寧,抗拒外侵,體現(xiàn)出哲人的風范。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記載,王羲之與謝安共游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盵7]71善于清談的王羲之,批評謝安的隱居之志、高士風流姿態(tài),指出“虛談廢務,浮文妨要”,而應以大禹、周文王為表率,手足胼胝,日不暇給,勵精圖治,同心戮力。不過,謝安的反應是:“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顯然,沒有理解羲之義旨所在。謝安之弟謝萬為豫州都督,受任北伐,王羲之作《誡謝萬書》,諄諄告誡矜豪傲物的謝萬:
以君邁往不屑之韻,而俯同群辟,誠難為意也。然所謂通識,正自當隨事行藏,乃為遠耳。愿君每與士之下者同甘苦,則盡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復何有,而古人以為美談。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4]116。
所謂“邁往不屑”,就是好高騖遠,不務實,而又難與僚屬溝通。王羲之指出所謂通識,即有遠見,就是要“隨事行藏”——隨現(xiàn)實而決定,務實,與下屬同甘共苦。事情成功與否,實際上在于“積小以致高大”,說得極其真率樸實,而“君其存之”,又是何等意味深長、溫婉深摯。當永和十二年(356),桓溫從江陵率師北伐,收復洛陽、許昌等京師舊地,已經退隱林下的王羲之寫有《喪亂帖》《桓公帖》等,為桓溫的勝利而歡欣鼓舞。如《桓公帖》云:“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賊。賊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舊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實著,自當求之于古,真可以戰(zhàn),使人嘆息?!薄盎腹菘?,罔不如志。今以當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蹤,使人慨嘆,無以為喻。”[4]127王羲之并不自以為是,體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政治家對北伐大計的審時度勢的本色,實屬難能可貴。
對丞相謝安,王羲之多有規(guī)諷,史稱:“朝廷賦役繁重,吳會尤甚,羲之每上疏爭之,事多見從?!盵6]2097《與尚書仆射謝安書》則陳述其對吏情及國計民生的認識,論事陳情,極盡婉曲。文章首先敘及宰相謝安對自己意見的優(yōu)容采納,也使得百姓稍得蘇息:“頃所陳論,每蒙允納,所以令下小得蘇息,各安其業(yè)。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東海矣?!逼浯?,則提出當時最為關鍵之漕運問題,且提出處理方案,以整肅吏治:“今事之大者未布,漕運是也。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委之所司,勿復催下,但當歲終考其殿最。長吏尤殿,命檻車送詣天臺。三縣不舉,二千石必免,或可左降,令在疆塞極難之地?!蹦酸槍μ摳∪耸?、好高鶩遠之清談虛妄風習的針砭良方。其三,則論及自己所治州郡的混亂狀態(tài):吏治雜亂,“文符如雨,倒錯違背,不復可知”;“江左平日,揚州一良刺史便足統(tǒng)之,況以群才而更不理,正由為法不一,牽制者眾,思簡而易從,便足以保守成業(yè)。倉督監(jiān)耗盜官米,動以萬計,吾謂誅翦一人,其后便斷,而時意不同。近檢校諸縣,無不皆爾。余姚近十萬斛,重斂以資奸吏,令國用空乏,良可嘆也?!盵6]2098最后,則著重論述賦役酷重,百姓流亡,國之根本不保,何以能久長:
自軍興以來,征役及充運死亡叛散不反者眾,虛耗至此,而補代循常,所在凋困,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則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輒令其家同伍課捕。課捕不擒,家及同伍尋復亡叛。百姓流亡,戶口日減,其源在此。又有百工醫(yī)寺,死亡絕沒,家戶空盡,差代無所,上命不絕,事起或十年、十五年,彈舉獲罪無懈息,而無益實事,何以堪之!謂自今諸死罪原輕者及五歲刑,可以充此,其減死者,可長充兵役,五歲者,可充雜工醫(yī)寺,皆令移其家以實都邑。都邑既實,是政之本,又可絕其亡叛。不移其家,逃亡之患復如初耳。今除罪而充雜役,盡移其家,小人愚迷,或以為重于殺戮,可以絕奸。刑名雖輕,懲肅實重,豈非適時之宜邪[6]2098!
王羲之對百姓所承受的酷重賦役、吏法混亂的嚴峻現(xiàn)實問題,認識極深透,又以仁者之懷,予以深切之同情。這一點,正是其時士大夫名流所忽略的。因而,當吳越大旱,饑荒嚴重,百姓轉死于溝壑,王羲之未得朝廷之命,遂開倉賑濟,很快使得賦役繁重的吳越百姓“小得蘇息,各安其業(yè)”,穩(wěn)定了局勢。為賑濟百姓,王羲之下達禁酒令,節(jié)省稻糧以復蘇百姓,《斷酒帖》曰:“此郡斷酒一年,所省百余萬斛米,乃過于租,此救民命,當可勝言?!薄鞍傩罩箲?,吾夙夜憂。此時既不能開倉庾賑之,因斷酒以救民命,有何不可。而刑猶至此,使人嘆息。吾復何在,便可放之。其罰謫之制,宜嚴重,可如治日。每與卿同在民之主?!盵4]119王羲之真乃一位心在社稷百姓,有經略之才的杰出人物。其實,在初做護軍時,王羲之就發(fā)布了體恤百姓的命令,《臨護軍教》曰:“今所在(當作‘任’)要在于公役均平。其差大吏忠謹在公者,覆行諸營,家至人吿,暢吾乃心。其有老落篤癃,不堪從役;或有饑寒之色,不能自存者,區(qū)分處別,自當參詳其宜?!盵11]1580作為朝廷禁衛(wèi)軍長官,位尊權重,王羲之并未考慮個人及家族利益,而是從役兵百姓的立場出發(fā),要做到“公役均平”,要照顧官兵中的老弱生病及無法養(yǎng)家者,按照實際情況而區(qū)別對待,充滿人性化情懷,令人感動。
《荀葛帖》論曹魏之荀彧、蜀漢之諸葛亮,曰:“荀、葛各一國佐命宗臣,觀其轍跡,實奇士也。然荀獲譏于憂卒,意長恨恨,謂其弘濟之心,宜被大道。諸葛經國達治無間然,處事而無玷累,獲全名于數(shù)代。至于建鼎足之勢,未能忘己,所謂命世大才,以天下為心者,容得爾乎!”可見其遠見卓識,“命世大才,以天下為心者”,主張效法諸葛,“大期賢達興廢之道”[4]122,經世濟民,以期有用于時,所謂“不有君子,其能國乎”(《謝仁祖帖》)[4]133。王羲之渴慕賢才能吏:“今忠著于上,義行于下,雖古之逸士,亦將眷然,況下此者。觀頃舉厝,君子之道盡矣……朝有君子,曉然復謂有容足地。”(《萬安帖》)[4]134因而,遇見賢能者,王羲之往往傾力薦舉,使盡其才:“諸葛郄者,君誠識之不?才干好佳,入為錢塘著績,又入仆府,有以盡悉宰民之至也,甚欲托于明德……得佳長史,亦當是君所須?!保ā吨T葛郄帖》)[4]136
從這類書札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具有務實干練的工作能力、清醒的政治頭腦,以及對吏情的全面而深透的把握。王羲之此類書札,寫得樸實無華,在東晉一朝,實不多見。
王羲之生性淡泊,不樂名利,原本就有隱居不仕、優(yōu)游山林之志,永和十一年(355),借口與太原王述的矛盾,而作《祭墓文》,決心退出昏聵腐敗的官場,從此歸隱林下,棄富貴如敝屣,“自今之后,敢逾此心,貪冒茍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4]180。其實,早在《與吏部郎謝萬書》中,就表達退歸林下的隱居志向,甘于淡泊,“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享受天倫之樂,且教養(yǎng)子孫,長成其“敦厚退讓”之美德[4]116。王羲之還親自參加農業(yè)生產勞動,“行田禮地利”“修植桑果”,體現(xiàn)了其樸實無華、重視現(xiàn)實人生,淡泊名利,不為傳統(tǒng)功名所拘羈。《晉書·王羲之傳》曰:“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x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酥唬骸暝谏S?,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盵6]2101可見其性情。
王羲之深于情,與家人、友朋書信往來,往往情義深致,如王延期小女四歲,暴疾不救,羲之痛切:“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哀老,情之所寄,惟在此等。失此女,痛之纏心,不能已已??蓮腿绾?,臨紙情酸?!盵4]145“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孫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纏心,無復一至于此,可復如何?臨紙咽塞?!盵4]146其嫂去世,王羲之悲悼,有曰:“日月如馳,嫂棄背再周,去月穆松大祥,奉瞻廓然,永惟悲摧,情如切割。汝亦增慕,省疏酸感。”“兇禍累仍,周嫂棄背,大賢不救,哀痛兼?zhèn)懈钚那?,奈何奈何!遣書感塞。”[4]147對親戚友朋的深情,令王羲之一往情深,其心態(tài)性情,溢于紙上。
此類書札,是王羲之書札內容的另一方面,與《蘭亭集序》所彰顯的依天地、法自然,不為物役的清曠心境相通。因為對人生有著真切的體味和深厚的情感,自然景物及人事生活,從流年逝水到一枝一葉,在王羲之看來,皆難釋懷。王羲之的風流灑脫,是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經略社稷憂懷民生為底蘊的,因而更顯其真摯動人,如:
不審復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晴不耳[4]174。(《采菊帖》)
群從凋落將盡,余年幾何,而禍福至此,舉目摧喪,不能自喻。且和方左右時務,公私所賴,一旦長逝,相為痛惜。豈唯骨肉之情,言及摧惋,永往奈何?袁妹委篤,示致問,荒憒不得此熱,不能不取給,腹中便復惡。無賴[11]1595。
出語天然,一塵不染,其風流、閑雅、一絲惆悵,皆真情所凝聚,充滿了對生活和人世間的摯愛,乃其真情性的自然流露。
五
堪稱東晉第一流人物的王羲之,留給后世的印象卻并非如此,就其緣由,不得不說實由《晉書》本傳所造就。作為正史之《晉書》,乃唐初所修“八史”之一,因唐太宗李世民親自為《宣帝紀》《武帝紀》《陸機傳》《王羲之傳》寫了史論,故而題曰“太宗皇帝御撰”。受李世民特別重視的《王羲之傳》,應該說體現(xiàn)出李世民的基本看法?!稌x書》卷80《王羲之傳》特別突出了王羲之的幾件逸事,稱賞其書法之妙。年十三,周凱頁為之親割牛心炙而始知名,“及長,辯贍,以骨鯁稱,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6]2093。于其生平事跡,敘述甚少,僅引用《與庾亮書》《與桓溫書》《遺殷浩書》《與會稽王箋》《與尚書仆射謝安書》《蘭亭集序》,以連綴成篇,略見其生平梗概,而未能寫其才略與事跡。而于其有關書法之逸事,予以特別重視,曰:
性愛鵝,會稽有孤居姥養(yǎng)一鵝,求市未能得,遂擕親友命駕就觀。姥聞羲之將至,烹以待之,羲之嘆惜彌日。又山陰有一道士,養(yǎng)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當舉群相贈耳。”羲之欣然寫畢,籠鵝而歸,甚以為樂。其任率如此。嘗詣門生家,見棐幾滑凈,因書之,真草相伴。后為其父誤刮去之,門生驚懊者累日。又嘗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竹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姥初有慍色。因謂姥曰:“但言是王右軍書,以求百錢邪。”姥如其言,人競買之。他日,姥又持扇來,羲之笑而不答。其書為世所重,皆如此類也。每自稱“我書比鐘繇,當抗行;比張芝草,猶當雁行也”。曾與人書云:“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濒酥畷醪粍兮滓怼③瓙?,及其暮年方妙。嘗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嘆伏,因與羲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顛狽,遂乃亡失,常嘆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盵6]2100
此類逸事,雖可見出名士之風流,“其任率如此”,然而重點卻在突出王羲之耽于書法以及其書法之高妙,至于其風流、任率,實乃當時名士之常態(tài),本無特異之處。至于李世民所撰之本傳“史論”,則從書法史予以論述:“書契之興,肇乎中古,繩文鳥跡,不足可觀。末代去樸歸華,舒箋點翰,爭相夸尚,競其工拙。伯英臨池之妙,無復余蹤;師宜懸?guī)ぶ?,罕有遺跡?!鼻矣孟纫趾髶P的方法,批評鐘繇、王獻之書法雖有高名實則不佳,獨王羲之書法高妙,獨擅古今之美:
鐘雖擅美一時,亦為迥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纖濃,分疏密,霞舒云卷,無所間然。但其體則古而不今,字則長而愈制,語其大量,以此為瑕。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羸而不放縱。兼斯二者,故翰墨之病歟!子云近出,擅名江表,然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臥王濛于紙中,坐徐偃于筆下;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窮萬谷之皮,斂無半分之骨,以茲播美,非其濫名邪!此數(shù)子者,皆譽過其實。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6]2107-2108!
如此推獎,譽為古往今來第一人,無怪乎王羲之書名傳揚于后世;然而也很不幸,王羲之亦為書名所掩,其才略遂不為世人所知矣。愛好王羲之書法的李世民,使蕭翼賺取《蘭亭集序》真跡,據(jù)為己有,摩挲把玩,愛不釋手,日后隨葬于昭陵,遂使其真跡不復存留人間。受李世民之影響,《晉書·王羲之傳》之撰寫,遂作了選擇性的敘述,尤為突出王羲之書法之高妙,遂有意無意間遮蔽其經世濟民之蓋世才略,給后世留下了指向性的思索空間;那么,王羲之不為世人所認知,也就是必然的了。
當然,亦有不為流俗所囿者,明人葉盛《水東日記》卷33曰:“王右軍羲之《蘭亭詩》有‘詠彼舞雩’之言,亦可見其襟抱不凡,其與桓溫戒謝萬之言,又其淺者耳。嗚呼賢哉!世之好言右軍者,顧獨取其字畫,又甚而泥于籠鵝之說,此不幾于以戲劇處先賢者非耶?惜哉惜哉!”[12]322所謂“以戲劇處先賢”,即現(xiàn)今流行的不顧史實而“戲說”古人,批評可謂深刻。楊士云《楊弘山先生存稿》卷1《詠史·王羲之》曰:“滿腹經綸未得輸,只遺殷浩兩封書。世人漫說龍蛇字,爭看先生筆陣圖?!盵3]823沈德潛《古詩源》卷八稱贊其《蘭亭集詩》曰:“不獨序佳,詩亦清超越俗?!⒛坷碜躁悺m我無非新’,非學道有得者不能言也?!盵13]182
另外,對王羲之評價之遮蔽,事實上也牽涉另外一個問題,即魏晉風流是什么?何謂風流?馮友蘭指出:“風流是一種所謂人格美。”[9]609并且探討真風流的四個構成條件:“就第一點說,真名士,真風流底人,必有玄心?!倍靶模梢哉f是超越感”,即不以成敗禍福介其意的無我狀態(tài)?!熬偷诙c說,真風流底人,必須有洞見。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底對于真理底知識?!逼鋵崳匆?,亦謂遠見卓識,能夠見微知著?!熬偷谌c說,真風流底人,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于美的深切底感覺。”妙賞,即要有高超的審美能力?!熬偷谒狞c說,真風流底人,必有深情?!薄罢骘L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雖有情而無我。所以其情都是對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盵9]609-614可見,風流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高超的玄思、清談,也體現(xiàn)于遠見卓識、見微知著的經略才具;不僅體現(xiàn)在深情與妙賞,也體現(xiàn)在不以成敗禍福而介其意的無我狀態(tài)——全部心力與精神的投入?!斑@個核心便是在懷疑論哲學思潮下對人生的執(zhí)著。在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是“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14]92;“表面看來似乎是無恥地在貪圖享樂、腐敗、墮落,其實,恰恰相反,它是在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深刻地表現(xiàn)了對人生、生活的極力追求”,是“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這是一種新的態(tài)度和觀點……在這種人生感嘆中抒發(fā)著蘊藏著一種向上的、激勵人心的意緒情感”[14]93??上?,世人多為其外在形跡所拘束、影響,往往著意于那種種放浪形骸、飲酒享樂、言不及意、虛談玄遠,而忽略其內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風神、才略,事實上悖離了風流的真實蘊含。正如王羲之愛鵝,乃賞其神駿,據(jù)說鵝的優(yōu)美身姿,能給予其書法藝術啟迪。
風流蘊藉,并非妝扮成名士派頭,不關心世事民生,以浮虛為務,矯飾做作;真名士是以其經略才能、悲憫情懷、務實精神、率真情性為底蘊,而不汲汲于富貴。王羲之具有獨立人格、自由精神,不為個人及家族利益所拘羈,又有經略天下、務實干練的才能和政治上的遠見卓識,遂被后人推為東晉第一流人物。而如此才識,正是其風流瀟灑的底蘊。宋代著名學者洪邁《容齋四筆》卷10稱賞王羲之:“王逸少在東晉時,蓋溫太真、蔡謨、謝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懷物外,不為人役,故功名成就,無一可言,而其操履識見,議論閎卓,當世亦少其比……其識慮精深,如是其至,恨不見于用耳。而為書名所蓋,后世但以翰墨稱之?!稌x書》本贊,標為唐太宗御撰,專頌其研精篆素,盡善盡美,至有‘心慕手追’之語,略無一詞論其平生,則一藝之工,為累大矣。”[15]734明人張溥輯錄其傳世詩文,編纂《王右軍集》,知人論世,題辭以暢論其旨:
殷深源與桓溫不協(xié),逸少遺書苦諫,欲畫廉、藺于屏風。又曲止北伐,皆不見聽,果敗于姚襄。謝豫州邁往不屑,才非將帥,違逸少之言,后亦狼狽。世謂其形神在名山滄海之間,于天下事,抑何觀火也?瑯琊南渡,江左粗安,王謝雖賢,未敢以區(qū)區(qū)吳越,經緯天下。禇裒、殷浩志奢才短,動而輒蹶。若復不守江東,遠慕諸葛,伍員之憂,為期彌促。卒觀喪晉,釁發(fā)強臣,非由外寇。逸少早識,善察百年。此數(shù)札者,誠東晉君臣之良藥,非同平原《辯亡》、令升論晉,追覽既往,奮其縱橫也。蘭亭詠詩,韻勝金谷,誓墓不出,義取老氏。與謝萬書,言山水弋釣,拊掌開懷。又教子孫退讓,仿佛萬石。絲竹陶寫,恐為兒輩覺,則樂而能節(jié)矣……書法冠古今,飄云矯龍,說藝成之一。后人寶其筆勢,聚字成帖,間有斷缺,尚圖球奉之,誤正可思,蓋在是乎[4]95?
對王羲之評價頗為全面,特別稱賞其“形神在名山滄海之間”,又能“善察百年”,有深情妙賞,于天下事,洞見幽微,風微知著,認為在陸機、干寶之上,有見識,極具才略,經世濟民,能務實,乃真名士也,可謂見道之言。風流,不是現(xiàn)象、形跡,而是精神與文化;經略之才、心系社稷民瘼,這才是風流的底蘊。如果忽略了此種經世濟民的才略與深廣胸襟、濟世情懷,事實上則失卻了風流的底蘊,而流于表象與“作達”。
綜上所論,王羲之頗具經世才略、遠見卓識,又能務實求真,乃東晉第一流人物。應該說,王羲之才性通達,氣度弘闊超邁,涵蘊深情,珍重生命,既能明時勢,知政略,關心民瘼,又能謙退自抑,秉持其操履,高情遠致,乃一世風流之模范。然而很不幸,王羲之卻以書法家、清談家的形象為世人所知,究其原因,實乃《晉書》本傳選擇性的書寫,遮蔽了對王羲之的全面認識;另一方面,人們對“風流”概念,認識較褊狹,多留意于風流的形跡,而未深入理解其豐富的內涵,遂造成對王羲之的誤解,形塑了王羲之的形象。因而,讀其書而知其人,論其世,全面關照,大概才能比較切近地認識。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德》曰:“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優(yōu)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后乎?”[15]278-279應該具有了解之同情,魯迅說:“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盵16]444因而,學者則應全面掌握文獻,剖情析理,對相應的概念、范疇有深入的理解,由現(xiàn)象而深及本質、內涵,具了解之同情,方能有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