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佐

好個槎源洞，果香隨風送。

綠水伴青山，誰來誰心動。

民間不乏高手。這首順口溜，是三年前新田縣驥村鎮(zhèn)槎源村村級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村民們自編自演自娛自樂的，不知不覺間流傳開來，竟成了村里青年男女找對象時頗具自信的“宣傳語”。如今，又被村里作為發(fā)展旅游業(yè)推廣形象招攬客人的“廣告詞”。短短四句，沒有華麗詞藻，卻有真情實感，于是越傳越廣，不僅當?shù)卮迕窦矣鲬魰?，而且吸引了周邊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的不少游客來村里休閑游覽。在這里，春可踏青，夏可摘桃，秋能采橘，冬能收菜，好多游客一年就來幾趟呢。

新田縣丘陵山地多，當?shù)厝送ǔ６及亚鹆曛虚g相對平坦開闊的平地稱作“洞”，即“田洞”。槎源村即是這樣一個地方，背靠高陡的山嶺，另外三面都是丘岡小坡，中間圍出一個小平原，大大小小十幾個自然村、八百多戶農(nóng)家依山就勢分布在山腳，把“洞”里的田地又圍了一圈，從田洞中間流過的槎源河是新田河上游一條支流的源頭。這山、這田、這河就是村民世世代代勞作、生活的家園。也許是地名被叫多了就約定俗成，也許是在村民心中田地的分量很重、很神圣，槎源村這個名字，索性就在村民口語中被“槎源洞”代稱了。如果村民在趕集時遇到半生不熟的人，問一句“你是哪個村的？”就會答一句“槎源洞的”。

今年清明前夕，我回了一趟老家槎源村，只見山嶺上、田洞里滿目蒼翠，郁郁蔥蔥，層層綠意恣意汪洋地鋪展著、重疊著、延伸著，展現(xiàn)出無盡的盎然生機。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還有或紫或灰等五顏六色的各種野花，都是漫山遍野綠色底色上的點綴?；野咨尿暄阉嗦?，高低錯落或紅色或灰色的民房，都在告訴人們這個地處偏遠的新時代農(nóng)村的一個個故事，也為這片綠色天地描畫上了豐富多彩的圖景。陣陣暖風拂來，帶著一股淡淡的大自然的草香味，讓人格外愜意。

走到村口，遇上村里的劉老伯，他是我少時同學劉思平的父親，參過軍，退伍后在鎮(zhèn)政府當過農(nóng)技員，早年在村里算是喝過墨水的人。劉思平近些年經(jīng)商發(fā)了財，開上了小車，在縣城還買了別墅，劉老伯從鎮(zhèn)政府退休后本來可以到縣城和兒子一起住別墅，但他執(zhí)意回到村里，和老伴一起把家里的老房子簡單整修一下住了起來。劉老伯年近八十，身板硬朗，穿一身布扣衣服，腳套青色布鞋，臉上的拉碴胡子大都已是白色，說話不緊不慢，整天樂呵樂呵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和他聊了幾句后，他說，“我們這個槎源洞，其實還應(yīng)該在后面加一個‘天’字，槎源洞天。你看，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城里人要花錢從糖果、餅干中才嘗得到又香又甜的味道，而我們這里連空氣都是又香又甜的，神仙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吧！”他扯一下我的衣袖，“老侄，你看看這幾句話講得實在不實在??？”順著老伯所指，見村口路邊幾棵行道樹上拉起的兩條紅布橫幅標語，白色廣告字上印的，一幅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另一幅正是村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那四句順口溜。我答道：“實在、實在，講得太好了！”

劉老伯的幾句聊天，鄉(xiāng)間的一段順口溜，禁不住勾起了我沉淀在心底多年的一些記憶。

一九八〇年，我還正在上小學。村里后龍山上全是天然生長的松樹，大的口徑有木桶般粗，細的也有湯碗那么粗，十幾米高，枝葉相連，地面幾乎曬不著太陽，盛夏烈日天在樹林里也不需用扇子，感到特別清涼。周邊的山山嶺嶺上也都是松樹、柏樹和油茶樹，沒有一塊空著的山地。山風一吹，穿過樹林發(fā)出輕勻的呼呼聲。樹木是村民的朋友，也為村里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生活資源。老熟的松針葉顏色棗紅，自然掉落后鋪在樹蔸邊松松軟軟的，這是農(nóng)戶煮飯燒水時最好的柴火。我老家自然村位于山腳的水井里的水清凌透亮，冬暖夏涼，任村民如何用水從來就沒有挑干過，村前的溪水也如同井水般清澈，水流沖刷河卵石的“嘩嘩”聲很有節(jié)奏，很是好聽，這是我兒時記憶中大自然的樂章。下雨天，溪水漲上來，天晴了，水又淺下去，但一直透亮，四季不斷。村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歇，耕田種土，維持著生計。好一幅小橋、流水、人家景象。那時，村里還沒有電，沒通公路，也沒有自來水。整個槎源村唯一能被叫作機械的是一臺水力碾米機，碾米廠建在一個叫內(nèi)關(guān)門的自然村的堤壩邊上，碾米師傅把引水閘門一拉開，水輪機皮帶便帶動碾米機“啪噠啪噠”地轉(zhuǎn)起來。周圍十幾個自然村的村民都要挑稻谷到這個碾米廠碾米。放假時，父親挑稻谷去碾米，我跟著去碾米廠看一番熱鬧，就跟現(xiàn)在搞一次遠方旅游一樣興奮。

后來，村民們嫌內(nèi)關(guān)門水力碾米廠離得太遠，各自然村的人都要靠肩挑手提幾公里去碾米，又辛苦，又費時，不如每個村都自己建個柴油碾米廠，會方便得多。十幾個自然村，要建十幾個碾米廠，資金從何處來？大家瞄向了山上的松樹。當時周邊縣開煤窯需要大量撐架，松木是最好的材料，在市場上很搶手。于是，每個自然村限量砍伐幾百棵樹，如愿建起了柴油機碾米廠。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村民開始向往用電的世界，覺得晚上在家用油燈、出門打手電遠不如電燈好。當時，村里是否有電已成為區(qū)分農(nóng)村條件好與不好的一個標志。抬電桿、搬電線這些活村民可以自己干，但買桿線、變壓器總得要錢吧。大伙一合計，山上的樹就是錢啊。正所謂“綠色寶庫”嘛！干嗎有“寶”放著不去“挖”呢？村里決定搞間伐，先砍大樹，小棵的留著讓它長。一九八三年春節(jié)前夕，隨著山上樹木稀疏了不少，村里的柴油發(fā)電機開始工作，十幾個自然村每家一個十五瓦的白熾燈到天黑就開始散發(fā)昏黃的燈光，每晚九點，發(fā)電廠會用間停拉閘的方式讓電燈接連熄燈兩下，提示村民即將停止供電。由于熄燈太早，每家每戶依然離不開煤油燈和手電筒。

隨著村民眼界的日漸開闊，大伙都覺得村里修通公路、村民建起紅磚房才算過上好日子。為了籌集修路資金，大家還是打起了山的主意，人員上山，松樹砍光，一條泥巴馬路修進了槎源洞，拖拉機可以“突突”冒著黑煙開進村里了。村民們?nèi)⊥磷灾颇啻u，通過泥巴馬路運進煤炭燒制紅磚，石灰生產(chǎn)則必須開采石灰石后再用柴火燒制。精明的村民發(fā)現(xiàn)松樹、柏樹和油茶樹的枝葉都含油脂高，著火后特別耐燒，所以大家爭先恐后出門上山，見樹就砍，特別是柏樹、油茶樹，還有那僅剩無幾的幼小松樹全無幸免，轉(zhuǎn)眼之間，各個山頭均成了“光頭山”。

一九八六年春夏之交，一場大雨下得特別猛，持續(xù)了三天才停，因為河水上漲太高，河堤崩塌了一百多米，鎮(zhèn)上中學圍墻外邊跨河的橋梁也斷塌了，孩子們因為無法過河上學而在家停課幾天。進入盛夏高溫的七月，天氣異常地熱，據(jù)村里老人說是他們記憶之中最熱的一個夏天，直到九月份都沒有下過大雨，干旱時間達一百多天，河流、溝溪全都斷流。這正是早稻灌漿成熟、搶插晚稻的時候，田里沒水全部龜裂，結(jié)果早稻減產(chǎn)非常嚴重，晚稻則整個田洞都未栽插。村民最初認為這只是偶然的極端天氣現(xiàn)象，到第二年初夏時，下過幾場雨之后，井水流量變少，河水又如魔術(shù)般消失了，到河的下游幾公里水才冒出來。農(nóng)民為了找水保苗，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河里的卵石、沙子刨開，掏一個坑凼，再用水車車水、用桶挑水、用盆舀水接力澆到田里，男女老少全部出動，不僅白天提水，晚上也連續(xù)上陣。那個夏天，槎源河全線幾公里到處都是這種場面。

于是，有外村人編出了順口溜：

有個槎源洞，水往泥里拱。

三天不下雨，老幼都沒空。

這段酸溜溜的順口溜深深地刺激了槎源洞人的心。人們幡然醒悟，連年鬧洪澇搭干旱災(zāi)害，原來是因為山上的樹砍光了，沒了樹木涵養(yǎng)水源，那個“綠色寶庫”已經(jīng)被村民們親手砸了！因為急切地向大自然過度索取，已經(jīng)受到大自然的無情報復(fù)。果真，作為村民朋友的樹木，在經(jīng)過幾輪的砍伐后，已傷心至極。

因災(zāi)思變。村民們意識到，如果再不讓這些“光頭山”綠起來，村里的發(fā)展和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都難有希望。村民們重新上山，運用機械和人工，開始種樹。最先種上樹的是村集體的后龍山，其他各戶種好責任山，勞力外出務(wù)工的，由村里的造林大戶轉(zhuǎn)包育林。村干部和村民考察了外地情況后，重新規(guī)劃了造林品種，高陡的山地種松樹，低緩的坡地種桃、李、橘等果樹，村旁田邊的旱地上種觀賞花卉。山坡重新披綠，河水又冒出了河床，田洞又恢復(fù)了灌溉，仿佛在無聲無息間產(chǎn)生了人間奇跡。村里的水果生產(chǎn)發(fā)展起來后，還辦起了農(nóng)家樂，形成了看景、采摘、賣果一條龍的農(nóng)旅產(chǎn)業(yè)鏈，一年四季游客不斷，村民們的錢袋子也越來越鼓。村口外沿有個二千多畝的黃土荒坡，名叫麻子塘，全部種上了桃子、枇杷等果樹，成了全縣最大的水果基地。在村口遇見的劉老伯就利用自己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在兒子的承包山上種了二十畝黃桃，去年賣桃收入有七萬多元。他說，今年桃樹進入盛產(chǎn)期，黃桃產(chǎn)量和收入都會更高。村民們挖山種果、造林致富的事跡不僅傳遍了全縣，而且驚動了《湖南日報》記者，一篇《麻子塘上愚公群》登上了報紙頭版頭條。國家投資給村里修通了水泥路，直通十幾個自然村；接上了自來水，架通了高壓電，村里原來的那些用柴油發(fā)電和碾米的裝置早就“退休”了。湖南省自然資源廳對口槎源村進行幫扶，田洞全面推行“早稻-晚稻-蔬菜”一年三茬農(nóng)作方式，引進了港資企業(yè)東升農(nóng)場來村合作搞蔬菜產(chǎn)銷，辦起了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合作社和果蔬儲藏冷庫，村民們每天在家門口就可掙錢，原來外出打工的村民開始陸續(xù)回村，外村群眾也來這里幫承包大戶采果、摘菜，掙得了不少工錢，槎源村成了全縣率先脫貧建成小康的示范村。去年以來，村民按照全面推進鄉(xiāng)村振興行動的要求，繼續(xù)開展綠化、凈化、美化、亮化工作，村里各個路口裝上了路燈，公路邊還種上了行道樹。一位省里來的專家到槎源村調(diào)研鄉(xiāng)村振興情況后，稱贊槎源村“走的是綠色發(fā)展的路子，綠色就是這個村高質(zhì)量發(fā)展的底色”。

我搖下車窗，裹帶著花香樹葉香的清新春風吹進車內(nèi)，沁人心脾；窗外，一幅綠色的美景在不斷延展。

是啊，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