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明
一
此時,正午的太陽高掛于天空,四下悄無人影。
往?;丶业孟葟倪@里折返下山,再上坡,翻過一座山。同樣是綿延蒼翠的大山,那條路我們走過不下十次。這次,姐姐和我決定就從這里上山,穿過茂密的山林,往下走,理論上同樣可以抵達山腳。于是,我們并沒有下山,反而橫過水庫的堤壩,徑直朝山上走去。
上山的小路是千萬條田埂,掩映于萋萋荒草中。一級又一級的梯田繁繁復復。穿過層層田埂,幾處田園屋舍掩映在花紅柳綠里。
我一路走,一路搜尋那些房前屋后的果樹。一棵晚熟的毛桃枝繁葉茂,綴滿了青里泛紅的果子。這種毛桃個小,味酸,熟透了才能入口。盡管如此,那半青不紅的桃子還是成功勾起了我的饞蟲。枇杷樹下,黃澄澄的枇杷已不見蹤影,徒留下肥厚的葉片。葡萄時令卻剛剛好。厚厚的藤架下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綠玉翡翠般的葡萄,煞是好看。
屋角柴扉半掩,不見人影。我暗下決心要去摘一把果子,管它熟沒熟。桃樹似乎有些高,踮起腳尖還夠不著。葡萄剛剛好。以我的速度,如兔子般飛快地跑過去拽一把回來應(yīng)該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姐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瞪大眼盯著我,好似一個獵人緊緊看住隨時準備出擊的獵犬。
“你可不要亂來啊,屋里有人呢?!苯憬阈÷晣Z叨著,生恐被人聽見。
我才沒那么蠢呢。那瓦檐之下,土丘之上,一只威風凜凜的看家犬正朝這邊虎視眈眈。
我隨手撿了塊土疙瘩,只待敵犬一動,便予以迎頭痛擊。狗卻并沒有追出來。轉(zhuǎn)過屋場,遇到一兩條惡犬欺人,它們并不遵循敵不犯我我不犯敵的原則,飛躥出籬笆來,追著我們狂吠。我拾起一根柴棍,反過來猛追著它跑了老遠,直攆得它不敢近身為止。待我們走出很遠很遠,那條惡犬還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后哼哼唧唧。
我咽了咽口水,忍痛告別那些青的紅的毛桃,綠的白的葡萄,還有半大不小的青橘,星星點點的沙棗。
二
穿過一些蜿蜒的田壟,走過三三兩兩的人家,外婆家的小村莊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云深不知處,只言在谷底。
山里的水稻只種一季,此刻正是稻熟時,遠望去一片青里泛黃,水波瀲滟。這些是靠近水庫的豐水田,愈及往上,土地愈來愈干旱,稻禾也越來越少。一些草盛豆稀的旱田里,間或種著幾丘紅薯與瓜菜。對于這些農(nóng)作物,我興趣索然。
我無精打采地跟在姐姐后面,眼睛與耳朵卻時時警覺著。
“呱呱,咕咕,唧唧”,一些隱身于禾苗深處的動物正起勁歡唱著。呱呱叫的是綠皮青蛙。咕咕聲是田雞或斑鳩,稻子還未熟透,它們便迫不及待了。唧唧而鳴的是躲藏在茅草叢中的紡織娘。四下無數(shù)蟲子低吟著,匯成了一道細密而綿柔的和音。仔細傾聽,間或還夾雜著一些雜糅的變調(diào)。一條蛇正逶迤爬過草叢,一只野兔嗖地躥回草窠里去。
忽然,“咕咚”一聲水響,一只青蛙從高處躍入水里。或許并不是青蛙,而是一只黑不溜秋,渾身長滿疙瘩的石蛙。這種生長于池塘邊石頭縫里的蛙類模樣丑,個頭大,是跳水高手,腳一蹬,便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以一個完美的姿勢縱身入水。
聽到水響,我加勁爬上長滿絲茅的陡坡。果然,一座快要干涸的池塘映入眼簾。這是一口數(shù)米深的池塘,四周已經(jīng)干涸開裂,露出觸目驚心的罅隙來,塘中央?yún)s還存著一汪黃綠黃綠的水。藍天映照,幾只孑孓正悠然劃過水面??拷降膬?nèi)側(cè),一些灌木荊條蔥蘢茂盛,開著白的粉的野花。一只鼓眼凸肚的石蛙剛從灌木叢中跳出來,矯捷地躍入水面,去捕食孑孓蚊蟲。臨近樹蔭的水中,影影綽綽地游動著一尾尾小魚。我想,一定有一指寬的鯽瓜子,二三指來寬的鯉魚和鰱魚,至于那些身量極其修長優(yōu)美的草魚和青魚,主人們是不會任由其在淺水塘里自生自滅的。這一汪淺淺的池水是多么捉襟見肘呀!
泉涸,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在我眼里,這半畝方塘分明正奏響一曲歡快的漁歌,只待請君入塘來捕魚??v使泉涸,魚也盡,那淺淺的塘泥中,深深的石頭罅隙里還生長著大大小小的螺螄與蚌殼。再不濟,還可以找尋一根竹竿,提著個尿素袋子去釣蛙。在一個農(nóng)村伢子眼里,一眼普普通通的山塘竟然包含著這么多快樂的事情。一想到這些,我頓時來了精神。
我撒開腳丫,沿著陡峻的塘壁直沖了下去。姐姐蹲在塘壩上,顫聲喊著:“慢點兒,慢點兒,不要下水?!?/p>
據(jù)說這種山塘看似不大,四壁光滑,越往下越深,外圍是干的,底部卻可能有一人多深,我們稱之為“鍋子底”。人若是一不小心滑進塘里就出不來了。
姐姐生恐我去鳧水,急得直跺腳。我卻在干涸的塘泥里四下?lián)竿谥?。那些小小的泥洞中十有八九有魚或蚌殼螺螄。
憑我的經(jīng)驗,這是一口無人看管的野山塘,除了幾尾自由自在的小鯽瓜子與蝌蚪大小的柳條兒,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魚,倒成了蛙類與蟲子們的天堂。見有人來,那些巴掌大的石蛙忙不迭地往灌木深處躲藏。這些敏捷的運動健將如果沒有專門制作的釣具和屏氣靜心的耐心是逮不住它們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樂在其中。我挖到兩個蚌殼,撿了幾只田螺,不過這還遠遠不夠一餐。最后我將它們棄了,沿著塘壁,拽住一把茅草,一發(fā)力又蹬了上去。
身后,一只塘蛙又開始匍匐在水邊“呱呱呱”地聒噪起來,好似在召喚著被驚散的池塘王國的居民。于是,那些鯽瓜子、蝌蚪、孑孓、躲在草里的四腳蛇,又齊齊鉆了出來。一只擱淺于泥上的石螺悄悄地張開蓋,伸出一對觸角來,打量著四周,努力地想要爬回水里。
對于我這個三心二意的外來入侵者,此刻它們不知是該慶祝劫后余生,還是該發(fā)愁泉涸,烈日正當頭。
三
午后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沒有一絲風。爬過幾口旱塘,穿過數(shù)條塘墈,蛙聲與蟲鳴時斷時續(xù),小徑時隱時現(xiàn)于草叢中,腳下越來越荒蕪。山勢漸陡,雜草與灌木越來越深,無數(shù)狹長的紅薯地圍繞著山林,一路蔓延向遠方。穿過最上面的一丘紅薯地,一條林中小徑呈于眼前,終于進入大山了,翻過這座山,找到那條熟悉的小溪,沿溪而下,便是一片開闊的盆地,那里便是我們的家。
沿著林中小徑稍走上幾步,光線陰暗起來。陽光被茂密的樹冠過濾,只余下斑斑點點灑在厚厚的松針之上。一縷縷微風攜帶著涼意裹挾著鳥聲蟬鳴撲面而來。
陡然進入這幽幽暗暗的林子,我有些緊張起來,趕緊向前跟緊了姐姐。
“不如我們來唱歌吧!”姐姐提議。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的同伴”,剛唱了一句便忘詞了。
不遠處,撲棱棱地飛起一只野雞,撲騰幾下,迅速消失在灌木叢里。姐姐低低地哼著歌,林子里立即響起了各種各樣的和聲。“咕咕”“嘰嘰”,喳喳”“啁啾”“唧呀唧”“布谷布谷”,小麻雀,竹雞,烏鶇鳥,布谷鳥,斑鳩兒,都是些歌聲婉轉(zhuǎn)動人的音樂家,哪怕用盡世上所有的擬聲詞也道不盡其中的曼妙。音拉得最長、最歡快的是云雀,它佇立在高高的樹巔,仰望著藍天,放聲歌唱。
這些森林里的小歌唱家們早已與自然融為一體。那些高高的云杉,挺拔的松樹,虬然的柏樹,枝繁葉茂的櫟樹、樟樹、苦楝樹,還有那些夾雜于其間的楊梅、板栗、密不透風的竹子、一人多深的刺蓬都是它們天然的樂園。在這片樹林里只有我們才是客人。這些大自然的小主人們有什么顧忌呢?它們?yōu)楹尉筒桓曳怕暩璩兀?/p>
在眾多音樂家面前,姐姐的歌聲愈來愈小,直至小得聽不見。我是早已放棄。我躡手躡腳地穿行于林中,竭力讓自己像一個原住民般融入這個寂靜而又熱鬧的王國。
我不停在心里度量著,森林里該有多少寶藏?。?/p>
且不說這遍地的樹木與竹子,單只滿地的枯枝便是幾乎毫不費勁就可隨手掇來的上等柴火。松樹下滾落了一地的松果圓球。楠竹長得太高,蓬松的竹梢倒垂下來,像雨傘遮蔽著路面。這些通體深青的,分明是春上剛生的新竹,而那些黃綠色稀疏的才是陳年的老竹。這些都逃不過一個山里孩子的慧眼。我已經(jīng)在心里思量著,等哪天到這里來砍竹,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當然,更讓人竊竊欣喜的是那些夾雜其中的野果樹。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列舉出好幾種來。那葉片深青橢圓的是楊梅樹,此時楊梅已謝。葉子黃綠色,邊緣鋸齒狀,掛滿了毛茸茸的青色小球的是板栗樹。我在心里分別給它們標注植物地圖,計劃著下次來這里采摘楊梅或是撿拾栗子。至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酸桃、山杏,鐵梨,臭柚柑就任由它們裝點山林秋色吧。
森林的生態(tài)圈如此豐繁復雜,再往下一層,是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密不透風的灌木叢,上面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野花,有些已經(jīng)開始結(jié)果,一些青紅的小果子點綴在藤蔓之上。其中,我認得山葡萄藤。再過一個月,紫黑紫黑的山葡萄就成熟了。熟透了的山葡萄不但清甜可口,更是釀酒的佳品。
再往下瞅去,一些匍匐于地上的植物也不甘寂寞。晚熟的麻葉小筍躲過了春天人們的采收,偏偏在夏天一根根,天線似的打從蕨葉中鉆出來。蕨叢中,不知名的野花大簇大簇地盛放。厚厚的松針堆里,一些野菌子探頭探腦。小徑旁,鮮艷欲滴的蛇莓熟得讓人饞涎欲滴。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完全融入到這片森林里去,仿佛這里就是我遺落的家園。那些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的小松鼠,枝葉間鬧騰的山雀和斑鳩,還有樹林里竄來竄去的野兔,荊棘叢咕咕叫喚的竹雞,遠處溝澗里不停啼叫的布谷鳥,這些都是我久別重逢的小伙伴們。我早已忘了林子里陰暗幽閉的恐懼,睜大眼,豎起耳朵,仔細搜尋著每一處風吹草動。
這些可愛的小主人們也很快習慣了與我們相安無事,倘若不是密不透風的荊棘叢與灌木林阻擋,說不定它們會和我來一個更親密的接觸。
姐姐跟在我后面,緊張地盯著林子深處,時時保持著警惕。林子暗處有什么呢?或許是一條與周邊環(huán)境渾然一體的竹葉青或是眼鏡蛇、烙鐵蛇,或是野兔、野豬、麂子。這些對我來說,除了蛇以外都不足為懼。我怕蛇,為了防蛇,我提著一根竹竿,一路敲擊著路旁的竹子和樹木。這招敲山震虎無往不利,一路上沒有見到一條蛇。我甚至跳到路邊的溝墈下去扯筍子。姐姐臉色蒼白,急急地將我喚上來。走出很遠后,她才告訴我,方才有一條褐色的蛇正從厚厚的落葉下鉆出來,慢悠悠地游走了,距我僅有幾步之遙。
姐姐心有余悸,提著根竹竿一路揮舞,敲擊著竹子樹干。林子里仿佛是在回應(yīng)般,也響起了一陣“梆梆”聲。那是啄木鳥,在熱鬧的森林演奏會里,它像一個訓練有素的鼓手,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地敲擊著。
四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在密密的叢林中行走,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鳥鳴清脆,蟬聲細密,四野音樂流淌。林蔭小徑一直延伸至密林深處。不知走了多久,按照我們的原計劃,穿過叢林,會有一片田野,田野之上是一座海拔更高的山。在山腳下的落葉溝里,隱藏著一口汩汩的泉眼,一條涓涓細流穿過落葉與沙石,順著山勢一路而下,直達家的所在。
我們都沒有戴手表,也沒有手機,只能抬抬頭望望天,揣度著時間的早晚。仍舊灼烈的陽光從高聳入云的樹梢透射下來,似乎在悄悄跟著我們的腳步移動。
到底走了多久了?前路還有多遠?姐姐和我不禁恐慌起來。失去時間的感覺繼而引發(fā)了失去空間與方向感的恐慌。
眼前的這些樹呀,竹呀,荊棘、灌木,野花和野果,甚至忽遠忽近的鳥鳴蟬聲以及鋪滿厚厚松針的林中小徑都似曾相識,卻又從未來過。
那口熟悉的泉眼,位于我家責任山之上的泉眼,那道涓涓細流,那條我們曾無數(shù)次在溪澗里翻螃蟹、戲水的小溪,卻遲遲未現(xiàn)。我們曾無數(shù)次跟隨父親從山腳下沿溪而上,去自家責任山里挖竹筍,砍竹子,采野果,我們也曾無數(shù)次穿林過谷,翻山越嶺,渴了,俯身就著泉眼一捧一捧地掬飲。
而眼前,樹林越來越深,小徑越來越遠,卻始終找不到熟悉的老路。
姐姐和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處:我們迷路了。
頓時,恐懼與驚慌涌上心頭。
這處山林距離外婆家也就十多里路,據(jù)母親說,她年少時也曾常來這片山林里砍柴。有一次,她領(lǐng)著年幼的二弟上山,還差點將弟弟給丟了。
對于這片山林,母親給我們講過許多驚悚的故事,倘若她知道有朝一日我們會在這里迷路的話估計打死也不會跟我們講這些。
母親說,在這片林子邊緣,曾經(jīng)住著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是個瞎子,夫妻倆靠種田打獵為生,膝下養(yǎng)了一對可愛的兒女。有一天晚上,瞎子娘燒飯時沒有及時把火苗熄掉,火星蔓延開來,將房子給點著了,一家四口都葬身于火海。后來,這里再也沒有人住了。很多年過去了,每逢月圓之夜,還會看到那對可愛的姐弟在廢墟之上玩耍嬉戲。當人們一走近,他們又變成兩只麂子,迅速遁入山林中去。
這個故事我聽過很多遍,從沒有哪一次像此刻般毛骨悚然。
除此外,關(guān)于山林的故事鄉(xiāng)親們還講過許多許多。譬如會幻化成石頭的老虎與麂子,譬如一種叫作倒路鬼的鬼怪,只要碰上它,不管是多么熟悉的路也總會在原地打轉(zhuǎn)。
此刻,一慌亂,所有那些聽過的恐怖故事一齊涌上心來。林子里每一點聲響都讓人風聲鶴唳,似乎每一處陰暗的所在都要鉆出一個鬼怪來。那些原本可愛的樹呀,草呀,花呀,果呀,動物呀,此刻都變成了無數(shù)雙眼睛,時時刻刻在暗處窺視著我們。
我不禁覺得后背發(fā)涼。我和姐姐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朝前奔去。一口氣奔出好遠,卻還是一模一樣的林子,小路仍舊沒有盡頭。眼前還是無邊無際的深林,小徑似乎延伸到了世界的盡頭。
不對,肯定是哪里錯了。許是剛才進林子的時候,上錯了一條小路。緊挨著樹林一模一樣的田埂有千萬條,稍稍走錯一條,就是不同的入口。許是在林中走馬觀花之時,不小心錯過了一條岔道,于是便迷失在這深山野林里了。
十幾歲的姐姐尚能抑制滿心的慌張,我卻已經(jīng)陷入了恐懼之中。我再也不敢往前走,轉(zhuǎn)身發(fā)足向來時路狂奔。姐姐也慌不擇路地跟著我跑。
我們一口氣跑到一處敞亮的分岔路口,方才停下來。
姐姐一屁股坐在土墈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埋怨我不該往回跑。我卻堅持認為走錯了路就該及時回轉(zhuǎn)。我們終于爆發(fā)了爭執(zhí)。
姐姐說,再不走,太陽就要下山了。
我說打死也不走那一條路了,天曉得會走到哪里去。
此時,我們倆都后悔不該走這片陌生的山林,可是再回去又太丟面子了,還不知能不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外婆家里。
歇了半晌,我忽然想起了一篇課文——《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那時壓根沒有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此刻只恨當時沒有好好聽課。那些靠樹冠、北極星來識別方向的辦法好似都不靠譜。叢林里辨不清樹冠的稀疏層次,也沒有星星指引。
還好,這里光線比林子里好多了。透過林梢往上望去,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正緩緩西沉。
忽然,一個念頭涌上心來,我家就在太陽下山的地方,朝著太陽走大體不會錯,若是能找到小溪,沿溪而下,就能夠走出大山了。
眼前正好有兩條路,一條是幽深的林中小徑,一條是土墈之下一路向下,不知通往何方的崎嶇土路。姐姐想繼續(xù)走上面那條平坦的小徑,我卻堅持要走下面這條土路。這條看起來崎嶇不平的土路至少要敞亮光明,最重要的是,它正對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呀!
最后,姐姐拗不過我,忐忑不安地跟著我走了坡下的土路。
五
密林中分不清方向與時間早晚,順著小徑一側(cè)的土坡往下走,沿途終于有了些空曠之處。看看日頭,約莫已下午四點。一晃,我們竟然在山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兩個小時。前路仍舊未明,路旁卻多了些黃的白的紫的小野花,一大片一大片翠綠的紅薯地像毯子般鋪開來。這些敞亮的風景終于有了些煙火人間的氣息。
我哼著歌,腳步也愈來愈輕快。山花搖曳,一只不知名的蝴蝶正翩翩起舞。紅薯正是快要收割之時,一些靠近土埂邊的淺土裸露出一截紅的黃的紅薯來。有些已經(jīng)被不知名的動物啃去了一大半,露出白的心。想來,暮夜一至,這里該是多少小動物的狂歡之所。野兔,山鼠,野豬,或許它們早已捷足先登,比主人更早享受這紅薯的盛宴。然而,勤勞的農(nóng)人們似乎從未擔心過,從來也不肯讓這些遠在山林中的土地荒蕪。在他們看來,時令有序,播種有時,剩下的交給老天好了。紅薯秧極易成活,產(chǎn)量又高,即便山林里的野獸們吃掉一部分,總還會有可觀的收成。等到秋后,被紅薯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野兔、野豬、冬茅老鼠,就成了山民們農(nóng)閑之時狩獵的好對象了。一切因果循環(huán),老天似乎自有安排。
我一路東張西望,流連忘返。掐了一手的野菊花,追趕了一會蝴蝶,又企圖扒一個紅薯出來解渴。倘若多給我點時間,興許還能在土坎之下挖個洞,生堆火烤幾個香噴噴的紅薯。
可惜時間過得飛快,日頭在催,姐姐也不停催促著我。我只得放下這些天馬行空的心思來。
下了坡,拐過幾道彎,地勢陡降,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小小的水庫映入眼簾。水庫并未蓄水,只在寬闊的底部積著小小的一洼水。在靠近左邊大山的堤壩邊,幾間瓦屋掩映在一片密密匝匝的桃林邊,門前幾樹芭蕉蔥綠惹眼,讓人恍惚走入了一個世外桃源??上一ㄒ阎x,稀稀落落的桃子也已摘光。一切都是寂靜的,除了塘底嘎嘎亂叫的幾只麻鴨,不禁讓人懷疑闖進了一幅靜止的山水畫卷。
我們已經(jīng)顧不上去探索這未知的山中小屋,只顧著歡呼雀躍起來。走了半天,終于看到了人家,這莫不是詩人們口中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姐姐還不忘時時提防著我再次跑到水底去摸魚撿螺螄蚌殼。我卻歡快地跑過堤壩去。
過了水庫,是一段緊貼著山壁的陡峭山路。走了幾步,便聽到荊棘叢里傳來細碎的水響。原來是一條隱于灌木叢中的小溪,正調(diào)皮地跟我們捉迷藏呢?;蛟S是上游水庫滲出來的水經(jīng)此流出,或許水豐之時,一條嘩嘩的溪流便會順流而下,溢滿山溝??菟畷r節(jié),它便隱身于溝底石下不見了。但聽覺敏銳的我還是感知到了石下的潺潺水聲。有了小溪就不怕迷失方向。
此刻,我和姐姐都輕松起來。我說:“姐姐,這是我們的小溪嗎?”
姐姐搖搖頭說:“像,又不像?!?/p>
在這深山老林中,像這樣循山勢而出,積涓成流的小溪何止是一條兩條。無論如何,沿著水流的方向,就一定能夠走出大山。更何況,這條小溪正朝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流淌。我愈來愈堅信,向前走,一定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果然,小溪先是在灌木叢里窸窸窣窣地流,待我們轉(zhuǎn)過一個彎,它干脆消逝在一堆亂石與淺灘之下,再下一道懸崖峭壁,忽又從荊棘叢里調(diào)皮地鉆出來,嚇我們一跳。溪中,褐色的卵石密布于清澈的淺水里,仿佛歲月靜好,轉(zhuǎn)瞬又遇到一塊攔路的大石。溪水陡然被攔截,拍打起白色的浪花。落葉伴著枯枝緩緩而下,擱淺在大石周圍,形成一道天然的堤壩。溪水調(diào)皮地一躍而起,越過堤壩飛流而下,形成一條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方是一灣清澈見底的小石潭,影影綽綽地游動著一些墨色的小魚。
這條小溪,可愛的小溪,分明是我們?nèi)杖障嘁姷哪菞l小溪呀!我還記得,在某些靜謐的午后,我曾提著小桶溯溪而上,一路抓螃蟹,還未到源頭,便抓了大半桶。于是,又沿溪而返,踏著水,頂著細碎的陽光一路而下。順流,逆流,跋山涉水,那些山中歲月不知裝扮了多少難忘的童年時光。此刻,眼前這條小溪分明是兒時的故友,興許是山那邊的小溪東流西蕩不小心闖入這邊山,闖入另一個平行世界來。而我在山水之中漫游,也幾欲遇到了從山下逆流而上的另一個小小的自己。
我說:“姐姐,記住這條路,改天我們來抓螃蟹。”
姐姐敲了我一個栗子頭,兇巴巴地說:“還不快走,天黑了!”
說著,她四下逡巡,好似下一秒這些漆黑的林子便會蔓延開來,將我們包裹吞沒。
我抬頭望了望天,太陽愈發(fā)紅得像一個熔爐,正緩緩地落下去。
我們加快腳步,與太陽賽跑。
此時,那些溪里的螃蟹,路邊的野花,枝頭流連的蝴蝶,都已從我的腦海里飛速逃逸。我甚至來不及給這條新發(fā)現(xiàn)的小溪做一個結(jié)繩記事的標記,心中僅剩下一個念頭:快點跑。
我在前,姐姐殿后,我們像兩只矯健的羚羊,撒著歡兒在蜿蜒的山路上一路向前奔跑,奔跑。
終于,小溪水勢越來越大,山卻越來越低,趕在太陽墜入山隘之前,我們終于如釋重負地跑出了大山。平坦的盆地里,一望無際的晚稻秧苗郁郁蔥蔥,一條小河打從盆地中央旖旎而過。家,就在眼前。我已經(jīng)望見了那一方黛瓦白墻的屋檐,以及檐下翹首期盼的母親。
母親正焦急萬分地等待著我們的歸來。平日里,從外婆家走到家里頂多也就一個半小時,這次,我和姐姐從下午兩點左右出發(fā),一直走到太陽下山,足足走了一下午。
奇怪的是,見到母親后,我不但沒有心酸委屈地掉眼淚,反而像得勝還朝的將軍,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只是,身體是不會騙人的,沒人知道,此刻我的腳正像灌滿鉛般沉重,腿肚子一下一下地抽搐,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一點力氣來。
這天晚上,我連飯碗都沒放下,就仰面倒在大板凳上睡著了。我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香最甜的夢。在夢里將那些隱沒于山林中的繁花小徑又重走了一遭。許多未完成的心事終于完成。一個兒時隱秘的印記被深深地刻注于心上。
多年后,我還總是做夢。我夢見自己在一條漆黑的山林小徑上踽踽前行。彼時,我和姐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我們都歷遍人生的挫折與磨難。在最絕望沮喪之時,我總能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腦海里回響。
“不要怕,向前看,沿著溪流,朝著希望的方向,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是多年前,迷失山中的,那個倔強而又小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