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它們攀附在我們年輕的背上,像無數(shù)顆
腐爛的牙齒被塞進一張美麗的口中
——戈麥《我們背上的污點》
一
一大早,老丁老婆的哥哥板著臉坐在店里。老丁尷尬地站在一旁,心里想:這個時候,顧客們八成還在床上賴著;而她呢,幾點鐘醒來也沒個定數(shù),我出門時,她睡得正酣;反正店里現(xiàn)在還不缺人手,我去倉庫。
倉庫是機床廠里頭一個廢棄的舊車間。他剛走進機床廠的大門,迎面走來那兩個工人。他們睡在倉庫里,眼下才剛起床。老丁感到很奇怪,今天好像開不了口訓他們。但老這樣下去也不像話,天天起得比老板還晚,怪不得老板一大早就坐在那里生悶氣。他決定說說他們,好歹也是老板的妹夫嘛。
在相對而行、越走越近的這段時間里,兩個工人——既是裝卸工、搬運工、倉管,在店里時又是營業(yè)員、收銀員,小何同時還兼任貨車司機——走起路來一點也不雅觀,東倒西歪,腿嘛,軟綿綿的像要化掉,雙臂卻擺得比鳥翅膀還快。老丁看了心里很不爽:難道走路也要費那么大的勁嗎,還不是睡過頭,把骨頭都睡酥了。他們笑著朝他走來。他望著這兩只流浪的小麻雀:一個的老婆幾天前剛在家里給他生了個兒子,除了右手多出一根手指頭,其余一切正常;另一個,老婆已經(jīng)死了兩三年,現(xiàn)在岳父正張羅著把小女兒也嫁給他,他也有一個三四歲的兒子,住在郊外鄉(xiāng)下爺爺奶奶的家里。他們臉上時時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天底下的好事全讓他倆給占了。
老丁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笑著笑著,人已到了背后(走到跟前時,互相望著的就不是對方的臉了,而是彼此的腳尖)。他們笑得挺殷勤,似乎還在他耳邊發(fā)出了“嘿嘿”或“嗬嗬”的聲音。老丁準備回應他們的笑,但好像有點困難,他努力抬起上顎,舌尖在下嘴唇上舔了一個來回,一雙小眼睛半閉著。不說就不說了,大清早的(希望明天能自覺一點),可是該吩咐的事情總要吩咐吧。于是站定,轉(zhuǎn)過身去,盡量隨和地:“小周,吃完早餐來倉庫理貨。”
“哦?!蹦侨嘶卮?。接著兩人又不知何故笑出聲來。
老丁推開倉庫的大門,硬紙板包裝箱散發(fā)出來的清香鉆進鼻孔里。這么多年來,工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但這股氣味一直沒變,只要打開倉庫門,就能聞見。所有的貨物都整齊地碼著,空間被充分地利用,過道也騰得比以前更寬,找起貨來就快得多。里面幾乎不透光,一堆一堆、一件一件的貨仿佛在黑暗中沉睡,做著不安穩(wěn)的夢。他毫不留情地摁下開關,最里頭的那盞日光燈最先亮。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等待著。在一陣嗡嗡亂響中,樓下、樓上所有隱藏在方木梁柱上的日光燈像紛紛睜開的眼睛,亮了起來。貨一件一件被燈光刺醒,它們歡天喜地:“干活嘍,干活嘍!”
老丁喜歡聽它們吱吱叫喚著“干活嘍”。他走上樓去,每次走到那布滿塵埃的木梯的第七級,都會下意識地停下:有一雙眼睛。他繼續(xù)朝樓上走去。倚借倉庫里現(xiàn)成的兩面墻壁,他曾親手搭建起這間木閣樓,現(xiàn)在用來供工人們休息。他推開閣樓的小木門,里面亂得像狗窩,他沒有哪一天見到被子是疊好的。有一股橘子皮的酸香味。啤酒瓶扔了一地,書桌上也倒了兩只——空空的酒瓶,一滴不剩。最初是他住在這里,那時他還不是老板的妹夫……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喲,他閃念,那時的老板,說得不好聽,抽的煙比我還便宜。
書桌上最搶眼的是那只塑料煙灰缸,煙嘴子擠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座下胖上尖的塔,頂上的那只還在微微搖晃。煙灰缸壓著的是一本從中翻開來的雜志,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書到手上,他松了口氣——那只搖搖晃晃的煙嘴子到底沒有掉落下來。書里面講的是最完美的交媾,最符合男人的夢想,每行字都那么赤裸、甜蜜。他讀著,陷了進去。他想起自己年輕時,最愛看這種黃書了。他抬起頭,想了想,沒錯,是最愛看。
性欲起來了,他痛苦地將書丟在床上,翻起書桌下的幾只抽屜來。他現(xiàn)在像一個值勤的警察,檢查抽屜里都有些什么。一只手表,秒針斷了一截,表蓋卻好好的,只是披滿了細塵。他笑它,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你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一臺收音機,或者說樣子比較像一臺收音機;一只襪子,完好無缺;一個沒填寫完的信封;一支牙刷;最離譜的是:一只扁了的蟑螂。他做了個十分夸張的表情,將這個抽屜啪地推了進去,好像在說眼不見為凈。另一個抽屜有點沉,他先用手托了托它的底部,接著推了出來。里面除了疊放整齊的幾本厚厚的書,沒有別的,干干凈凈。他逐本抓起來:《古希臘悲劇集》《愛倫·坡集(上)》《愛倫·坡集(下)》《奧尼爾戲劇選》《蒲寧短篇小說集》。最后一本比較薄,他快速地翻開,審視了一下,沒有他想要的字眼。那些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似的,像另一個陌生的倉庫,而不是他精心打理的這個。他的目光頓覺艱澀吃力。他又拿起最厚的那本,在打開之前瞥了一眼封面:古希臘……連同另外幾個簡單的字眼,趁他恍惚之際,在他腦子里烙下深刻的印象,令他覺得好沒意思。一縷陽光從墻上排氣扇的縫隙間照進來,灑在書頁上——他像是捧著一沓金箔。一個問題在他一聲不響的大腦壁上撞來撞去:“這些書是誰的?”
書頁潔凈平坦,不留任何痕跡。沒有購書人的姓名、購買日期和地點,沒有畫過一筆,甚至找不到——他鼓起眼珠,鼻尖緊貼著紙頁——指紋。
“這些書是……那個人的?!币黄鹄碡洉r,小周告訴他。他不知道老丁知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可他一時也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他只能這么說了。
二
有一雙眼睛在跟著他。老丁和小周在午飯時間回到店里,因為沒有看到老板,他腦子里仿佛有些情感隧道在施工搶修。他在水桶里洗了洗手,然后一搖一晃地走到老婆身邊。老婆懷里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他笑吟吟地望著母女倆。她則總是將兩只眼球滴溜溜轉(zhuǎn)到右側的眼角,像是覺得有只蒼蠅總在她右太陽穴邊上飛舞。他俯身用食指撣了撣女兒的臉,小家伙緩慢地閉起眼皮來,不搭理他。他老婆干脆將她舉起,推到他身上。他順勢讓她躺在臂彎里,捧起了她。
“大哥呢?”他甕聲甕氣地問道。
“不用等他。他去學校了,今天下午阿春他們班上要開家長會?!被卮鸬氖抢习迥铮麄兊拇笊?。
店里只留小周和老板娘看店。老丁夫婦則抱著嬰兒同小何一道先回,等他們吃完再下來換小周回去吃。家就在市場后面,走幾步就到。那其實是大哥的房子,老丁一家都寄居在大哥家里。上樓梯時,小何表演“一步五級”給這對夫婦看。他在狹窄的樓梯間作短促的助跑,然后起跳。那雙腿似乎還以電影里的定格鏡頭停留在空中,身子卻已岌岌可危地站在第五級臺階的邊沿上了。他的腰令人擔憂地向后傾斜,他只有飛快地扇著雙臂使身體保持平衡,以免朝后倒下去,把腦袋瓜摔裂。
老丁的老婆哈哈大笑,整幢樓都在笑聲中搖晃。
老丁爬行在樓梯上,爬爬爬。
進了門,二女兒告訴他們:還沒開飯。飯沒煮熟,小女孩吃了一碗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得意地向她媽媽邀功:“我吃了一碗夾生飯!”老丁整個人處于一種夢游狀態(tài),像是魂兒丟在了半路。他目光急切地望向他老婆,發(fā)現(xiàn)她正在對他的那個女兒說:“作業(yè)寫完沒有?”他覺得體腔內(nèi)回蕩著一陣嗡嗡響,四處一片寧靜,嗡嗡來自他自己,他聽到的一切聲音也從他大腦里發(fā)出,他成了一堆嘈嘈切切。他移動著腳步,從客廳到露臺,從露臺到客廳,又從客廳到臥室——他得讓聲音流動起來。他回顧了(向自己說明了)一些簡單的情況:大女兒在潮州的奶奶家;大哥去了阿春的學校;阿春是大哥的兒子;大哥是她的大哥;我沒有大哥,也沒有兒子;書是“那個人”的;小周在店里看店;飯還沒煮熟;嗡嗡嗡嗡嗡嗡是我自己;是我在流動。
他坐在床上抽煙。干了一上午活,他實在餓了。讀中學時,有一個農(nóng)村來的同學跟他說過,抽煙可以充饑,因為煙是固體顆粒,這話被他牢記了半輩子。小何明明還在門外探頭探腦,轉(zhuǎn)眼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臥室。他來向老丁討根煙抽。老丁揭開煙盒,從中挑出一根,遞給他,同時狡黠地笑著,望向他。小何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操,你笑什么?。俊彼中α耍骸皞}庫里那本黃書是你買的吧?”小何將手一揮,剛點著的煙掉到了地上,他趕緊彎腰撿起來,說:“早就在那里了,我都看了無數(shù)遍,沒感覺了?!?/p>
老丁叼著煙,眼睛被熏得完全閉了起來?!澳奶旖栉铱纯?。”他邊咳嗽邊說。
“操,要看拿去,我和小周都看膩了。”小何在這局促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四處瞟瞟。他看到老丁老婆的紅色胸罩,松松垮垮地扔在枕頭上,像兩只萬念俱灰、沒了力氣的手掌。他立刻將目光移開,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倒霉似的。
“操,”他搖著頭,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你這里都有些啥?。磕闫綍r都干些啥?。俊?/p>
老丁頓時來了興致:“我寫寫毛筆字呀。”他走到床頭邊,從地上的一個臉盆里頭揀出一幅他寫的行楷來,放在床上,仔細地攤開,撫平。上面用一種可笑的字跡寫著: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那是一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筆畫,不敢長一分,也不敢短一寸,不敢胖毫厘,也不敢瘦毫厘。盡管寫字的人如此克制,小心翼翼,但寫到后面,筆畫卻漸漸變得扭曲,像是要從紙上躍起來,幽怨地咬住那管顫抖不停的毛筆。
小何看得如墜云霧,莫名其妙。在結束這難堪的應付之后,不得不深吸一口氣,用力甩了甩頭——主要是想甩一甩眼珠子。“看不懂。”他說,“我下午有點事,跟你請個假?!?/p>
老丁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枕頭上老婆無精打采的內(nèi)衣,聽到小何說請假,他心里劃拉過一道鋒利的疼痛?!靶∫套觼砜茨憷??”他仍勉強地笑著,內(nèi)心里卻性命攸關地期待著他的回答是否認。
“沒有,我兒子發(fā)高燒,要去趟醫(yī)院?!?/p>
又是一道鋒利的疼痛。他閃念:太準了!
再次發(fā)現(xiàn)嗡嗡響的時候,他無奈地想:反正一直在嗡嗡。
三
下午,他整個人輕松起來。店里只有他們夫婦倆,小周在倉庫,老板還沒回來,老板娘在家里睡午覺,孩子們都……不見了。老丁坐在柜臺后面,為自己倒上一缸熱乎乎的普洱,心里盤算著等它涼了后痛快地喝一氣。他拿出一根煙來,緩緩地抽。他老婆背朝著他,站在店門口,望向外面的馬路。老丁也透過門口她的背影留下的縫隙,看走來走去的路人。他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從店門口走過,眼睛望著店里,甚至還與他的目光對視上了,臉上卻無所表示。那是他們的老顧客,幾天前剛打電話來從他們這里補了點貨,叫貨運站送過去。他今天人來了,卻沒進他店里來。老顧客及時地止住腳步,把手放在謝了頂?shù)念^上撓了撓,又一聲不吭地走到馬路對面去,進了另一家鋪面。他走起路來,腿是繃直的,這讓他的上身顯得滑稽。老丁的老婆無動于衷地站在那里,她怎么不跟客戶打聲招呼呢,真是的。他望著她的背影,剛好有兩個嬌小的女中學生一前一后緊挨著從店門前經(jīng)過,她們一塊兒被她的背影吞沒了。他覺得她的背實在太粗了,而她的腰更粗,腰上像纏著一條大蟒蛇,誰都知道那是肥肉。她真是又矮又粗,她的屁股一點也不好看,在那兩條啤酒瓶似的腿的上端擺放著,好像還沒放穩(wěn)似的。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面無表情。老丁這才發(fā)現(xiàn)她嘴里一直在嗑南瓜子,下巴上還粘著一片瓜子殼。
老丁沖她善良地笑了笑,手掌在自己的下巴上抹了一把。她照著他的樣子,將瓜子殼拿掉了。她的眼睛老是斜視著某個地方,不是同一個地方,她只是有斜視的習慣而已。她留著女運動員的短發(fā),看上去像一個舉重冠軍。老丁不停地盯著她看,目光渙散。他的嘴已經(jīng)提前張開,手卻還在桌子上摸索著茶缸。她像是從沒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一個客戶走進來,老丁馬上把心思轉(zhuǎn)移到生意上來??吹竭@個客戶,他并沒有變得高興,反而感慨起來:今天的生意真冷清?。?/p>
“廖老板,你好久沒來了呢?!崩隙娮鳉g顏地跟客戶打招呼,順手丟給他一根煙。廖老板是個寡言的中年人,一個心思簡單、性情隨和的生意人。他手里拿著一張從煙盒上拆下來的錫箔紙,上面用圓珠筆寫好了他要開的貨。他自己搬了一條凳子,坐在柜臺前,和老丁面對面。他照著紙上寫的念起來。老丁咬著根煙開單,煙子熏得他瞇縫著眼。開好了單,在一臺帶語音功能的計算器上合計了總價,兩個男人對望著,好像想不出有什么話要說。
小周接過單子去倉庫配貨去了。(他從倉庫回來還不到五分鐘。)
“老廖,你好像是一個月來一趟吧?”老丁老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廖老板身后,她突然開口問他。
廖老板驚訝地扭了一下脖子,又轉(zhuǎn)回去,望著老丁的眼睛說:“是的,我一般都是一個月來進一次貨?!?/p>
“好像每次都是你一個人來,你家的那位怎么不來呢?”她又問。
“她在家里看店嘛。我們的生意好得很,人走不開?!彼呎f邊把錫箔紙卷成一個喇叭筒,套在指尖上。
老丁猛然一陣止不住的激動,因為他那么好運氣地回想起來:廖老板的老婆兩年前來過幾次。他忍不住把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講了出來。他激動地等著他乖乖承認,他望著廖老板的目光不僅是急切,甚至有點貪婪。
廖老板點了點頭,說:“嗯咯,那一年我有病,所以她替我來過幾次?!?/p>
老丁感到失望,他現(xiàn)在又覺得廖老板不應該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帶給他一陣空虛。他的眼神漸漸失去了之前那束閃爍的光芒。
剛才那陣驚喜像是一個皮球,它現(xiàn)在又從老丁身上彈到了他老婆那里。她莫名驚喜地問:“老廖,我看你身體好得很嘛,你會得什么病呢?”
廖老板十分輕松地將整個上半身轉(zhuǎn)過來沖著她,像是屁股上裝了一個齒輪一樣,誠懇地對她說:“我那年運氣不好……我那年得了一種怪病,得了抑郁癥……”
夫婦倆差點沒笑瘋掉。廖老板也跟著他們一起笑。老丁老婆一邊笑一邊流出了眼淚,她喘息著說:“老廖,你怎么搞的嘛?你怎么會得抑郁癥哦!”
老丁心想(就好像他剛才沒有跟著她一起哈哈大笑一樣),這個女人怎么回事,那么容易快樂?
四
晚飯是在露臺上吃的。老板上身脫得只剩一件白背心,一伸手夾菜,左邊的乳頭老是露出來。老板娘坐在他右側,阿春走近來夾菜,她就勸他:“夾些青菜?!彼麏A了兩個煎蛋,雞腿也是兩個,把碗裝得滿滿的。老板娘一把拽住他的褲頭:“你吃得了嗎?”“給弟弟夾的!”他掙脫了她,跑回客廳去了。孩子們擎著碗在客廳里,看電視的看電視,跳皮筋的跳皮筋。老丁坐在角落里,一直沒看到二女兒出來夾菜,心里有點動怒(他怨恨她長得太瘦了)。他老婆搬了一張椅子,獨自坐在那張堆滿臟衣服的大桌子旁,喂嬰兒吃飯。她把那些米飯拌著青菜一塊嚼碎,又吐在兩個指頭上,塞進小女兒的嘴里。
孩子們再也沒有出來過,飯桌上安安靜靜。
老丁本來想去夾那塊肥肉來吃,但他突然失去了主張,握筷子的手停在桌子上方。老板也伸手去夾菜,卻被老丁的手臂擋住了。他好奇地看了老丁一眼。老丁的手又縮了回來,就著碗里的榨菜扒了幾口飯。他低頭扒飯的時候,看到了那個東西站在自己的大腿上。老丁仔細地看了看,那東西只有一根小拇指大小,并不怎么突出,跟他褲子的黑色相近,甚至也不立體。比褲子的黑色還要深一點,他想,可能是寫毛筆字時不小心濺在上面的墨汁,因為它的形狀十分隨意。老丁盯著它看,直到它突然開口說話:“老丁,你干脆去死好了,當然我只是隨便說說?!崩隙⌒α诵Γ拇_說得很隨意,好像出于無聊,或是為了報復他一直用失禮的目光盯著它看,才說了這么一句。他低著頭吃飯,找機會(他覺得所有人都沒注意他時)沖它擠了擠眼,咂了咂嘴,那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不方便說話,不過你有何高見,不妨繼續(xù)說下去。
那東西從他左腿跳到了右腿上,不過老丁定睛看時,它還是在左腿的那個位置上,一動未動。它雖然站著,但是它的邊緣卻好像被褲子的纖維給緊緊地縫住了。它真的繼續(xù)說下去。它說:
啊!
差不多就說了這么多。
“哈哈,你把事情說得太嚴重了。哈哈,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可憐?哈哈,我……你……”老丁流著老淚,聲帶顫抖地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露臺上響起,他知道這聲音鉆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他真擔心會發(fā)生那種怪事,別人都聽不到他的聲音之類的怪事。
五
還是沒什么變化:店鋪在傍晚六點半左右關門。老板娘會準點來店里喊吃晚飯。老板像石礅一樣端坐在柜臺后面唉聲嘆氣,搖晃著腦袋對工人說:“小周,沒生意嘛!有個鬼生意,你看一天又過去了……不好搞啊,你以為老板好當嗎?我一天的開支有多大,說出來嚇你一跳!要不你來坐在這里試試,我給你打工?我巴不得像你一樣領死工資。”
小周沖小何遞個眼神,默不作聲地咧開嘴笑。
“唉,關了吧,關了吧?!崩习迤鹕?,拖著沉重的身軀和一連串長嘆朝家里走去。其他人等——老板的家人和工人們——全都跟在他身后走出店門。最后走的負責關燈鎖門。如果當時店里還有生意沒做完,就留下一個看店的。
這個家里留給工人的特權就是,他們可以先洗澡。因為他們是干活的,身上容易臟。家里共有兩個衛(wèi)生間,他們各占一個,利用吃飯前的十分鐘空隙把澡洗完,然后甩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將換下來的衣服丟到陽臺的大桌子上。家里的保姆會負責將臟衣服——包括主人家的和工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貼身的和外穿的,全都一股腦塞進洗衣機里去洗,晾干之后又全部搭在藤椅背上,等著他們自己去認領。白天,老娘板和老板的妹妹會將自家的干凈衣服整理好,收進衣柜里,所以等小周和小何來取衣服準備洗澡的時候,藤椅背上就只剩下他倆的了。
這天傍晚,等小周和小何取完衣服后,椅背上還剩下一件軍綠色的汗衫,像一張青蛙皮,孤零零地搭在那里。
孩子們?nèi)匀慌踔朐诳蛷d里磨磨蹭蹭,一頓飯吃上個把鐘頭;老板的妹妹仍然將飯菜嚼碎,喂給小女兒吃;老板仍然穿著他的白汗衫,露出左邊的乳頭;老板娘仍然憂心阿春挑食,像母雞護雛一樣地護著餐桌上的葷膻。座位空出來一個。小周和小何暗地里較著勁似的麻利地夾完菜就往客廳里跑,混在一堆小屁孩中間吃,因為溜得慢的那個極有可能會被老板留下來,坐在那個空位上吃。飯桌上大家一聲不吭,了無生趣。
小周和小何快速地吃完,拿了鑰匙急匆匆地出門,說是回倉庫睡覺,但其實他們還會到街上閑逛一會兒,去搞幾把老虎機,或去貨運站找搬運工們打一塊錢的手搓麻將,等到十點鐘以后,街上都冷清下來了,他們才會回倉庫去休息。
出了門,他倆逃命似的拽著樓梯的鐵扶手,一步十級地往下跳。四層樓下來,他們的腳總共沾地不到五次。在樓梯拐角,他們(身體橫著)可以先將腳蹬到墻壁,再利用回彈的力帶著身軀在空中轉(zhuǎn)一個彎,雙腳穩(wěn)穩(wěn)地落在某一級階梯上。
“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我的媽呀!”一到樓下,小何就激動地嚷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小周從他身后巨大的暗影里攆上來,好像害怕自己一個人落了單似的,想跟小何并排走。他對小何想要說什么心領神會。
“那是老丁的吧?我沒看錯吧?”
“除了他還能是誰的?只有他有一件那種綠色的青蛙皮?!?/p>
“我的媽呀!說又不好說,我操!”
“他老婆還跟沒事人一樣,坐在那里吃飯呢?!?/p>
“操?;逇?!”
六
老板的妹妹一天到晚管不住自己的嘴。店里沒什么生意,她搬了張板凳抱著嬰兒坐在門口曬太陽,看到那個挑著火盆的老頭經(jīng)過,就鼓起眼珠子瞪著他:“老頭!你等一下,烤點洋芋吃。”語氣也不怎么友好,不知道誰觸犯了她,或許只是怪這老頭竟然沒有主動問她要不要吃點啥。
老頭肩一斜,就把擔子放了下來。擔子的一頭是一盆快要燃盡的炭火,另一頭是用一板豆腐蓋住的木桶,底下是半桶洗得干干凈凈的洋芋、滿滿的一塑料盒香干以及裝在礦泉水瓶子里的各種調(diào)料,桶耳上還掛著一把便攜式的小馬扎。老頭將小馬扎叉在地上擺穩(wěn)之后,就一屁股坐下來,麻利地往火盆里添了幾團麩炭,很快,一股青煙冒起。老頭將臉湊過去鼓起嘴巴吹了吹,一匝濃密的灰白胡須像刺猬的毛一樣立了起來,騰起的幾粒紅火星兒,精靈一般,趁機一頭扎了進去,燙他的唇。
老板的妹妹要了五顆洋芋,豆腐只剩一板,她干脆全要了。當?shù)氐难笥笾挥续澴拥按笮?,皮薄肉實,吃起來粉粉的。豆腐比手掌略薄,上面像棋盤一樣用鏟刀劃了很多小格子,一格就是一小片,這也是當?shù)靥赜械囊环N豆腐,有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專門用來烤著吃,撒上研得極細的辣椒面,一口一片,味道獨特。
“再買點這種香干吧?”
“不要?!?/p>
“蠻好吃的?!?/p>
“蠻好吃也不要?!?/p>
老板的妹妹兩眼放空,含混的目光(像死水表面浮了一層油污)籠罩在炭火上方青煙彌漫的鐵絲網(wǎng)上,她的上唇向前突,勉強包住一口齙牙,過長的人中看上去很像面包車的引擎蓋,掩蓋著一兩百匹馬力。老頭推銷遇挫,便噤了聲,惆悵地用筷子在洋芋身上戳了些孔,又翻了翻烤出一面金黃的豆腐,然后抓起裝有辣椒面的礦泉水瓶,倒過來,擠一擠,在食物上空降下一場嗆人的紅雨。
中午正是生意最蕭條的時候,這時老板一般在家里睡午覺,小周和新來的小楊則在倉庫理貨,只有老板的妹妹一個人抱著嬰兒守店,幸虧可以打打牙祭,她才不會無聊得睡著。
當她吃到第五塊豆腐的時候,我?guī)е鴥擅吕狭魏托↑S回來了。我是常駐這邊的業(yè)務員,老板就是我的代理商,所以我跟這一家子都很熟了,平常不出差時就和工人們一起睡在他的倉庫里,吃飯也在他家里吃。但是老廖和小黃初來乍到,又礙于自己的特殊身份,生怕吃人家的嘴軟,便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盡管老板一家盛情邀請,仍執(zhí)意不肯到家里用餐。我只好帶著他們到街上隨便吃點。
老板的妹妹老遠看見廠方的三個人吃完飯回來了?!袄项^,再烤十個洋芋!”
七
去年三月份,我被公司派遣過來負責西南這邊的市場。在這篇小說的開頭的前幾天,李經(jīng)理一個電話,將我召回公司開會去了。
沒想到這次回公司開會,竟然開了兩個多月,我被困在了南方炎熱的天氣、每天無所事事,以及因此而滋生的那種顧慮重重的對女人的渴望中(塞林格的那句“想觸碰又收回手”用在這里倒剛好合適)。
那段時間,我們這些從全國各地趕回來的業(yè)務員被統(tǒng)一安排在鎮(zhèn)郊的一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賓館里入住。那真是一處極其荒涼的所在。我從未像住在那里時那樣迫切地渴望得到一個女人,將自己的生活和她的攪在一塊,管它會開出什么花、結出什么果。
一天傍晚,我坐在賓館樓下唯一的一家小炒店的露天餐桌旁吃飯。除了旁邊那桌剛剛落座的兩名少女,再無別人。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天氣突然轉(zhuǎn)涼,風卷起小股的沙塵往她們?nèi)棺拥紫氯敃r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兩人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其中漂亮的那位被風一吹,差點栽了個跟頭——裙子猛地裹住了她的左腿,裙尖朝右邊掙去,一伸一縮地抽打著地上的幾粒小石塊,嗖嗖作響。但是她沒有出聲,而是立在原地,縮著肩膀,側斜著腦袋,朝天空中作出一個表情,一個故作堅強且不無滑稽的表情。反倒是她的同伴,顯得很不淡定,仿佛裙子已經(jīng)不翼而飛似的尖叫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桌子前一屁股坐下,瘋狂地跺腳。而她仍然迎風而立;風一停,裙子像條飽食過后趴在地上的狗一樣,軟化在她的腿上,于是左腿的曲線再度隱藏進裙子的布料里,她這才從容不迫地走過來,坐在朋友對面。她很漂亮,高挑而勻稱的身體里裝著一種飽漲駭人的俗氣,那正是像我這樣的人無比向往的氣息。我一見到她就很想和她攪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見到她。對另一位,我很難做出更多描述——我的目光完全被她的漂亮朋友牽引著。但是,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很喜歡她,我反而不想再去看她了。我起身就走。
付完款,從店里出來時,那女孩(漂亮的那位)正看著我,招了招手:“過來,到姐姐這里來?!彼姆轿徽龥_著店門口。我緊張起來,開始變得不清醒。這時,我感覺有一個畸形的身影從我身旁躥了出去,原來是個小男孩,我差點以為是個侏儒。他是小炒店老板的兒子,我剛才進去點餐時看到他正坐在電視機前寫作業(yè)。他快速移動的身影在我眼前畫出一道弧線,跑到離她最近的點時,敏捷地一扭身,又朝著離她越來越遠的方向跑去。“蟋蟀!”他一邊逃離,一邊扭過頭來叫“蟋蟀”,接著發(fā)出一串尖銳的笑。女孩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或是軟綿綿地做了一個拍桌子的手勢:“誰教你的?叫姐姐!”“蟋蟀!”那男孩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又連叫了幾聲蟋蟀。她站起來,要去殺了那個調(diào)皮的孩子。
八
在銷售部召開的那些沒完沒了的會議上,我常常走神。我在想自己是否適合這份工作。有一次,董事長在會上讓各地回來的業(yè)務員給公司提些建議,同事們大談市場動向、行業(yè)前景,以及各自負責的區(qū)域內(nèi)的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那意味著給公司在當?shù)亻_展業(yè)務創(chuàng)造了新的商機)。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絲毫提不起興趣。輪到我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雞毛蒜皮的退貨問題。我說,我在市場上體會最深的就是退貨問題非常容易引發(fā)矛盾。我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董事長最后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知道了,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以后公司將專門委派兩個退貨專員,全國各地跑,及時處理代理商的退貨,免得退換產(chǎn)品在代理商那邊積壓,錯過了保質(zhì)期。
“你,還有別的問題嗎?”董事長拆開煙盒,抓出一把香煙來,只往他熟識的幾個老業(yè)務員面前拋?!皼]有了。”我沒有得到董事長的煙。我懊惱不已,覺得自己剛才的發(fā)言毫無技術含量。
待在公司的日子著實無聊,而在賓館里,我又好久都沒見到蟋蟀小姐了——事實上,打那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她。我開始淡忘了她,轉(zhuǎn)而去留意起我們辦公室里一個百看不厭的文員來:十八九歲的年紀,擁有兩排老鼠那樣的嚙齒、長而勻稱的手臂、一股淡淡的狐臭,還有活潑開朗的性格。辦公室的男人們總喜歡拍她的肩膀,親切地叫她小妹。我懷疑小妹也有一點喜歡我。在一次公司聚餐時,小妹特意叫我坐在她旁邊。當我還在顧忌是否可以在喝酒時幫她擋一擋酒,而又不被同事異樣的目光所圍殺時,她已經(jīng)細心地往我碗里夾我喜歡吃的菜了。我卻仍在愛與不愛的算計中度日如年,一心只想躲避她,像在考試時先跳過一道沒有把握的選擇題。
正當我缺乏勇氣而左右為難之際,我又見到了蟋蟀小姐。
那天晚上,我關在房間里寫一封工作郵件,打算第二天帶手提電腦去公司連網(wǎng),將它發(fā)出去。寫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房門一直開著一條縫,肯定是剛才來串門的同事走的時候沒把它關嚴。我走過去,準備把門關上,而且是用力地關上,讓它發(fā)出一聲巨響。我拉開門縫,正待發(fā)力,不由得愣在門口,望著對面的房間:它房門大開著,蟋蟀小姐坐在一臺臺式電腦前上網(wǎng)——它正沖著她發(fā)出密集的嘀嘀聲。我走近那門,敲了敲門框。“打擾一下,”等她轉(zhuǎn)過臉與我對視上了,我才接著說,“你這里能上網(wǎng)嗎?”
啊,這么快又見到她了。我有一種預感:以后還會經(jīng)常見到她。我指了指我的房間,說:“我住對面。能借用一下你的網(wǎng)線嗎?發(fā)個郵件,一分鐘就好?!彼t疑了一下,說:“你用吧。”說完她站了起來。我趕緊跑回房間去。當我再次返回她房間時,她還是站在原地,不過網(wǎng)線已經(jīng)被她拔出來了,正蜿蜒在地毯上。見我端著手提電腦,騰不出手來,她又拾起網(wǎng)線,遞給我。我說,哦,我先找個地方放下。于是她又讓它掉到了地上,轉(zhuǎn)身從墻角給我搬了張凳子過來。我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原先坐過的椅子上(還留有余溫),我的電腦就擺在她放鍵盤的桌面上,鍵盤被我移到了一邊;她只好坐在自己搬來的凳子上,這張凳子就放在離我很近的斜后方。抓緊時間聊吧!我這樣想。但是不知出于一種怎樣的驕傲心理,或者膽怯心理,在發(fā)郵件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跟她說。“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叫蟋蟀?!蔽蚁胛視@樣跟她聊。郵件立馬就發(fā)出去了,一行特別顯眼的字在提示我發(fā)送成功,想必她也看到了,這時我傻了眼,因為我該走了。我后悔什么也沒跟她說?!昂昧?,”我說,“謝謝你?!薄澳銜揠娔X嗎?”她說。
九
“會一點?!蔽艺f,“你電腦壞了嗎?”我把自己的電腦合起來,擱在一邊,又幫她把鍵盤放回原位,然后鉆到桌子底下把網(wǎng)線插好。嘀嘀嘀的聲音突然響了。我站起來時,她已經(jīng)迅速關閉了QQ?!昂每ǖ??!彼f著又坐回那張凳子上。我也坐了下來,不想讓她覺得我急著走。我一邊幫她看電腦,一邊和她說話:“你住在這里嗎?”“是啊。”“來出差?”“才不是,我還在讀書?!薄霸谀睦镒x書?”“就在本城,職業(yè)中學?!薄澳悄銥槭裁醋≠e館?”“我家就在這里啊,這是我爸的賓館?!薄斑@個房間就是你的專用房吧?”她笑了笑:“差不多?!薄肮植坏糜芯W(wǎng)線。有錢人家的孩子真好。”她沒接話,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一個家里沒開過賓館的人聊天?!澳忝刻於蓟剡@里住?”“哪里哦!”她看上去非常震驚,“只有周末或放假才回來住?!蹦钦Z氣似乎在質(zhì)疑我有沒有念過中學。“這層樓只有你的房間有網(wǎng)線嗎?”“還有兩間也有,211……”“我能搬過去嗎?”我說。“跟我來?!彼f著將一條手臂越過我的肩膀,拉開電腦桌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大串鑰匙,嘩嘩地響。我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原來我們住進來的那天在前臺登記的就是你!”“幫家里干點活唄,有錢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彼约喊炎约航o逗笑了。
我跟隨著她穿行在那條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上,像坐在一列神奇的火車上,看著那些沒完沒了的房門從眼前掠過——它們有的漏出歡聲笑語,有的卻保持沉默——最后停在了211的門口。我頭一回感覺到這賓館大得駭人。她鎮(zhèn)定地舉起拳頭,在211的門上輕輕地叩了兩下:“你好?服務員?!?/p>
里面一片死寂。又等了幾秒鐘,她才將鑰匙捅進去開了門。
十
下了班,我回到賓館里。賓館的老板像尊石獅子一樣,堅硬且目光無神地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抽煙。除了前臺值班的服務員和兩名正在辦理入住的客人,大廳里顯得冷冷清清。穿著灰色工作服的保潔阿姨正在他邊上拖地。老板挪了挪腳,冷笑一聲,說:“哼!這一天天的……你也看到了,總共才來了幾個客人?每天一睜眼就是上萬的開支,房租、水電、你們的工資……這都是要從我口袋里掏的。你倒好,每天只要把地拖干凈,一天的工資就掙到手。我呢?弄不好是要往里面貼錢的!你以為我嚇唬你?要不你來當這個老板試試,我怕你一夜之間會愁白了頭!”他一邊發(fā)著牢騷,一邊困惑地盯著他的員工看,好像在懷疑她到底能不能明白有錢人的苦衷。
保潔阿姨咧著嘴笑了:“你有錢,你虧得起。我沒錢,我虧不起?!?/p>
“哼,你說得輕巧。我不用養(yǎng)家糊口的嗎?我不要留點棺材本???到時候老了喝西北風去!”說到自己凄慘的晚年,老板不由得換了一副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她,仿佛在乞求她的同情。
“你這么大的老板都要喝西北風,那我們這些干活的人就不用活了?!蹦潜崋T根本不打算施予他憐憫,她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地拖著地,瞅空揩了揩額角的汗說,“你就一個女兒,再讀兩年書,畢業(yè)就能自己掙錢了,以后成了家又不用你養(yǎng)。我還有兩個兒子,彩禮錢還指望著我給他們掙呢。我都沒擔心,你有啥好擔心的?”
“哼,你這說的什么話!女兒就不是親生的嗎?”老板哀嚎道,“我就一個女兒,我能看著她過窮日子?我為什么讓她去學酒店管理,還不是想著將來把她留在我身邊,好接手我這一攤子買賣?”
我當時就想到了老丁。老丁的形象剛從我腦海中閃現(xiàn),我就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這個操蛋的方案:我決不做第二個老丁。我就算做上門女婿,也不做有錢人家的上門女婿。
過了兩天,我便接到公司出差的通知。我立即買了一張當天半夜的火車票。
還在火車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思念起辦公室的小妹來:細細的牙齒,絲瓜一樣的手臂,哦,還有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汗臭,多么狡猾的氣味,多想趴在她身上聞個夠……我想起那次公司聚餐,她主動大方地給我夾菜的樣子,帶著這份美好的回憶來到了高原這邊涼爽而骯臟的街道。
高原這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放在倉庫里的幾本書不見了;小何辭職了,新來的小楊頂替了他;老丁死了。
十一
丁家的二姑娘,那個剛剛喪父的小女孩被電視里一檔非常鬧騰的戶外探險節(jié)目給迷住了。那場過家家似的探險已經(jīng)持續(xù)了個把鐘頭,意味著那頓飯她也吃了個把鐘頭,碗里的菜都結了一層油脂;她只在開飯時夾過一次菜,后來就一直捧著碗站在客廳中央盯著電視機,再也沒有靠近過飯桌。一個多鐘頭下來,她活動的范圍(如果她有活動過的話)不超過一塊地板磚。所有人都吃完走了,只有老板娘和保姆還在露臺上打掃衛(wèi)生,孩子們也都……不見了,整個客廳里只剩下我和這個小女孩。
小女孩站那里看傻了,不時發(fā)出“呃呵呵——呃呵呵”的笑聲,那準是又一個倒霉蛋掉進了水里。我吃下去的飯菜開始消化,我的頭有點脹脹的。我實在不想去店里,雖然我吃了老板家的飯,好像確實應該下去幫點忙,哪怕給上門來的客戶介紹一下新產(chǎn)品,如果實在沒生意,就去倉庫幫忙理理貨也行。但是我的腿不聽使喚,屁股陷在沙發(fā)里不肯挪窩。我腦子里轉(zhuǎn)著一個主意:要不,出趟差?我這么想,跟我本該十分在意的業(yè)績無關,只是為了離這家人遠遠的,到下面的縣市去轉(zhuǎn)悠幾天,權當散散心,盡管那樣一來吃飯投宿都得自己掏錢,那也總比跟這家人待在同一個屋檐下更自在。但考慮的結果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不想出差,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
趁著插播廣告,二姑娘像一頭被驚起的小鹿,猛回頭——發(fā)現(xiàn)我正目光渙散地盯著她的背影看——下一秒便邁開她長長的小細腿跑去了露臺?!案闶裁?!又吃餅干,你飯沒吃完???”是她舅媽大驚小怪的斥責,隔著一堵墻傳進了客廳,但我久久沒聽到她的回應。當她抹著鼓鼓囊囊的嘴迅速跑進客廳時,廣告正好進入五秒倒計時,她臉上預先備好了笑,仍然站回她剛離開的那雙看不見的腳印上,至少是同一塊地板磚上。
“起來吧,您嘞!”我往沙發(fā)靠背上一仰,身子被彈了回來,腿在地板上一蹬,便站了起來。我想好了:出差!他媽的。經(jīng)過小女孩時,從背后抱了她一下。我記得剛來時,這小姑娘還坐在我大腿上吃過我買的薯片。她轉(zhuǎn)過身來,臉自然而然地埋在我柔軟的腹部,仿佛想將自己悶死一樣,鼻梁用力地往我肚子上的肉里揳進去,細小的胳膊箍緊我的腰。我攤開手掌在她背上撫了撫,心想,這也太瘦了,兩片肩胛骨像兩片飯勺一樣聳在衣服底下,脊柱像一把縫在布料里的鐵鏈子鎖,摸著都硌得慌。不過她這身板倒是遺傳了老丁的好基因,結實而勻稱,手、腳、脖子都又細又長,皮膚也細嫩白凈;除了嘴大,她真是一點都不隨她媽。不過她爸在的時候,她可沒有這么瘦。她媽只知道讓她學習、背課文、寫作業(yè),而不大關心她的發(fā)育。她喜歡吃零食,不愛吃飯,這也是她身上不貼膘的原因??墒?,哦,痛!一種絕對的痛,在絞我的肚子,像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一樣立竿見影。我一把推開她,掀起衣服看時,肚皮上留下兩排深淺不一的紅牙印,滲出血來。她有一口和她媽一樣的牙齒!小女孩歪起腦袋與我對視,那眼神明面上佯裝無辜,暗里卻充滿了挑釁。
十二
因為——據(jù)小周說——我的書都被老丁給扔了(至于為什么扔,小周也無可奉告),我只好郁悶地再去了一趟二手書店,這次沒什么收獲,只買回一本西班牙作家伊巴涅斯的小說集《盧娜·貝納莫爾》。里面有一篇,寫一個男人被狗咬之后,染上狂犬病不治身亡。那慘烈的場面讓我印象深刻。
我絕不能那樣死掉,原因是我惡心那種死法,像一條瘋狗似的絕望地狂吠、孤獨地死去。為此,我去找小楊請教。
新來的小楊二十出頭,剛畢業(yè),留著短發(fā),看上去憨厚守分,說起話來細聲細語,卻不可思議地斬釘截鐵,底氣十足。他自稱他拿的是醫(yī)學院的文憑,但他一點也不想當醫(yī)生,只想回老家去開家五金店;之所以來這里當小工,是因為老板是他的族親,他可以在店里邊干活邊學經(jīng)驗。
小何大鬧一場之后,甩手不干了,貨車現(xiàn)在是小楊在開。
小楊一襲(干活的人穿的)藍大褂,下擺垂到膝蓋以下,似乎他棄醫(yī)從商僅僅是因為喜歡藍色更甚于白色;長著一張皮膚緊致的胖臉,又愛笑,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像只肥貓;不過肥貓可沒有他那樣前凸的大嘴,以及那兩排大猩猩才有的齙牙?;蛟S血盆大口外加兩排齙牙是他們這個家族的標配,不過相比起老板和他妹妹,小楊這副尊容卻讓我平添了幾分好感和信任——雖然同屬于大型動物,但小楊和那對兄妹之間的區(qū)別,正是食草和食肉的區(qū)別。
小楊抿嘴一笑,沒抿住,兩片肉唇像潮水般退去,露出齙牙的河床:“你怎么讓她給咬啦?”“就是抱了她一下嘛。你看看是不是出血了?”小楊細心地察看傷口,用食指在舌尖上蘸了點口水,均勻地抹在牙印上,像是在我肚皮上畫了一個清涼的圈,然后就將我的衣服下擺放了下來。
“不用打狂犬疫苗,打什么狂犬疫苗咯!哈哈,你真搞笑?!毙畎l(fā)自內(nèi)心地大笑:我之前的擔憂(就像碰到了對的人)被解讀出某種幽默來。
十三
出差第五天,我接到老板的電話,讓我趕快回來。
“李胖子說你們公司要來兩個人?”李胖子就是李經(jīng)理,公司的營銷總監(jiān)。我撓著頭皮說:“不知道,完全沒接到通知啊。”老板露給我一個苦難的笑:“哼,不好搞!哪有什么生意?等他們來了,你帶他們到下面去多跑一跑,讓他們也知道生意沒那么好搞?!?/p>
第二天,小黃和老廖就拎著可憐巴巴的行李,像兩個錢包被竊、沿路乞討過來的人,出現(xiàn)在老板的門面里。人家根本就不是來幫他跑市場的,人家是董事長派來的退貨專員。
其中那個年長者,也就是老廖——跟得過抑郁癥的廖老板同姓,不過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大約三十八九吧,身材修長,眼神陰郁,話不多,一副胸有城府、深不見底的樣子。而另外那個,小黃,應該才二十出頭,略顯活潑,給人感覺頭腦比較簡單,很容易被收買。
我見到老廖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從樣貌到氣質(zhì),甚至連說話時的神態(tài),簡直跟老丁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等著有人來分享這顯而易見的發(fā)現(xiàn),可奇怪的是,似乎除了我之外,別人都沒有這么覺得。
我?guī)麄內(nèi)ソ稚铣燥垥r得知,這兩人是從公司的生產(chǎn)車間里臨時抽調(diào)出來的,小黃來自質(zhì)檢部,老廖來自組裝車間。他們出來一個多月了,全國到處跑,上一站是武漢。公司給他們的任務是兩個月之內(nèi)處理完全國的退貨,然后繼續(xù)回車間上班,直到下一次出差。我說:“這樣也好,出來透透氣。對了,你們老家是哪里的?”小黃說:“我是江西的,那個屌毛廣西的?!彼每曜又噶酥咐狭?。我說:“我們銷售部有個文員,是個小妹子,她也姓廖,好像也是廣西的。廖大哥認識她嗎?”“認識?!崩狭涡α诵?,說,“咦,你住哪里???”我說:“我沒租房子,晚上睡在代理商的倉庫里,省錢嘛?!毙↑S說:“我們在附近的賓館開了間房,你晚上過來玩不?”我說:“再看吧?!?/p>
那天中午,在外面吃完飯回到店里,老板的妹妹請我們吃烤洋芋。我沒吃,這玩意兒我早就吃膩了。老廖只吃了一個意思一下,似乎還覺得過意不去,便回贈他的善意:伸手輕輕地彈了一下嬰兒肥嘟嘟的臉蛋,笨拙地笑著對老板的妹妹說了一句什么,然后兩個人同時笑了。那一刻,他真是像極了老丁。老板的妹妹便將她舉起來,老廖順手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用臂彎抱起了她。
十四
小說到這里本來可以結束了,但有一個無關緊要的結尾仍不妨加上去。
小黃——他當時正站在小說結束的地方——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來:“我們這種便宜煙你抽得慣不?”我善良地接過一根,寬慰他:“我抽的比你還便宜,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蔽乙贿咟c煙,一邊帶他往樹底下走去,以便抽完之后在樹干上碾滅煙頭。那棵樹早已被我燙得渾身黑疤。
小黃猛吸了一口,輕蔑地吐一縷煙霧,緩緩說道:“你以后別在他面前提小廖,他們是一個村的——嗨,我就直說了吧,他是她親爸,在公司那邊,他們住的是一個出租房。但在外人面前,他都說自己是她叔。不知什么原因,他好像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小廖也是,在別人面前只管他叫叔。你以后回公司也最好不要在小廖面前提那個屌毛?!?/p>
我吐著煙圈說:“我知道了。”
說完又快速地吸了幾口,便在樹干上碾滅了——還剩好長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