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萍萍 潘忠偉
摘 要:針對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西狩獲麟”一事,漢晉經(jīng)學家的詮釋取向有一個由事及義并最終回歸于事的過程,其中微言大義之闡發(fā),以公羊家最甚,并系統(tǒng)發(fā)揮出改制受命、周亡之征、漢興之瑞及孔子將歿四層深意?!矮@麟”之義詮釋發(fā)生的變化,也幾乎成為兩漢公羊?qū)W者基本立場差異的直觀表現(xiàn),榖梁學者和左氏學者對“獲麟”的解釋以“去魅”為主:前者將其大義定位于“貴中國”,而后者的解釋具有多義性,但是在多義解釋的過程中起到了一個去魅的客觀結(jié)果,最終完成了“獲麟”經(jīng)學闡釋多元形態(tài)的閉合與回歸。
關(guān)鍵詞:獲麟;《公羊傳》;《榖梁傳》;《左傳》
中圖分類號: K225.04???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2)04-0090-06
孔子據(jù)魯史作《春秋》,自隱公始,至西狩獲麟為止。對于“西狩獲麟”一事,《春秋》經(jīng)文記載僅九字:“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1]1673魯哀公春季西巡,獵獲了神獸麒麟,由于麒麟自先秦就被尊為靈物,加之歷代學者對此事不斷渲染與解讀,“西狩獲麟”成為春秋學史上的重大論題。
迄今為止,學術(shù)界治《春秋》者眾多,對“西狩獲麟”之說也有不少解讀,綜觀近年來研究成果,可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春秋》三傳各自獨立的思想體系角度去研究,例如黃開國著作《公羊?qū)W發(fā)展史》[2],其第六章以“孔子為漢制法”為節(jié)標題和角度,對“獲麟”一事進行解讀。盧鳴東《朝鮮時期〈春秋〉“西狩獲麟”的經(jīng)義詮釋——漢代公羊?qū)W說中“新王”形象的塑造、消解和移用》[3]、許超杰與李翠的《〈穀梁〉“西狩獲麟”義解》[4],以及宋洋《〈左傳〉“西狩獲麟”相關(guān)典故語詞探析》[5]等論文,也分別從《公羊》《榖梁》《左傳》三傳立場探討,從不同的傳文體系脈絡出發(fā),將“獲麟”這一命題的闡釋與相應的三傳立場加以系統(tǒng)結(jié)合;另一方面則是以縱向的研究比對為切入口,在兩漢時期,《春秋》三傳學術(shù)影響的興起衰落有一個大體的呈遞關(guān)系,三傳對于“獲麟”的解讀當然是以一定的歷史先后次序展開的,把這個命題放到歷史的視野中去展開,可以更加直觀地反映出不同時期的學者通過經(jīng)學的詮釋如何反映出當時社會思潮的變化。例如唐元《“西狩獲麟”:〈春秋〉三傳的解經(jīng)體式與視野》[6], 王洪軍《“西狩獲麟”的三重敘事及其思想建構(gòu)》[7]等論文,均是如此。其中唐元一文以《公羊》為主,以三傳解經(jīng)文體差異為切入點,采用的是基于經(jīng)學文本差異的解釋學路徑;王洪軍一文則以“麟”為何物進行展開,主體部分主要分析“獲麟”與王權(quán)政治思想之關(guān)聯(lián),對三傳之間的解經(jīng)差異與關(guān)系探討較少,其研究主要聚焦于語言哲學與政治話語的互動建構(gòu)及其內(nèi)涵生成過程的剖析。
上述成果均構(gòu)成了本文得以深入探討“西狩獲麟”的學術(shù)基礎,同時,這些成果也間接表明:若要全面了解“獲麟”的學術(shù)意義,還須“還原”和“重建”這一命題在解釋學維度下的動態(tài)演變過程。這是因為這一命題的解釋史,可視為是《春秋》三傳針對同一事件闡釋有所異同的某種典型。畢竟,《春秋》經(jīng)文止筆于“西狩獲麟”,這點就極富象征意義;而三傳對它的解讀又各有取舍和側(cè)重點,這點更是極有解釋學的范本價值。若是從三傳共同的主題進行探討,并結(jié)合三傳之間異同比較的解釋學研究,更可從側(cè)面反映出漢晉時期學術(shù)思潮的具體演變指向,從而實現(xiàn)對《春秋》終于“獲麟”一事的解惑和發(fā)微。
在具體分析三傳對“獲麟”的闡釋和解讀取向的異同之前,須先明了“獲麟”與《春秋》之“止”乃是漢代學術(shù)界默認的共識?!妒酚洝なT侯年表》有云:“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以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保?]365至于史記所記的《春秋》為何絕筆于此,司馬遷未給予解釋,從而引發(fā)歷代學者議論紛紜,并往往將作為祥瑞的“麟”與春秋微言大義有機地融合一起。
這些議論和解讀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對“獲麟”的不同關(guān)注點體現(xiàn)出他們對于政治和現(xiàn)實的不同觸點和落腳點。若是著眼于全局,“獲麟”之事出現(xiàn)于《春秋》經(jīng)和《公羊傳》中,經(jīng)文、傳文敘述簡潔明了,而公羊?qū)W家對此的解釋卻趨于繁復,并發(fā)揮出四重新義?!稑b梁》和《左傳》的解釋在后,呈現(xiàn)出多義性和歧義性。從《公羊》到《榖梁》并最終到《左傳》,解釋之深淺、解讀角度之變化或趨多樣,但總體呈現(xiàn)出由簡入繁、再化繁為簡的基本趨勢。
一、《公羊》學者所闡釋的“獲麟”之義
漢代公羊?qū)W多記災異,又以天象異事去附會政治人事。對于“獲麟”這一異象,春秋公羊家自然會極力發(fā)揮。通觀整個公羊?qū)W和兩漢讖緯學說,孔子“西狩獲麟”至少有四層深意:一是孔子改制受命之符,二是周亡之征,三是漢受命之瑞,四是孔子將歿之兆。
關(guān)于“獲麟”為孔子改制受命之符,主要為董仲舒所發(fā)揮。董仲舒是西漢前期治《春秋》公羊?qū)W的名家,對于“獲麟”一事,他在《春秋繁露·符瑞》中解為:“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保?]1157也就是說,符應受命于天,必不是人力能致。又說:“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間,而明改制之義。”[9]157這里董仲舒將“獲麟”解釋為受命之符,既已受命,《春秋》也就具有了“新王”的身份,成為孔子的改制之書。作為春秋公羊?qū)W政治哲學的核心思想的 “改制”說,由此基本定型。
在漢代公羊?qū)W家的心目中,“西狩獲麟”后孔子感天之命而作《春秋》這一改制之書?!洞呵铩芬孕峦醵苏?,改周制,顯示出“大一統(tǒng)”精神,孔子也被冠以“素王”之名,周、宋(商宋)、魯由此構(gòu)成新三統(tǒng)。由此可見,“獲麟說”是整個《春秋》改制說、通三統(tǒng)說得以成立的神跡和前提,“獲麟說”也構(gòu)成了董仲舒春秋學思想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
董仲舒將“獲麟”神化的思路,在漢代緯書系統(tǒng)中,獲得了進一步的推演和發(fā)揮。由此而出現(xiàn)了“獲麟”的第二層解讀,即周亡之征?!洞呵锞暋ぱ菘讏D》曰:“《經(jīng)》十有四年,西狩獲麟,赤受命,蒼失權(quán),周滅火起,薪采得麟。”[10]579《春秋緯·演孔圖》曰:“蒼之滅也,麟不榮也。麟,木精也?!保?0]586麟為木精,木色蒼,這是姬姓周王朝的象征,現(xiàn)在采薪者獲麟,并且麟被打死,也就意味著周王朝的滅亡,采薪的是庶人,預示著庶人將起而代周,這就是“蒼失權(quán),周滅火起”[10]579。不止于《春秋》系統(tǒng)的緯書,類似的發(fā)揮還見于《尚書緯》?!渡袝ぶ泻颉吩唬骸胺蜃铀匕笀D錄,知庶姓劉季當代周,見薪采者獲麟,知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將代周?!保?0]451麟死對于周朝來說是災異之象,另一方面麟出對于代表著火德(赤帝)的漢王朝又是祥瑞之兆,具有兩層重大意義。
在緯書中,孔子不僅是圣人,而且被塑造成一個知古今上下、通過去未來的“神圣”。因此“西狩獲麟”就是交給孔子這個重大任務的符命,孔子受命于天修《春秋》,并且預見到歷史發(fā)展成敗毀滅的征兆。
由“周亡之征”這層解讀,自然會出現(xiàn)“獲麟”的第三層意蘊,即漢受命之瑞,此點又以何休為典型。
《公羊傳》載孔子因西狩獲麟以至于“反袂拭面,涕沾袍”[11]622,何休是這樣解釋的:
袍,衣前襟也。夫子素案圖錄,知庶姓劉季當代周,見薪采者獲麟,知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將代周居其位,故麟為薪采者所執(zhí)。西狩獲之者,從東方王于西也,東卯西金象也;言獲者,兵戈文也:言漢姓卯金刀,以兵得天下。不地者,天下異也。又先是螽蟲冬踴,彗金精掃旦置新之象。夫子知其將有六國爭強,從橫相滅之敗,秦項驅(qū)除,積骨流血之虐,然后劉氏乃帝,深閔民之離害甚久,故豫泣也。[11]622
何休認為春秋時期的孔子已經(jīng)預知二百七十余年后的劉季將代周承命,見到薪采者獲麟,就預知麟為其出,王者誕生,為此他對“麟”“西狩”“獲”等進行逐一解釋,最后又引出“螽蟲冬踴,彗金精掃旦置新之象”[11]622等異象,并總結(jié)以上都是“劉氏乃帝”的一種征兆。
何休解釋麟為木精,這和公羊?qū)W者舊說一致,《異義》中公羊?qū)W者認為麟為木精,又為火候。按五行相生理論,木生火,又因麟為仁獸,所以為木精。
薪采者采薪,是謂燃木生火之意,在五行相生說之下,木生火;在五行相克說之下,火克木,因此無論是在相生還是相克,代表火德的漢取代以木為象征的周,都是這一新闡釋的根本用意。表明漢以火德承周,赤帝后人將擁天下。麒麟被薪采者所獲,也暗示此人絕非是一般茂林樵夫,必有大作為。
“西狩”的“西”代表從東方而王于西之象,也就是劉邦率軍西行入關(guān)攻秦之意,“獲”就代表著劉邦以兵得天下。接著對于種種異象出現(xiàn)的解釋,則明確說這是“置新之象”也就是劉代周、漢受命。
除漢受命之瑞這一內(nèi)涵之外,何休還對“獲麟”說發(fā)揮出第四層含義,即孔子將歿之兆?!豆騻鳌肺谋局袕念仠Y之死、子路之死開始鋪墊,孔子悲傷嘆惋,何休注解為:“天生顏淵、子路,為夫子輔佐,皆死者,天將亡夫子之證?!保?1]624顏淵、子路本是輔佐孔子,而這二人竟先去,所以說預示孔子將亡。對于獲麟一事,何休則加了一個細節(jié),即獲“死”麟:“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故云爾?!保?1]624先有顏淵子路之亡,后有麒麟仁獸之死,這幾次的悲劇沖擊之下,孔子繼而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在何休的解讀之下,孔子故而悲呼:“吾道窮矣!”
《公羊傳》將“獲麟”解釋為孔子將歿之兆實際上淵源于公羊?qū)W的通義,此點見于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所記。司馬遷《孔子世家》云:“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T唬骸硬怀鰣D,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8]1562可見《史記》中也是如此說法,“獲麟”使孔子悲泣,哀嘆“吾道窮矣”!于是孔子因“獲麟”一事而作《春秋》,也絕筆于西狩獲麟,故何休只是在這個傳統(tǒng)的解讀之下進一步發(fā)揮出孔子將亡之兆。
兩漢公羊?qū)W家對“獲麟”說的發(fā)揮,其意蘊愈加繁復,對公羊?qū)W微言大義的奠基性作用愈益突出,對讖緯神學的附會愈加綿密,這些都表現(xiàn)了今文經(jīng)學的解經(jīng)風格和取向。
二、《梁傳》學者所闡釋的“貴中國”之義
在“獲麟”一事的解讀中,《榖梁傳》僅表達出麟“恒中國”之意,體現(xiàn)出其以事解經(jīng)的取向,在兩漢流行的神學化的解經(jīng)體式中,具有一定的開拓意識。
《榖梁傳》云:
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引取之也。狩地不地,不狩也。非狩而曰狩,大獲麟,故大其適也。其不言來,不外麟于中國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國也。[12]351-352
同《公羊傳》一致,《榖梁傳》也在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這里而止,作為《春秋》絕筆之征,榖梁學者對于公羊舊義完全加以擯斥。
《榖梁傳》中解釋麟為“引取之”,意即麒麟是被魯人引誘而獲得。榖梁學者范寧認為麒麟為孔子而來,既然被魯人引而取之,其中蘊涵著“不與魯之辭也”[12]352這一微言大義。但《榖梁傳》對“獲麟”的發(fā)揮僅此而已,緊接著將焦點轉(zhuǎn)向“狩”“地”“來”與“有”這一春秋筆法上?!稑b梁傳》對“狩”的時節(jié)含義是有清晰闡明的。其對適時的狩獵活動各有專名:春季為田、夏季稱苗、秋季作蒐、冬季曰狩。春季應當說為“田”,為何此處曰“狩”呢?范寧解釋道:“且實狩當言冬,不當言春?!保?2]352范寧此語即為此意。對于《榖梁傳》不說“田”而說“狩”,是“大獲麟”也。對于“大獲”二字,《榖梁傳》僅解讀為“大其適也”,范寧對此說:“適猶如也,之也。非狩而言狩,大得麟,故以大所如者名之也?!保?2]352進一步說明這不是狩獵活動。不是狩獵而說是“狩”,為了表明事情的重大只是大言之曰“狩”。
在此基礎上,《榖梁傳》著重發(fā)揮了“麟之來”與“麟之有”這兩個引申性指向命題。之所以不說“來”與“有”,是因為麟不是外來的,是中國本有;不說有麒麟出現(xiàn),是因為這在中國并不是罕見的事,麟作為祥瑞,是中國之獸,并且“恒于中國”?!洞呵铩烦@怯洰悶橹?,既然是中國本有,不為外來之物,那么此處何以記此事呢?范寧對此又加入了自己新的解讀:以為麟至為“貴中國”之意,“此所以取貴于中國”[12]352。
在中古學者心目中,孔子絕筆于“獲麟”,象征著河圖洛書不出、鳳鳥祥瑞不應的春秋時代之終結(jié),雖然其時禮崩樂壞,但是在他們看來,還是“雖時道喪,猶若不喪”[12]352。麒麟偶爾出現(xiàn)一次,卻還當作常有之事,楊士勛疏解時秉承范寧之意,說:“如此為文,是所以取貴于中國,而王道頌盛,麟鳳常有,此則《春秋》之意然也?!保?2]353也就是在稱頌中國,希望有一天王道重新盛行,麒麟、鳳凰?,F(xiàn)于世,這就是《榖梁傳》中的《春秋》深意。
榖梁學者對于《公羊》舊說的擯斥,許慎《五經(jīng)異義》中也有提及:
哀十四年獲麟,此受命之瑞,周亡失天下之異?!S慎謹案云:議郎尹更始、待詔劉更生等議以為吉兇不并,瑞災不兼。今麟為周亡天下之異,則不得為瑞,以應孔子至。[13]251
許慎稱尹更始、劉更生于石渠會議中提出吉兇不并,那么既然“不并”,則麟不能既為瑞兆又為災象。這里就加入了陰陽五行的觀念,雖為許慎所引,但也由此看出榖梁學者與公羊?qū)W者立場之別。
雖然《榖梁傳》對于此事的解讀相較其他兩傳篇幅最短,但是內(nèi)涵卻不容忽視。其呈現(xiàn)出與公羊?qū)W明顯的差異:首先它把解釋的焦點放在了“狩”“來”與“有”上,而不是事件整體。這就意味著獲麟作為一個整體事件,被榖梁學者被拆解了。其次,榖梁學者重視“狩地”“狩時”等禮制方面的問題,這種重禮制的傾向顯著地高于公羊?qū)W者;再次,它對于不言“來”與不言“有”的麟之義無形中做了貶低,其貶低的客觀結(jié)果是無形中否定了公羊?qū)W者“記異”的解釋;最后,在這些否定公羊?qū)W的基礎上,榖梁學者對這個事件加以解讀,也就是“貴中國”。
從《榖梁傳》對“獲麟”之義的解讀來看,榖梁學者對于公羊?qū)W的煩瑣與神秘化的獲麟詮釋有一個否定的立場,而他們又不能完全地將《春秋》“獲麟”視為無意義的史實,還是加入了一定的解讀。但無論如何,其去繁就簡,去魅就實的取向是毫無疑問的。
三、《左傳》學者的“去魅”闡釋
《春秋左傳》記載“獲麟”一事最顯著的一點就是,它不認為這是《春秋》絕筆之兆,而且《左傳》更加偏重以史說事,去掉了對微言過多的闡發(fā)。僅僅記載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蹲髠鳌吩疲?/p>
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為不祥,以賜虞人。仲尼觀之,曰:“麟也?!比缓笕≈?。[1]1676-1677
《左傳》中“西狩獲麟”后,因為時人不識,就認為不詳,賜予虞人。仲尼是圣人,人們相信他識麟,故從而取之??梢钥闯?,在《左傳》中,只是記錄了這么一個“獲麟”事件,對于《春秋》絕筆這個問題沒有提到,在此事之后依然還有經(jīng)傳,并不以此為結(jié)尾。那么對于《左傳》來說,這條傳文并沒有那么特殊,顯然只是客觀記載。
朱熹評價《左傳》時說道:“《左氏》是史學,《公》、《榖》是經(jīng)學。史學者,記得事卻詳,于道理上便差?!保?4]1630也就是說,在朱熹看來,作為古文經(jīng)學的《左傳》,長于敘事而短于義理。但事實是否如此,應另當別論。不過從中可以看出,它確實對于《春秋》舊義多有摒棄。
《左傳》并非不講義理,只是其重在歷史敘事的背后去凸顯微言大義。杜預在為《左傳》作序時道:“故傳或先經(jīng)以始事,或依經(jīng)以辯理,或錯經(jīng)以合異,隨義而發(fā)。”[1]12這也就是說,《左傳》只是要依據(jù)經(jīng)文去辨明此經(jīng)文之理,這義理是隨義而發(fā)的。就“獲麟”一事而言,所謂的義理也只是針對傳文而發(fā),這些義理并不像《公羊傳》那樣清晰闡釋,僅是通過對史事的記載透露出其內(nèi)涵,在文本中闡發(fā)出其義理。
盡管《左傳》所記“獲麟”一事僅有寥寥數(shù)語,但對《春秋》之義的闡釋也是左氏學者應有的內(nèi)在要求?!恶g五經(jīng)異義》中便記載了左氏學者對“獲麟”的不同解讀:
《公羊》說云:麟者,木精,一角赤目,為火候。哀十四年獲麟,此漢將受命之瑞,周亡失天下之異。說《左氏》者云:麟生于火,而游于土,中央軒轅大角之獸,孔子作《春秋》,《春秋》者,禮也。修火德以致其子,故麟來而為孔子瑞也。奉德侯陳欽說:麟西方毛蟲,金精也??鬃幼鳌洞呵铩酚辛⒀?,西方兌,兌為口,故麟來。
謹案:公議郎尹更始、待詔劉更生等議石渠,以為吉兇不并,瑞災不兼,今麟為周亡天下之異,則不得復為漢瑞,以應孔子而至。[13]450-451
在《五經(jīng)異義》中,“此漢將受命之瑞”一句中無“漢將”二字,此處《駁異義》原文是據(jù)《春秋左傳正義》孔穎達疏文而補。
《駁異義》中詳細梳理了左氏學者對“獲麟”的不同解讀。文中提到的“說《左氏》者”是指漢代春秋左氏學家賈逵、服虔等人,他們認為麟來為孔子之瑞。《左傳》哀十四年孔疏云:“賈逵、服虔、穎容等皆以為孔子自衛(wèi)返魯,考正禮樂,修《春秋》,約以周禮,三年文成致麟,麟感而至?!保?]1675《異義》許慎謹按:“《禮運》云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龍,東方也;虎,西方也;鳳,南方也;龜,北方也;麟,中央也?!保?3]452按五行的說法,東方屬木、西方屬金、南方屬火、北方屬水、中央屬土,五行相生相克的順序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所以這里有“麟生于火,而游于土”[13]450之說,《爾雅·釋獸》對麟的解釋是:“大麃,牛尾,一角。”[15]326也就是所謂“大角之獸”。《禮記·禮運》中引東漢服虔注“獲麟”云:“麟,中央土獸,土為信。信,禮之子,修其母,致其子,視明禮修而麟至……”[16]703這里左氏學者的關(guān)注點已不是“麟”的象征意義,而是把“麟”物象化,使之為一個具體之物,在此基礎上又加入五行觀念去解讀。有了“麟”為具象這個前提條件,左氏學者又進行了爭論。西漢陳欽與賈逵、服虔等的觀點不同,他認為麟為西方金精,按《禮記·月令》云:“孟秋之月……其蟲毛。”[16]518-519秋季在五行中屬金,則麟屬西方金。又認為孔子作《春秋》為立言之教,西方為兌位,兌為口,言說之意,所以西方毛蟲麟至。雖說各位《左傳》學者說法稍有不同,卻都同意麟為孔子至。
榖梁學者尹更始、劉更生于石渠會議認為瑞災不能共存,許慎引此,認為麟既為周亡天下之異,自然不能為漢瑞,所以應為孔子至,可見許慎這里是從《左傳》說。于是皮錫瑞對此認為:“許君引尹更始、劉更生說為斷,則《榖梁》亦同《左氏》說矣。”[13]454
魏晉《左傳》學者杜預又對“獲麟”又加入了新的內(nèi)涵,他認為:
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于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1]1673-1674
杜預認為麟是仁獸,這與《公羊傳》以及何休、鄭玄的觀點是一致的,這就使得麟的地位愈顯重要。麟是圣王祥瑞之兆,但麟出時沒有圣王,于是孔子傷周道不興而絕筆于“獲麟”之事。事實上,《左傳》原文在“西狩獲麟”一事之后還有史事記載,至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才終止。杜預這里所言仲尼絕筆應該是吸取了《公羊傳》的說法來解《左傳》,甚至認為“獲麟”一事是修《春秋》之起因,感麟而作,絕筆于麟。
鄭玄對此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對于前文中許慎引各家之言以及許慎自己對于“獲麟”的態(tài)度,鄭玄駁曰:
《洪范》五事,“二曰言,言曰從,從作,,治也”。言于五行屬金??鬃訒r,周道衰亡,己有圣德,無所施用,作《春秋》以見志。其言可從,以為天下法,故天應以金獸,性仁之瑞。賤者獲之,則知將有庶人受命而行之。受命之征已見,則于周將亡,事勢然也。興者為瑞,亡者為災,其道則然,何吉兇不并、瑞災不兼之有乎?如此修母致子,不若立言之說密也。[13]451
鄭玄兼采今古文,認為麟五行屬金,是從《左傳》學者陳欽之說,孔子有立言之教,才使麟感而至,沒有取修母致子之說與麟為中央的觀點。他所言周亡與庶人受命之說,則是采取了公羊家的觀點。鄭玄將周道將亡與受命之瑞并列,去駁瑞災不兼的觀點,有興就有亡,興為瑞,亡為災,自然不存在瑞災不兼之說。
簡言之,《左傳》對于“獲麟”是記事,賈逵、服虔、潁容等認為麟來為修母致子之意,許慎與范寧皆以為麟為孔子之應,鄭玄則兼采了古、今文的部分說法。這些學者們多認為《春秋》作而麒麟出,《春秋》在麟之前,將《春秋》終于“麟”的觀念加以淡化和遮蔽。
四、結(jié)語
三傳紛爭歷來不斷,簡單來說,《公羊》《榖梁》取于義,《左傳》長于事。其中《公羊》與《左傳》的特點尤為鮮明,公羊?qū)W者強調(diào)闡發(fā),漢代公羊?qū)W者的解讀中就體現(xiàn)出其時代的特點,其中以董仲舒與何休最為突出,《春秋繁露》大談天人感應,何休《解詁》不廢災異讖緯,把“獲麟”視為王朝更替、天命所至的征兆,即“獲麟”的意義在于“感麟”。這些解釋反映出漢代人在用陰陽、五行等“默認”模式對這些異?,F(xiàn)象進行解釋,在政治與學術(shù)之間建立起某種“不得不如此”的神秘對應關(guān)系。
左氏學者則強調(diào)減損,其對“獲麟”解讀雖然不少,總體還是趨簡,即在陰陽五行學說上將“麟”視為物象進行發(fā)揮,即極力將“獲麟”回歸于“事”的層面進行解讀,“獲麟”的價值在于“麟”,因而更多的是對公、榖二家的“減損”,不過這種“減損”仍然是某種敘述,也仍然是某種觀念的具象表達,即漢代學術(shù)的陰陽五行學說,成了左氏學者不可“減損”的前置性命題。
漢晉《春秋》三傳學者對“獲麟”一事的解讀有一個總體的趨勢:解經(jīng)由事到多義最終回歸于事本身,這是一個再次整齊大義的過程。就其整體而言,是從增魅走向去魅?!洞呵铩繁尽皳?jù)亂世”而作,漢晉經(jīng)學家們有感而發(fā),針對現(xiàn)實亂象,他們或弘揚綱紀、希求太平王道;或冷靜求索、探尋匡世之道。由于學術(shù)淵源、思想傾向等的不同,彼此解經(jīng)取向有著明顯的差異,但最終都回歸到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與憂慮上。
這種歷史與傳說、經(jīng)義與現(xiàn)實的復雜映射關(guān)系,在三傳學者彼此辯難和爭先立異的背景下,顯示出經(jīng)學解釋的某種張力和局限:一方面,他們不敢完全摒棄三傳賴以存在的核心命題和歷史象征,當然就不可能忽視“獲麟”這一重大論題;另一個方面,他們又絕對不能與學術(shù)的敵對者采取相近的立場,當然也就客觀上刺激了經(jīng)學解釋模式和取向的多元化,“獲麟”三傳的不同解釋模式,即為如此。更重要的是,雖然這種形態(tài)是具體而微的“事件型”解釋模式,但毫無疑問,也是漢晉學術(shù)在經(jīng)學命題取舍上的生動寫照:其取或者說繼承的,是陰陽五行;其舍或者說揚棄的,是基于政治需要的神學敘述,經(jīng)學開始步入哲學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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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s of Interpretation of “Xi Shou Huo Lin” in Han and Jin Dynasties
WAN Pingping,PAN Zhongwei
(School of Philosophy,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11,China)
Abstract:In the 14th year of Lu Aigong’ s reign ( 481 BC ), the interpretation of “Xi Shou Huo Lin” by Confucian scholars in Han and Jin dynasties was a process from things to righteousness and finally back to the things. Among them, “Gong Yang” was the most prominent, and it systematically played four layers of profound significance, namely, the appointment of restructuring, the expedition of the perdition of the Zhou Dynasty, the prosperity of the Han Dynasty and the death of Confucius. The chang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meaning of “Huolin” have almost become an intuitive manifestation of the differences in the basic positions of Gongyang scholars in the Han Dynasty. Guliang scholars and Zuo scholars give priority to “de-enchantment”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Huolin” : the former places its meaning in “Gui Zhongguo”, while the latter in polysemy. However, in the process of polysemy interpretation, it has played an objective result of de-enchantment, and finally completed the closure and regression of the multiple forms of “Huolin” Confucian classics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 Huolin; “Gong Yang Zhuan”; “Gu Liang Zhuan”; “Zuo Zhuan”
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