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興,楊璨玉
清代至民國時期出現(xiàn)了諸多繪制西南各族圖像的民族圖志,學界通常將之稱為“苗蠻圖”。一段時間以來,這些民族圖志均被作為珍稀藝術(shù)品、文物,收藏于海內(nèi)外博物館、圖書館,研究者無緣目睹真容。近年來,隨著學術(shù)研究的不斷深入,海內(nèi)外學者的廣泛交流,諸多民族圖志匯集出版或公開展示,給研究者提供了新的材料。這些圖志因組織編繪者不同或因描繪記錄地域民族種類各異,大致可分為四類:一為朝廷組織編繪的“職貢圖”,如《皇清職貢圖》,是在乾隆皇帝旨意下,由內(nèi)閣軍機大臣主持編繪,用以記錄王朝境內(nèi)及周邊藩屬國家諸民族概況,以“昭王會之盛”;①傅恒等纂,門慶安等繪:《皇清職貢圖》,乾隆十六年編,嘉慶十年增修,內(nèi)府刊本,第1頁。二是地方官員組織繪制各族圖冊,用以記錄所管轄區(qū)內(nèi)各族分布區(qū)域、風俗習慣、生計方式等,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藏《滇省夷人圖說·滇省輿地圖說》,由嘉慶時期任云貴總督伯麟主持編繪,專門記錄與描繪云南各族情形之圖冊;三是,私家編繪“苗蠻圖”,其中最著者為嘉慶時任貴州八寨廳理苗同知陳浩作《八十二種苗圖并說》以及相關(guān)傳抄本;四是清代綠營軍因邊疆控制需要繪制的各族圖像、圖冊,如《云南營制苗蠻圖冊》[1]44-47、《維西夷人圖冊·維西輿地圖冊》②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藏《維西夷人圖舊畫本·維西輿地圖舊畫本》,古籍登記編號為152693,1960年的圖書登記顯示為“舊存”。該書由《維西夷人圖》《維西輿地圖》兩部圖冊合訂而成,圖冊繪制精美,一直作為古代邊疆民族畫冊珍藏于館內(nèi)。等。針對上述四類民族圖志,目前所見前輩學人的研究中,多注重微觀層面的論述分析,他們或從國內(nèi)外圖冊收藏情況、各版本考訂與圖說內(nèi)容??钡确矫嫒胧终归_研究,或針對某一具體類型圖冊內(nèi)容所反映民族概貌、文化習俗變遷進行論述,或就圖冊編定形式、過程及圖說內(nèi)容解讀探討清代王朝國家民族觀與天下觀等。①如李漢林:《百苗圖校釋》,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1年;楊庭碩、潘盛之等編:《百苗圖抄本匯編》(上下),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祁慶富、史暉等:《清代少數(shù)民族圖冊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2年。李德龍:《黔南苗蠻圖說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 年。又如蒼銘、劉星雨等《從〈皇清職貢圖〉看“新清史”的“清朝非中國論”》以《皇清職貢圖》為例,從三個方面闡述了清朝是中國的一個王朝,認為清朝并非“滿洲帝國”,而是一個以滿、蒙、漢三族為主體,包含邊疆各族的統(tǒng)一的中華帝國。蒼銘、劉星雨等:《從〈皇清職貢圖〉看“新清史”的“清朝非中國論”》,《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上述研究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但亦忽略了對各民族圖志類型層次差異與特征實質(zhì)的把握,從而很難揭示各民族圖志繪制背后的深層意義。只有明辨不同圖志的類型,區(qū)分不同圖志類型差異,深入探討民族圖志編繪目的與意義,才能更好地讀懂與利用民族圖志。
意大利社會地理學社圖書館(Societa’Geografica Italiana Biblioteca)收藏有《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這是一部由永北鎮(zhèn)駐防官軍組織繪制永北廳“夷人圖”。本文試圖以該圖志為例,著重分析該圖志在類型上與其他圖志存在何種差異性,并就相關(guān)問題進行澄清,希望以此引起學界高度關(guān)注,不要把不同類型民族圖志混為一談,以一種標準來認定、看待。
意大利社會地理學會圖書館藏《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是該圖書館所藏眾多中國西南各民族圖志文獻資料十七函之一種。據(jù)意大利漢學家白佐良推測,該批資料收藏于20 世紀初,為當時意大利外交官朱塞佩·羅斯的捐贈之物。直到20 世紀80 年代,意大利社會地理學會圖書館才完成對這批資料初步清點、整理和歸檔工作[2]399-438?!队辣钡剌洸⑼了舅鶎僖娜朔N類圖》歸檔編號為000070,內(nèi)含6 幀繪圖及1 幅地圖。紙?zhí)ネ械?,紙質(zhì)封面,正文圖文互見,所有繪圖均為彩色手繪。封面開本:20×25cm,畫頁開本:20×25 cm。地圖所繪永北廳所轄區(qū)域范圍涉及今金沙江南北兩岸,其6幀“夷人”圖像部分屬今四川,部分屬今云南,是研究滇西北邊地治理與民族文化難得的圖志資料。②本文所研究《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乃吉首大學楊庭碩教授從意大利社會地理學會圖書館購得該館藏中國西南各民族圖志文獻資料高清掃描本之一。
永北處滇西北與川西南交界,“(于云南)孤懸江外,界接吐蕃……西通鶴麗,北距衛(wèi)藏”,“人雜漢夷,為邊陲重地”[3]238,是由滇入川、藏之咽喉,戰(zhàn)略地位十分突出,自元至清均為王朝重點控扼之要區(qū)。元明清三朝利用土司代管夷人,設(shè)置流官管理漢民,廣設(shè)屯軍施行軍事管控。元置北勝、永寧兩土州。明設(shè)流官分治,初置北勝州,后改設(shè)瀾滄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領(lǐng)北勝、蒗蕖、永寧三土州。入清后,清廷廣布綠營,分設(shè)汛塘哨所,施行軍屯。順治十七年(1660年)設(shè)北勝營??滴跷迥辏?666年),以北勝州改隸大理府,添設(shè)永北鎮(zhèn)。①即以永寧之“永”字,北勝之“北”字,定名曰“永北”??滴跞吣辏?688 年)升北勝州為永北府,以永寧土府隸之,府鎮(zhèn)同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改府為直隸廳,直至清末。②永北府改永北直隸廳,《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清史稿》均作“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光緒《續(xù)修永北直隸廳志》記為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據(jù)《清高宗實錄》卷863“乾隆三十五年六月癸巳條”載:“吏部議準:署云貴總督彰寶奏稱……永北、蒙化、景東、三府裁去府名改直隸廳同知。其所屬各缺,均無庸更改。從之。”可知,清廷正式批準永北府改直隸廳應(yīng)在乾隆三十五年六月。
該圖志由《永北輿地圖》與《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兩部分構(gòu)成。③為方便表述,本文討論僅涉及“夷人”圖像時稱《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僅涉及“輿地圖”時稱《永北輿地圖》,兩者均涉及時用其全稱《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圖志繪制精美,圖說內(nèi)容豐富,惜無作者署名,無成書時間。但我們通過該圖志所含本證,結(jié)合同類圖志編繪時間相比較,做一大致推測,該圖志成書時間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 年)以后,光緒十八年(1892年)以前,初步推定相對準確可靠的編繪時間為嘉道之際。其理由如下:
第一,將該圖志中的輿地圖與乾隆《永北府志》所繪府輿地圖相比對,內(nèi)容大體一致[4]9,不同之處有二:(1)《永北輿地圖》為手繪彩墨圖,乾隆《永北府志》輿地圖則為雕版刻印黑白圖;(2)該圖志的輿地圖將永北府城更名為永北廳城。永北府改置直隸廳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據(jù)此我們可以斷定該圖志繪制時間上限為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
該圖志所繪永北直隸廳輿地圖,采用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形象畫法,無比例尺、無經(jīng)緯度。從整體構(gòu)圖看,圖中繪制的地理要素有廳城、汛塘、土司宅邸、關(guān)隘、寺觀、山脈、河流、道路;從所用顏色和圖標看,山脈用青綠色,河流用淺墨色,道路用紅實線,湖泊用淺墨色并起波紋。永北廳城是永北直隸廳署與永北鎮(zhèn)署駐地,位于輿圖中心位置,正方形城池,東西南北各開一城門,蒗蕖汛位于其東北、永寧汛處在其西北,分別有南北兩座門,設(shè)有方形城墻。順州土州城在永北廳城西面,背靠公山,東西兩城樓,南面城墻。其他汛塘、關(guān)隘、土司宅邸均用淺黃色長方形方框與文字標識。該圖志外圍邊框分別標示永北廳四至交界。④自北逆時針所書文字為:“北界六百里至烏角寺,與四川黃喇嘛交界;西北一百五十里至麗江府交界;西二百二十里至鶴慶府交界;西南一百八十里至鄧川州交界;南二百二十里至賓川州交界;東南三百里至大姚縣交界;東三百五十里至元謀縣交界;東北三百里至四川鹽源縣交界?!?/p>
第二,光緒《續(xù)修永北直隸廳志》卷7《土司》載北勝州土州同于光緒十八年(1892 年)改流[3]431。該圖志輿地圖中所繪章土州同宅即北勝州土州同宅,足見該圖志編繪之際北勝州并未改流,據(jù)此推之該圖志編制時間下限絕不會晚于光緒十八年(1892年)。
第三,同類型圖志繪制時間多為嘉道時期。英國不列顛博物館藏《普洱府輿地夷人圖說》,此圖志包含輿圖1幅,“夷人圖”13幀,其體例構(gòu)成與本文所討論該圖志體例吻合。美國學者勞拉·霍斯特勒(Laura Hostetler)據(jù)《普洱府輿地夷人圖說》上所用印章,認定其繪制于嘉慶十四年(1810年)[5]348,Liscak Vladimir 則稱年代應(yīng)為嘉慶二十四年四月(1820年4月或5月)。[6]68此兩位外國學者的考訂,在沒有看到原圖的情況下,很難斷定他們結(jié)論的可靠程度。但就總體而言,《普洱府輿地夷人圖說》大致繪制于道光以前比較接近歷史真實。以之做參考,由于兩本圖志內(nèi)容和體例結(jié)構(gòu)相近,該圖志編制時間大致應(yīng)與《普洱府輿地夷人圖說》相接近,推定該圖志編繪于嘉道之間,比較接近歷史原貌。
第四,乾嘉之際,全國范圍動亂頻仍,北方有白蓮教起義、天理會起義,南方則在湖南湘西、貴州黔東南黔西南、云南滇西北等地“民族起事”不斷。清廷在事態(tài)平息、時局大定之后,出于統(tǒng)治需要與社會治理出發(fā),命令地方行政長官及軍事將領(lǐng),對所轄區(qū)域內(nèi)民族情況進行普查并繪制民族圖志,以供當?shù)剀娛鹿芸刂?。如嘉慶七年(1802年)云南恒乍繃起義被鎮(zhèn)壓后,維西協(xié)鎮(zhèn)守軍官便組織編繪《維西協(xié)營制總圖》,即是當時的一種應(yīng)對措置。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從《維西協(xié)營制總圖》中節(jié)錄的《維西夷人圖·維西輿地圖》,還是意大利藏《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都非當時所編繪圖志原本,而是民國年間在原件基礎(chǔ)上的臨摹本。①據(jù)蒼銘《〈維西夷人圖〉考釋》一文考證,《維西夷人圖·維西輿地圖》原圖成書時間為嘉慶七、八年間,現(xiàn)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維西夷人圖·維西輿地圖》藏本,為1920 年收藏者楊昭雋購置,系民國時期傳抄臨摹本。參見蒼銘:《〈維西夷人圖〉考釋》,《民族研究》2020年第5期。其文物價值或許不大,但因他們均為按照原圖臨摹,基本保留了原本原始面貌,其資料價值十分重要?!队辣钡剌洸⑼了舅鶎僖娜朔N類圖》之名為改繪時所題,其中“地輿”一詞與傳統(tǒng)“輿地”一語,語言使用慣例相較,差異明顯,或為民國時期臨摹者用語習慣改變使然,卻也成了該圖志臨摹于民國初年的有力證據(jù)。
總之,意大利所藏這批中國西南民族圖志就其性質(zhì)而言,肯定都非原本,似為書攤上收購或經(jīng)由其他途徑獲得,絕大多數(shù)都非文物真跡,文物價值并不大,但因其是在原件基礎(chǔ)臨摹而成,因而資料價值不容低估。
圖一:《永北輿地圖》
乾隆三十年(1765年)修《永北府志》卷二十五《土司》附錄“種人夷俗”,為較早全面記述永北“夷人”分布與習俗之文獻,但惜并未有“夷人”圖像描繪?!队辣蓖了舅鶎僖娜朔N類圖》形象生動地描繪了轄區(qū)內(nèi)6種“夷人”的外貌與服飾,圖說部分則詳細介紹了各族的分布、生產(chǎn)生活習俗,并特別記述了邊地“夷人”的地域歸屬,較好的補充了(乾?。队辣备尽分蛔恪T搱D志所繪6 種“夷人”分別為西番、白夷、僰人、麼些、力些、倮?。①《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圖說中族稱用“犭”旁,本文均刪除或用“亻”旁。西番即今藏族,白夷、倮?為今彝族,僰人是為今白族,力些即今傈僳族,麼些是為今納西族。
圖二:《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西番
圖三:《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白夷
圖四:《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僰人
圖五:《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麼些
圖六:《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力些
圖七:《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之倮?
該圖志中的西番、白夷、僰人、麼些、力些、倮?六種“夷人”,《皇清職貢圖》《滇省夷人圖說》中亦有繪制,但人物構(gòu)圖、設(shè)色、形象有所不同,顯示了不同類型圖冊的具體差異,茲論述如下:
《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與《皇清職貢圖》相較。《皇清職貢圖》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繪制成冊,以手繪和彩色雕版印刷兩種類型版本傳世,其中云南夷人總計36種,其圖是在地方畫師繪制的小樣基礎(chǔ)上,由宮廷職業(yè)畫師依樣重新起白描稿、正稿、再上色,對每一種圖像均進行了藝術(shù)的再創(chuàng)作、再加工,繪畫技法屬于工筆重彩畫[7]119-126。該圖志為永北鎮(zhèn)軍官組織畫工繪制的“夷人”圖冊,完成于嘉道年間,繪畫技法屬于“兼工帶寫”,即工筆與寫意結(jié)合,人物面部工整細致,服飾具寫意成分,對衣服質(zhì)地與人物所佩戴首飾做了一定程度的夸張表現(xiàn),意在方便下級軍吏于執(zhí)行防務(wù)時容易分辨其民族歸屬,而采取的實用性畫法。《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與《皇清職貢圖》均為一男一女人物特寫畫像,其差異之處主要表現(xiàn)如下:第一,構(gòu)圖方面,該圖志一男一女繪于同一幀畫幅上,兩人合為一圖,面向隨意,以各自“夷人”的生計活動為背景,將人物置于日常生產(chǎn)活動中,如實反映各“夷人”生計方式與勞作場景?!痘是迓氊晥D》則男女各為一圖,獨立成畫,正面朝向讀者,無背景描述,僅為人物的肖像呈現(xiàn)。第二,人物表情方面,該圖志在人物面部刻畫上生動風趣,6幅圖像中的每對男女人物均有眼神的互動和交流,意在如實反映各“夷人”生活場景。而《皇清職貢圖》中的男女表情均莊重恭順,面帶笑容,意在突顯對王朝順服之意。第三,服飾方面,該圖志采用粗線條寫意畫風,服飾材質(zhì)簡樸而原生態(tài),而《皇清職貢圖》服飾材質(zhì)考究,樣式端莊沉穩(wěn)。兩圖志此三方面差異,充分突顯了該圖志作為軍營軍官繪制圖冊的實用性,即便于分辨所管轄區(qū)內(nèi)各民族特征,以利于實現(xiàn)有效管控的目的。而《皇清職貢圖》代表了宮廷繪本民族圖志類型,整個畫面用色艷麗莊重,力求寫真,構(gòu)圖工整,沒有殘缺。作為呈報皇帝御覽畫本,《皇清職貢圖》著重突出表現(xiàn)所繪“夷人”正面形象特征及其對王朝恭順神情,彰顯王朝盛世之氣象。上述差異,反映了清代民族圖志因類型不同而圖繪特征各異的實質(zhì)。
《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與《滇省夷人圖說》比較?!兜崾∫娜藞D說》為云貴總督伯麟組織云南地方畫師所繪制[8],與該圖志為時代相近的官方圖志,但該圖志為地方軍管官員編繪的應(yīng)用性圖志,《滇省夷人圖說》則是省級地方要員,出于行政、軍事、經(jīng)濟管轄的綜合需要而編繪的民族圖志,因而其間也存在類型上差異。從畫面上看,《滇省夷人圖說》是由人物和山水組合而成的人物山水畫,繪畫技法上也屬“兼工帶寫”,人物的繪制主要是用工筆,但筆法不精細,類似速寫畫;背景山水用寫意畫法。《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與《滇省夷人圖說》比較如下:人物刻畫上,《滇省夷人圖說》是多個人組成的生產(chǎn)生活畫面,人物在整個圖像中所占比例相對較小,因此人物的面部刻畫不甚清晰,但整體畫面敘事性非常強,例如,麼些一圖表現(xiàn)的是男子們打架、婦女勸和的場面?!队辣蓖了舅鶎僖娜朔N類圖》的背景主要側(cè)重表現(xiàn)其生計方式與生產(chǎn)活動場景,人物在畫面中占據(jù)中心位置,面部表情刻畫清晰、個性化,甚至略顯夸張。服飾上《滇省夷人圖說》男子上衣下褲,女子上衣下裙,各族之間的服裝款式差異不大,服裝顏色用色淺淡,與背景的“青山綠水”或“淺山絳水”顏色協(xié)調(diào)一致?!队辣蓖了舅鶎僖娜朔N類圖》服飾與所繪背景聯(lián)系緊密,重點突顯與生計方式相關(guān),體現(xiàn)與生產(chǎn)勞動關(guān)聯(lián)性。從整體畫面看,《滇省夷人圖說》的繪畫者有較好的構(gòu)圖、設(shè)色等繪畫技術(shù),但人物個體形象特征不鮮明,甚至雷同。由此可推斷,《滇省夷人圖說》的繪畫者可能沒有逐一見過所繪圖像中的“夷人”,僅憑借文字介紹和下級呈報畫稿對滇省“夷人”的想象而作。
具言之,《皇清職貢圖》是對清朝“大一統(tǒng)”盛世歌功頌德的繪畫作品,需要體現(xiàn)大清治下百姓幸福安康,所繪永北“夷人”經(jīng)過畫師的精心雕琢雅化,藝術(shù)水準較高,寫實性很強;《滇省夷人圖說》所繪“夷人”是因文寫意的圖像,寫實性不足;《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所繪“夷人”相對真實,大多為親眼所見,直接描繪,對于駐防清軍與行政官員辨識所轄各族相貌、服飾可以發(fā)揮直接的實用價值,對了解各民族生活習性和交流方式具有指南意義。
《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的圖冊結(jié)構(gòu)為前圖后文,一圖一文相配而成。圖說對永北所屬6種“夷人”的概述內(nèi)容帶有明顯民族治理與軍事管控的視角特點。茲將圖說內(nèi)容列表如下。
從表1 可知,永北土司所屬6 種“夷人”是按居住地區(qū)、男女服飾、生計方式、漢化程度、婚俗禮儀、喪葬習俗等六方面進行概述,簡明扼要,言簡意賅。
表1 《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圖說
性最梟雄,能遠視,山崖而棲,就穴而居。頭戴樹葉帽,身佩弓弩,獵獐鹿以易食,綱鳥雀而資生。不通漢語,男女衣同,性情桀驁。此輩老于山岡,不蹗平地?;榕湟嘤忻藉?。粗知其禮,歿后火化,取土深埋。其人矮小,好飲輕生,非剝樹皮倚山蓋屋,即捕魚雀就水為家。處煙瘴之鄉(xiāng)而不懼,近狼蟲之穴而不驚。男子耕田供食,女子績麻為衣?;槠敢耘R怎梗瑲{后棺殮掩埋。附居城郭,稍類漢跡,男子以帕包頭。大半跣足。女人背負羊皮,以布束發(fā)。富者棉衣夾襖,貧者麻布為衣。男子耕田納賦,女人采樵營生,間有讀書名列宮墻者。婚喪與漢人無異。其人淳樸。男女悉以麻布束發(fā)。身披長氈,腰掛短刀,頗知事上之理。稗麥油茶,稍餐即罷,板屋草房比連而居。男女二八成婚,憑媒妁定婚期。身后不用棺槨,以布纏裹火化,傾骨山上,并無冢墓。生于山崖深箐,距城百里之外,無姓氏。男子跣足蓬頭,開山挖地,資種蕎麥。女人身穿短衣,腰系桶裙,不知洗盥,鮮通禮義。男女野合自配,終身不二。歿后火化葬骨,插松枝以棲神。2 3 4 5 6力些白夷僰人麼些倮?
這6種“夷人”分屬永北不同土司管轄,見下表。
由表2 可知,該圖志所繪6 種“夷人”分屬永勝州土司、永寧土知府、北勝州土州同、順州土州同、蒗蕖州土舍五大土司所轄,是對永北廳境內(nèi)土司所轄不同民族的分布反映,目的是希望駐軍和下級小吏,對當?shù)孛褡逡子谧R別與查明其與土司在行政歸屬上的關(guān)系,以便溝通順暢,對中下級軍官施行軍務(wù)發(fā)揮指導作用。為達此目的,與之相配的畫圖會放大識別標識。在人物裝扮特征方面力求寫真,但又不拘泥于寫真,以此突顯不同“夷人”之間的標志性特征,如可識別的生態(tài)背景,服飾裝扮及首飾標識,還特別強調(diào)是否通漢語。故需要引起注意之處在于,民族圖志并非渾然一體,鐵板一塊,相互之間絕不能對勘。將不同類型民族圖志進行比勘,反而會造成曲解和理解上的偏離史實。這是目前在民族圖志研究中亟待澄清之關(guān)鍵點,即圖志編撰類型要從宏觀視野來看,不能作為無區(qū)別的同一文獻類型看待。
表2 《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夷人”所屬土司
從該圖志圖說所描述“夷人”概貌與“夷人”所屬土司管轄二者結(jié)合,我們可以看到,詳細報告與描述所轄區(qū)域內(nèi)“夷人種類”與分布,有效辨識與區(qū)分所轄區(qū)域內(nèi)各族“夷人”特征以及是否通漢語,還要弄清其土司歸屬,從軍事防御與邊地治理角度加強對轄區(qū)內(nèi)各民族的治理與軍事管控,顯然是此圖志繪制最重要之目的。因此,“夷人”居住區(qū)域、生計方式以及漢化程度也是這一類型圖志編撰的標志性特點所在。
通過比較可知,《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中“夷人”圖說對“夷人”描繪內(nèi)容,與《皇清職貢圖》圖說內(nèi)容有較大差異,最顯著之處在于,《皇清職貢圖》一類的皇家民族圖志,照例要記載“夷人”是否臣服、是否輸賦納貢等,該圖志對此則闕如。①如《皇清職貢圖》所涉永北“夷人”有西番、麼些、力些等,圖說西番“地種蕎稗,納糧”,麼些“土宜蕎稗,歲輸糧賦”,力些“地種蕎麥、隨地輸賦”。《皇清職貢圖》作為朝廷編繪宮廷圖志,其目的是為呈現(xiàn)太平盛世面、萬國來朝之景象,因此政治大一統(tǒng)是其要表達的主要方面,邊疆“夷人”納糧貢賦、歸順臣服與外藩朝覲歸附、傾心向化是其要描述的重要事項,也是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最為看重與關(guān)注之點,而其他類型圖志則無此方面要求。《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圖說中“夷人”為土司代管,在地軍政官吏只有防其反叛之務(wù)而無征收賦稅之責,因此圖說內(nèi)容集中描寫居住地區(qū)、男女服飾、生計方式、漢化程度、婚俗禮儀、喪葬習俗等方面內(nèi)容,目的就是要對管轄區(qū)內(nèi)各“夷人”實施精確識別,其是否納糧當差當然可以一概從略。至于說對他們婚喪嫁娶等行為特別加以重點關(guān)照說明,其目的也很明確,主要是為防范在處理民族事務(wù)時,因文化偏見造成誤解,將少數(shù)民族的婚喪等人口密集活動,誤判為聚眾鬧事與妨礙軍務(wù)等違規(guī)行為。由此可見,兩類圖志經(jīng)緯之別,明白如畫。
至于一些地方大員組織編繪的綜合性民族圖志等圖說內(nèi)容,往往側(cè)重描述邊疆各族風俗習慣與服飾裝扮等內(nèi)容,目的是為了滿足內(nèi)地漢人對邊疆異文化的好奇之心。例如,德國萊比錫民族學博物館藏《滇省迆西迆南夷人圖說》,為乾隆時期曾任普洱知府、永昌知府、云南按察使的地方官賀長庚主持編繪,其圖說對各“夷人”的描述重點側(cè)重風俗習慣與服飾裝扮等。賀長庚在圖志的序言中坦言,云南諸夷與漢人雜居者,多知向化,讀書習禮,但邊疆高山深谷之地,風俗習慣與內(nèi)地差異較大,“夷人”種類十分復雜,作為地方官員要了解地方風俗,才有利于實施有效的教化[9]109-119。
概言之,《永北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圖說是永北鎮(zhèn)軍官視角下對“夷人”認知的表述,需要突出地方行政軍事管控下的邊疆狀況,因此更為關(guān)注對邊疆各族居處、形貌、服飾、習俗、歸屬等精準定位,側(cè)重于民族治理與邊疆管控的思維記錄邊地“夷人”民情。
民族圖志類型眾多,對眾多民族圖志研究重點在于各圖志不同類型存在的層次和特征方面的差異,這應(yīng)成為民族圖志研究的首要問題。只有明辨各民族圖志的類型差異,我們才會懂得《皇清職貢圖》是從全國境內(nèi),更多關(guān)注涉外族類與文化描繪、記錄,而作為基層地方軍政要員主持編繪的《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更多從具體的微觀層面來作人物識別,根據(jù)具體地域目標與社會治理難點,對轄區(qū)內(nèi)少數(shù)民族進行分辨,從而為普通下級官吏乃至士兵執(zhí)行軍務(wù)時,提供行動指南與經(jīng)驗教訓總結(jié)。特別是在發(fā)生如恒乍繃起義事件后,為應(yīng)對邊疆動亂,更需要編撰此一類型圖志,以應(yīng)對與處理民族危機,避免民族識別上的偏頗,導致不應(yīng)有的隔閡與誤判。因此《永北地輿并土司所屬夷人種類圖》可謂是一類在特定行政區(qū)劃,應(yīng)對具體施政需求的實用性營制類民族圖志。因此,我們在對民族圖志做總結(jié)性研究之時,不能輕易認定某一版本是對或錯,不能簡單地把民族圖志視為一體,而要分別類型,從不同類型角度來進行分辨,分門別類加以對待。不能將不同類型民族圖志相互進行??保荒芎翊吮”?。只有在分辨與明確民族圖志類型的基礎(chǔ)上,從編撰目的與讀者受眾角度進行分類解讀與分析,才能揭示民族圖志實質(zhì)內(nèi)涵。這一啟示對當代的應(yīng)用價值而言,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了。到了今天,民族圖志這一體例的文獻編撰,躬逢盛世,也很自然應(yīng)提上議事日程。在此背景下,分辨歷史時期圖志類型,更具有價值,對我們編撰新時代不同類型中國新民族圖志提供重要的參考和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