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 [四川師范大學,成都 610066]
敦煌佛曲作為音樂文學的一種,能合樂而歌,因此音樂對敦煌佛曲的影響是極大的,就敦煌佛曲歌辭的形式特征而言,本文從藝術構思、表現(xiàn)手法、節(jié)奏三方面加以論證。
敦煌佛曲在藝術構思方面,包括定格聯(lián)章的組織形式,內部組織形式則由特定的句式來組合。
其一,定格與聯(lián)章。定格是特有的一種結構,是佛曲中的固定形式。定格的使用與曲調有關,每曲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從立意到布局,以固定的形式來構造曲辭,這便從曲調與歌辭兩個方面強化了聽眾的記憶。這種手法是聽眾所喜聞樂見的?!栋贇q篇》從“一十”“二十”寫到“百歲”,分為《丈夫》《女人》《垅上苗》《池上荷》《一生身》六組歌辭來加以敘述,每組分為十首,以此來描繪人生境遇,其中,數(shù)字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它既是時間線索,也是邏輯線索。如《百歲篇·緇門》:
一十辭親愿出家,手攜經榼學煎茶。驅烏未解從師教,往往拋經摘草花。(〇九六四)
二十空門藝卓奇,沾恩剃發(fā)整威儀。應法心師堪羯磨,五年勤學盡毗尼。(〇九六五)
三十精通法論全,四時無暇復無眠。有心直擬翻龍藏,豈肯因循過百年。(〇九六六)
四十幽玄總攬知,游巡天下入王畿。經論一言分擘盡,五乘八藏更無疑。(〇九六七)
五十恩延入帝宮,紫衣新賜意初濃。談經御殿傾雷雨,震齒潛波臥窟龍。(〇九六八)
六十人間置法船,廣開慈諭示因緣。三車已立門前路,念念無常勸福田。(〇九六九)
七十連宵坐結跏,觀空何處有榮華??镄闹睒非笄鍍?,永離沾衣染著花。(〇九七〇)
八十雖存力已殘,夢中時復到天關。還遇道人邀說法,請師端坐上金壇。(〇九七一)
九十之身朽不堅,猶蒙圣力助輕便。殘燈未滅光輝薄,時見迎云在目前。(〇九七二)
百歲歸原逐晚風,松楸葉落幾春冬。平生意氣今朝盡,聚土如山總是空。(〇九七三)①
這組歌辭以年齡為線索,敘寫了出家人的一生,時間將人生串聯(lián)了起來,每一首的謀篇布局皆具有相似性。
再看聯(lián)章。所謂聯(lián)章,即將兩首以上的同調或不同調的辭章連接起來組成套曲。它們內容、題材基本相同,這樣來組織篇章,從音樂功能上看,具有回旋的效果,形成余音繞梁的藝術之美。聯(lián)章可分為定格聯(lián)章、重句聯(lián)章等。定格聯(lián)章如《五更轉·南宗贊》:
一更長,一更長,如來智慧化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無明障蔽自慌忙。了五蘊,體皆亡。滅六識,不相當。行住坐臥常注意,則知四大是佛堂。(一〇二五)
一更長,二更長,有為功德盡無常。世間造作應不久,無為法會體皆亡。入圣位,坐金剛。諸佛國,遍十方。但知十方原貫一,決定得入于佛行。(一〇二六)
二更長,三更嚴,坐禪習定苦能甜。不信諸天甘露蜜,魔軍眷屬出來看。諸佛教,實福田。持齋戒,得生天。生天終歸還墮落,努力回心取涅槃。(一〇二七)
三更嚴,四更闌,法身體性本來禪。凡夫不念生分別,輪回六趣心不安。求佛性,向里看。了佛意,不覺寒。廣大劫來常不悟,今生作意斷慳貪。(一〇二八)……②
聯(lián)章具有敘事功能,這樣一組定格聯(lián)章,句式是三三七七七。篇章的連綴展示了一更到五更的時間變化,其中有重句,“一更長”重復了三次,“二更長”“三更嚴”“四更闌”“五更延”重復了兩次。《五更轉》之“轉”有兩層含義,一是遞進轉換,第二更重復了第一更,再遞進為第二更,第三更重復了第二更,再遞進為第三更。每一首都遵循了這樣的組織形式。一則為歌唱的意思,魏晉時開始的唱導、轉讀的概念中,“轉”與歌唱密切相關。③段成式《酉陽雜俎》曰:“素公不出院,轉《法華經》三萬七千部。”《太平廣記》引《宣室志》曰:“三藏轉咒,震舌呼祝?!薄蹲C無為·歸常樂》說:
十二部諸經贊。流在閻浮間。明人速悟轉讀看。盡得出三關。(〇五二一)④
“轉讀看”這里是指歌唱、念誦、目讀的意思。《五更轉》的意思即根據(jù)五更的時間順序的遞進轉化這樣的體制來進行轉唱。
《五更轉》這樣固定的演唱形式,采取遞進反復的手法,形成了反復回旋的藝術效果。
其二,句法方面,主要分為齊言與雜言兩類,句法在規(guī)整之中又富有變化。四言雖典雅卻單調,往往不能滿足音樂的需要。唐代近體詩盛行,敦煌佛曲常選用五七言為主的句式,雜言又或加入三言,這樣的句式活潑通俗,也是表達情感的需要。五言常與七言組合,這兩種句式都是唐代近體詩表現(xiàn)力最強的句式,這樣組合能加強藝術表現(xiàn)力。
七言的歌曲譬如《五臺山贊》:
南臺窟里甚可憎,里許多饒羅漢僧。吉祥圣鳥時時現(xiàn),夜夜飛來點圣燈。佛子。大圣文殊師利菩薩,佛子。(〇三九六)⑤
除去和聲的部分,類似于七言絕句,然而平仄以及押韻的嚴格程度都不如格律詩,由于不受格律束縛,故較為自由。
三言、五言、七言的組合有《行路難》聯(lián)章,譬如第十一首:
君不見。無心之大施。曠然忘懷絕衰利。隨緣聚散任五家。不計彼此之差二。開門任取不為限。緣起即住非關自。三事由來不預懷。豈簡福田之漸次。一切無求無所欲。任運無施無不施。無心之心超世間。故得稱為施中至。無心之心通法界。法界平等非殊異。若能悟此一體檀。即是無礙檀那地。行路難。行路難。無心甚奇特。不見福田之是非。深達無利無功德。(〇六九六)⑥
這里采用三言五言七言的組合,五言具有調節(jié)節(jié)奏的作用。末句采用三三五七七句式,實則為三三七七七句式的變體。
三言與七言組合十分常見,形成了三三七七七句式,這樣的組合節(jié)奏十分明快,且朗朗上口,譬如《十二時·普勸四眾依教修行》:
黃昏戌。有可說。鼓罷長街人不出。莫言遇夜得身閑。算錢徹曙猶啾唧。(一二九八)
還往來。露妻室。半夜烹炮餐未畢。臺盤腳下酒滂沱。經像面前多碎骨。(一二九九)
醉昏昏。迷兀兀。將為長年保安吉。忽然福盡欲乖張。寒暑交侵成臥疾。(一三〇〇)⑦
敦煌佛曲的表現(xiàn)手法分為套語、和聲、重句、襯字等,追求通俗化、世俗化。
首先,敦煌佛曲中運用了口誦音樂文學中所特有的套語。套語常用于口誦文學,具有程式化的特點,雖顯刻板卻利于記憶與流傳。譬如《荷馬史詩》中的敘事套語:“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⑧,“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雹嶙髡咴诟柁o中廣泛運用套語,并與音樂相配合,借此讓觀眾熟悉這樣的方式,提高他們的興趣,這是口傳藝術的基本表現(xiàn)手法。佛經中存在大量的套語,這與佛經早期的口誦傳統(tǒng)相關。套語在佛經、講經文中也大量存在,以加強佛經的誦讀與傳播。敦煌佛曲中也常使用一些程式化的固定語句,這些套語具有相似性。
敘事套語如《十二時·普勸四眾依教修行》:
上三皇,下四皓,潘岳美容彭祖老。八元八俊葬丘陵,三杰三良掩荒草。(一二二五)
春復秋,旦復暮,改變桑田易朝祚。三皇五帝總成空,四皓七賢皆作土。(一二二六)
少顏回,老彭祖,前后離殊盡須去。無常一件大家知。爭奈人心不驚悟。(一二二七)⑩
“三皇”“五帝”“彭祖”“七賢”等套語廣為人知,聽眾便能借助于聆聽套語迅速地領略歌辭的涵義。
說理套語如“學道”:
《證無為·太子贊》:太子初學道,曾作忍辱仙。(〇三六一)
《行路難·共住修道》第五:欲得學道,須舍冤親。(〇五〇四)
《十二時·學道》:平旦寅,學道事須貧。(一〇〇〇)?
套語是長期的口耳相傳形成的固定用法,由于歷經長久沉淀,作者熟悉這樣的用法,從而信手拈來,促進聽眾的接受。盡管不同的歌辭有著重復的內容,聽眾卻并不會因此而厭煩,正因為其中有熟悉的套語,聽眾才會繼續(xù)聽下去,套語符合他們的期待。就演唱者而言,歌唱聽眾所不熟悉的歌辭才是一種冒險??陬^文學往往轉瞬即逝,倘若沒有反復出現(xiàn)的套語,聽眾會茫然不知所措。故而套語成為佛曲歌辭中常用的表現(xiàn)方式。
其次,敦煌佛曲中運用了重句,也即歌辭中每一首的固定位置有重復的語句,又稱疊句,如《化生子·化生童子贊》:
化生童子舞金鈿。鼓瑟蕭韶半在天。舍利鳥吟常樂韻。迦陵齊唱離攀緣。(〇六二六)
化生童子本無情。盡向蓮花朵里生。七寶池中洗塵垢。自然清凈是修行。(〇六二七)
化生童子自相夸。為得如來許出家。短發(fā)天然宜剃度??张扇~作袈裟。(〇六二八)?
此處是首句出現(xiàn)重句,重復之中又富有變化,即換頭。曲辭中的重復往往富含深意,換頭正是重復中富有變化的體現(xiàn)。“化生童子本無情”與“化生童子自相夸”,替換了后三字,即使此處的曲調相同,曲辭上的微妙變化也能增強全曲的藝術表現(xiàn)與情感表現(xiàn)。
重句與音樂有極大的聯(lián)系,這樣的重復并不是毫無意義的,曲調的重復與遞進皆會造成重句,反復的吟唱有助于表達情感,對聽眾而言也是賞心悅目的,能強化情感,如形容僧人募化的歌辭《三冬雪》:
話苦辛,申懇切,數(shù)個師僧門仭列。只為全無一事衣,如何御彼三冬雪。(〇五五一)
或秋深,嚴凝月,蕭寺寒風聲切切。囊中青緡一個無,身上故衣千處結。(〇五五二)
最傷情,難申說,杖笠三冬皆總闕,寒窗冷榻一無衣,如何御彼三冬雪。(〇五五三)?
末句重復唱“如何御彼三冬雪”,十分動人。
其三,敦煌佛曲中運用了和聲。和聲不僅能起到循環(huán)往復、余音繞梁的作用,還完善了歌辭內部的組織,能提升藝術表現(xiàn)力。敦煌佛曲中運用和聲的歌辭數(shù)量較多,和聲有長有短,少則兩字,多則十多字。短者如《失調名·和菩薩戒文》“佛子”二字,長者如《十無常》中“堪嗟嘆,堪嗟嘆,愿生九品坐蓮臺,禮如來”長達十六字的和聲。
和聲一般處于結尾處,有時歌曲開始也出現(xiàn)了和聲。譬如《悉曇頌·佛說楞伽經禪門悉談章》其一,首尾都有和聲:
頗邏墮。頗邏墮。第一舍緣清凈坐。萬事不起真無我。直進菩提離因果。心心寂滅無殃禍。念念無念當印可。可底利摩。魯留盧樓頗羅墮。
諸佛弟子莫懶惰。自勸課。愛河苦海須渡過。憶食不餐常被餓。木頭不鉆不出火。那邏邏。端坐。娑訶耶。莫臥。(〇四六八)?
“頗邏墮”“娑訶耶”等皆為梵文的音譯,首尾皆用和聲,形成首尾呼應。
兩種和聲同時使用,能豐富歌曲的層次,譬如《散花樂》:
啟首皈依三學滿。散花樂。天人大圣十方尊。滿道場。(一八三)
昔者雪山求半偈。散花樂。不顧軀命舍全身。滿道場。(一八四)
巡歷百姓求善友。散花樂。敲骨出髓不出嗔。滿道場。(一八五)?
此處“散花樂”與“滿道場”分別出現(xiàn),和聲交替使用,加強了它的表現(xiàn)能力。和聲能渲染氣氛,將聽眾帶入一定的情景之中。譬如《行路難·共住修道》中的“行路難”便渲染了情景。
語言的輕重、疾徐、長短、高低與音樂有很大的關聯(lián),進而會影響敦煌佛曲的節(jié)奏,杜亞雄說:“陰陽五行學說對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節(jié)拍形式也有影響,因為二拍子和四拍子中的拍子為偶數(shù),可分為‘陰’‘陽’,所以傳統(tǒng)音樂作品便常用一板一眼和一板三眼,很少出現(xiàn)三拍子。流水板有板無眼,其板也要分成‘紅梆子’和‘黑梆子’兩部分,以合‘陰’和‘陽’的概念?!?
偶數(shù)對節(jié)拍的影響很大,以一輕一重或一重一輕的形式來組合,或上疾下徐,或下高上低,陰陽交替,互為參照。譬如三三七七七這樣的配合,五言是二三節(jié)奏,七言是二二三節(jié)奏,三三七七七的節(jié)奏為:“三三,二二三,二二三,二二三”,七言的內部節(jié)奏是一陰一陽,再配合兩句三言,這樣的句式十分活潑,錯落有致而富于變化,節(jié)奏明朗且韻律鏗鏘。
譬如《十二時·勸凡夫》:
夜半子。夜半子。眾生重重縈俗事。不能禪定自觀心。何日得悟真如理。豪強富貴暫時間。究竟終歸不免死。非論我輩是凡夫。自古君王亦如此。(〇九四〇)
雞鳴丑。雞鳴丑。不分年貶侵蒲柳。忽然明鏡照前看。頓覺紅顏不如舊。眼暗尫羸漸加愁。頭鬢蒼茫面復皴。不覺無常日夜催。即看強梁那可久。(〇九四一)
平旦寅。平旦寅。智慧莫與色為親。斷除三障及三業(yè)。遠離六賊及六塵。金玉滿室非是寶。忍辱最是無價珍。男子女人行此事。不染生死免沉淪。(〇九四二)?
這里句式為三三七七七的組合,七言五句,前配兩個三言句,節(jié)奏比純七言更為明朗,而無刻板之意。相形之下,齊言的節(jié)奏比雜言的節(jié)奏更為莊重,譬如《長安辭·來生得見五臺山》:
天長地闊杳難分,中國眾生不可聞。長安帝德承恩報,萬國歸投拜圣君。(〇四四〇)
漢家法用令章新,四方取則玉華吟。文章繹絡如流水,白馬馱經卻自臨。(〇四四一)
故來行險遠尋求,誰謂明君不暫留。修身不避關山苦,學問仍須度百秋。(〇四四二)?
此四首皆為七言四句,節(jié)奏與七言律詩相同,營造了莊重的宗教氛圍。
音樂藝術的載體是音樂符號,與雕塑藝術、繪畫藝術等截然不同。它沒有實在的物質載體,這一點與文學相似,不通過畫紙、石頭、木頭等實在物質,而是通過音樂符號來表現(xiàn)。它具有象征性,必須借助于想象來抵達它的意境。敦煌佛曲歌辭是用以配樂演唱的,因此音樂影響了它的形式特征,表現(xiàn)于藝術構思的宏大、表現(xiàn)手法的精妙、節(jié)奏的引人入勝。
①②④⑤⑥⑦⑩??????? 任中敏編:《敦煌佛教歌辭總編》,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868頁,第908頁,第643頁,第536頁,第751頁,第1048—1049頁,第702頁,第1021頁,第510頁,第628頁,第893頁,第698頁,第665—666頁,第691頁。
③ “轉”與“囀”相通,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有“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一句,其中,“囀”即歌唱之義。
⑧⑨〔古希臘〕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頁,第224頁。
? 杜亞雄:《數(shù)字“三”在西方藝術音樂中的象征作用》,《中國音樂》2008年第3期,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