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琪
三星堆神權(quán)信仰體系的構(gòu)建是研究三星堆文化的重要基礎(chǔ),通過對三星堆眾多信仰進行尋根溯源,可以發(fā)現(xiàn)三星堆的信仰雖然繁雜多樣,但都有著相同的核心內(nèi)容,即太陽崇拜。新石器時代之后,太陽對人類的生產(chǎn)活動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于是人類開始思考太陽的奧秘,并將其神秘化與人格化,再以祭祀禮儀待之。西方自然神話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麥克斯·繆勒(Max Muller)提出:“人類塑造出的最早的神是太陽神,最早的信仰是太陽崇拜。作為一切神話的核心,太陽神話派生出了其他諸多神話?!盵1]因此,古蜀先民看似雜亂的信仰,其實都是在表達最為核心、最為重要的信仰——太陽崇拜。以太陽崇拜為核心,可以構(gòu)建出一個清晰的三星堆神權(quán)信仰體系,從而深刻理解古蜀先民諸多信仰符號的文化內(nèi)涵與內(nèi)在聯(lián)系。
古人的神話宇宙觀中,太陽東升西落并不是一種客觀存在的規(guī)律,而是神話生物運動的結(jié)果。例如《山海經(jīng)》中對太陽神話的記載,便是以神鳥為載體、以神樹為依托展開的?!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盵2]179《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盵2]209而《楚辭》中的太陽與神樹也是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出現(xiàn)的,“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盵3]13“暾”即是太陽。由此可知,在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中,太陽被神化為金烏神鳥的形象,神鳥往返于湯谷之間,完成晝夜交替與時空輪轉(zhuǎn)。正如葉舒憲先生所言:“太陽崇拜之所以出現(xiàn),其最為原始的、本質(zhì)的原因在于人類能夠通過對太陽運動規(guī)則的觀察,確立最初的空間意識和思維結(jié)構(gòu)?!盵4]217所以神鳥崇拜的實質(zhì)是太陽崇拜。
被神化為鳥的太陽,在神話中擁有了類似生物的屬性。神鳥需要一個居所,于是神樹的傳說與神鳥并行而出,扶桑、若木與建木等都被看作是神鳥的棲息地,這些神樹也成了古人太陽崇拜的重要組成部分。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神鳥和青銅神樹也從考古實物的角度證實了文獻中對神樹與神鳥形象的記載,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神樹(見圖 1),不同于其他地區(qū)出土器物上單純表現(xiàn)鳥紋或太陽紋的形式,而是構(gòu)造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神話生態(tài)系統(tǒng)。高大的仿佛直通天際的神樹樹干上,盤踞著姿態(tài)矯健的神龍,蜿蜒的樹枝向上伸展再向下低垂,樹枝的最高處立著一只神鳥。神樹有九條樹枝,便有九只神鳥,這樣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與《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中記載的“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景象無疑是高度吻合的。青銅神樹上攀援的龍,同樣是理解青銅神樹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離騷》載:“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盵3]6《初學(xué)記》卷一引《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謂懸車?!弊ⅲ骸叭粘塑?,駕以六龍,羲和御之。日至此而薄于虞泉,羲和至此而回六螭?!盵5]羲和駕駛六龍,載著太陽往返以完成日月的交替,所以青銅神樹上的神龍應(yīng)表現(xiàn)的是“羲和馭日”傳說中的座駕。由此可知,青銅神樹不僅是太陽崇拜的重要載體,而且還構(gòu)造了一個以太陽崇拜為核心的信仰體系。
圖1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神樹
除了可以承載太陽神鳥之外,青銅神樹的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其“蓋天地之中”的地理位置,即神樹所在的區(qū)域就是古蜀先民眼中的世界中心。在《山海經(jīng)》的神話傳說中,神樹本身就有著不同尋常的神力和神秘的象征意義?!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載:“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太皞爰過,黃帝所為。”[2]13《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載:“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盵2]240-241《淮南子·地形訓(xùn)》亦載:“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6]221。由此可知,若木、建木、扶桑這些神樹在神話傳說中已經(jīng)以太陽居所的地位成為太陽崇拜的重要組成部分,神樹與傳說中的太皞、黃帝等神人之間的關(guān)系愈加密切,神樹背后衍生出的太陽崇拜也就愈加高妙。
在古蜀先民的信仰中,神樹擁有聯(lián)通天地的功能,其枝干化為“通天之梯”,神鳥可以棲息在上面,人也可以借此攀援登天。然而,由于古蜀先民沒有留存下文字,所以我們難以判斷巨大的青銅神樹究竟是建木、若木、扶桑中的哪一類,但是與其判斷青銅神樹究竟屬于哪一類,不如將它們看作神樹形象的綜合產(chǎn)物,因為這些神樹都有著承載太陽神鳥和溝通天地的功能,都是古蜀先民對太陽崇拜具象化的表現(xiàn)。如此看來,就不難理解三星堆遺址中出土的青銅神樹在三星堆信仰文化中的定位和功能,神樹連接天地、溝通神人,巫師借由神樹與神靈溝通,神樹也因此成為古蜀巫術(shù)禮儀中的重要媒介。
十日神話是古蜀先民信仰的重要來源,古蜀先民以后羿的形象與傳說為媒介,以英雄崇拜的形式將十日神話表現(xiàn)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金杖上刻畫了一組人、鳥、魚的復(fù)合圖案。圖案分為三組,最下一組為兩個前后對稱的人頭,人頭戴冠,耳垂佩戴三角形耳墜,人頭前后上下各有兩周線紋,人頭間用勾云形紋飾相隔。上面的兩組圖案相同,上方為兩背相對的魚,下方為兩背相對的鳥,魚的頭部和鳥的頸部壓有一穗形葉柄[7]。最下一組的人頭圖案可能表現(xiàn)的是古蜀巫師的形象,上面兩組圖案展現(xiàn)的是一只羽箭穿過魚和鳥的故事畫面。魚和鳥的圖像與“羿射九日”的神話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呼應(yīng),而魚的圖案又能與古蜀先王的圖騰相應(yīng)和??脊艑W(xué)家將這件金杖判斷為公元前1250 年至前 1100 年的器物,也就是商代晚期,大致對應(yīng)古蜀文化中的“魚鳧”時代。魚鳧氏來源于早期以魚和鳧為圖騰崇拜的兩支民族,金杖上的魚紋和鳥紋也證明了這一點。權(quán)杖本身就是權(quán)力的象征,而黃金作為貴重金屬體現(xiàn)的是對社會財富的占有,象征著經(jīng)濟上的壟斷權(quán)力[8]。這只金杖的出土也側(cè)面證實了古蜀國是一個集政權(quán)、神權(quán)、財權(quán)于一體的國家,神權(quán)是其社會政治文化的核心。
此外,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眾多青銅人像與青銅人面都體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古蜀先民面部形象的特征,高大的青銅大立人像(見圖 2)和遠超正常人面部尺寸的青銅大面具(見圖 3)都明顯不是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它們擁有巨大的菱形眼、高挺的鷹鉤鼻、扇形的大耳和扁平的嘴唇。除了青銅大面具,三星堆遺址還出土了很多黃金面具(見圖 4),這些黃金面具除了擁有和青銅面具類似的面部結(jié)構(gòu)之外,在材質(zhì)上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即外部光滑,內(nèi)里粗糙,這表明面具并不是給人佩戴的,而應(yīng)該是佩戴在祭祀活動中的青銅人像上。在祭祀這樣的特殊文化環(huán)境中,古蜀先民顯然不會用貴重的青銅器去塑造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所以這些青銅面具表現(xiàn)的是古蜀先民想象中的祖先形象。以夸張的手法為神話中的祖先塑像,并為其佩戴黃金制作的面具,這一行為證實了古蜀先民對祖先崇拜的重視。在古蜀先民的想象中,其祖先要么擁有開國的功績,要么得道成仙,要么擁有除水害的壯舉,所以古蜀先民的祖先無疑是被英雄化、神化的人。在政權(quán)、神權(quán)與財權(quán)高度統(tǒng)一的古蜀國,蜀王不僅是政權(quán)的核心,而且是古蜀的群巫之長,擁有聯(lián)通天地的功能,或者其本身就已經(jīng)得道而脫離人世。因此,在古蜀先民的祭祀活動中,祖先是祭祀的重要對象。神權(quán)信仰體系被古蜀先民刻畫在能夠象征權(quán)力的器物上,暗含了古蜀先民對符號背后信仰力量的尊崇與渴求??梢?,在古蜀先民生活的時代,英雄崇拜普遍存在。
圖2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大立人像
圖3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大面具
圖4 三星堆遺址中出土的黃金面具
不論是魚鳧還是后羿,其在古蜀先民的神話傳說中都以英雄的形象出現(xiàn)。十日神話中的十只金烏是帝俊與羲和之子,《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帝俊生后稷”[2]221,《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又載:“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盵2]187由此可知,以帝俊為核心的神話體系與西南地區(qū)的古蜀國息息相關(guān),而帝俊本身又是南方神話體系中玄鳥的化身,所以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神樹和眾多銅鳥造型,正是十日神話與神鳥崇拜的具體表現(xiàn)。然而,這種自成體系的十日神話與神鳥崇拜,并非源于殷商或者東夷,而是具有顯著的古蜀特色[9]。結(jié)合文獻中關(guān)于帝俊的神話記載和三星堆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報告,不難發(fā)現(xiàn),古蜀先民的十日神話源自其對自己身為帝俊后裔的認同,作為神話中金烏的父親,射日神話也因此與帝俊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
神話傳說中后羿的身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淮南子》中對十日神話有所記載,“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6]318于是堯讓后羿射殺九日,僅存一日,萬民皆喜??梢?,雖然《山海經(jīng)》中后羿為天神,然而在《淮南子》中已為堯臣,很明顯后羿的身份出現(xiàn)了從神到人的轉(zhuǎn)變,并且成為拯救災(zāi)害的英雄化身。這樣的轉(zhuǎn)變使得神話中高高在上的天神走向了人間,成為可以為人所觸及、可以在困頓之時以大無畏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英雄。由此可知,在古史的傳說時代,也就是自然會對人類生存產(chǎn)生重大威脅的時代,人類對英雄產(chǎn)生了強烈的渴求,并由此衍生出對英雄崇拜的藝術(shù)表達。再回頭看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金杖上羽箭穿過鳥頸的圖案,正可以用“羿射九日”的傳說來解釋,這樣的英雄崇拜無疑源自古蜀先民對射日神話的美好想象。
古蜀先民對眼睛的崇拜可以追溯到甲骨文中“蜀”字的含義上?!笆瘛弊肿钤绯霈F(xiàn)在殷墟的甲骨中,有 20 多種寫法,最初是一個大眼睛下接一個蜷曲的身體,而“蜀”字的含義,就是指以眼睛為標志物的這一群人[10]。結(jié)合縱目傳說中蜀王蠶叢留下的唯一形象特征來看,“蜀”字源于古蜀先民對開國祖先蠶叢形象的描繪。
蜀王縱目的傳說是三星堆出土器物的重要文化來源?!妒裢醣炯o》中記載:“蜀王之名曰蠶叢,后代名曰泊灌,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shù)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魚鳧田于湔山得仙,金廟祀之于湔。時蜀民稀少?!盵11]《華陽國志·蜀志》載:“周失綱,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12]從以上文獻中可以得出 2 個重要的信息,(1)蜀地先王是“神”非人,在后人的記載中擁有超越自然的力量。(2)縱目是第一代蜀王的重要特征,也是其神性的重要象征。上文提到的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大面具和青銅大立人像都在有意識地強調(diào)眼睛在面部的獨特表現(xiàn)。受縱目傳說的影響,能夠代表初代蜀王特征的眼睛成為三星堆青銅人像的標志,巨大的菱形眼睛不僅是視覺的中心,也是縱目崇拜的具象化表現(xiàn),而眼睛崇拜除了體現(xiàn)在青銅人像上之外,還體現(xiàn)在了青銅器細節(jié)處的紋樣上。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大立人像頭戴花狀高冠,冠中間似盛開的花形,兩側(cè)似葉,其身著雞心領(lǐng)左衽長襟衣,后擺呈燕尾形[13]。通過對青銅大立人像服飾紋樣的復(fù)原與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高冠上的菱形紋樣形似一對變形的巨目,類似這樣的菱形眼狀紋樣遍布青銅大立人像的周身,其長袍的下擺部位也有菱形眼狀紋樣(見圖 5)。不同于立體的青銅雕塑,刻畫于青銅大立人像衣擺上的紋樣更具平面化和裝飾化的特征,其眼睛的形狀由內(nèi)向外,并且向上傾斜,一圈一圈的菱形組成了眼睛的主要特征。不同于同時期殷商王朝青銅獸面上突出的眼睛,三星堆青銅大立人像的紋樣雖然尚未形成清晰的輪廓和完整的面部特征,卻仍然是以眼形為核心的平面化裝飾。
圖5 青銅大立人像線描圖
三星堆遺址還出土了大量的青銅菱形器物,這些器物有的是完整的菱形,有的被切割成 4 個三角形或 2 個三角形,但是這些菱形器物的共同點是中間都有圓形的突起,三星堆遺址的發(fā)掘者將其稱為“銅菱形眼形器”。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類青銅器表現(xiàn)的主題都是眼睛,將其與完整的青銅大面具上的眼睛形狀相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祭祀活動的功能上。不同于作為祭祀主體存在的青銅大面具,這些青銅菱形器物都有孔洞,可能是懸掛于某處作裝飾用的。但就信仰文化來說,這些青銅菱形器物的文化功能與三星堆其他完整的青銅面具是一致的,都是太陽崇拜的表現(xiàn)形式。在神話傳說中,將眼睛神化為日月十分常見,漢族就有盤古“左眼為日,右眼為月”的說法;湖北長陽有一則神話叫《神龍造天、造地、造人》,故事將管天的陽龍的雙眼視為日月[14];拉祜族的民間神話《牡帕密帕》說天神厄莎用自己的雙眼做成了太陽和月亮;彝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梅葛》中說日月是老虎的眼睛變成的;哈尼族的民間創(chuàng)世史詩《奧色密色》說日月是由牛的雙眼化生而成的[15]。蕭兵先生指出:“原始思維每以‘眼睛’為太陽的意象或表征?!盵16]按照神話的思維邏輯來看,三星堆出土的這批青銅菱形器物,即使是以眼睛的形態(tài)示人,其表現(xiàn)的依舊是太陽的意象或表征[9]45?!吨芏Y·夏官·方相氏》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盵17]85方相氏也是以眼睛為主要特征的,并且其眼睛還擁有與太陽一般辟除邪惡的特殊功能,正如王與之的《周禮訂義》引鄭諤氏所說:“方相四目,則能視四方疫厲所在,無不見也?!盵18]可見,這些“目紋”和青銅菱形器物大多寓有以光明辟除黑暗和邪穢的意思。上古文化中,眼睛的文化內(nèi)涵與太陽緊密相連,甚至擁有與神話中的太陽相似的功能。由此來看,無論是古蜀先民的眼睛崇拜,還是古蜀王蠶叢的縱目傳說,他們信仰文化的源頭都是太陽崇拜。
三星堆出土的大量玉石器證明古蜀國已經(jīng)擁有了較為完善的禮儀制度。玉石器不僅是統(tǒng)治階級身份、地位、財富的象征,也是巫師溝通天地的重要媒介。在媒介之上裝飾花紋是古蜀先民表達信仰的重要手段,這一點在同時期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中也有所表現(xiàn),饕餮紋、鳳鳥紋、夔龍紋無一不是裝飾在承載了重要宗教禮儀價值的青銅器上。在三星堆的玉石器中,壁與璋是祭祀禮儀中最重要的媒介,壁以禮天、璋以祭山,“天山之祭”是古蜀先民溝通天地的主要方式。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商代晚期“祭山圖”玉璋(見圖 6),正體現(xiàn)了古蜀先民的山岳崇拜與自然崇拜,“祭山圖”玉璋分為上下兩幅,共五組圖案,正反面對稱。第一層是兩個并排站立的人像,人像頭戴平頂冠,戴有耳飾,雙手置于胸前;第二層是兩座山形紋樣;第三層是近似回紋的幾何紋樣;第四層是頭戴“山”形帽,佩有耳飾,雙手置于胸前的跪坐人像;第五層與第二層一樣,也是兩座山形紋樣(見圖 7)。玉璋所表現(xiàn)的“山陵之祭”場景,是古蜀先民山岳崇拜的具象化表現(xiàn)。山岳崇拜并非憑空產(chǎn)生,其源頭可以追溯至《山海經(jīng)》?!渡胶=?jīng)》中對山岳的記載往往伴隨著“日月出入”?!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了多座“日月所出”之山:“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薄按蠡闹?,有山名曰合虛,日月所出?!薄按蠡闹杏猩?,名曰明星,日月所出?!薄按蠡闹校猩矫粚Z搖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盵2]204-209《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記載了多座“日月所入”之山,如“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樹,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薄按蠡闹校旋埳?,日月所入?!薄按蠡闹?,有山名日月山,天樞也,吳姖天門,日月所入。”“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常陽之山,日月所入。”“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盵2]222-228由此可知,《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所載多為“日月所出”之山,而《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所載多為“日月所入”之山,正與太陽東升西落的自然規(guī)律相對應(yīng)。除此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山岳作為日月輪轉(zhuǎn)的起點或終點具有了重要的意義。不可否認,自然崇拜是古蜀先民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深究自然山川之所以能成為古蜀先民“山陵之祭”的對象,則不可避免地要考慮太陽崇拜對古蜀先民的影響。從自然現(xiàn)象的角度來看,太陽升起于山岳之間,但由于古代自然科學(xué)條件的限制,古蜀先民無法探究太陽究竟升起于何處。神話中的神樹不可觸摸,但現(xiàn)實中的山岳卻是真實地存于眼前,這讓山岳在原本就崇拜太陽的古蜀先民心中有了不一樣的地位。作為太陽升起的起點,山岳在古蜀先民心中的地位類似于神話中扶桑、若木等神樹之于金烏的地位。因此,古蜀先民的“山陵之祭”是通過對“日月出入”媒介的祭祀,表達對太陽的崇拜,所以“山陵之祭”的本質(zhì)仍舊是太陽崇拜。
圖6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祭山圖”玉璋
圖7 “祭山圖”玉璋的局部線描圖
太陽崇拜源于太陽活動對人類產(chǎn)生的積極影響,太陽的存在影響著人類的思維、文化以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在大多數(shù)脫離了以狩獵和采集為主要生活方式的文化區(qū)域中,都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對太陽的崇拜[4]216。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巨型青銅太陽輪可以看作古蜀先民對太陽崇拜的直接表現(xiàn)(見圖 8),這一青銅器在剛出土?xí)r被稱為“車形器”或“輪形器”,之后才在考古發(fā)掘報告中被正式改名為“太陽形器”。孫華先生認為:“將其稱作太陽形器是恰當(dāng)?shù)摹L柶髦虚g的圓泡表現(xiàn)的是太陽本身,外部的幅條表示太陽的光芒,周邊的圓環(huán)則可能象征著太陽的光暈?!盵19]無獨有偶,類似這樣的太陽形紋樣在中國其他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云南滄源出土的新石器時代巖畫上的太陽紋描繪了圓圈內(nèi)有一人,圍繞著圓圈有條形的放射狀紋樣;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鷹形玉佩上的太陽紋也是中心一圓,圍繞中心圓有三角形的放射狀紋樣表示光芒,最外面還有一圓表示光暈;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雙鳳朝陽”骨雕中對太陽的刻畫也是中間一圓,四周用條形放射狀紋樣表示光暈。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很多銅器掛飾上也能看到類似的太陽紋,可見這樣具有放射狀光芒的圓形圖式擁有普遍的文化意義,象征人類對太陽的原始表現(xiàn)。除了青銅器之外,三星堆遺址還出土了眾多圓形玉器。《周禮·春官·大宗伯》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17]54“圭壁以祀日月星辰”[17]58??梢妶A壁是祭天禮地的重要法器,玉石本身尊貴的宗教屬性,結(jié)合其形似圓盤的形狀,中間有孔,與太陽的形象相吻合,再次印證了古蜀先民的太陽崇拜。
圖8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太陽輪
金沙遺址作為三星堆文化的延續(xù),其出土的文物在形制、文化和時間上都與三星堆文化一脈相承,因此,在金沙遺址中依舊可以看到清晰的太陽崇拜痕跡。在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太陽神鳥”中(見圖 10),四鳥繞日的形象與中心的 12 條弧形芒紋漩渦狀圖案將崇日、崇鳥的信仰體系完美融合,相較于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太陽輪,這無疑是古蜀先民對太陽形象表現(xiàn)的巨大進步。值得注意的是,從三星堆青銅神樹上的青銅鳥到金沙的“太陽神鳥”,古蜀先民對太陽的表現(xiàn)產(chǎn)生了變化。三星堆青銅神樹上并沒有太陽,而是以鳥代表太陽,這里的太陽與鳥是一體的,信仰體系也是交融的。但是,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太陽神鳥”,太陽與神鳥則是相對獨立的兩個個體,中心的太陽與圍繞太陽的神鳥仿佛將太陽崇拜與神鳥崇拜進行了拆解,但是其形式又是融合的。太陽與神鳥相對獨立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是對立的也是統(tǒng)一的,這無疑是古蜀先民對太陽崇拜的進一步闡釋與表達。雖然不再能如三星堆的青銅神樹一般表現(xiàn)十日神話的隱藏內(nèi)容,但是宗教意義與神話色彩完美地糅合在了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太陽神鳥”圖案中。
圖10 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太陽神鳥”
神權(quán)是古蜀國的文化核心,也是三星堆文化符號的重要來源。雖然古蜀先民沒有留下文字,但是通過對文獻中神話傳說的考究和三星堆遺址中出土文物的比對,不難探索出三星堆神權(quán)信仰體系的真實面貌。太陽被具象化為鳥的形象,在飛行往返間完成晝夜交替,神鳥崇拜應(yīng)運而生。神鳥棲息于神樹之上,于是神樹擁有了太陽居所的象征意義和溝通天地的特殊功能,神樹也因此被納入古蜀先民的信仰體系中。祖先崇拜與射日神話的影響造就了古蜀先民的英雄崇拜。用眼睛代表日月的原始思維體現(xiàn)在三星堆的縱目傳說中,使其成為太陽的意象與表征。以“山陵之祭”為媒介,古蜀人通過對日月出入之山的祭禮,表達了對太陽的崇拜。除此之外,三星堆太陽崇拜的影響還在金沙遺址中得到延續(xù)??梢娫谌嵌盐幕?,太陽崇拜作為其核心信仰,構(gòu)建了一個復(fù)雜的信仰體系,不僅橫向擴展之廣,縱向影響亦是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