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菲(西安工業(yè)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陜西 西安 710021)

在以短片《月神》獲得奧斯卡提名后，意大利導演埃里康·卡薩羅薩以長片《夏日友晴天》又一次進入人們視野。和《月神》一樣，《夏日友晴天》也是一部個人表述意味明顯的作品。在電影中，卡薩羅薩除了傾注心力展現(xiàn)家鄉(xiāng)意大利小鎮(zhèn)的夏日風情之外，還從個人經(jīng)歷出發(fā)，揭示了所謂“異類”充滿困惑的自我定位，探討了身份認同和身份建構(gòu)問題。

一、個人表述下的《夏日友晴天》

電影是一門在涉及投資者與觀眾精打細算及期待之外，還包蘊了創(chuàng)作者個性、思想和抱負的藝術。電影人所經(jīng)歷的社會生活、所扮演的社會角色，會深切地影響其心態(tài)，并反映在其作品中，甚至電影可以被視為電影人實現(xiàn)與自我、與社會對話的藝術形式?！断娜沼亚缣臁氛侨绱恕ｋ娪暗墓适掳l(fā)生在意大利的維埃拉地區(qū)，卡薩羅薩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活于海底的種族，即海怪。他們長著鱗片與魚鰭，在海中過著與人類相似的生活，如主人公少年盧卡平時為家里放牧魚群，其他的海怪如人類農(nóng)民一般種植海草，豢養(yǎng)螃蟹等。當陸地上的人類于行船之際對海怪備感害怕時，海怪也對人類十分畏懼。但海怪與人類不同的是，他們可以上岸生活，一旦他們的皮膚離開了水，他們便會變?yōu)槿诵?；反之，如果海怪在陸地上被水打濕，他們濕潤的部分身體就會現(xiàn)出原型。盧卡意外地結(jié)識了比自己年長一歲的阿貝托。與盧卡和爸爸媽媽與姥姥一起生活不同，阿貝托獨居在一個小島上，并且收藏了各式人類的物品，盧卡不僅從阿貝托那里學會了在陸地行走，還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兩人最迫切想得到的，正是一輛偉士牌摩托車。為了賺錢買摩托車，兩人加入了人類少女茱莉亞的小隊，一起參加小鎮(zhèn)一年一度的羅梭港杯鐵人三項賽，而整個訓練、比賽的過程，也因為兩人的海怪身份而日趨復雜，步步驚心。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波折后，盧卡贏得了比賽，也收獲了珍貴的友誼與成長。

電影中盧卡從海里走到岸上的精彩歷程，與阿貝托和茱莉亞交往的情感體驗等，實際上都是卡薩羅薩自我意識的外化?？ㄋ_羅薩成長于意大利港口城市熱那亞，夏天時則在著名的五漁村度過，在海邊嬉戲，尤其是從海邊巖石上跳入海里，是卡薩羅薩美好的童年記憶。而重要的是，正是在十一二歲時，卡薩羅薩結(jié)識了摯友阿貝托?？ㄋ_羅薩性格內(nèi)斂，因為家人的保護而略顯膽小害羞，自幼缺少家庭關愛的阿貝托則外向開朗，帶領著卡薩羅薩嘗試各種放蕩不羈的探險，兩人還曾一起沿著海岸騎摩托車，這一份友情極大地慰藉了兩人童年的孤寂與挫敗感。卡薩羅薩表示，《夏日友晴天》中的海怪是一個對于自我感覺格格不入者的隱喻。如被主流排斥或忽視的“書呆子”“無名小卒”等，他們承受著根深蒂固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從小，卡薩羅薩與阿貝托就是同齡人中的不合群者。電影中盧卡與阿貝托作為海怪而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生活，正是卡薩羅薩與好友的寫照。而小女孩茱莉亞雖然不是海怪，但她自知個性激動，還愛流汗，常常自嘲“是不是太過了”，還有性別以及父親是殘疾人，也使得她是一個容易被他人霸凌的“異類”，因此他們才給自己小隊取名為“無名小卒隊”(Underdog)。

可以說，《夏日友晴天》更像是卡薩羅薩的一次“作者表述”，當觀眾在感受盧卡游走的兩個世界，兩個種族直接、尖銳的沖突，走進盧卡各種神奇瑰麗的暢想時，其實收獲的是卡薩羅薩私密性的情感體驗。身兼導演與編劇的卡薩羅薩作為一個自覺主體建構(gòu)了一個美不勝收、夏陽高照的海濱小鎮(zhèn)，對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而這其中最為典型、最具人文關懷價值的，便是對主人公身份意識問題的探討，以及對不同群體碰撞、融合的呈現(xiàn)。

二、身份的疏離與對抗

在《夏日友晴天》中，存在兩種身份上的疏離與對抗關系。

在社會層面上，海怪與人類擁有敵對的身份。正如薩義德所指出的：每一種文化要想獲得獨立發(fā)展，就需要建立一個與之相異質(zhì)并且相競爭的“他者”，“他者”與“自我”身份的建構(gòu)與維護是密切相關的，前者直接影響著后者被闡釋和再闡釋。因此，“每一時代和社會都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的‘他者’”。在《夏日友晴天》中，人類與海怪互相視對方為“怪”，認為對方會對自己造成嚴重傷害而避之唯恐不及，并且將對對方的憎惡作為經(jīng)驗代代相傳，創(chuàng)立一套獨特的語匯(如海怪管人類叫“陸怪”)，這其實就是一種對“他者”的塑造。在這種塑造中，對方越發(fā)強悍冷酷，是邪惡的代名詞，而己方則越發(fā)善良無害，是正義的化身。雙方的自我認同與種族歸屬感得到加強。如在《夏日友晴天》中，海濱小鎮(zhèn)上到處都是人類勇敢戰(zhàn)勝海怪的雕塑與畫像，人們無不以與海怪搏斗為莫大殊榮，流里流氣的艾爾柯即使是在比賽的最后時刻，因為發(fā)現(xiàn)盧卡和艾伯特變回原形，寧可不去撞線也要先用魚叉擊殺海怪，原因無非就是殺海怪帶來的榮譽要遠遠勝過贏得比賽。另一邊海怪對人類也充滿害怕與憎惡，認為人類喜好殺戮，盧卡見到輪船的第一反應是和魚群一起躲在洞里，盧卡的母親丹妮拉與丈夫洛倫佐為了尋找失蹤的兒子不得不上岸變身后，看到彼此的人類外貌第一反應是惡心。他們即使能擁有和人類一樣的外形，能上岸參與到人類的社會生活之中，也無法認可人類身份，而是以抵觸人類來維護著自己海怪的身份認同。

而在個人層面上，盧卡則陷入一種身份困惑中，在海洋與陸地兩個世界中都與他人有著一定程度的疏離和對抗。從最早被人類的鬧鐘、卡牌、留聲機等東西吸引，到結(jié)識了放蕩不羈的阿貝托，乃至經(jīng)由茱莉亞了解了學校和宇宙等概念。這一過程中，盧卡逐漸為人類文化所吸引和內(nèi)化。但盧卡之于人類社會一直是一個邊緣人，他不僅在生理上與人類截然不同，身為海怪需要處處提防水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以至于在鐵人三項賽中放棄游泳而選擇了并不擅長的自行車，在文化上也是一個異類，如只會說幾句從漁民那兒偷學來的自己也不知何意的意大利語，誤以為天上的星星是魚，不會用叉子吃意大利面等，他實際上并不在人類社會的體系與秩序中，想在人類社會生活他就得犧牲個人的部分權利與職能。而在海洋的家中，盧卡也因為對陸地的向往而與父母產(chǎn)生矛盾，父母為了阻止他再去危險的陸地甚至想把他送進黑暗的深海與伯伯為伴。即使是摯友阿貝托也反對盧卡上學的想法，以學校不會接收海怪學生為由來制止好友與自己漸行漸遠，甚至用主動投海變回真身嚇唬茱莉亞的方式試圖切斷盧卡與茱莉亞的友情?！吧矸菡J同是個體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和對所歸屬群體的認知以及所伴隨的情感體驗及行為模式進行整合的心路歷程?！北R卡是一個處于陸海世界撞擊、擠壓下感到困惑和掙扎，對于“出走”和“返鄉(xiāng)”矛盾不已的人，其身份認同無疑存在很大問題。這一人物形象寄寓了卡薩羅薩對失落、質(zhì)疑自己原本身份，陷入尷尬處境的少數(shù)派的理解。

三、身份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

如前所述，“他者”和“自我”互相影響，且不斷被闡釋，這也就使得，身份建構(gòu)成為一個過程，是不斷變化而非一成不變的。在合家歡基調(diào)的動畫電影中，這種身份變動往往會得到一種正面的處理，主人公得到的是一種個體解放，社會環(huán)境走向改善的體驗。如《狼行者》中，羅賓父女變身為狼行者后，收獲了自由意志，森林生態(tài)也因殖民者護國公的死亡更為穩(wěn)定與平衡。在《夏日友晴天》中，盧卡從迷失中走出，開始直面自己的海怪身份。在阿貝托故意露出真身后，盧卡一度為了自保而對人類指認阿貝托是海怪，阿貝托在人類的群起而攻之下只能倉皇逃走，兩人友情瀕于破裂。但最終，盧卡選擇上小島與阿貝托道歉并得到了阿貝托的諒解。當鐵人三項賽進行到最后一項自行車賽時，天降大雨，阿貝托撐傘前來保護盧卡遭到圍攻，為救好友盧卡沖上前去，兩人都在大雨中顯露了本來面目。與阿貝托友誼的重建意味著，盡管作為一個異域生存者，盧卡曾遭遇主體危機意識與認同焦慮，在陸地與海洋世界間進退維谷，但他最終選擇重拾自我文化的主體性。無獨有偶，就在主辦方宣布“無名小卒隊”贏得勝利后，圍觀人群中也有人默默放下傘，原來他們也是長期潛伏在人群中的海怪，在盧卡和阿貝托的感召下走出了對自我文化身份的懸置狀態(tài)。這些曾千方百計進行偽裝的海怪此時的邊緣人形象被自我解構(gòu)了，而一個不被束縛，爭取到了更多自由與權利(如與水接觸)的個體被重建了。

另外，就社會整體而言，種族文化身份沖突也得到化解，人類與海怪間完成了可喜的認同與融合。當盧卡與阿貝托突兀地站在人群中時，他們得到了茱莉亞父女的擁抱，隨后得到了艾爾柯跟班貴多和奇奇歐的支持，最后得到了全鎮(zhèn)人民的認可。人們甚至主動撕掉了對海怪的通緝告示，洛倫佐夫婦也被邀請到茱莉亞的家中吃意面，意外得知姥姥原來每周都會偷偷上岸來過周末。人類與海怪之間，兩個家庭的長輩與晚輩之間的關系，都經(jīng)由對話走向超越。一心對海怪喊打喊殺的艾爾柯此時反而成為少數(shù)者，不再能支配他人。此時，盧卡的生物身份并沒有改變，但是其“與人類對立的海怪”身份被解構(gòu)了，取而代之的是“與人類和諧共處的海怪”身份?？梢灶A料到的是，隨著盧卡與茱莉亞一同上學，他將進一步靠近和習得人類的社會風俗、文化教養(yǎng)，以及價值和實踐標準，被人類文化內(nèi)化與規(guī)范，甚至有可能轉(zhuǎn)變海怪群體的意識與社會規(guī)范。同樣，人類的身份也悄然發(fā)生著重構(gòu)，如茱莉亞的爸爸將阿貝托視為兒子，為阿貝托過生日并精心準備禮物，盧卡在學校中可以肆無忌憚地恢復海怪面目給同學寫生等。人類已經(jīng)不需要通過征服海怪來建立權力話語，不需要以海怪為敵來凝聚社會力量。盡管二者還沒能建立一個共同體，但他們已經(jīng)開始為對方“去他者化”，海怪與人類間的文化陣地不再涇渭分明，這種去他者化實際上幫助彼此走出了桎梏與壓抑，人們不再是身份分野的受害者與共謀犯。電影結(jié)束于一種對種族偏見與歧視徹底消弭，海怪與人類合力建設一個全新家園的期待中。在當下，人們往往對“民族性”與“全球化”矛盾束手無策，文化上的“越界者”，身份追尋上的彷徨者日益增多?！断娜沼亚缣臁窡o疑是卡薩羅薩為人們指引的一條道路。

“在當今這個時代，對一個民族的文化身份充分而均衡的洞察，意義重大。”這種洞察除了包括從與“他者”的對照和調(diào)和中觀照“自我”外，還包括了對“他者”與“自我”的主動解構(gòu)和重構(gòu)。從《小美人魚》《狼行者》再到《夏日友晴天》，動畫人從未放棄過用動畫長片這一藝術形式來對文化身份問題進行探討?？ㄋ_羅薩在《夏日友晴天》中，展現(xiàn)了自己明晰的藝術個性和強大的藝術控制力，人類與海怪互為他者，彼此借助對方來構(gòu)筑自我形象，但這種構(gòu)筑實際上也造成了對真我的背離與異化，以及世界的割裂。最終，隨著盧卡、阿貝托和茱莉亞三人建立起穩(wěn)定深厚的友情，兩個種族走向和解與融合，個體與自我，與他人都實現(xiàn)了更健康積極的相處關系。可以說，《夏日友晴天》完成的是一次主體認識自我，確證自我的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