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能夠在冬天抵達禾木的人
內(nèi)心貯藏了一個冬天的積雪
額爾齊斯河與禾木河之間
皚皚白雪讓高山、草原、叢林中的
雪雞和旱獺遺失了雪地上的足印
馬拉雪橇穿過白樺林
一閃而過的影子
歸結(jié)于一幅畫框的靜謐
落下來就不想融化的積雪
彌合了巖石與大地之間的裂隙
一匹馬從積雪擁堵的柵欄走出
它鬃毛上抖落的雪花
讓禾木的積雪越積越厚
它與積雪對視的眼神
讓萬物在積雪的反光中
看見了冬天的素潔與寧靜
黃昏降臨,落日點燃天空
也點燃了山坡上越積越厚的積雪
如此漫長的冬天,尋找黎明的積雪
把炊煙和明月的影子取走
茫茫積雪中寒風(fēng)吹撼不動的木屋里
日漸蒼老的圖瓦歌手懷抱蘇爾
窗外,堆積在白樺林梢上的雪花
熟知他風(fēng)雪中遭遇過的每一次愛情
那時候,西域的天空比現(xiàn)在更藍一些
也比安西四郡守護的西域大地,更遼闊一些
更遠處,昆侖在南,天山在北,更遠的中原
在克孜爾尕哈烽燧上守邊士卒懷抱燈火
用淚水思念、用邊鼓敲擊的敦煌和樓蘭以遠
那時候,葉爾羌河魚蝦成群,水草豐茂
疏勒都城塔殿巍峨,有大城十二、小城數(shù)十
那時候,溫宿到姑墨、龜茲的古道上
使臣、士卒、僧侶和商人在戈壁和荒漠之間
晝行夜伏,躲避箭鏃、 追逐綠洲。在庫車和拜城
有人停下來,在庫車河兩岸栽種葡萄、開鑿佛窟
有人在通古斯巴城交換通關(guān)文牒
有人在喀什街頭沿街叫賣;有人在風(fēng)雪交加的山谷
雙目含淚,整理死者遺骨;也有人在曠野上
打馬狂奔,幽光閃射的鎧甲在漫天風(fēng)沙里叮當(dāng)鳴響
那時候,漢武帝早已作古,玄奘西行歸來,碎葉城里
剛剛出生的李白緊拽父親衣襟,收拾行囊,準備歸鄉(xiāng)
一位紅衣僧侶從克孜爾石窟轉(zhuǎn)身走出,木扎爾河兩岸
天色澄明,陽光落地,萬物仰望藍天,禮贊吉祥
如果我能把我滿身塵埃
和深藏不露的靈魂清洗干凈
這鋪滿白雪、泛著幽光的湖面
就會少一些俗世的纖塵、人間的污垢
如果抵達之前,我能夠面向昆侖祈禱
背對雪山誦經(jīng)
與幽藍的湖水,棱角分明的鹽粒相遇
我就不至于手足無措,心生寒意
如果察爾汗鹽湖是黎明的門檻
這匍匐在柴達木荒漠上的鹽晶
能否讓我空無一物的內(nèi)心終止戰(zhàn)栗
挽留住一粒鹽的亮度,一滴湖水的來生
我向一片俯沖而下的雪花
索要一截炭火的溫暖時
一個背著石頭上山的人
還在紛飛的落葉中
與被秋風(fēng)催趕著從山頂
走向山下的暮色對視
向上,我就有了
潔白的人間
以及黑暗到來之際
丘岡之間、河谷兩岸
潛伏向下的炊煙
從頁巖與泥巴中出來
鹵和鹽,泥與水
還需要燭光與燈籠
用手指分揀,黑和白
才能一目了然
就像一滴鹵水
轉(zhuǎn)世成一粒鹽晶
我也需要火與水淬煉
才適宜行走在
有清溪也有白云的人間
我只能從月亮背面
遙望這座沙漠孤城
燈火熄滅
大地沉陷
一聲羌笛響起
月亮的影子就落到了
黑衣戍卒
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上面
祁連山的雪水
在六月飛雪的日子
被沉睡在黑暗里的牧草
抱在懷里
走進黑夜的羊群
還在反芻
一粒沙子
在月光下飛起的傷痛
城樓上明滅的燈火
看不見樓蘭的孤獨
一輪巨大的月亮
照耀著一座
黑暗中的孤城
一位途經(jīng)玉門和敦煌
趕往長安的驛使
在落滿月光的戈壁
留下一片讓人心跳的馬蹄聲
尕海的早晨
是清水里淘洗過的早晨
一面鏡子
打開在合作以南
我看見酥油花
在尕海上空盛開
白云和羊群
把瑪曲的黎明輕輕推醒
明亮的風(fēng)中
不動聲色的尕海
吉祥的祝福
在草尖上移動
拉卜楞雙手捧起
含淚的月亮
喚醒了這么多
夢中行走的人
太陽升起以前
荒涼的大海
一株孤獨的玫瑰
傷害了我的內(nèi)心
在尕海靜止的光亮下
一只蒼鷹穿過青海
讓我在雪山之上
聽到了更加遼闊的聲音
“詩歌創(chuàng)作是關(guān)乎我們靈魂與精神的事業(yè),因而我一直認為,包含了詩人人格立場、詩歌品性、靈魂與精神向度的詩歌文本,應(yīng)該成為我們衡量一首詩、一位詩人的最終標(biāo)準和尺度?!边@是二十多年前我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寫的一句話。后來,在另一篇文章里我又寫道:“我一直認為,人類精神史上有兩件事是關(guān)于人類靈魂的事業(yè):一是宗教,一是詩歌?!被诙嗌倌陙韺υ姼枧c人類靈魂精神世界關(guān)系這種一以貫之的認知,我甚至給幾年前出版的第二本詩集取名《我的隔壁是靈魂》。這種固執(zhí)與偏見,基于我對有別于其他敘事文體的詩歌本體的理解和體認:詩歌當(dāng)然可以敘事、抒情,甚至立論。但無論以何種方式結(jié)構(gòu)詩歌,最能映現(xiàn)詩人精神世界幽暗光芒的情感與直覺,才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詩歌最可倚靠的介質(zhì)。因為真正偉大的詩人在創(chuàng)造一種偉大的詩歌文體的時候,必然有一個真誠、豐潤、飽滿的靈魂為詩歌語詞可能抵達的嶄新世界劈山開道。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寫作與其說詩人在寫詩,倒不如說詩人是借助語言的神性完成一次現(xiàn)實世界不可能的精神與靈魂的歷險。因此,真誠地表達并袒露自己的靈魂而不僅僅是自作多情地描摹造勢,就成了考量詩人靈魂真誠度最可靠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