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樂
“文法”一詞古已有之,既指文書法令,又指文詞、文句的結(jié)構(gòu)原則,而將該詞頻繁運用于小說評點之中則是在明清時期。古代文法概念隨著明清時期小說評點的發(fā)展不斷豐富內(nèi)涵、擴展外延,達到成熟的形態(tài)。金圣嘆為《水滸傳》作序時就已提出:“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異哉!”其中的字法、句法、章法、部法便包括了微觀的字詞運用、局部的文勢變化以及宏觀的結(jié)構(gòu)布局等多種含義。清乾隆年間的青柯亭刻本是《聊齋志異》的第一個刻本,晚清徐康花費數(shù)十年批注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再由其好友趙次公之侄趙性禾過錄,最后徐康親校而成。徐康對篇題分類、字音字詞、人名地名、典故來源等方面進行注釋,并評點篇中的精彩句段,其文法觀多藏于句評、段評以及對原文的補充拓展之中,本文將其歸為敘述句法與結(jié)構(gòu)章法兩部分。
徐康偏愛敘述簡明的句子,比如檀弓句法,他認為精簡長句更能體現(xiàn)蒲松齡的句法絕妙,簡潔明暢之句亦要達到宛轉(zhuǎn)蘊藉的效果。
徐氏評點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的句子中不乏繁麗的風(fēng)格,如《狐嫁女》里寫出嫁的狐女“翠鳳明珰,容華絕世”一句,徐氏評“藻麗乃爾”,但相較于繁麗風(fēng)格之句,徐氏還是更偏向于批注敘述簡明的句子。在徐氏批注中曾五次提及檀弓法,檀弓法出自《禮記·檀弓》,特點為言語疏簡、情意綿厚。例如,在《黃英》一則中批曰“學(xué)《檀弓》句法妙”,該篇的黃英姐弟為菊花所變,所以此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以淡雅為主,黃英姐弟與馬子才相識,乃是君子之交,等到四十三個月后馬夫人去世,黃英與馬子才二人有緣結(jié)合,全篇節(jié)奏緩慢,并無離奇情節(jié),所以徐氏評其為檀弓句法?!渡绞小啡僖皇嘧?,描寫了山市從孤塔高聳到城郭危樓出現(xiàn)又幻滅的全過程,寫出了山市出現(xiàn)時的恢宏,以及消失后給人留下的無窮余味,寥寥數(shù)語中包含著變幻離奇。徐氏批:“全用《禮記·檀弓》句法?!贝送猓€有《陳云棲》中的“敘事明晰,句好亦戛戛獨造,極似檀弓,昔場中有房官批文句讀,文中用此等句法,皆點也字,遂傳笑柄”,《黃九郎》中的“又用檀弓句法”,《霍女》中的“又用檀弓句法”。可見,徐氏極喜愛語言簡明而情意深厚的句法,句法的簡明使得情節(jié)不拖沓。徐氏批語中有近30處以“敘述明暢”作評,如《嬌娜》中以孔生之病引嬌娜入場,批曰“一起一接無痕而疾入、補接入妙若先家后邀筆即拖沓”;《鳳陽士人》的結(jié)尾處評曰“文妙在此,若再寫麗人,便是蛇足”;《宮夢弼》《羅剎海市》皆批“敘事明暢”;《段氏》批曰“敘得宛轉(zhuǎn)不紊,而又明晰”;等等。此外還有《阿繡》《申氏》《恒娘》《白秋練》《劉海石》《鞏仙》《馬介甫》《云翠仙》《蕭七》《張鴻漸》《嫦娥》《司文郎》《寄生》《房文淑》等篇都表達出了敘述明凈簡暢,不可畫蛇添足而成拖沓之意。簡明的語句使得敘述節(jié)奏更明快,但這不單指簡短的句子,還包括長句。徐氏多次標(biāo)點出小說中的“長句”,引起讀者注意,如《姊妹易嫁》中的“阿爺原不曾以妹子屬毛郎”,《香玉》中的“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鴉頭》中的“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神女》中的“但數(shù)年米負賤乞食所不忍鬻者”等,還在《毛狐》中評曰“先生長句不累,墮短句極明簡,不能學(xué)也”,《西湖主》中評曰“長句不嫌煩,短句不覺簡,蒲翁長技也”,可見蒲翁之句法絕妙。
徐氏認為敘述句法簡潔明暢的同時,所需表達的宛轉(zhuǎn)文意亦不可忽略。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自唐至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藝逐漸成熟,敘述中也更忌諱平直淺露的意義表達。徐氏在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第八冊首篇眉批:“《子不語》中,有數(shù)則文筆直率,遠遜茲編,凡國初至今,小說家多矣,終以蒲公所作為巨擘。”他認為同為敘述怪異的小說集《子不語》遠不及《聊齋志異》,正是因為前者文筆直率,而后者宛轉(zhuǎn)達意。在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中,《呂無病》一篇寫了呂無病與孫麒相好,為其撫養(yǎng)已逝小妾留下的孩子阿堅,不幸阿堅被王氏虐待幾乎至死,呂無病便從家中往京都尋孫麒,千里求救,于是有了“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與兒逃于楊”,呂無病找到孫麒,卻說不出話,接著一句沒說完又消失了,使得敘事節(jié)奏緊張,引起懸念,夾批曰“筆亦宛轉(zhuǎn),寫得出”?!洞廾汀芬黄獙懥舜廾托愿駝傄銢_動,他聽到巨紳某甲設(shè)計強奪李申之妻,氣憤不過,卻又謹(jǐn)記母親的管教,便夜中殺害某甲,崔母死后,崔猛自首,而李申始終咬定是自己所為,他對崔猛說:“公子所為,是我欲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為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子未出也可?!毙焓吓弧按硕螖⑹骆告?,其筆不可及”,寫出崔猛、李申各有立場,崔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zé),李申則不想讓行義者寒心,他們的認罪在此形成了兩條線索的交鋒。此外,《王桂菴》批曰“敘得宛轉(zhuǎn)”,《太原獄》批曰“敘得蘊藉”,以及《張鴻漸》《段氏》中都點明了文意之宛轉(zhuǎn)應(yīng)該與句意之明暢并舉。徐氏于《狐嫁女》中“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婆數(shù)進,始抵后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一段眉批曰“《水滸傳》武松,被酒上景陽岡,見落日飲沒,暮景蒼涼,眾鳥歸巢,風(fēng)聲蕭瑟,即無虎亦難穩(wěn)臥,與此段相似”,兩段相似之處在于對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情景描述明暢宛轉(zhuǎn),韻味悠長,此應(yīng)為上等句法。
徐康認為錯綜曲折的情節(jié)是小說的亮點所在,而且篇末的結(jié)語同樣舉足輕重,徐氏評結(jié)語可歸結(jié)為斬絕、簡練、悠長和新奇四類。
在徐氏的批語中,常見錯綜、曲折二詞。情節(jié)錯綜是指小說的發(fā)展線索交錯配合,以達到迷離的效果,《成仙》中的成生為了勸周生修道,遠離欲望是非,便用幻術(shù)使周生變成自己的模樣,迫使周生不得不尋找真正的成生所在,路途中遇道士,實為成生所幻,但周生也認不出那是他真正的模樣,可稱為錯綜之首。因此,徐氏批曰:“迫其窮追,錯綜妙,真迷離之境,纏障不清,妙絕?!绷硗猓蛾愒茥分械恼尕股鷮﹃愒茥灰婄娗?,初見時因言語冒犯,使得云棲離席,第二日他再來尋時卻被梁云棟、白云深二尼糾纏,幾日后復(fù)去,被云棲隔窗提點用二十兩銀子將她贖出,而恰逢真毓生的父親去世,不得不返回家中,待諸事畢且與母親商議之后,他返回呂祖庵尋陳云棲,早已人去樓空了。對于此類屢經(jīng)挫折、不斷錯過的情節(jié),徐氏評曰“錯綜得妙,敘事神品”“迷離得妙”。除此之外,《珠兒》中的“筆錯綜變化,極妙,讀之目眩”,《織成》中的“忽喜忽愁妙”,《大男》中的“峰巒忽合,筆健甚”,《阿繡》中的“有此一言,反致參差”,都有錯綜之意。
另外,情節(jié)曲折是指由于小說人物心理矛盾等多種原因造成情節(jié)發(fā)展曲折不順,而產(chǎn)生曲折的文勢變化?!抖分械耐跎撩杂诿郎?,既責(zé)備自己錯怪姑娘,又懷疑其真實來歷,徐氏批云:“文勢恐?jǐn)⑷ヌ保视脙扇蛔郑k轉(zhuǎn)折,使不一拍即合。”《任秀》一則寫任秀喜歡賭博,于舟中聽見搖骰子的聲音,便立即解開錢袋,思索后又坐下,如此反復(fù)三次的動作描寫,徐氏批為“寫得曲折妙”?!锻豕鹑C》中王桂菴到江南游歷,喜歡上蕓娘,念念不忘,夢兩人相會,三年后又回江南,遇見蕓娘,與夢境一致,輾轉(zhuǎn)娶親后,卻因一句已有妻室的玩笑話,讓蕓娘怒而投江自盡,徐氏批曰:“作此一波折,乃文章離合處,否則即此作收,終嫌掉尾太小”“如此一轉(zhuǎn)折,方見下半妙文,文心如錦繡,豈雙瞳如豆者所解”。此外,《珊瑚》中評“此段極瑣細,極曲折,三面文章而敘來,何等明白,千古妙文”,《邵女》中評“曲折妙”“曲曲折折,一番一變換,粲花妙舌,女中蘇張陸賈,隨何也”“自起自落,波瀾妙此,逐步探進,正如步步為營,法本來士,人家說妾媵太唐突,故一言進一言即退,使彼捏不勞錯處”,《阿繡》中評“離合絕妙,倘一拍即合,豈成妙文,從此句生成下文,狐之一節(jié)”,《寄生》中評“如此波折,方又成一篇絕妙奇文,倉卒即合,豈能傳耶”,《紉針》中評“一曲筆好,否則又太直率矣”,等等。以上皆認為曲筆能化平為奇,成就妙文。正如金圣嘆點評《西廂記》時說:“文章之妙,無過曲折,誠得千曲萬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我縱心尋其起盡,斯真天下之至樂也。”
徐氏曾在二十余則故事中夸贊結(jié)語作得好,主要分為四類:結(jié)尾斬絕如有千鈞之力、結(jié)尾簡潔精練、結(jié)尾悠長無盡、結(jié)尾新奇妙絕。
第一類結(jié)尾斬絕如有千鈞之力?!吨袂唷返哪┚洹白源瞬环怠毕屡弧耙唤Y(jié)斬絕,真有千鈞之力”,此處寫魚客妻子死后,他帶著竹青的兒女前來送葬,安葬后兒子漢生留下,魚客帶著女兒玉佩離開人間,再沒返回?!逗C》中狐女與萬福相處許久,在跟隨萬福去濟南時,偶遇兄弟,便決定同他們離去,無論萬福如何挽留都不肯。所以,徐氏于末句“留之不可,竟去”下評:“一結(jié)有千鈞之力,又如騎駿馬飛馳道路,突然勒住。”兩則小說皆是因為人物的決意離去而使得故事線戛然而止,這就是徐氏所說的千鈞之力。還有《績女》中批云“此狐臨崖勒馬,其志亦堅,敘事作結(jié)亦得,否則如何作結(jié)”,亦是如此。
第二類結(jié)尾簡潔精練?!督鹆昱印分械呐与x開趙某后,趙某以思念度日,便來到金陵,于一藥店中找到女子與其父親,女子卻冷漠異常,只叫父親給趙某幾個藥方便打發(fā)他走。最后,以后人仍記得其中一方有“良效”作結(jié),徐氏評為“結(jié)簡而妙”?!跺\瑟》中的王生受妻子蘭氏之氣想去尋死,因緣來到錦瑟的地下府邸,勤懇工作、護救錦瑟,后二人結(jié)合,返回地上生活,三十年后,錦瑟突然離去,再沒返家,王生八十歲時,忽然帶著一個老仆夜間外出,也一去不復(fù)返了,以此為結(jié),徐氏評“結(jié)干凈”,此種方式與第一種相類,皆是以人物的離去作結(jié),但前者突然決絕,而后者故事線完整,結(jié)尾簡潔精練。
第三類結(jié)尾悠長無盡。《田七郎》描寫了名士武承林于夢中受人指點,要他與田七郎交好,武承林主動幫田七郎解決牢獄之難,如愿交好,后來田七郎為報恩獨自為武承林報仇,事成后自刎而亡,篇末以更名改姓、流寓他鄉(xiāng)、已封將軍的田七郎之子探尋到父親墳?zāi)棺鹘Y(jié),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田七郎之子能成為將軍,且堅持回鄉(xiāng)尋父親之墓,皆是田七郎身上孝順、忠義、勇敢等高尚品格的體現(xiàn),所以徐氏評曰“一結(jié)悠然”。《宦娘》一篇講了女鬼宦娘對琴藝高超的溫如春有情,但人鬼殊途,不能結(jié)合,為酬謝溫如春的授琴之恩,宦娘促成其與世家小姐良工的美好姻緣,最后溫家夫婦發(fā)現(xiàn)恩人宦娘,懇切挽留,宦娘僅言:“對鼓一曲,則兒身受之矣,出門遂沒?!毙≌f以此作結(jié),讓人感嘆宦娘雖為鬼但有情,宦娘之情因溫如春的琴聲而生,最后也只愿溫能對自己的畫像燃一炷香,奏琴一曲,以琴傳意,知己之情高潔純真,因此徐氏評“結(jié)悠然無盡”。
第四類結(jié)尾新奇妙絕。《青蛙神》一篇寫了薛昆生與蛙神之女十娘結(jié)親,歷經(jīng)幾番矛盾又重歸于好的故事,以“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遠人則呼之”作結(jié),結(jié)尾不聚焦于薛家的幸福生活,或是十娘的靈驗,而是落筆與近人、遠人對其之稱呼,將敘事焦點拉遠,徐氏評“結(jié)換一法妙”?!痘ü米印分袑懴汊泳ü米优c書生安幼輿的愛情故事,花姑子一家為報恩,救安幼輿于危難之中,后花姑子為安生的癡情所感,才有一宵之會,但情感投入后,愁多于喜,決意離去,后以安生“后獨行谷中,遇老媼以繃席抱嬰兒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問訊,瞥不復(fù)見。啟襁視之,男也。抱歸,竟不復(fù)娶”作結(jié),該篇跳脫出女子為報恩便生死相許的刻板模式,花姑子離去后,安生也不再娶,所以徐氏評“結(jié)得新絕”。除以上幾篇外,還有《蓮香》《瑞云》《恒娘》《晚霞》《公孫九娘》《阿英》《章阿瑞》《彭海秋》《柳生》《素秋》《慧芳》《蕭七》《績女》《驅(qū)怪》《王子安》等篇多以“好”“妙”二字作評。
綜上所述,徐康在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的批注中體現(xiàn)出來的文法觀可總結(jié)為:在敘述句法方面,以簡潔明暢、宛轉(zhuǎn)蘊藉為佳;在結(jié)構(gòu)章法方面,以錯綜曲折、構(gòu)架清晰為佳??傮w來看,徐氏的評點能隨著情節(jié)的起伏變化而具有連續(xù)性,能在類型化人物情節(jié)出現(xiàn)后而具有總結(jié)性,其語言簡潔精練、情感真實,評點內(nèi)容詳細具體、不厭其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