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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不勒斯送桂花酒

2022-11-08 04:19:31阿航
野草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建武

阿航

早上吃粥時,陳瑛停下箸說道,那不勒斯那邊,該去了吧。他同樣在劃粥、連帶碗里的腌蘿卜丁一起劃入口中。他喜歡吃稍許發(fā)燙的粥,口腔熱乎乎的,從腸子到胃沿路暖下去。這個家庭多年如一日,少有破例,早餐吃白粥。兩個兒子在意大利土生土長,按常理早餐吃面包喝牛奶的。但“泡”在這樣的家庭里,胃被牽制住了。在他們老家浙南一帶,早上這餐飯,大部分人養(yǎng)成了喝粥的習(xí)慣。

他無意識地皺了皺眉頭,說,最近那邊又沒貨送。陳瑛道,下禮拜二就是過年的日子了,總不能過了節(jié)氣再送禮吧。他喝完碗里的粥,抽一張餐巾紙擦嘴巴。陳瑛接著說道,明天,你就開小車專程去一趟吧。

他們家在羅馬勝利廣場附近——一處差不多已淪為貧民區(qū)的老城區(qū)——開家店鋪,做中國商品批發(fā)兼零售生意。整片街區(qū),類似于他們這種模式的店鋪,近一兩年里如同雨后的蘑菇冒出來。大家所經(jīng)營的貨物大同小異,無可救藥地形成了惡性競爭局面。

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外婆家學(xué)會了釀酒。倒非有意學(xué)的。釀酒的原料為糯米,蒸熟的糯米飯捏成團(tuán),蘸上糖霜,好吃得很。舅舅家每回做酒,他在一旁看,目的是為吃糯米飯團(tuán),腦子卻把釀酒的一套程序記牢了。

恰好租賃的房子有間地下室。置兩口大缸,一年到頭酒香飄溢。老家浙南一帶釀造黃酒的歷史十分悠久,早已根深蒂固地占領(lǐng)了人們的味蕾。白蘭地、威士忌、香檳、葡萄酒、啤酒等五花八門的酒,歐洲應(yīng)有盡有。沒有黃酒(老家的黃酒與紹興的加飯、花雕有區(qū)別)。老鄉(xiāng)們好這一口——起碼上了一定歲數(shù)的人喝到地道黃酒,會由衷地咂巴兩下嘴皮子。

他決計更上一層樓。秋季里,領(lǐng)著兩兒子去附近公園尋找桂花。兒子們畢竟喝“西風(fēng)”長大,路上勸說父親道,阿爸,摘花是不文明的。他說那不是花朵,是一種碎末物什。大兒子凌嶸說,不是花為什么叫桂花呢?小兒子凌崢說,不管是不是花,長在公園里的樹都不可以破壞的呀。他嘆口氣沒搭嘴,心里認(rèn)定倆小子如生活在中國,不被餓死也是要遭淘汰的。

平日沒注意羅馬有無桂花樹。附近大小三個公園走一遭,一棵桂花樹沒見著。怎么會沒桂花樹呢?下次他開上車,與兩個兒子跑到羅馬另一端的大公園。大公園樹木茂密,繁花似錦,走馬觀花轉(zhuǎn)一圈也得費半天時辰。他們在公園里吃了頓麥當(dāng)勞中飯,無獲而歸。

老家郵寄出干桂花后,他做成了桂花酒。物以稀為貴的桂花酒,等同于一顆顆糖衣炮彈。原先好些非他們店的客戶,轉(zhuǎn)到他們店進(jìn)貨了——至少是切割出一塊“蛋糕”了——當(dāng)然,不能說人家純粹為貪喝兩壇桂花酒,不過其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怕是存在的吧。

一趟趟地從地下室搬上四壇十斤裝的桂花酒。干活時,他哼著家鄉(xiāng)小曲,有一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滿足感與殷實感。

陳瑛喊道,時間不早了,動作快點!他蹲在地上拿濕巾擦拭酒壇子,嘴上說,放新車?yán)?,酒壇子不擦干凈能行嗎。陳瑛走到跟前說,后備廂要墊上物什的。他說,早已鋪上塑料布,萬無一失啦。

先送陳瑛去店里。遲到了五分鐘。工人們在店門口或靠墻或蹲地上,有人猛吸兩口煙扔掉煙屁股。他拉卷簾門時,聽身后的岳員說道,老板娘,這兩天能請假嗎?陳瑛顯然笑著回話的,怎么,尋到目標(biāo)了?岳員道,沒有呢……老板去那不勒斯,我想搭車去看一位親戚,他剛從中國出來。

那不勒斯兩家客戶,一家兩壇桂花酒。

在華隆店,他撣撣沒見灰塵的衣服說道,馬上要過年了,給你們拜個早年??!岳員插嘴道,這次,我們老板是專程開小車來的呢!華隆老板道,太給面子了,汽油錢、買路錢先不提,還得賠工夫噢。

華隆老板娘笑逐顏開說道,凌副會長哪,你們有情我們有義,年前這么忙抽出寶貴時間來看我們,晚上請你們吃意大利餐!

今年初,他排進(jìn)商會副會長位置??煲荒炅?,人家稱呼他“副會長”頭銜時,他仍舊不適應(yīng),心慌慌的。當(dāng)年剛脫離打工仔隊伍,開家夫妻飲食打包店。一開始人家叫他老板,他得愣上一愣?,F(xiàn)如今,被人叫“老板”已習(xí)以為常,但叫“副會長”還是會產(chǎn)生云里霧里的感覺。

他搖頭道,就那么點名堂,千萬別這樣叫了……你們的好意我領(lǐng)了,今天我得回羅馬的。

華隆老板道,吃了飯再走唄。他說晚上開車太累,你又不是不曉得公里數(shù)可不近哦。華隆老板娘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站起,說,我這就給陳瑛打電話,管老公不要管得太死了吧……在那不勒斯過個夜,讓老公輕松省力點,我不相信她這點都不答應(yīng)的。

他說,電話我來打吧。

那不勒斯終年無雪,冬日不算寒冷。但這天晚上推門進(jìn)來的賣花女,還是裹入了一股凜冽寒氣。華隆老板娘抬頭一瞥,用鼻孔出氣說道,這賣花的討飯生意,過去都是孟加拉國半黑的人干的,現(xiàn)在外省人也干上了!

意大利絕大多數(shù)華僑,來自浙南方圓幾個市縣。他們旅居歐洲年頭早,親戚朋友多,發(fā)展得要好一些。對于最近幾年其他地方來的人,他們自有一種優(yōu)越感。為劃清陣營,他們統(tǒng)稱外地人為“外省人”。

華隆老板說道,不是我們看不起外省人,外省人確實是壞……大前年,住在廣場邊的一伙外省人,用面包把白鴿誘進(jìn)房間,關(guān)起窗門,把白鴿殺了吃。這件事被電視臺曝光后,我們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可被坑苦了……番人根本搞不靈清外省人、浙江人,只要是中國人面孔,都倒霉……有個老頭當(dāng)我面說,你們中國人是野蠻人,我跟他爭辯,我說我們浙江老華僑不會吃白鴿的,可人家搞得靈清嗎?!

華隆老板娘說道,我有位閨蜜,在北部開服裝工場的,她就是因為同情一個外省女人無依無靠,讓她到家里帶小孩……外省女人摸清底細(xì)辭工后,過一段時間他們家就遭到搶劫了,連小孩的嘴都用膠帶封上,屋里洗劫一空,身上手表金鏈現(xiàn)金全拿走……

華隆老板手一劈下結(jié)論道,這就是當(dāng)代版的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

賣花女挨每張桌子走一圈,沒人買她的花。她獨獨沒來他們這張桌子。想必她有數(shù)的,這些中國人不奚落她已算不錯,不可能買她花的。

賣花女垂頭喪氣要離開時,他站了起來,說,那個……你過來嘛。

賣花女遲疑著往這邊挪步過來。

他問,花……多少錢一枝?沒等答話,他從她手中取過一枝花,遞上一張紙幣。

華隆老板瞧西洋景似的訕笑道,十歐可以買兩枝啰。

華隆老板娘嘴皮子薄,高顴骨,一旦開腔更加難堪——他順?biāo)浦蹖⒒ㄟf給了她。

華隆老板娘怕被蛇咬一樣,反倒縮回手去。

顯然,她一時沒法子理出頭緒的。

祝你們家生意興隆,越來越紅!他煞有介事說道。

華隆老板手指關(guān)節(jié)在桌面敲出節(jié)奏,說,當(dāng)上副會長,講風(fēng)度了喲。

華隆老板娘臉龐蕩漾開笑紋的漣漪。

作為女人,有人贈花——雖說有莫名其妙之嫌吧——終歸是好的呀。

他與岳員經(jīng)過一家餐館時,撞見了從餐廳出來的賣花女。他爽朗地打招呼道,這么湊巧,我們又碰上了!賣花女眼睛看他臉上,兩頰飄起紅暈,沒開口說話。

擦肩而過。

賣花女在后面輕聲叫道,先生……能不能請你喝一杯???

他轉(zhuǎn)過身,但見燈影下的人一如堤岸上一株臨風(fēng)的細(xì)柳。

他對呆站著的岳員說,你不是要去親戚那里么。岳員問,老板你……不用我陪沒關(guān)系吧?他甩了甩頭。

意式酒吧大多不設(shè)座位,站吧臺喝。這家酒吧角落倒擺有一張小桌子,配兩把椅子。落座后,兩人相互意味深長對視了一眼。

賣花女對他報姓名時說,曹操的“曹”,蓓蕾的“蓓”。

他說這個名字好記,曹蓓,我要買一枝花。

曹蓓說,你自己拿呀……你要花干嗎?

他選了一枝看上去最為鮮艷的花,捧于手中。

剎那間,整個場景凝固了一般。

當(dāng)他把花獻(xiàn)給她時——曹蓓臉頰上掛下了兩行清淚。

他輕柔說道,你說得沒錯,咱們有緣分哎。

不是的……是你對我好,讓我有了做人的尊嚴(yán)……賣花三年,第一次有先生贈送我花啊……曹蓓哽咽說道。

酒吧出來,曹蓓挽住了他。

來到海邊。

海平面如鏡。

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

遠(yuǎn)處燈塔一盞,近處古堡一座。

燈塔縹緲,古堡影影綽綽。

曹蓓仰臉問,晚上你住哪里?

他說我還沒住下呢。

夜間還是冷的。

曹蓓將他送的花插在羽絨服口袋里,把其他花拋入大海。

騰出雙手,她依偎得愈發(fā)緊實。

他說,我們往回走吧。

曹蓓問,咱們?nèi)ツ膬海?/p>

他玩笑口吻說道,了解一下那不勒斯的僑情……去你住家看看吧。

曹蓓道,我可是搭鋪的呀,一大屋子人呢。

他笑道,我這個老革命,難道還不曉得歐洲華僑的居住條件?

曹蓓跺腳說,那個破地方,真的不要去了……亂七八糟的!他態(tài)度和藹、語調(diào)平緩說道,曹蓓,有什么好難為情的呢,我對你說哎,每個人出來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我剛出來一樣的,在朋友兩夫妻床前打地鋪,你說有多尷尬,還不是照樣過來了。

曹蓓搭鋪的房子,住有二十來號人。開門進(jìn)去,廊道上密密麻麻全是鞋子,氣味濃厚撲鼻,像是掉入了一塊爛菜地里。

三個房間住三戶人家。曹蓓床位在客廳,倒非上下鋪,一人一鋪,六鋪床。做餐館工的幾位沒回,客廳里有位女人,曹蓓介紹說她叫張柏艷,賣散的。

曹蓓去洗手間時,他漫不經(jīng)心問張柏艷,曹蓓老公……怎么沒和她住一塊?

張柏艷抬頭問,你們倆……認(rèn)識時間不長?

在酒吧里,曹蓓對他說過,她和老公離婚后各過各的。

是不是這么回事呢?

張柏艷說,她離婚有兩年了吧。

他問,你見過她老公嗎?

張柏艷說,她老公回國了,他們兒子在老家讀書需要有人照顧。

想了想他又問,離婚后,曹蓓沒交男朋友?

張柏艷道,哪有那么容易噢,經(jīng)濟(jì)條件好的男人都有老婆,混混的男人么……你還養(yǎng)他?太不現(xiàn)實了吧。

從樓房出來,他心里踏實了不少。

他對自己這個餿主意洋洋得意。目前對曹蓓的情況雖說了解得尚不全面,但要緊的脈絡(luò)已經(jīng)梳理清楚了呀。心一放松,景色亦順眼了。明月當(dāng)空,尋常不過的斑駁破舊樓房經(jīng)由銀輝澆灑,顯得玲瓏剔透。

為兩個兒子不肯參加商會辦的暑期中文學(xué)習(xí)班的事,他埋怨到陳瑛頭上。他振振有詞說道,我是副會長,必須起帶頭作用,我的兒子怎么可以成為香蕉人呢。陳瑛一味看著他,沒搭腔。稍許,陳瑛慢悠悠說道,好家伙,變樣了嘛。他一愣,問,什么變樣了?陳瑛沒答話。他舔了舔嘴唇說道,我這全是為了兒子好,中國發(fā)展那么快,就算我們不回去,今后免不了要跟中國打交道,做貿(mào)易,可他們連中國字眼都不認(rèn)識……我心里急嘛!

陳瑛道,我一時還沒搞靈清,你這個變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既然你這么為難和熱心,那我就做做凌嶸、凌崢的工作唄。他們這個夏天想去奧地利滑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我們要理解,而不是強(qiáng)迫性。

他放低聲調(diào)說道,我沒有強(qiáng)迫啊……就是心里急啊。

陳瑛道,剛才,你說兩個兒子都是被我寵壞的,態(tài)度那么氣洶洶。我對兒子的教育是該寬寬、該嚴(yán)嚴(yán),決不會打糊涂仗的。

大清早,陳瑛捏把他下體,迷迷瞪瞪嘟囔道,時間早……要不做下吧。他上身,熟門熟路埋頭拉車。陳瑛呻吟聲漸大,急切說,快了快了……陳瑛翻臉比翻書快,推開他手忙腳亂跑洗手間去。沖澡時她拋過話來,時間不早了,趕快起床!

在店里忙過一波后,他坐在倉庫角落貨堆上發(fā)呆。一個老油條工人過來遞煙給他,他茫然沒接。老油條道,吃支煙,就不無聊啦。他接過煙,老油條替他點上。吸上幾口,咳個不停,眼淚都溢出來了。那頭陳瑛喊道,凌旭齋,你人在哪里?過來一下。

以往陳瑛她們?nèi)シ鸬?,均由初月老公開車送的。這次王緯紅打電話對陳瑛說,初月老公明天忙,叫你家老公開下吧,你們家的新車,也拉出來遛遛嘛。陳瑛聽出話外音,說,人家麻建斌大奔擺在那里,我這小奧迪哪敢出來溜哇,再說,小車怎么運香爐?王緯紅吃吃笑道,跟你開玩笑的啦。

陳瑛叫他過去便是布置該任務(wù)。

停頓片刻后他說,明天那不勒斯要送貨呀。陳瑛說,送貨可以排后天,差不了一天時間的。

為給佛殿捐獻(xiàn)香爐的事,陳瑛、初月、王緯紅三人不曉得商量了幾回,找人描圖紙、下廠鑄造,出錢出力時間拖了小半年。

今天,香爐由他開小貨車送往凈覺寺。

這樣的日子需要儀式感,三位女人不約而同精心打扮了一番。

路上他說去佛殿,哪有穿紅戴綠的?俗話說三個女人一籠水雞鴨——如同滾油鍋里濺進(jìn)了水珠子,她們噼里啪啦響開了。陳瑛開頭炮,說我們女人家整日守著店,難得出個門,穿得光鮮一點犯王法了?!王緯紅發(fā)射第二炮,說你們男人爽哎,四處拋頭露面,西裝革履,吃香的喝辣的,有時還美女陪陪,哪曉得家庭主婦的苦哇!初月的炮火藥味沒那么濃,說我這套衣服前年買的,一直沒機(jī)會穿,上班忙店里活,下班圍著灶臺轉(zhuǎn)……再不拿出來穿要過時了呀。

他不想招惹她們,尤其是陳瑛,便以風(fēng)趣口吻說道,依我看哪,你們?nèi)齻€人,本身就是一只三腳香爐噢。果然氣氛緩和下來。初月含笑說道,這個比喻好,有人形容我們?nèi)忝檬谴┩粭l褲子的,意思是那么個意思,但沒你說的這個三腳香爐準(zhǔn)確和雅致喔。王緯紅說,陳瑛你沒發(fā)現(xiàn)?你老公好像能說會道了不少嗨。陳瑛閉目養(yǎng)神,懶洋洋說道,又沒什么大意思。

凈覺寺坐落于羅馬郊外。住持法名叫啥他不清楚。陳瑛她們口口聲聲尊稱他師父,其他人背地里叫他濟(jì)癲和尚。有一次,他與人逛街,碰見這位濟(jì)癲和尚。濟(jì)癲和尚說,兩位忙不忙???那邊街區(qū)開了一家足浴店,要不請你們?nèi)ヅ輦€腳吧。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同行的人訕笑問道,出家人,可以泡腳?濟(jì)癲和尚道,這你們就不必多慮了,腳板上穴位多,按摩腳板可治百病噢。接著他把那個老和尚與小和尚馱女人過河的陳舊故事復(fù)述了一遍。濟(jì)癲和尚指著心窩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香爐一事料理停當(dāng),濟(jì)癲和尚請一干人進(jìn)茶房用茶。陳瑛好動,屬那種屁股不挨凳角色,偏偏這幾年喜好上了喝工夫茶。陳瑛舞著手說,喝師父親手泡的茶湯,實在是人生的享受嘞!三盞茶落肚,陳瑛隨手捉起案頭碟中一只橘子,剝皮分作三口塞進(jìn)嘴里,橘汁從嘴角溢出來。窗外樹上,不知啥時落下幾只長尾巴鳥,下枝跳上枝,上枝跌下枝,不亦樂乎,卻沒弄出聲響,一如默片鏡頭。陳瑛說,我出去轉(zhuǎn)下哦。說過挪動身子,吃力地從榻榻米上爬起,叉腰斜肩膀走出茶房。

他雙腿盤得發(fā)麻,隨后走出茶房。

陳瑛趴在放生池的欄桿上,眼睛一如探照燈似在池塘水面掃來掃去。

去年春間,一位小姐妹請陳瑛滾火鍋,說她老公釣來三尾鯉魚,捉了一只手巴掌大的鱉。小姐妹拔高音調(diào)說道,鱉滾火鍋,味道好還滋陰補(bǔ)陽呢!陳瑛劈頭問道,還活的嗎?小姐妹說,養(yǎng)在水池里,魚會游水鱉能爬坎。陳瑛道,你先刀下留情,我有急用。陳瑛擱下電話,叫他開車送她去小姐妹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錢,用塑料桶提走了魚和甲魚。陳瑛的理由很充足,說昨晚我媽托夢給我了,近期要做一件放生的事,要不兇多吉少。

他靠近欄桿站了會兒,說,今天初月的神態(tài)不對頭。

陳瑛找到了甲魚,一動未動趴在水邊草叢里,探出木木腦袋。她反問道,怎么個不對頭法?

他說,喝茶時她沒開口說過話,臉色……有點發(fā)白。

你倒是觀察得仔細(xì)實碼哦。陳瑛不無譏諷口吻說道。

初月膚色白皙,不見小肚腩,梳單根粗辮子。有次讀本埠華文報紙,看到“古典美”三個字眼,他腦子里頭馬上跳出了初月的模樣。他一直捉摸不透,初月究竟哪個地方吸引人?這下子迎刃而解找到答案了。

他們在外頭的當(dāng)兒,初月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她只是簡單扼要地說了說,語氣平和,像是在陳述一件別人的事。

小姐妹碰到難處,王緯紅本要勸慰上兩句的,但話頭切入不進(jìn)去。初月淺笑道,這也好,讓我早日醒悟。

濟(jì)癲和尚取筆在一張泛黃紙張上,畫蛇添足寫了一句不倫不類的話:外面一切都是假象。你若執(zhí)著為真,就是造業(yè),就要受報。

他們進(jìn)來時,這張紙攤在茶幾上。陳瑛抓過來用蹩腳普通話讀上一遍,抬頭問道,初月,你真有事?發(fā)生了什么事?

濟(jì)癲和尚沉吟道,這世上金錢、仕途外……還有什么使人煩惱的啊?

陳瑛開動腦筋,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

須臾,陳瑛石破天驚嚷道,是不是……麻建斌有小三了哇?

王緯紅夾帶哭腔說道,私生子都有兩三歲了。

陳瑛臉色陡然發(fā)紫,勃然大怒的樣子。轉(zhuǎn)而泄了一大半的氣,她壓住嗓門說道,師父,您可要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初月??!

濟(jì)癲和尚手中滑動佛珠,輕言細(xì)語道,初月是有慧根的人。

初月抬臉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反倒覺得一身輕松,當(dāng)頭棒喝,使我解脫了。

陳瑛問,什么解脫了?

濟(jì)癲和尚道,就是放下了。本來身上負(fù)著重物,卸下后就輕松了唄。

陳瑛看一眼初月,再看一眼濟(jì)癲和尚,失聲哭了起來。

回去路上,陳瑛搖頭擺腦說道,我想不通,麻建斌怎么會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來……我實在想不通吶!王緯紅道,這一點不奇怪,男人有錢就變壞,家花不如野花香……世道就是這么個世道。

陳瑛將臉偏向他,說,凌旭齋,你說男人有錢有地位后,是不是就要變壞???他火冒三丈嚷道,你平白無故……問我這些狗屁問題干嗎嘛!

初月闔上眼簾說,旭齋不是那種人。

王緯紅聲調(diào)略為高些說道,陳瑛你放寬心,全世界的男人都壞掉、爛掉了,也輪不到你老公頭上哦。

陳瑛舒口氣說,那當(dāng)然好嘍……別看我這人大大咧咧的,其實我是玻璃心,承受能力不值初月一個零頭……要是我碰上這種事,根本做不到初月這樣有條理……我會殺人、再跳樓!

初月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

飯局排在春草園餐館。這家餐館是做正宗中餐的。或許有人會發(fā)問,難道其他中餐館做的不是中餐?是掛羊頭賣狗肉?在海外,可以這么說吧,絕大多數(shù)中餐館的菜品,是經(jīng)過“回爐打造”的——符合番人的飲食習(xí)慣。這樣子一來,中國人反倒不喜歡吃了。在海外的中國人大多明白,中餐館的所謂“中餐”,那是“騙騙番人”的。

隨著羅馬地界華人華僑人數(shù)的增多,于是有人開起專供中國人吃的餐館——以及真正懂得門道的“中國通”番人——做地道的中國菜。

排在哪家餐館吃飯,陳瑛頗費了一番腦筋。之所以選中春草園餐館,那是因為在陳瑛看來,這“春草園”的店名好,素。陳瑛望文生義,覺得“春草園”離“酒池肉林”要遠(yuǎn)一些,離萬丈紅塵更要遠(yuǎn)一些。

陳瑛交代餐館老板道,雞肉魚全不上,全桌素菜。

他推托道,你們閨蜜吃飯,我和兒子們就不用插在里頭了吧。

陳瑛道,三個人是一桌,六個人也是一桌呀。

厲行節(jié)約,鋪張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明面上的道理使得他沒法子推托了。

兩兒子完成任務(wù)似的狼吞虎咽,半個鐘頭即撂了箸。凌嶸說我吃飽了。凌崢摸著肚子說,圓咕隆咚了。陳瑛說,你們腦子里就記掛著電腦,電子游戲可要少玩哦。他趁機(jī)挪了挪屁股說,我也差不多了,要不、我先領(lǐng)兒子回去。陳瑛說你急什么急?兩兒子爭先恐后嚷道,我們自己會坐地鐵的,這段路熟得很!

初月比以往愈發(fā)地溫和,一只嫩藕似的手夾起一片芹菜送進(jìn)嘴里。陳瑛說初月,我想好一肚子勸導(dǎo)的話,現(xiàn)在看來派不上用場了。王緯紅道,內(nèi)因是決定因素,初月她自己想開,比我們千言萬語強(qiáng)一百倍啦。初月淡淡一笑說,暴風(fēng)驟雨一去不復(fù)返,柳暗花明又一村。陳瑛喜形于色道,那真是太好了!熱心腸的她放下箸,拍了兩下手巴掌。

王緯紅問,你接下來準(zhǔn)備做點什么?陳瑛說,是呀,店判給他了,接下來你做哪個行當(dāng)呢?初月說,經(jīng)過這一劫,心明如鏡了。陳瑛與王緯紅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初月說,我和師父商談過,在凈覺寺附近買塊地蓋佛殿,庵名已取好,叫環(huán)翠庵。

此話一出,在場者皆目瞪口呆。

王緯紅小心翼翼問道,初月你是說……你要把這筆錢拿去蓋佛殿?初月說,這有什么不可以呢,錢本身就是身外之物啊。王緯紅再問,依你這么說……你要出家?他沒能憋住插嘴道,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了。

半晌,陳瑛擊掌道,我支持你,到時蓋佛殿我也資助一點,哪天有人……做出對不住我的事,我就住到庵里去。王緯紅說,陳瑛你也真是的,憑空扯遠(yuǎn)了干嗎。陳瑛說,現(xiàn)在年頭社會風(fēng)氣非常不好,你不看羅馬的老板有幾個屁股干凈的?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說道,陳瑛,把話講清楚哦,你這暗箭……到底射誰人?!

陳瑛耷拉下眼皮子。

他呼的一聲站起,說,既然你防我防賊一樣,那么干脆現(xiàn)在就結(jié)束好了!

初月和王緯紅連忙打圓場,責(zé)怪陳瑛胡說八道。初月說,我輕易不肯定男人的,但我對旭齋敢肯定。王緯紅說,陳瑛,你這個老公是挑燈籠都尋不來的,別有福不知福了!

他趁勢嚷道,我是被她當(dāng)爛腌菜當(dāng)慣了,動不動把老叔公當(dāng)猴子教……老實對你講陳瑛,真把老叔公惹毛了,雞屎也有三寸氣的!

陳瑛抬臉說,我這不心里擔(dān)心、害怕嘛……

王緯紅說,陳瑛,還不趕快向旭齋認(rèn)錯道歉,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到時節(jié)哭的可是你哦。

陳瑛手搭他手背,雙眸情深樣子注視著他,老公,我今天酒喝多了,說話沒經(jīng)過大腦過濾,老公我錯了……

二十多年前,濟(jì)癲和尚隨同一個中國宗教代表團(tuán)出訪歐洲三國,最后一站抵達(dá)意大利羅馬。代表團(tuán)參觀梵蒂岡時,濟(jì)癲和尚脫離隊伍人間蒸發(fā)。

濟(jì)癲和尚話語不通,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差不多淪為了乞丐。一日,大英豪老板送朋友上火車,從火車站出來,看見蜷縮在墻角頭的濟(jì)癲和尚。濟(jì)癲和尚已換便服,腦袋長出頭發(fā),臉膛胡須雜亂無章。大英豪老板駐足站定,此人粗手大腳,滿臉橫肉,估摸干活該當(dāng)是把好手。他湊前拿皮鞋尖敲了敲濟(jì)癲和尚的腳。熟睡中的濟(jì)癲和尚睜開眼,天真的孩童般一臉無邪。大英豪老板發(fā)問道,怎么落到了這步田地?濟(jì)癲和尚沒忍住,嗚嗚響哭了。

濟(jì)癲和尚在大英豪貨行做雜工,拿最低工資,干最累、最臟、最雜的活。

他沒透露自己出家人身份,腳踏實地、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干了三年。

體力勞動,是最好的修為。濟(jì)癲和尚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大英豪老板母親,是位虔誠的佛教徒。苦于番邦地沒佛殿,她在家中擺設(shè)佛龕,每日青煙裊裊。有次濟(jì)癲和尚被派往老板住家抬沙發(fā)。兩張五人真皮沙發(fā),濟(jì)癲和尚與一位瘦筋筋工人將搬到三樓客廳。老太婆慈眉善目,挽留他們用飯。

濟(jì)癲和尚與老板母親打照面時,辨識出老人家面生佛相。見到佛龕對上號,他頓時明白,正果已修成矣。

凈覺寺的建成,自然非三言兩語說得靈清。從置地到最后落成,可謂十年磨一劍。

建寺院的曲折過程,是一場修為。這句話濟(jì)癲和尚同樣常掛在嘴邊。

距離凈覺寺五里地,有口小池塘、有塊足球場大小菜地。僧人們抬糞到菜地,用有機(jī)肥種菜,用小池塘的水澆地。菜園子一片綠盈盈,蔥蔥郁郁。

初月圖紙上的“環(huán)翠庵”,落戶在這塊地皮上。

他開車送陳瑛、王緯紅過去那天,地基已經(jīng)開挖,初月住宿的工棚屋亦搭起了。

三人轉(zhuǎn)上一圈,不見初月人影。正要詢問一位工人時,王緯紅認(rèn)出了初月。剃度出家的初月,素衫素服,素面朝天,在邊角地干零碎活。

初月頭皮發(fā)青,一臉汗水衣裳濕漬漬來到他們面前。陳瑛道,本來我們先打個電話告訴你的,手機(jī)錄音說停機(jī)了。初月笑笑沒作答。王緯紅疑惑問道,初月你是不是故意停機(jī)的哇?初月說,今后不太用得著了。

原野上的細(xì)碎花朵星星點點,幾只白蝴蝶在上方翩躚起舞,欲沉欲浮。陳瑛從遠(yuǎn)處收回目光說,這樣子……辛苦吧。初月說,心不累,肉體就不累,勞動好!

上午九時許,他驅(qū)車前往十五公里外的小鎮(zhèn)看花卉展。經(jīng)過首都酒樓一帶,他眼角余光瞟見了小貨車。車子駛出廿米光景的路,他來了個急剎車。附近沒客戶、沒貨送的呀,小貨車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他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撥陳瑛電話問究竟——后視鏡遠(yuǎn)處行人道上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子。

一開始,他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自己看走眼了。

證實后,他一踩油門,車子箭鏃一般消失在道路盡頭。

現(xiàn)階段的日子,麻建斌出軌,初月出家,為防患于未然,陳瑛敲棟柱震板壁……走馬燈似的一出出戲,調(diào)排得他心亂如麻,神經(jīng)兮兮。

本以為那個曹蓓已淡出界外了的。

當(dāng)看見曹蓓,尤其是目睹她與岳員攪在一塊時,他的內(nèi)心遭受到了極大的沖擊,燃燒起熊熊的嫉妒之火……

車子進(jìn)不了城,被攔在小鎮(zhèn)外頭臨時停車場。放眼望去,無處不是鮮艷欲滴的花朵,小鎮(zhèn)成了花的海洋。

老趙很有坯殼地站在自家餐館門口,吹著煙,一副自鳴得意神態(tài)。他叫一聲趙師傅。老趙見到他咧嘴一笑,招手道,快上來,我店門口地勢高,不比北京天安門檢閱臺差!老趙禮節(jié)性遞支煙給他,他擺手。老趙道,徹底戒了?他沒心思作答。老趙拉開架勢侃侃而談道,我們鎮(zhèn)上這個花展吶,全世界都有名氣的,全球好看的花,奇里離古怪的花,太空上培育的花種,全都要運到這里來展覽!老趙這人好虛張聲勢,他懶得接話茬。多扯上幾句,老趙無意間將級別降至“全歐洲”。就是全歐洲,他也不信。這么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地小鎮(zhèn),憑啥能耐把歐洲各國的花卉公司、花農(nóng)們忽悠過來哇?果然,老趙說漏了嘴,變成“全意大利”了。他忖度,這還馬馬虎虎。

花展確實蔚為壯觀。小鎮(zhèn)稍大點的街路、馬路,全擺上了一盆盆的花,碼得密不透風(fēng);蜂擁而至的游人們,沿著人行道邊走邊拍照——尤其是女孩子,成群結(jié)隊,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小鎮(zhèn)坐落于丘陵地帶,建筑物錯落有致。起伏不平的道路,因了“花團(tuán)錦簇”,猶如一條條絢麗彩色毯子,富有立體感。

他與老趙,多年前在同一家餐館打過工。老趙做大廚,他是三廚。兩人合得來,老趙教授過他幾招翻鍋技術(shù)。老趙以“教誨”的口氣對他說道,大廚的鑊,二廚的刀,那是你姐奶子下的物事噢!這話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大廚的鑊,不允許別人碰的,二廚的刀,不允許別人碰的。這兩件物事重要到什么程度?是放在你姐姐的奶子下面保管的。我當(dāng)年想學(xué)大廚,哪敢在廚房里動大廚的鑊哦,自個去貨行買來一口鑊,偷偷在住家里練。半鑊多的米,不斷地騰空翻起,練臂力勁道、練拿捏分寸的平衡感。剛開始,那米粒天女散花一樣撒得滿地都是,慢慢入了門道,米粒撒出少了,到頭來一粒米都不會濺出去了。

這次老趙打電話來,說他們小鎮(zhèn)要舉辦大型花展,邀請他們夫妻倆過去玩。陳瑛說,你去吧,我守店。他說我是“花盲”,一點興趣都沒有。陳瑛道,人家畢竟當(dāng)過你師傅,上次那個誰送來的長白山人參,你捎上送給老趙吧。他說,那條人參虛胖,分明是大棚種植的嘛。陳瑛道,管它真假,樣子不是蠻粗壯么,拿得出手的。

中餐館菜單里頭,價錢最貴的當(dāng)數(shù)鐵板大蝦。中午這頓飯,老趙上了該道“硬菜”。老趙給他倒啤酒,他用手巴掌捂住杯口道,車開來了,我喝水。老趙脖子一梗嚷道,難得來我們鄉(xiāng)下地方一趟,晚上住這里好了。鄉(xiāng)下不比城里,雞塒樣一套屋子塞一窩人,我住家整幢屋,兩層樓,樓上樓下有的是房間!他說晚上就不住這里了,螢火光那么點小生意,雜七雜八的事倒有一大堆呢。老趙道,看來你這個人哪,“氣管炎”毛病仍舊在的。

老趙和他均中餐館出道。過后中國小商品以洪水猛獸之勢涌入歐洲市場,全面開花,他與陳瑛選擇了做貿(mào)易行當(dāng),老趙自恃廚藝在身堅守中餐業(yè)?,F(xiàn)如今,老趙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與他們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已不在一個檔次上。開飯店賺銀子,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數(shù)進(jìn)來,穩(wěn)當(dāng)是穩(wěn)當(dāng),但發(fā)不了橫財。做貿(mào)易起伏就大了,一個集裝箱發(fā)對路,那是像爆米花一樣暴發(fā)的。當(dāng)然,集裝箱發(fā)不對路,或者季節(jié)沒趕趟,也得蝕個半死??偠灾?,做貿(mào)易為“駱駝”,做飯店為“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老趙是個“吃拳不服輸”的人。十幾年來在湯碗大的小鎮(zhèn)守著中餐館,餓不死同時也撐不飽,但仍然愛唱高調(diào)。老趙拿箸敲著盤沿說道,你當(dāng)那個副會長,有什么擺頭嗎?他知趣搖頭道,一點擺頭沒有……陳瑛婦道人家,說去混個臉熟辦點事方便些,其實一點擺頭沒有啦。老趙點上煙慢悠悠說道,我現(xiàn)在待鄉(xiāng)下地方清凈慣了,特別討厭軋熱鬧,個個勾心斗角、爭名奪利,我真搞不懂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什么風(fēng)頭好搶的呢?我起碼三年沒踏過羅馬城一腳了!

瞧老趙一副“嗤之以鼻”神態(tài),他腦子里頭回憶起一樁陳年舊事:老家縣城的父母官為籌措修建甌江大橋的空缺資金,一行三五人出訪歐洲諸國。有頭有臉的僑領(lǐng)們說道,故鄉(xiāng)修橋鋪路是件好事,廣大僑胞們要積極捐款哦。事實上,掏腰包的均為大小不等老板,打工仔唯獨老趙一位。當(dāng)年貨幣為意大利里拉,老趙捐出一個美利翁,比他一月工資還多。

大橋落成后,所有捐款人的大名要刻在橋頭紀(jì)念亭石碑上,流芳百世吶!時任商會會長周迪欣,用這句話來動員和號召廣大僑民踴躍捐款。

駕車回返羅馬路過郊區(qū)大商場,他想起要買雙鞋子,便將車子拐進(jìn)商場地下車庫。

他對穿著不講究,甚至稱得上“邋遢”。他鞋子的存量,頂多兩雙,一洗一換。不用洗的皮鞋,從不擦鞋油,實在污垢積厚了,拿塊抹布擦一擦。今天穿腳上這雙皮鞋,鞋面起毛鞋幫已脫膠,他照穿不誤。陳瑛看不下去,好幾次說道,你大小是個老板,現(xiàn)在又是副會長了,多少要注意一點形象吧。

男人逛商場,往往目的性強(qiáng),目標(biāo)單一。他買鞋子來的,那就沖鞋店去唄。逛到第三爿鞋店,看中了一雙鞋子。他捧起鞋子放眼前看時,背后有人叫了一聲凌哥。

不常聽見的聲音——但的確是烙入心田的聲音。

曹蓓坐在矮凳上試穿鞋子,岳員于一旁替她拎包。曹蓓脫口而出喊了那聲“凌哥”后,岳員嚇得面如土色,殼蝦一樣倒退了三步。

他不緊不慢車過身子。腦子里頭,他再三提醒自己沉住氣。但目光不由控制,利箭一樣射向岳員的臉上。岳員兩腿哆嗦不停,勉為其難開口道,老板,你買鞋子呵。

一言未發(fā),他丟下鞋子拔腿走人。

車子從地下車庫冒出,但見曹蓓打那頭跑來,身上的坤包甩來甩去。

凌先生,能搭我去火車站么……

上路一陣后,曹蓓幽幽說道,人窮志短,他說給我買東西……我就過來了……

他明顯夾著怨氣說道,他就是給你買飛機(jī)軍艦,跟老子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前方出現(xiàn)斗獸場。

龐大、粗糲、圓形、殘缺的古羅馬斗獸場橫亙在眼前。

真是活見鬼了!去火車站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呢?他做深呼吸,盡可能平靜下來,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火車站方向開去。

曹蓓說,你答應(yīng)過……那天要來看我的……你人沒來、也沒電話……你又不允許我給你打電話……

那兩天發(fā)生的節(jié)外生枝變故,他沒法解釋,也懶得解釋。

曹蓓說,過后一天,岳員來那不勒斯送貨……他說、他說你是故意不來的,就由他送貨了。

他厲聲嚷道,別在我面前提那個狗娘養(yǎng)的狗名好嗎!

曹蓓噤聲,渾身發(fā)抖。

一潭死水般沉寂。

他吊起嘴角說,我倒是想聽聽……你們這對狗男女是怎么搭上頭的?

片刻后曹蓓說,他電話打給我,我以為他和你一塊來的……過去后才知道你沒來。

他冷笑道,你就拿他當(dāng)替代品了是啵?

曹蓓嚶嚶哭泣。

人高馬大的濟(jì)癲和尚拎著兩盒小巧玲瓏的西湖藕粉跨進(jìn)店堂,陳瑛見之大鵬展翅的姿勢迎了上去。

陳瑛嚷道,師父,您來我這里還生分哇!

濟(jì)癲和尚道,好東西要分享了……肚子餓時,吃其他食物嫌脹,泡兩勺藕粉喝恰到好處,既清口又暖胃。

陳瑛備有整套茶具——不曉得從哪搬來一個打磨光滑的倒扣小樹樁——配齊了喝工夫茶行頭。不過平常,一是店里忙,二是缺茶伴,這套行頭基本沒派上用場。倒扣的樹樁上頭丟著零碎物什,茶具束之高閣。陳瑛手忙腳亂清理樹樁,從碗柜上頭端下蒙塵的茶具盒??旃?jié)奏一番動作后,兩人坐定煮水飲茶。

岳員勾著腦袋打眼前走過。濟(jì)癲和尚問道,這位后生,是不是就是上次幫寺院運磚的那位呀?陳瑛想了一想說,大概吧。濟(jì)癲和尚道,兩次見到變化不小,他怕是有心事吧。

陳瑛叫住從洗手間出來的岳員,說,岳員,你人瘦了一圈,那么憔悴……總不會又黃了吧?岳員站住,兩眼呆滯。陳瑛道,如果碰到了什么難處,不妨說給師父聽聽,好讓師父開導(dǎo)開導(dǎo)你。岳員甕聲甕氣道,這個難題,仙神幫不了忙。陳瑛嗔怪道,怎么可能!我是過來人,青年人談戀愛嘛,東邊太陽西邊雨,晴一陣陰一陣,沒什么大不了的啦,不經(jīng)風(fēng)雨哪見彩虹噢。岳員不響。陳瑛認(rèn)為自個的話說到點上了,續(xù)道,你要把難點看成是過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什么時候方便把人家女孩子帶來,我做東請你們吃頓飯,說不定我勸導(dǎo)兩句會有用。岳員嘆氣離開。

濟(jì)癲和尚道,他心里有難言的苦惱。

陳瑛問,師父您從哪方面看出來的?。?/p>

濟(jì)癲和尚道,滿腹的苦水,他倒不出來。

陳瑛一驚,吶吶說道,談個戀愛……有這么復(fù)雜嗎?

濟(jì)癲和尚道,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陳瑛手一顫,濺出些許茶湯。

陳瑛眼不錯珠看著濟(jì)癲和尚,靜候下文。不料濟(jì)癲和尚喝下盞中茶水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陳瑛送濟(jì)癲和尚到店門口。一忍再忍,還是沒法子忍住,她開口問道,師父,您剛才的話,像我這種笨人理解不進(jìn)去……師父您能不能對我露個口風(fēng)?。?/p>

濟(jì)癲和尚道,路濕不如早脫鞋,世上的禍根,往往由這些“因”埋下的。

濟(jì)癲和尚走后,陳瑛坐在樹樁前沉思默想。

他辦事回來,被陳瑛叫到樹樁前。他瞧了眼樹樁上的碟盞,問,誰來過了?陳瑛道,師父剛走不久。他問是初月的事嗎?陳瑛道,初月好著呢。師父他進(jìn)城有事,順路來的。他憋著一泡尿,鉆進(jìn)洗手間。出來陳瑛仍一動未動坐著,說你坐下嘛。他說我又不懂茶文化,口也不渴。陳瑛道,問你個事,岳員那個女的……你見到過嗎?他心頭猛地擂起鼓來……還好,瞧她臉色心里是擱著事,但非大事。做夫妻多年,他清楚陳瑛倘若心里頭擱的是“那號事”,就不止這般小兒科了,非天雷滾滾不可。

他搖頭道,我才懶得管別人閑事呢。

陳瑛道,師父話沒明說,意思擺在那里……岳員談的對象,很有可能是一位有老公的女人,是有夫之婦。

那又怎么啦?他一副沒心沒肺樣子。

那是要闖禍的呀!

他闖他的禍,你這樣擔(dān)心干嗎。

陳瑛道,話不能這樣子說的,信佛人,不但度自己還要普度眾生的啊。

自從那次與曹蓓、岳員“撞”上后——他對岳員一直持愛理不理態(tài)度。

一開始,岳員見到他如同老鼠見到貓,躲躲閃閃。無法回避時,只得站住,皮笑肉不笑地對他點頭哈腰。

中間階段,岳員像吃了鎮(zhèn)靜藥似的,臉面舒坦開來,猥瑣相逃之夭夭。

再往后,岳員與他碰上時嘴角掛起冷笑,擠出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聲。

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肯定不對頭。

他不由得心里發(fā)虛、發(fā)怵。

飯局排在美麗城大酒樓。

美麗城大酒樓在羅馬中餐業(yè)界屬于龍頭企業(yè)。餐館門樓雕梁畫棟,燈火輝煌。一左一右各立一位苗條旗袍小姐,略施淡妝,假笑比真笑燦爛。踏進(jìn)門樓,一條地面鋪設(shè)鋼化玻璃長廊,底下魚兒成群結(jié)隊,水草飄蕩。

他陪同國內(nèi)代表團(tuán)來吃過幾回,頗有些老馬識途做派。

岳員一打工仔,像這等高級場所不用說頭一遭來了。他站在門口兩腿抖索止步不前,生怕一腳踩空掉進(jìn)水里。

要的就是此等效果,先殺殺這小子的威!

他不耐煩嚷道,大膽走呀,這玻璃8磅鐵錘砸不碎它!

餐廳號稱水晶宮,同樣為鋼化玻璃地面,下頭魚瘦草嫩,墨綠色深不見底。

岳員如坐針氈,身子僵硬不敢挪動。這小子的窘態(tài),讓他感受到了惡作劇的快感,并且放松不少。

他故意說道,坐這漏底的破船上吃飯,腦袋會眩暈吧。

岳員不吭聲。

他心想,你這個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現(xiàn)在認(rèn)(尸從)了吧,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吧,曉得夾起尾巴乖乖做人了吧。

菜上來,他沒話找話說道,這廣式燒鵝,我們這邊的人是做不出這種原汁原味來的。

這飯我沒心思吃,岳員憋出頭一句話。

他給兩只杯子倒上酒,說,喝點酒,開胃。

岳員機(jī)械地與他碰了碰,沾了下酒杯。

岳員開始抽泣、哽咽。

他問,干嗎呢,好好的,你這是干嗎哇。

岳員哭腔說道,老板,我懇求你了……放開她好嗎……他一臉茫然問道,放開什么呀,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哎。

岳員說,我心里苦哇,神經(jīng)就要崩潰了呀……你放開曹蓓好嗎,真的求求你了!

形成此局面,是他始料不及的。

岳員說,我對曹蓓……是認(rèn)真的,付出了全部感情……不管她比我大還是已有孩子,我都愿意討她做老婆……

他夾起一截鵝脖子塞入口中。

岳員說,老板,你就高抬貴手成全我吧……

斟酌一番,他問道,這事跟我……有關(guān)系嗎?

岳員說,過去的就讓它見鬼去,我不計較……從今往后,老板你不要再和她來往了好嗎?

他淡淡一笑道,你說的事,怎么說呢……我僅在大庭廣眾碰巧撞到過兩次,你不都在場嗎……希望你腦子清醒點,別病急亂投醫(yī)……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這樣子牽上我,就不對了吧。

岳員說,我們相處一直很好……可上次她和你見面后,就不理我了,問題出在哪里?這是傻瓜都明白的事……

他說,我明確告訴你岳員,你要跟她怎樣,第一和我無關(guān)、第二我絕對不會空氣爛鼻頭多管閑事的。實話對你說,我除那兩次的恰巧碰到,對天起誓再沒另一次了,連電話都從來沒有打過!

岳員抬頭說道,你是老板,有錢有勢,人家屈服于你……我的電話她不接,現(xiàn)在用你的手機(jī)撥通,你能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從此一刀兩斷嗎?

他大為不爽嚷道,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平白無故的事,哪來的一刀兩斷?!

岳員道,這個電話,你非打不可!

他一愣。而后輕松狀問道,你該不會是在威脅我吧?

岳員冷著臉。

他提高嗓門道,我怎么可能打這狗屁電話!

岳員嘴角再次吊起陰森森的笑,說,狗急跳墻,人急造反……一切皆有可能的噢。

轉(zhuǎn)眼秋風(fēng)起,得上架冬季衣物了。

這天到一大卡車貨,搬運時天公不作美下起雨。忙亂中有個男人插進(jìn)來搬紙板箱。他當(dāng)即注意到了,朝他笑了一笑。搶搬完,人人落湯雞似的。他說,今天晚上請大家喝酒!幫忙男人站在一旁,他說等下一塊去。

陳瑛翻找出一身舊衣服遞給男人,說你把濕衣服換下。吃飯間,陳瑛問男人道,你在哪上班???男人說,我剛來羅馬時間不長,還沒找到工位呢。陳瑛朝他看過來。他明白陳瑛意思,輕微地向她搖了搖頭。

果然,男人吞吞吐吐開口問道,老板、老板娘,你們店……缺不缺人手?。克ⅠR回答道,不缺、不缺。男人端起酒杯說,我借花獻(xiàn)佛,敬老板、老板娘。他喝下酒說,今天謝謝你了,飯吃好我把工錢給你。男人說,沒關(guān)系的,剛好路過看見,碰到誰都會這么做的。陳瑛說,這說明你心地善良哦。他在桌底踢陳瑛,示意她不要多嘴。

第二天上班,剛推上卷簾門,男人即從哪里鉆了出來。他說做慣了活的人閑不住呢。他沒搭嘴,開車出去辦事。

他回來時,男人在倉庫理貨。陳瑛把他拉到一旁悄聲說,我看這人行,沒事能找事做,倉庫的貨物經(jīng)他這么一整理,像天安門廣場上的列兵式,看著叫人舒服!

他說,你叫他走吧,我們又不缺人手。陳瑛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把老油條辭掉……他干活好,還說工資方面好商量。老油條這人肯做那是沒話說的,問題是他資格老了干活避重就輕……再說這樣子一調(diào)換,工資起碼可以少付五分之一呢。他問,你雇用他了?陳瑛說,我這不跟你商量嗎。他搖頭道,來路不明的人,我不同意。

這位名叫許建武的男人,過后每天來店里。人家上班他上班,人家下班他下班。店里管兩頓飯,到飯點陳瑛叫他一塊吃。許建武說,我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無聊死了,到店里有熱飯熱菜吃,好啊。陳瑛脫口而出道,這個月十五號起,算工資給你。

他瞪一眼陳瑛,她眼皮子都沒抬。

許建武體格粗壯,的確是把干活的好手。這家伙腦子也好使,電線斷路、小貨車或員工摩托車壞了,他都能搗鼓兩下子。

陳瑛有次對他說道,這個人……能抵人家一個半勞力呢。他沒好氣道,反正你是慈禧太后,沒必要跟我這個傀儡皇帝說的!陳瑛身子一軟,嗲聲嗲氣說道,老公,婦人家拉尿成桐油,還不得由男人挑去賣哇。這是他們老家一句土話,意思是老婆再能干,還得靠老公撐場面的。

店里裝修,主要兩件事:粉刷墻壁和做廚房間隔墻及接煙囪。店鋪盤過來后,墻壁粉刷過一次,自那之后沒再粉刷?,F(xiàn)在的墻壁灰暗不亮堂。陳瑛說,好端端的貨物,被烏七八黑的墻壁一襯托,光彩色澤走樣掉了。至于廚房和煙囪的事,早兩年就想隔出個小間了。一天兩頓飯,是在店里燒的。油煙鉆進(jìn)貨物中,尤其是衣物里,留下了氣味。好幾位來進(jìn)貨老板反映說,你們店的衣服,有股油煙氣。另一位干脆說道,如同做廚房的人穿過的工作服,油煙氣刺鼻。他們的意見,是從顧客那里反饋上來的。一位進(jìn)貨老板說,有個番人佬買件夾克衫,第二天要退貨,說這件衣服拿回去,整個房間都有股說不清爽的氣味,搞得他老太婆過敏打噴嚏,沒法子睡覺。

為省錢,沒雇泥水老司。墻壁粉刷不難,只要不怕臟、沒恐高癥均可勝任的。隔廚房間接煙囪,得會砌磚抹泥灰。許建武說他學(xué)過泥水工,由他來。

他與許建武開車去建材商店采購材料。路上,他問許建武道,你不會的行當(dāng)還有嗎?許建武摸下鼻梁反問道,老板你這話究竟是挖苦我還是贊揚我啊?他說,挖苦談不上,我只是好奇,你這么能干的人,怎么不去那些講究技術(shù)含量的地方做工呢?有技術(shù)特長工資待遇高,你在我店里當(dāng)普通搬運工,大材小用了嘛。

采購齊裝車時,許建武靠近他說,有個事兒……不知該不該說。他說,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唄。許建武說,我認(rèn)為還是要說,不然的話我良心不安寧的。

他沒多加搭理,爬上小貨車駕駛室。

駛出有段路后,許建武嘀咕道,我考慮再三,還是要說的。

他問,什么嚴(yán)重事兒,要你良心不安啦?

許建武說,事兒不算大,但這牽涉到店里的規(guī)矩……岳員他往宿舍拿手表,應(yīng)該屬于偷竊行為吧?

他直了直腰問道,你說岳員他偷表?

許建武點頭道,那天打掃房間,掃帚無意中碰到他床鋪下一只紙箱,拖出來一看,嚯嚯,半箱子手表吶!

他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此間有蹊蹺。

因為,此事難以成立。

店里的手表——說是走私表或水貨都排不上的。該類表,為羅馬一家地下作坊弄來零部件,粗枝大葉搭配組裝而成。時間快慢以小時為單位計,有時一天快一兩個小時,有時慢一兩個小時,完全屬于玩具表性質(zhì)。銷售對象為黑人及來自第三世界的人民。對于窮得只剩下時間的勞苦大眾來說,時間的差距根本不當(dāng)回事,手腕上有塊亮堂的物事晃著即行了。

岳員作為店里老員工,底細(xì)一清二楚——形象來講,他會偷竊比一把蔥蒜貴不了多少的手表嗎?!

他空咳一聲說,如真有這事,當(dāng)然是偷啰!

許建武喜出望外,說,老板,我們先別回店里,岳員那家伙奸詐得很,被他覺察到苗頭,這家伙會轉(zhuǎn)移的……我們直接拐到宿舍,我昨天查看過,賊贓原封未動在的!

菜市場附近這套房子,陳舊、簡陋、少日照、重氣味、嘈雜聲不間斷。好處是老城區(qū)交通便利,屋租便宜。當(dāng)年租賃下來時,他們一家也住這里。那時倆兒子尚小,房間里塞進(jìn)一張上下鋪童床,四口之家同宿一室。店開張兩年后,欠親戚朋友的錢還清大半,條件好轉(zhuǎn)。他與陳瑛商量說,我們是不是該另租一套房子了?陳瑛說,不欠債再說啦,欠人家的錢比皮鞭抽身上還難受哎。他說,凌嶸大了,有次他睜著眼珠偷看……這樣對他的心理健康不好嘛。陳瑛想了想說,那你得答應(yīng)把煙戒掉。他趕緊說,我買的是走私煙,已經(jīng)很便宜了呀。陳瑛說,還不是白燒錢!他討?zhàn)堈f,少抽幾根吧,煙癮一下子戒掉,說不定會生病的呢。陳瑛斬釘截鐵道,兩條路由你選,戒煙還是租屋?

他與許建武來到菜市場旁的員工宿舍。許建武動作麻利地從岳員床底下拖出紙板箱,掀開一看,半箱子亮晶晶手表。許建武拍了拍手上塵土說,老板,我真是沒想到……岳員這個家伙狗膽包天,竟然偷了這么多手表!他俯身撿起一塊表,慢條斯理說道,外賊好防,內(nèi)賊防不勝防吶。許建武說,老板您放心,這邊員工宿舍,我隨時隨地督視著呢!

老板,我這就給岳員打電話叫他過來,現(xiàn)在人贓俱在,可以叫他滾蛋了!

許建武此話,“點撥”了他。

同時,又不能不讓他打上個問號。

難不成,許建武這家伙是他肚子里的一條蛔蟲?

他決定靜觀事態(tài)。

許建武要給岳員撥電話時——他輕聲說道,還是先跟老板娘通個氣吧。

許建武一拍腦門道,你看我這人,心一急就忘走程序了。

與陳瑛一塊到的岳員,垂下了腦袋。

許建武狐假虎威厲聲問道,岳員,現(xiàn)在當(dāng)老板、老板娘的面,你老實坦白,不許撒謊,這半箱子手表,是怎么回事兒?

岳員細(xì)如蚊蠅說,我偷的。

許建武不依不饒嚷道,你聲音不會響亮一點,既然敢偷,就要敢承認(rèn)哦!

岳員依然輕語說道,我沒臉……在羅馬混了。

許建武粗聲大氣道,你這號賊骨頭,早該滾出羅馬地界了!

陳瑛血壓升高,臉龐紅通通的。她有氣無力責(zé)問岳員道,你就值這么幾塊錢?我們一直信任你,拿你當(dāng)自家人對待,你怎么……怎么會干出這種三只手的事來?。?/p>

安裝洋鐵皮煙囪筒時,許建武從二樓窗口掉下,摔在小方石鋪就路面上。拉去醫(yī)院一查,腳后跟里頭有塊骨頭震裂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

陳瑛把許建武接到家里住。

他當(dāng)然不高興,說,弄個外人住家里,要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陳瑛振振有詞道,如果許建武不爬上去,你得爬上去,那么,摔下來的人說不定就是你,他是替你擋災(zāi)的喲。

面對如此荒唐謬論,他索性懶得搭理,壓根扯不清楚的。

陳瑛翻找出早年從中國帶出的三兩半中藥材,買來豬腳,三年陳老酒當(dāng)水,放入陶罐里煨。

三兩半煨豬腳,滿室溢香,香氣飄到街路上。

小兒子凌崢放學(xué)回家,未進(jìn)門先被特殊香氣吸引住——他推門進(jìn)來興沖沖問道,阿媽,燒什么好吃的了,這么香!陳瑛笑而不答。凌崢一個箭步?jīng)_到煤氣灶前,不顧燙手揭開煨罐蓋子。濃郁數(shù)十倍的香氣噴射出來,凌崢五官的感覺只剩下了嗅覺,差點沒窒息過去。陳瑛趕過來拍他手說,別動,這是給許叔叔補(bǔ)傷的!

許建武扶著墻壁,螳螂似的跳出來,一臉慈祥地說,凌崢想吃,就盛給他吃唄。陳瑛說,沒事。片刻后陳瑛又說,我們老家有句土話,說吃什么補(bǔ)什么,不知這話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呢。許建武說,管他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老板娘您有這份心,我的腳就好大半了啊。陳瑛說,客氣話不用說了,你就拿我們家當(dāng)自己家,安心養(yǎng)傷吧。

倆兒子很快與許建武黏上了。

倆兒子經(jīng)過暑期中文班學(xué)習(xí),掌握了日??谡Z與基本文字,正處于對講普通話感興趣階段。

他們家庭,平日說的是浙南老家方言。倆兒子雖為成長在中國家庭的黃皮膚黑眼睛小孩,卻是不會說中國官方語言的。

如讓他和陳瑛來教兒子說普通話,顯然有難度。他們上學(xué)期間,學(xué)校老師除朗讀課文說的是普通話,其余均用方言,從小基礎(chǔ)沒打好。倆兒子明確指出,老爸老媽的普通話難聽死了,有股鄉(xiāng)下腔調(diào)。

許建武一口普通話說得溜,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

倆兒子搬個凳子圍坐在許建武身旁——每晚跟隨他讀課文——朗朗的讀書聲既清脆又悅耳。

陳瑛洗碗輕手輕腳;走路踮腳尖。

他在客廳剛打開電視機(jī)——陳瑛躡手躡腳過來,食指豎在嘴巴上,先噓一聲,而后用氣聲說道,你去房間看吧,音量要調(diào)小哦。

半個月下來,許建武養(yǎng)胖不少,臉色滋潤如紅富士蘋果。有天他說,再不走動走動,我要成大白豬嘍。陳瑛說,星期六、星期天,讓凌嶸、凌崢扶你去公園曬太陽。

周末吃過早飯,倆兒子一左一右架起許建武走出家門,說說笑笑朝公園方向走去。

他從窗臺轉(zhuǎn)回身子發(fā)牢騷道,這個許建武,太他媽人模狗樣了吧!

陳瑛一怔,說,凌旭齋,你怎么會說出這種話?!

他嚷道,又不欠他的,憑什么侍候他!

陳瑛眼珠子瞪成電燈泡,說,凌旭齋,你叫我怎么說你好哦!

中飯前陳瑛給凌嶸打電話,說等下你們帶許叔叔去吃飯吧,吃什么聽許叔叔的。凌嶸說,我們已經(jīng)到中國餐館吃了,吃紅燒排骨和炒面,還有酸辣湯,許叔叔說他請客。陳瑛說,怎么可以讓許叔叔請呢,媽早上不是錢給你了嗎,你買單就是了。凌嶸只管自個說道,許叔叔說了,說中國話,吃中國飯菜,做中國人……陳瑛開心得眉飛色舞,迭連聲說,對、對、對,我們永遠(yuǎn)是中國人!

放下電話陳瑛將他的軍,聽見了吧,你三天兩頭教育兒子不要忘記故鄉(xiāng),不要忘記祖國,有多大效果?還不如人家一頓飯!他說,是呵,金元寶被你拾到了哦。陳瑛道,你就別陰陽怪氣了。我對你說,這叫緣,兇險化解,吉祥生長,是我的一顆佛心修來的噢。

飯后要送一趟貨。

獨自在車上,他有工夫理一理頭緒了。

許建武與岳員同住的宿舍,另住有一位員工葉軍飛。

有天他把葉軍飛約出來,去中國點心店吃小炒喝啤酒。

葉軍飛說,老板,今天對我這么優(yōu)待哇。

他說不兜圈子了,找你有事……岳員偷手表的事,你這位同房間的人情況了解,前后說來聽聽。

葉軍飛道,岳員的事鐵證如山,不是被開除了么。

他說,葉軍飛,別裝聾作啞了,換作你,你會去偷兩三塊錢的表嗎?!

葉軍飛說,是呵,我也覺得岳員傻瓜蛋嘛。

他重重地放下啤酒瓶,目光如炬。

葉軍飛渾身不自在,猶如衣領(lǐng)上鉆進(jìn)了一條毛毛蟲。

葉軍飛嘀咕道,早知這樣,我就不來吃這個點心了。

他態(tài)度緩和些問,你為什么……就不對我說實話呢?

葉軍飛仰臉道,老板,我如果干活不勤快,你可以責(zé)備我……不愛管閑事,難道這有錯嗎?

他說,這事不是閑事,涉及一個陰謀。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曉得這里頭的名堂,但這是一個局,那是無疑的。你不好眼看我蒙在鼓里,瞧我吃鹽看我哮喘的吧。

葉軍飛說,既然你有數(shù)了,那我不妨說說吧,那些手表究竟是怎樣在紙板箱里的,我不清楚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說岳員偷表,肯定是莫須有的事。

他說,岳員有沒有偷手表不去管它,關(guān)鍵是岳員他為什么認(rèn)贓呢?

葉軍飛抬頭眼睛看著他,說,我只是一個猜測,我把猜測說出……你要保證不對任何人說,包括老板娘,你能做到嗎?他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葉軍飛說,有一次在房間里,許建武老鷹擒小雞一樣拎起岳員。他說只要我稍稍發(fā)力,就能夠把你腰骨折兩斷!依我估計,許建武肯定威脅過岳員。

他說,這個問題明確了,許建武背地里威脅岳員,岳員服軟認(rèn)栽……可是另一個問題還是存在的,許建武他為什么要陷害岳員?他們兩人起過什么矛盾嗎?沉思片刻,葉軍飛說,這個好像沒有……不過有次,我從外面進(jìn)來,在門口聽到許建武罵岳員畜生不如什么的……我推門進(jìn)去,許建武便不開口了。

羅馬市政府頒布新規(guī),所有商店每星期法定擇日關(guān)門休息一天。說白了,此項規(guī)定基本上是針對中國人商鋪的。來自非洲的黑人與來自南美洲的半黑人,甚至于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等國家的人,他們經(jīng)濟(jì)條件不如中國人,起碼不如已做老板的中國人,但他們比中國人注重勞逸結(jié)合,不會掉到銅鈿眼里,該關(guān)店門休息還是關(guān)店門休息的。中國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店門敞開,從不關(guān)門。八月份番人度假,整座城市空蕩蕩,中國店鋪的紅燈籠依然亮著光,孤苦伶仃樣子。中國老板說,再沒生意,店的租金能保牢,三餐開支不用付出了。中國店鋪員工休息,按輪休制。員工休息,店鋪照常營業(yè)。

這次不得不關(guān)門了。一星期不關(guān)閉店門一日,如被查到或遭人舉報,重金處罰。

第一個全體員工休息日,陳瑛提議去野外燒烤。陳瑛近階段較為活躍,加入了羅馬僑界婦女聯(lián)合會,社交活動頻頻。其中較為出跳的一項為旗袍秀。一大幫事業(yè)小有成就的老板娘,披金戴鉆,胖瘦高矮不論,發(fā)型蓬松,涂胭脂抹口紅,旗袍襲身,撐起小巧玲瓏杭州天堂牌油紙傘,婀娜多姿地在臺上走貓步、擺姿勢。自我感覺良好,人人一副陶陶然模樣。

陳瑛與婦聯(lián)會的小姐妹搞過幾次野外燒烤,覺得這個活動形式好。

陳瑛對他說道,你不是三天兩頭說要到野外透空氣么,野外燒烤活動更加豐富多彩哎!

他的確隔些日子便會到野外走走。他把這說成“透空氣”。到底是來自大農(nóng)村格局的小縣城,他對大都市不排斥,但沒法做到如魚得水。他認(rèn)為在林立的樓房間隙一如地鼠般鉆來鉆去,總得抽空到曠野透透空氣的吧。他經(jīng)常去的野外是塊荒地,相當(dāng)開闊,處于羅馬城的邊緣地帶?;牡厣洗┻^一支河流,水質(zhì)一般,沒瞧見過有人下河游泳。該片荒地原本是用來開發(fā)大型商場及其他公共配套設(shè)施建筑物的,不知何故一擱多年。上頭野生樹木已長成三層房屋高,蘆荻一簇簇生機(jī)勃勃。秋陽下,蘆荻的花由淡紫色漸轉(zhuǎn)紫色,閃閃亮,煞是好看。一批退休佬,自己動手開辟出一個活動場所,洋鐵皮矮屋數(shù)間,亭子兩個,老人們在里頭打撲克、下棋。一塊不甚大操場,用來打門球。熱愛生活的老人們在周遭栽上別樣花木,一年到頭均染綠意、均綻放花朵。此乃正能量一面。負(fù)能量的一面,便是此地成了藏污納垢之處。吸毒的人跑這兒來打毒針,一次性針筒、針頭遍地皆是。男同性戀者分外鐘情于這塊地盤,拿這地兒當(dāng)作了邂逅與艷遇的場合。單身一人進(jìn)入荒地的他,曾多次被男同性戀者拋媚眼、暴露生殖器與跟蹤過。他肚子里翻江倒海,惡心到要嘔吐,大為掃興,不得已落荒而逃。羅馬城里大小公園星羅棋布,他不喜歡去。他不喜歡修剪規(guī)范的樹木和塑料花一樣的花卉,這與他成長在小縣城不無關(guān)系了?;牡匾馕吨陨詼纾馕吨旄呋实圻h(yuǎn),意味著可以隨地吐痰、大小便。他跑出來透空氣目的,是要暫且擺脫開縛在身上的無形繩索,荒地與他心境相吻合啊。

他開轎車,許建武開小貨車,將人員與物事運抵荒地。兩個兒子,不乘他的車,擠到小貨車?yán)锶ィf要聽許叔叔講故事。

到場后,他背兜著手四處溜達(dá)。

大兒子凌嶸喊道,阿爸,你過來看!他轉(zhuǎn)頭,見兩兒子在荒地上撒腿跑得歡,半空中飄浮一只鯉魚形的紙鳶。他不緊不慢走過去問道,這紙鳶哪來的呀?小兒子凌崢上氣不接下氣說,許叔叔扎的,許叔叔什么都能做!他皺眉頭說,你們少提他,老爸聽了不舒服。凌嶸說,老爸你是妒忌了吧,許叔叔那么能干,你什么都干不了。

胡說八道!一不小心他火冒三丈了。

情緒一直沒見好轉(zhuǎn)。他悶悶不樂地吃了幾根羊肉串,沒多大興頭。狗日許建武,擺弄起燒烤來也是輕車熟路,井井有條。倆兒子圍著他轉(zhuǎn),吃得嘴角淌油。叫小妹的女孩笑逐顏開,嬌滴滴說道,許哥,烤兩串微辣的,太辣我會上火臉上長痘痘的哦。小妹從包里取出紙巾說,許哥,你給我烤羊肉串,我給你擦擦汗吧。說過上前替許建武擦拭額門汗星子。陳瑛向他努嘴說,你看朱小妹與許建武配不配對?他沒答話,拿了幾根串與一聽易拉罐啤酒走開了。

找一處草地鋪上舊報紙?zhí)上?。睡是睡不著的,無非養(yǎng)養(yǎng)神罷。剛合眼,便聽到許建武說,老板,在這兒休息呀。他睜開眼問,什么事?許建武挨他身邊坐下,手上兩罐啤酒,一罐已打開、一罐未打開。他將沒打開那罐遞給他。他撐起身子再問,什么事說吧。

許建武仰頭喝下半罐啤酒,抹嘴說,我心里明白的,老板對我……怎么說呢,怕是不順眼吧。他冷笑道,從何談起?許建武說,我不傻的。他說你當(dāng)然不傻,人精一個。許建武尷尬一笑。隨即說,岳員的事,我本不想提頭的,可您要深究,我再不說怕要造成誤解……那件事從頭到尾我做的,說栽贓也行。他提高調(diào)門道,虧你有臉說得出口!許建武說,您聽我說理由嘛。他嚷道,栽贓人家也有理由?!許建武面紅耳赤答不上話。他輕蔑說道,這事你不承認(rèn)我也一清二楚,你完全沒必要跟我提這個,說什么狗屁理由,你就是這樣卑鄙的小人!

許建武抬頭說,岳員枕頭底下壓著一把刀……這事我沒對您說,怕您擔(dān)驚受怕……

他說,就算岳員有把刀,我干嗎要擔(dān)驚受怕?真是莫名其妙!

許建武道,岳員說漏過嘴,他說要向您報仇。

顯然被擊中了。

他虛張聲勢發(fā)笑道,你這些鬼話,難道我會信?

許建武搖頭道,別說您不信,我也不會相信了,像老板您,多好的一個人呀,怎么可能會讓一個人起殺心呢……可事實上,岳員那鳥人有次酒醉后,千真萬確說過這話的。

許建武說,岳員這人心理變態(tài)的,陰暗得很……有時半夜三更在那里哭,把我和葉軍飛吵醒了,我說你爹媽死了呀,這大半夜的哭啥喪!

他保持沉默。

許建武一副掏心掏肺的鬼樣兒沖他耳朵悄聲說道,底細(xì)我摸清楚了,那家伙跑米蘭打工去了。羅馬與米蘭間隔632公里,這個距離必需的!

與葉軍飛對證,岳員確實藏有一把砍刀。

他大光其火問道,那你上次……為什么不對我說?!

葉軍飛道,這事?lián)Q作老板你,會隨隨便便說嗎?老板你要明白,我與這兩人同住一屋,就好比跟一頭獅子一頭老虎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處境有多危險吶!

想想也是。

他問道,岳員的刀是哪里來的?他為什么要弄把刀來?他平日里……比如說喝了酒后,都說過一些什么話?

葉軍飛說,有一段日子了吧,岳員變了個人似的,神神道道,有次我發(fā)現(xiàn)他有只玻璃瓶子,里頭裝著豆子……我就問他了,這瓶子裝豆子,是玩家家嗎?他說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話,說自己心如刀割,每滴一滴血,他就往瓶子里放入一粒黃豆,滿整數(shù)一百,火山爆發(fā)……依我猜測,他應(yīng)該是對許建武懷恨在心了,那個火山爆發(fā),很可能就是他要采取反抗行動了吧……

他心里自然清楚,岳員的那個“火山爆發(fā)”是沖他來的。

這個岳員,走火入魔到此田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四肢發(fā)軟、渾身徹骨寒冷。

葉軍飛見他身子歪向一邊、嘴唇?jīng)]一點血色,急忙問道,老板你怎么了?是吃了什么不干凈食物……肚子疼了?

他強(qiáng)打精神振作起來,坐直后說,肚子是有點問題,不過還好……你說說,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葉軍飛道,刀的確壓在枕頭底下,岳員的枕頭特別大,我一直沒注意到……有一天,許建武發(fā)現(xiàn)了刀,他揪住岳員衣襟逼他說出來路……岳員閉口不說,吃了一拳。我上去拉架,許建武瞪我一眼嚷道,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一邊喝涼風(fēng)去!我能不知趣么……許建武又打了一拳,這拳是個勾拳,從下往上打的,擊在岳員下巴骨上,他的嘴巴歪斜掉了……我以為不得了了,這下子岳員沒法子吃飯和說話了呀,不料許建武一手摁住他腦門一手托住他下巴骨,咔嚓一聲,岳員的嘴巴復(fù)位了,變戲法似的簡便……岳員沒法再逞強(qiáng),說刀是從街頭黑人混混手上購買的,整一百歐……那把刀,老板,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砍刀哎,刀刃非常鋒利,寒氣逼人……

眼前仿如出現(xiàn)了那把寒光凜冽的砍刀,免不了又是一陣哆嗦。好在葉軍飛沒注意——他正埋頭啃著一塊豬蹄尖。

他問,那刀,現(xiàn)在哪兒?

葉軍飛扔下白生生豬蹄骨,捉張餐巾紙邊抹嘴巴邊說道,這個我真不曉得了,大凡兩種可能,要么在許建武手中,要么岳員帶走了唄。

一日,他開小貨車送貨途中,思想開小差造成追尾事故。車頭撞得凹陷進(jìn)去,一如壓扁破碎的番薯粉饃糍。他血流滿面,昏迷不醒。起初以為不行了,不死也得植物人。經(jīng)搶救治療后,無大礙。腦殼裂了一道縫,腦膜卻奇跡般地沒受損傷。

病房窗外樹梢上幾只鳥在跳躍。這些鳥的鳥喙紅彤彤,羽毛天藍(lán)色,鳥尾青亮。如此奇異之鳥,他平生首次見到。同病房番人佬說,聽見鳥鳴聲,心情愉快吶!

小兒子凌崢輕輕推開病房門,探進(jìn)頭來。他腦袋包扎成白蘿卜,僅剩雙眼在外——他眼睛一亮,高興嚷道,凌崢你來了,你哥哥呢?大兒子凌嶸幾分靦腆樣子隨后跟進(jìn),叫了聲阿爸好。他心頭涌起一股子暖意,頃刻散布全身。

死里逃生的人通常脆弱,容易動感情吶。

他問,你媽呢?

陳瑛從幕后走向舞臺一般,習(xí)慣性地踩著貓步,手中捧著鮮艷欲滴花束。他平日不作興這套,今天看見花,蠻親切的。他問道,你們怎么過來的呀?話音剛落,許建武手指頭旋著四個圈圈的車鑰匙款步走了進(jìn)來。

老板上午好!許建武朗聲說道。

兩個兒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講起去郊外樹林子采摘蘑菇的事。

依照倆兒子的敘述,他腦屏中放電影似的閃出一幅幅不甚連貫的畫面。

休息日,陳瑛對倆兒子說,今天我們?nèi)ド掷锊赡⒐胶貌缓冒 z兒子歡聲雀躍。凌崢急于表達(dá)滿臉通紅地說道,好多童話故事,都是發(fā)生在森林里的,公主提著籃子在森林里采蘑菇,王子騎白馬從古堡那頭過來,經(jīng)過森林,王子下馬幫助公主采蘑菇。森林里的花朵開了,許多許多蝴蝶飛向這里,王子和公主相親相愛了……陳瑛撲哧一聲笑了,滿眼柔情地?fù)崦鑽樀哪X袋。

陳瑛說,長蘑菇的地方很遠(yuǎn),可是媽媽不會開車怎么辦呢。凌崢說那還不簡單,讓許叔叔來開唄。凌嶸一副少年老成口吻說道,以我之陋見,許叔叔比老爸開車技術(shù)強(qiáng)多了,開得又快又平穩(wěn)。陳瑛為難說道,這休息日許叔叔可要休息的呀,干了一星期活,很累的。凌崢說,許叔叔不怕累,他什么苦都能吃。許叔叔說了,苦盡甘來,人只有吃了苦中苦,甜才會來的。凌嶸道,只要我一聲令下,許叔叔馬上就到!

蘑菇當(dāng)然不是遍地都有的了,它們生長在背陰潮濕的巍峨樹木下,裹挾于苔蘚叢之中,東一簇西一簇,與人玩捉迷藏似的。讓人恨得咬牙關(guān)的是,這個許建武打小便上山采蘑菇,練就了一套尋蘑菇的過硬本領(lǐng)。放眼望去,雜草、灌木葳蕤,哪有啥蘑菇哇。許建武蹲下身子,劃開草木,下頭正窩著一攤沾了露水的蘑菇呢!倆兒子學(xué)上一招半式——一旦發(fā)現(xiàn)蘑菇,他們的呼叫聲回蕩在寂靜的樹林子上空……收獲頗豐,蘑菇盛滿了三條裝泰國香米的編織袋。他們唱著歌、迎著夕陽滿載而歸。

蘑菇太多了,許建武將它們晾曬在塑料布上。他說,晾干后可吃上一年半載了。

許建武做出一道拿手菜,小雞燉蘑菇。

野蘑菇的確好吃,人的味蕾神經(jīng)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鮮美至極。陳瑛啟開一瓶紅酒,說建武哪,好菜要配好酒,這瓶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我們把它干了。許建武搓手道,謝謝老板娘,能喝到老板娘珍藏的酒,我三生有幸吶……陳瑛擺手道,別說過頭話了,不就一瓶酒么。

他們前腳剛走,同房間的番人佬即問道,剛才那一家子,是你的什么親戚???他惱怒反問道,難道我兒子不像我嗎?!番人佬一怔,笑哈哈說道,你這么一說……還真像的,你是前夫?qū)Π桑?/p>

他艱難地手擎吊瓶下了床。番人佬問,要上洗手間?摁鈴讓護(hù)工來扶你呀。他懶得搭理,移步至窗臺。

他們幾位正好從底下林蔭道經(jīng)過。

許建武一手牽一個——倆兒子不好好走路,蹦蹦跳跳。

陳瑛落后頭,眼睛看在前面三位的背上,臉掛笑意,儼然沉醉樣子。

他回到床鋪,臉色很難看。

番人佬自作聰明勸慰道,時間會把一切帶走的。

約莫一刻鐘后,他拿起手機(jī)給陳瑛打電話。

他語氣有些兇巴巴。陳瑛沒覺察出來,她說,在車上呀,塞車,太厲害了。

聽一片嘈雜聲,應(yīng)該是的。

挨過個把鐘頭時辰,再打電話。陳瑛說在店里,忙死了……你今天怎么了?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追過來?

數(shù)日后發(fā)生的一件大事,大概眉目他已經(jīng)知曉。

詳情是葉軍飛來醫(yī)院探望時講的。

那天傍晚,葉軍飛趴在宿舍窗臺吃煙,看見許建武從街道那頭的香煙店買煙回來。許建武練過拳腳,身板硬朗,手腳略為畸形,羅圈腿,走路如同番鴨一樣些許搖擺……岳員究竟從哪里冒出來的,葉軍飛沒搞清楚。葉軍飛說,憑空岳員人就站在許建武身旁了,怒目圓睜舉著刀……就是原先他壓在枕頭底下的那把砍刀,亮出一道白光……許建武毫無防備,正哼小調(diào)呢,岳員的刀不偏不倚劈在他脖頸上。

鮮血如天女散花般鋪灑開來,形同一面迎風(fēng)飄揚的旗幟……葉軍飛加重語氣說道,許建武還真稱得上是條漢子,他捂住頭頸噴血部位,猛踹一腳,岳員滾皮球一樣滾出兩丈路外。岳員從地上爬起拔腿就逃,許建武追趕了幾步……我親眼所見,許建武他笑了一笑,說他媽的小兔崽子跟老子玩,還嫩呢……話一落句,便如電影中的慢鏡頭那樣倒下蹺辮了。

葉軍飛說,岳員是在意大利與瑞士交界的邊境被警方逮住的。

事發(fā)當(dāng)晚,陳瑛曾給他打來電話,問他能不能向醫(yī)師請假出來幾天。第二天他回話說,我問過了,醫(yī)師說我現(xiàn)在這個階段離開醫(yī)院,會有生命危險。醫(yī)師說,真要出去,要先簽訂生死協(xié)議,院方概不負(fù)責(zé)。

其實,他壓根沒問過醫(yī)生。

一星期后,事情料理停當(dāng)。

星期三上午,陳瑛來到病房。

他撐起身子問道,這幾天,累壞了吧……聽說許建武死后,居然沒有一個人來過問?

陳瑛說,你簽個字吧,我把離婚協(xié)議書帶來了。

陳瑛為什么要堅決離婚呢?且看下文。

意大利的報紙電視臺、包括當(dāng)?shù)氐娜A文報紙,均在頭版版面和黃金時間段報道了該起兇殺案。也就是說,如果許建武在意大利有親友的話,不管在哪個角落,肯定都已獲得消息的。

然而,許建武的尸體擱殯儀館兩日無人認(rèn)領(lǐng)。

羅馬商會有筆由會長、副會長、理事等人按級別繳納的“活動經(jīng)費”——用于商會日常開支和接待費。同時,此款亦可支付需要幫助的僑胞,替他們排憂解難。

商會大小頭腦專為此事碰了個頭,決定由商會出資料理許建武喪事。

陳瑛沒同意。

陳瑛道,許建武是我店里員工,他的后事理應(yīng)由我來負(fù)責(zé)。

送錢上門沒人要,人家樂得一拍散場。

一切就簡。不過骨灰盒,陳瑛選了最貴的楠木材質(zhì)。

陳瑛去宿舍整理許建武遺物。一張簡易辦公桌——原先他們家用過的舊物——其中一只抽屜上著鎖。葉軍飛說,如果他有什么值錢的物什,肯定鎖在這抽屜里了。陳瑛說,那你把它撬開吧。

抽屜里擱著一本藍(lán)皮面筆記本,別無他物。

陳瑛拿起翻了翻。

俗話說,是禍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

筆記本已寫了大半,字里行間滿眼都是奪妻之恨!許建武把岳員叫作狗娘養(yǎng)的小雜種,將凌旭齋叫做狗娘養(yǎng)的大雜種。報小雜種的仇只需壞他的名聲,讓他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報大雜種的仇,嘿嘿,就沒那么便宜了,要騎他的老婆謀取他的財產(chǎn),還要使他的兒子稱他爹!

許建武寫道:為報仇雪恨,老子可以把世上所有的屈辱吞進(jìn)肚子,老子可以吃大糞!這行字眼寫得過分用力,筆尖戳破了紙張。

春暖花開的日子,他送貨到那不勒斯,去了一趟曹蓓住家。

此地他僅來過一次,且在夜里頭。印象卻十分鮮明,猶如昨日所見的一處場景。

他將車停在附近泊車位,走路過去。腦子里頭生長著的兩株細(xì)葉桉樹如期出現(xiàn)——以桉樹為標(biāo)記,拐進(jìn)一截窄街,兩分鐘即見到了那幢墻體斑駁的樓房。畢竟是歐洲,老朽樓房同樣安裝有門鈴。

他撳了401室門鈴。

通過送話器與張柏艷接上頭后,他去附近香煙店買了盒煙。依稀記得,這女人當(dāng)時嘴上叼著煙。

張柏艷顯然化了妝,嘴唇紅得耀眼,她從樓里匆匆出來揮手道,嗨,你老樣子嘛。他將煙遞上說,我不抽煙,你自便吧。張柏艷笑道,曹蓓夸你心比針眼細(xì),不假!

神經(jīng)過敏臉一熱。他心里認(rèn)的,從小到大,自己可以說是個氣量偏小的人。

他征詢張柏艷喜歡吃點什么。張柏艷說,我吃過一回土耳其羊排,油而不膩,香脆!他們來到一家具有阿拉伯風(fēng)格的餐廳。

餐廳里播放的歌曲,聽起來有點類似于印度電影的插曲。青少年時代,他在老家電影院看過幾部印度電影,對這種熱情奔放的旋律十分耳熟。

他說,我吃這羊排有點干巴,一股膻味。張柏艷說,這才是地道羊排啊,沒膻味就不叫羊排了,味道就在膻味上喔……你喝口啤酒嘛,這調(diào)料對你們南方人來說可能會沖一點兒。

他一直克制著沒給曹蓓打電話。待到有一日給她打電話時,號碼成了空號。

張柏艷吃得熱火朝天。她不得已騰出嘴巴回他的話說,我們也一樣,沒人與她聯(lián)系得上。

張柏艷叉起一塊烤土豆放進(jìn)嘴里,說你應(yīng)該找我的,我從來不玩失蹤。他苦笑道,我是古板人,沒那么浪漫的了。張柏艷說,這才好呀,吃著碗里瞅著鍋里的男人太討厭了……曹蓓就是這么贊許你來著的,說你對自個兒要求可嚴(yán)格嘞。他說,曹蓓是個什么人,我一點沒數(shù)……張柏艷咽下土豆說,凌哥,你說對她不了解……不應(yīng)該喔!可以這么說吧,她對你可是毫無保留的啦。

據(jù)張柏艷說,曹蓓每次穿上那雙皮鞋和穿上那件皮衣時,都會說這皮鞋是凌哥給買的,這皮衣是凌哥送給我的。在渾泥水一潭的江湖,曹蓓如是說是犯忌諱的,這點她不可能不懂。張柏艷說,女人只有上了心、中了邪,智商才會降低到傻哩吧唧地步噢。

那回送曹蓓去火車站,莫名其妙兜了個大圈。他索性把車子開到一家小公司地下車庫,去商場給曹蓓買了一雙鞋子和一件皮衣。他當(dāng)時是這么想的,既然窮打工的岳員都能夠給她買這些,他大小是個老板該當(dāng)?shù)摹?/p>

張柏艷說,曹蓓與她老公許建武的關(guān)系,說簡單也簡單,說它復(fù)雜也確實剪不斷理還亂……他們做生意,欠上一筆錢,為還債,許建武劍走偏鋒,沒日沒夜賭博,結(jié)果可想而知了,可以這么說吧,憑他們打工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沒法子償還清了……許建武逃回中國前,為曹蓓不被人逼債,辦了離婚手續(xù)。

張柏艷說,許建武逃回中國不敢出來,留意大利的曹蓓不就成一座空城了嗎,就讓凌哥你乘虛而入了唄。

他分辯道,我和她真的只有一點點皮毛關(guān)系呀……

張柏艷說,我和她搭鋪差不多四個年頭,除了聽她經(jīng)常提到你這個男人,再沒其他男人了……凌哥你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哦。

他嘴巴動了動,沒開腔。

張柏艷說,許建武從中國偷偷跑出來,他們兩人沒法合攏了,吵架吵得可兇嘞……有一次,許建武把頭撞墻上,滿臉淌血嚇?biāo)廊肆恕?/p>

張柏艷點上煙,嫻熟地吐出一連串煙圈。煙圈一個比一個小,每個煙圈均能從上個煙圈的洞孔穿出去。中止吐煙圈的張柏艷說道,你那一招太過厲害,點到穴位上了……曹蓓她賣花兒多年、或者說她這半輩子吧,你是唯一那個送她花兒的男人!

他說,當(dāng)時,我只是有點同情她……當(dāng)然好感也有,我完全是順其自然的,一件小事而已。

張柏艷道,在這個冷冰冰的社會,哪怕一丁點兒溫暖吧,都是非常珍貴的,這點我與曹蓓感同身受……有次我賣打火機(jī),一個老外買了打火機(jī)后遞給我一支煙,用那只打字機(jī)替我點上煙……人家或許是舉手之勞吧,但我感動了,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暢快淋漓地哭了一場。

離開餐廳前,他塞給張柏艷一個信封。這回他不吝嗇,信封里裝有五百歐。

是晚,他重走了一回那次與曹蓓走過的路。

站在海邊,濤聲依舊,海面上那盞燈塔依舊。

那時,他恬不知恥地將自個比喻作燈塔,說在大風(fēng)大浪里發(fā)光發(fā)亮……曹蓓依偎著他,怕是把他當(dāng)作可依靠可依托的人了吧。

一個月后,有天張柏艷來羅馬進(jìn)貨。他請她吃飯。張柏艷說,這段日子我心里挺亂的。他打趣道,怎么個亂法說來聽聽唄。

張柏艷說,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全是真的,但是……曹蓓的另一面,我沒對你說。怎么說呢,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這點可以肯定,我就想,這樣子讓你蒙在鼓里,害得你到處打聽她……于我來說實在于心不忍吶。

他有所警覺。

張柏艷說,你沒問我許建武是怎么知道你這個人的,底細(xì)摸得那么一清二楚,難道你心里就沒產(chǎn)生過疑問嗎?

他說,我確實忽略掉了。

張柏艷說,實際情況是……曹蓓她把你出賣了,把你的情況全對許建武交底兒了……為了利益,曹蓓和許建武合伙……他們準(zhǔn)備從你身上敲詐到錢后,跑南美洲一個小國家發(fā)展……哦,想起了,那個叫蘇里南的小國家,原來屬于荷蘭殖民地,窮得一塌糊涂,簽證手續(xù)很容易辦的,他們的護(hù)照,已經(jīng)辦好了去蘇里南的簽證。

這年的八月份,他破例關(guān)上店門,和老趙結(jié)伴回了趟國內(nèi)老家縣城。

一天和老趙逛街。他說,所有小時候熟悉的場景,全被從地球上抹去了。老趙一頭霧水。他續(xù)說道,我家的老屋,應(yīng)該在這個方位吧。老趙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說,你買的新房子,不是在老屋這帶么,還屬于黃金地段呀。他說老屋沒了,街坊鄰居全不在這里了,那株小時捉過知了的苦楝樹砍掉了……怎么看都是一塊陌生地方了。老趙說,你現(xiàn)在住上高樓大廈,還懷念那破屋哇。他說,你不懂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那是由故人與故物組成的喲,失去了這些,故鄉(xiāng)也就不成為故鄉(xiāng)了啊。對于他近來的神神道道,老趙已見慣不怪。

老趙跨入一家內(nèi)衣店,要買兩套秋衫褲帶出去。他在一排女式內(nèi)衣前面徘徊。店主女孩走過來笑吟吟問道,請問先生,你是給夫人挑選還是給女朋友挑選呀?需要我給先生做參謀嗎?他說我意大利的店也有做女內(nèi)衣業(yè)務(wù),了解一下情況,你的貨源是從哪里進(jìn)的???

一來二往,他與店主女孩關(guān)雪混得滾瓜爛熟。雙方談妥達(dá)成協(xié)議,由關(guān)雪代理他公司在國內(nèi)組織貨源發(fā)貨,公司支付她一定的報酬。

關(guān)雪天生是塊經(jīng)商的料。她腦瓜子靈光,形象上得了臺面,待人接物不急不躁富有條理??少F的是作為女人,她比大多數(shù)男人更具備格局,抓大頭讓利小頭,丟掉芝麻撿起西瓜。最為要緊的是她不會耍弄小聰明,丁是丁卯是卯,來往賬目清清爽爽??偠灾?,他對關(guān)雪的印象相當(dāng)好。

當(dāng)年有種來路不明電話卡,私下里兜售的。先撥一長串?dāng)?shù)字后再撥電話號碼,越洋電話一小時兩歐元,幾近于白打。

他隔三岔五與關(guān)雪用這種電話卡通電話,有事談事,沒事閑聊,成了他的保留節(jié)目。有次關(guān)雪建議道,做生意宜專不宜雜,我做女式內(nèi)衣多年,懂得門道,有靠譜的供貨渠道……凌老板是否可以考慮一下,以后專做女式內(nèi)衣這項業(yè)務(wù)啊?

隨著生意上的節(jié)節(jié)攀升,他們的愛情水到渠成結(jié)了果。

意大利的中餐業(yè),可謂船破偏逢兜頭風(fēng)。謠言不曉得是從哪個角落發(fā)的芽,越傳越有鼻子有眼,說中餐館的肉類——其來源均為中國運出的狗肉罐頭。番人有時候其實也不講科學(xué)依據(jù)的。中國國內(nèi),確實有人有吃狗肉習(xí)性,廣西哪個地方甚至舉辦過聲勢浩大的“狗肉節(jié)”。但旅歐的中國人,絕對沒吃過狗肉。就算有好這一口者,一是懾于大環(huán)境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狗肉源沒有。番人居然相信,中國餐館從中國進(jìn)口狗肉罐頭,以狗肉充當(dāng)豬肉、牛肉。退一萬步講,如若真有“狗肉罐頭”一說,經(jīng)濟(jì)賬怎么算?難道從千里迢迢之外的中國運狗肉罐頭到意大利,會比從當(dāng)?shù)乇鶅龉具M(jìn)豬肉、牛肉便宜劃算?

金融危機(jī)啥的,中餐館本已搖搖欲墜,生意每況愈下?,F(xiàn)在,“狗肉風(fēng)波”再起,無疑等同于雪上加霜,羅馬許多中餐館紛紛倒閉。

這時代的一?;遥瑯勇涞搅肆_馬郊外小鎮(zhèn)的老趙頭上。

老趙這個“嘴硬”的人,放下身段給他打來求救電話。

此時,他已擁有兩家專門經(jīng)營女式內(nèi)衣的店鋪。老店由他打理,新開張的那家由關(guān)雪打理。因為專業(yè),所以卓越,生意紅如火燒云。

他念舊情,讓老趙來老店頂替自己擔(dān)任經(jīng)理。

安排老趙老婆到他們家?guī)『ⅰ?/p>

人一走狗屎運,好事連連。今年春上,關(guān)雪生下一千金。他私底下歷來認(rèn)為,女兒比兒子體貼。南方人無“女兒是件小棉襖”一說,那份意思,同樣存在的。

輕快如意的日子,人便發(fā)福了。

胖子嗜睡。

在一次為國內(nèi)地震募捐現(xiàn)場,因睡眼蒙眬、腦子糨糊桶似的,他認(rèn)捐了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款子。

此等場所不用說具有嚴(yán)肅性,人人支棱耳朵,心里盤算著該出手的數(shù)字。多了吃虧,少了怕遭人閑話。

副會長位置排他前兩位的阿毛拿手肘捅他腰眼,說凌旭齋,就別裝死狗了,死狗避不了熱湯哦……大家都認(rèn)捐了,我店里生意那么差,但覺悟和責(zé)任感還是有的啦,我捐了一千零八歐元!

他從桌子上抬起頭,手背一抹,擦拭去嘴角哈喇子。

會長游春南的目光迅速鎖定他臉面,說,凌副會長,就剩你了。

左右環(huán)顧后他問,要捐多少???

游春南道,這個沒有具體標(biāo)準(zhǔn)的,能者多勞,經(jīng)濟(jì)條件好的,就多捐一些嘛。

他問,捐多是多少???

有人嚷道,凌旭齋,每次都是你最不直爽,死不搭活,九刀半殺不死似的!

游春南道,經(jīng)濟(jì)大形勢不好,募捐不太理想?yún)取x商定的數(shù)目還差一點。

他問,差多少?。?/p>

好幾個人生氣嚷道,凌旭齋,別兜圈子了好不好,腦袋割去碗口大的疤,來痛快點,我們工夫賠不起!

他嘀咕道,要不……那不夠的由我出吧。

游春南看他沒睡醒樣子,提高聲調(diào)說道,凌副會長,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哦,你說話算數(shù)?

他點頭。

游春南擊掌道,王秘書長,你把凌副會長的認(rèn)捐數(shù)目,記錄在賬本上!

第二天,王秘書長打電話過來,他才搞清楚得匯款六萬四千二百歐元。

這么多?!他條件反射尖叫起來。

王秘書長慢條斯理說道,凌副會長,軍中無戲言,眾目睽睽之下承諾的事是不允許推翻的噢。

他分辯道,可是、可是我不曉得這么多呀……

王秘書長仍舊不疾不徐說道,商會事先敲定二十萬歐元,缺口為六萬四千二百歐元,凌副會長你親口答應(yīng),剩余部分歸你補(bǔ)上的啊。

他問,你們說過這兩個數(shù)字嗎?

王秘書長說,當(dāng)然說過了,而且反復(fù)提到過的,凌副會長,不相信你可以問詢在場的所有人呀。

他轉(zhuǎn)動腦子死活想不起來,說,那說不定……是我睡著了吧,我真沒聽見二十萬和那個幾萬的數(shù)字的。

這事拖了幾天。

關(guān)雪勸說他道,把錢匯去吧,一次性的事情,再大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啦……下次別再稀里糊涂了喲。

此事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yīng)——經(jīng)商會集體研究,一致同意凌旭齋從第三十二副會長往前挪到第三副會長。會長游春南搭著他肩膀說道,老兄還有上升的空間啊。

別看都是“副會長”,大家對排名的前后可計較、可頂真嘞。本埠華文報紙的編輯,最讓他們頭痛的就數(shù)這副會長的排名了。五十多號副會長,前后的次序決不允許出任何差池,一如齒輪咬齒輪,必須嚴(yán)絲合縫。

報紙到手,這些副會長們不看其他的,戴上老花眼鏡一門心思數(shù)排位,常常數(shù)三四遍才對得上號。有人捉摸出竅門,不再傻乎乎地從頭數(shù)到尾,記牢自己名字的前一位與后一位,大致八九不離十了。

在寸土寸金的羅馬城內(nèi),藏匿著一個碩大無朋的公園。說一座公園“藏匿”,多少有些讓人匪夷所思吧。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公園的二十分之一,打理得井井有條,門樓、草坪、噴泉、雕塑及其他輔助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番人們在這里遛狗、遛娃、曬日光浴、談情說愛等等——跟尋常公園沒啥異樣。

當(dāng)時剛離婚,“雞飛蛋打”的下場使得他心情郁悶,無聊透頂。不知不覺中,勾著腦袋的他步入了公園縱深處。

抬頭張望,眼前的景況已大相徑庭。腳下走的路,不曉得何時起換成了一條泛白土道;樹木遮天蔽日,藤蔓張牙舞爪。他沒停下腳步,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只管朝前走。心中想,地老天荒才好呢!

一支叮咚作響小溪流,時隱時現(xiàn)。現(xiàn)的段落為草木稀疏了,隱的段落是草木茂密了。路遇障礙物,兩棵巍峨大樹橫臥在地上。樹木非人工砍倒,或遭雷劈,或樹根腐爛,或其他原因,反正自生自滅狀態(tài)。他駐足站下,看布滿樹干苔蘚,順手從上頭摘下一朵金黃色蘑菇。羅馬城區(qū)內(nèi),竟然有此等原始蠻荒之地,看來番人的環(huán)保意識和實際行為,自古即有之,早已深入到骨髓里的。

好幾次從分岔路口拐出,每分出去一次,小道益發(fā)小,泛白痕跡淺淡一些。迷路了怎么辦?他問過自己。但雙腳不聽指揮,依然如故地往樹林深處走去。

由著性子走一個多鐘頭,天空突然亮堂,前方出現(xiàn)一口不規(guī)則池塘。

見到池塘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人,貓大樹后頭。這家伙下作,正專心致志地擼自個物事。面目猙獰,溺斃前的死樣兒。有個人突然冒出,嚇得這家伙急忙將濕漉漉物事塞入褲襠。

原來,躲藏在樹后頭男人是在“依葫蘆畫瓢”!

陽光嫵媚的金色池塘邊沿草地上,一對青年男女的胴體展露無遺。

青年男女顯然剛完成一場馬拉松式性事。女孩眼神迷離、慵懶地仰天攤于塑料布上,男孩手忙腳亂地翻包找紙巾。他無法躲避,徑直從他們旁邊走過。倒是沒亂陣腳,他浮出笑意禮貌地向他們問了聲好。人家不買賬。女孩如同撞見大頭鬼嗚嗚叫,發(fā)出不似人類的聲音;男孩不找紙巾了,調(diào)轉(zhuǎn)屁股捏緊拳頭咬牙切齒地朝他比畫——松開拳頭的同時,他豎起了往上戳中指。通常情況下,番人憤怒至極才會做出此等重量級別動作的。

女兒名字凌云,關(guān)雪取的,含“凌云壯志”之意。他心里頭不以為然,嘴上附和道,蠻好的。

一天,他把車子開到這座公園。前面兩次,他在草坪上遛娃,父女倆就地打滾、嬉鬧、你追我趕;或者他趴地上模擬火車的鳴笛聲,馱著女兒爬行。

這天他心血來潮,將女兒騎在肩膀上,踏入公園的野地。凌云不習(xí)慣陰森森環(huán)境,三番五次嚷道,爸爸,我們回去,寶寶害怕。他輕言細(xì)語道,寶寶不怕,前面有好多好多花兒呀,有蝴蝶、有蜻蜓,天空特別特別藍(lán)啊。

汗流浹背,尤其脖子那搭兒已完全濕透。

可憐的凌云猶如坐在蒸汽機(jī)上頭,活遭罪了。

池塘周圍這方小天地,一如秘境,陽光濾過水似的柔和,百花齊放,百鳥啁啾不已。凌云立馬放松了,撲過去抓蝴蝶。蝴蝶沒法子抓住,他捉住了一只青銅綠顏色蜻蜓。恰好口袋里有線,扎在蜻蜓尾巴上。凌云扯著線頭跑,咋咋呼呼,蜻蜓拼命振翅倒著飛。

平心而論,他以往待兩兒子,可是從未有過此等融洽相處和歡天喜地的情景的。那時年輕,美其名曰事業(yè)為重。在他的記憶中,不曾有過一次單純?yōu)榱伺惆閮鹤油?,而跑到公園或者野外來。

話得說回來,當(dāng)年的客觀條件,也是一大原因。那時他和陳瑛均在人家餐館干活。早上起來,弄些吃的與喝的,放在小孩夠得著的地方。九點鐘匆忙出門趕班。下午三點到五點半這個休息時間段,由他或陳瑛坐巴士回住家一趟,再弄些吃的與喝的。每次離開前,都要殘忍地將房門鎖上。夜里十一點半下班,回到住家快凌晨一點了,打開房門,滿地玩具和啃剩的面包啥的,一片狼藉。兩兒子一個躺床上一個趴在地上,東倒西歪。輪到休息日,頂多陪兒子在屋里玩會兒。一星期的牛馬活干下來,休息日得補(bǔ)覺,做點好吃的喝杯小酒,就懶得動彈了。

起了頭,再說凌云同樣喜歡該地兒,他們父女隔三岔五往這里跑。

攜帶上食物,鋪上塑料皮,中飯在池塘邊吃。

他教女兒學(xué)說“鳥語花香”一詞,凌云說得囫圇吞棗,逗得他哈哈大笑。

擁有一處“秘境”,他心里頭很是喜悅。這種“喜悅”,有別于其他種類的喜悅,如小河流水,如春風(fēng)蕩漾,如炊煙裊裊,寧靜且綿綿不絕。

隔上半月二十天左右,他們一家子去了一趟環(huán)翠庵。

事發(fā)那年陳瑛說道,每天同枕共眠的人,原來是同床異夢,一想起就萬箭鉆心吶!她還說道,塵世一眼望到頭,既然知根知底的男人都這樣,換個男人會有本質(zhì)區(qū)別嗎?還不是換湯不換藥!

一場變故,使得陳瑛這位世俗女人講出了富有哲理性的話。

凌云是紐帶,是他們之間的黏合劑。

他和關(guān)雪第一次抱凌云去環(huán)翠庵,陳瑛顯出了窘態(tài)和一絲絲的心慌意亂。

剃度出家的陳瑛,念經(jīng)吃齋,平日待人接物已定篤篤。但彼時,她鼻尖沁出了汗星子。

無奈凌云尚不會說話哎。

好在凌云的眼珠子會傳情達(dá)意。那天她天真無邪的一笑,融化了陳瑛心頭殘余的一粒堅冰。

陳瑛從他手上抱過凌云。猶如一只暖水袋落入懷中,胸口好生燙帖。一團(tuán)奶香肉香混淆的好聞氣味,揮之不散。

凌云粉嘟嘟的手掌拍在陳瑛臉頰上,比雞毛撣子拂過還要癢癢。

第二次去,凌云掙脫開他撲向陳瑛。關(guān)雪說,凌云喜歡你喔。恰初月在場,補(bǔ)上一句道,倆人有緣呢。

現(xiàn)如今,半月時間一過,陳瑛便打電話來,問詢什么時候帶凌云過來玩呀?

凌云叫陳瑛姨媽。這個稱謂誰定的?是誰教凌云這么叫的?沒人說得清楚。很有可能,是凌云無師自通自己這么叫的吧。

凌云坐在陳瑛腿上。陳瑛教她敲木魚,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凌云居然敲得饒有興致,聲聲清脆。初月見之贊許道,凌云這小孩有佛性。

原先那口小水塘,砌了圍欄,荷花綻放,底下魚兒穿梭如織。

一次,他與陳瑛憑欄而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兩兒子的事。

離婚協(xié)議里,存款歸陳瑛,店鋪歸他所有。

當(dāng)時初月蓋環(huán)翠庵資金缺口頗大,陳瑛將這筆款子全數(shù)捐了出去。陳瑛對他說道,今后我沒有收入,培養(yǎng)兒子的任務(wù)就交托給你了。

他送凌嶸、凌崢入住寄宿學(xué)校。兄弟倆過去讀書成績平平,經(jīng)由父母離異一劫后,自覺性大為提高?,F(xiàn)在,一位留學(xué)法國,一位留學(xué)美國。凌嶸有位法國女朋友,凌崢有位美國混血兒女朋友。

那天從環(huán)翠庵出來,他順道把車子開到凈覺寺。

濟(jì)癲和尚如同吃了長生果,一副老面孔。

免不了進(jìn)茶房用茶。

濟(jì)癲和尚道,凌先生,你的相,越來越像寺院里的彌勒佛了哦。

他說,喝水都胖,毫無辦法。

濟(jì)癲和尚道,我說的是另一層意思,宰相肚中好撐船吶。

他說,人一發(fā)胖,行動就遲鈍了唄。

關(guān)雪笑道,他這個人哪,老虎咬到腳后跟了,還要回頭辨別一下那老虎是雌的還是雄的呢。

濟(jì)癲和尚夸張地嗬嗬發(fā)笑,儼然活靈活現(xiàn)一老頑童。

八月份度假,他們一家去了西西里島的省會城市巴勒莫。

在海灘地,碰見了張柏艷。

張柏艷在海灘兜售絲巾。明明劣質(zhì)化纖產(chǎn)品,她騙人家是中國絲綢。番人當(dāng)然不傻,不過價錢便宜,花兩枚角子買一塊充當(dāng)裝飾物或遮遮太陽,無所謂的。

風(fēng)吹日頭曬緣故,張柏艷烏黑如泥鰍——他沒認(rèn)出來。

張柏艷從他前頭走過去又折回來,瞅了瞅問道,是凌哥吧?

他一頭霧水問道,你是哪位???

張柏艷說,我是非洲偷渡過來的難民,窮得揭不開鍋了,請凌哥照顧一下生意吧。張柏艷沒忍住笑出了聲。他脫口而出道,你是張柏艷?張柏艷道,謝天謝地,凌哥還記得俺的名字呀。

他從太陽椅上站起,說這么難得,走,喝一杯去。

他們來到海灘后面樹蔭底下的露天酒吧。

他要了可樂。張柏艷說,我喝啤酒,喉嚨都快冒煙了。

他說口渴不是喝水更好么。

張柏艷說,啤酒過癮。

張柏艷問,其他人呢?瞧你那個攤子,應(yīng)該還有女人和小孩的吧。

他說是的,老婆和女兒去那邊了……玩那個什么來著、騎水上摩托艇了。

張柏艷含下眼皮子說,看你心寬體胖啥都好,我心安了不少。

他抬起頭。

張柏艷說,給你打過好幾回電話打不通……我現(xiàn)今搬巴勒莫住了,羅馬路途遠(yuǎn)沒時間去,想要當(dāng)面碰你也沒機(jī)會……

他問,你找我有事?我手機(jī)換號碼了。

張柏艷問,還記得曹蓓嗎?

他當(dāng)然記得曹蓓。但說來也怪,他腦子里死活想不起她長啥模樣了。他問,曹蓓她現(xiàn)在怎么樣?過得還好吧。張柏艷說,一個窮打工的能怎么樣,像我一樣混日子唄。

說真的,當(dāng)張柏艷提到曹蓓名字時,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張柏艷說,曹蓓她把你的底細(xì)交給許建武……是被逼的,他們家兒子出來,兩人為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鬧得很兇……許建武放話說,你把奸夫供出來,我答應(yīng)把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讓給你!曹蓓走投無路,她太留戀兒子了,迫不得已只好犧牲你了……

他不響。

張柏艷不無歉意說道,我當(dāng)年對你說過的話,說曹蓓是為了敲你的錢出賣你的,胡編亂造說他們家的人辦理了蘇里南簽證……我也搞不懂自己當(dāng)年的心理怎么會那樣陰暗……多年來我一直良心受折磨,非常難受……我這次說的話,凌哥會相信嗎?

他似答非答道,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嗎?

張柏艷說,你已經(jīng)……原諒曹蓓了是吧?

那個晚上,從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他把曹蓓領(lǐng)到賓館房間。

白天收進(jìn)一筆貨款,數(shù)額不小。趁曹蓓上洗手間,他搬來椅子把裝錢的腰子袋放在了頭頂?shù)牡跎热~上。

房間里,再沒一處地方比這吊扇葉片上面更“巧奪天工、出其不意”了——他心里暗自忖度。

他患痔瘡頑疾,坐馬桶上臉膛憋得紫紅,一場馬拉松式的出恭費去大把時間。從洗手間出來,頭一眼看到的是擱在床頭柜上的腰子袋。他臉色陡然鐵青,心臟快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深呼吸后,他假裝若無其事樣子問道,這包……是怎么回事???

坐沙發(fā)上的曹蓓抬臉說,它砸我腳上了。

他說,包弄臟了,我去擦一擦。

踅進(jìn)洗手間掩上門。仔細(xì)清點三遍,錢一張沒少。

他鼻子憑空酸澀,心頭涌上一股涓涓細(xì)流,手微微顫抖。

凌晨兩時許,僅存通宵酒吧散發(fā)出不甚明亮的燈火,整座城市一派寂靜。他緩慢開著車,關(guān)掉車響音樂,順勢瞧了一眼曹蓓的側(cè)影。說不清道不明滋味——是甜蜜的憂愁嗎?

陷入沉思的他,貌似靈魂出了竅。

張柏艷拍了拍他手,問,凌哥你沒事吧?

神思回到現(xiàn)實。他晃晃腦袋說,沒事,丁點事都沒有。

張柏艷說,你還沒回答我呢……凌哥,你的回答對我很重要噢。

他反問,回答?什么回答?

張柏艷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對曹蓓……不會有怨恨了吧?

他伸出手說,給我一支煙。張柏艷替他點上火。他煙頭朝上夾著說道,要是我說,我跟她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你會相信嗎?

幾乎毫秒未停頓,張柏艷快刀斬亂麻說道,打死我都不相信!

他徐徐吐出一口煙,別說人家不相信,我自己都有懷疑的……會不會是記憶出現(xiàn)漏洞了呀……但是,真沒有。

為啥?張柏艷脫口問道。

他喃喃說道,一個女人,不貪男人的錢……那么,她圖的是什么呢?

張柏艷道,這女人對那男人動了真情唄。

他依舊輕聲慢語說道,所以我覺得……既然沒結(jié)果的事,那就不要開始吧。

張柏艷似乎有所理解,似乎又理解不了。她說,你的話我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曹蓓她對你動感情,難道你就是冷血動物?你明明喜歡她的……可以輕而易舉避得了?

他垂下腦袋說,是的,不會這么簡單了……很長一段日子里,我心里都想念著她,糾纏不清……許多原委吧,包括我的膽子小怕惹事……沒有跨出那一步。

期間,張柏艷做成兩單小生意,一條絲巾與兩瓶風(fēng)油精。番人將風(fēng)油精當(dāng)作“東方神油”,抹在太陽穴上直眨眼睛,活靈活現(xiàn),宛若孫悟空現(xiàn)世。

張柏艷不解問道,照你這么說,你和曹蓓屁事沒有?那你老婆……為啥要跟你鬧離婚啊?

他挪了挪肥胖身軀說道,當(dāng)時的情況,能解釋得了嗎?跳進(jìn)黃河都沒法子洗清的……經(jīng)過這么一劫,我明白了人在做天在看的道理,以前不信,現(xiàn)在我相信了。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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