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杰
銷魂,又作消魂。銷者,本義“鑠金也”(《說文解字·金部》)。李善注江淹《恨賦》“銷落湮沉”則曰:“猶散也。”故銷魂即言魂散也。但魂因何而散?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卻有著從極哀到極樂的復(fù)雜變化。且從秦觀《滿庭芳》詞的評論說起。
南宋曾慥《高齋詩話》記載:“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xué)柳七作詞?!儆卧唬骸畴m無學(xué),亦不如是?!瘱|坡曰:‘銷魂當(dāng)此際,非柳七語乎?’”其中的“銷魂當(dāng)此際”,出自少游《滿庭芳》(山抹微云)一詞,全詞如下: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關(guān)于“銷魂”一詞,一般注本均認(rèn)為本于南朝時期江淹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指因離別時過分感傷,靈魂離開肉體,表示極度哀愁。秦觀《滿庭芳》詞為送別之詞,用這一語典以寫別情,自然取義于江淹《別賦》。但《漢語大詞典》關(guān)于“銷魂”一詞的解釋,其中第二條則云:
謂靈魂離開肉體。形容極其歡樂。宋秦觀《滿庭芳》詞:“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第11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版)
雖然同是“靈魂離開肉體”,卻認(rèn)為是形容極其歡樂。那么,究竟是“極樂”還是“極哀”呢?從詞中意思來看,既是寫別情,又是出自作詞講究雅致婉約的秦少游之手,當(dāng)與極哀有關(guān)。但若從《高齋詩話》所記東坡之戲謔來看,秦觀似乎有著柳永這樣才子詞人式的放浪,那么兩種解釋又均可說得通。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得到確解?我們且將“銷魂”這一詞義的歷史演變作一剖析,并對秦觀所處時代“銷魂”一詞的普遍用法進(jìn)行歸納,從而理解它在《滿庭芳》詞這一語境中的真正含義。
“銷魂”一詞,最早見于江淹《別賦》,與之同時代的《宋書·顧愷之傳》《三輔黃圖》亦有運(yùn)用(沈約《宋書》卷八十一《顧愷之傳》有云:“夭閼無命,善游銷魂于深梁?!鼻迦藚钦滓恕队衽_新詠箋注》卷七注梁簡文帝蕭綱《執(zhí)筆戲書》詩“新城折楊柳”引《三輔黃圖》云:“灞橋,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名曰銷魂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認(rèn)為《三輔黃圖》為梁陳人所作。今本《三輔黃圖》,未見此段文字),含義均與離別所引起的失魂落魄有關(guān)。此后,這一含義成為中國古代詩文中“銷魂”一詞最普遍的解釋。
唐代如杜甫、錢起等人詩中凡涉此者皆與離別相關(guān)。如杜甫《送裴五赴東川》:
故人亦流落,高義動乾坤。何日通燕塞,相看老蜀門。東行應(yīng)暫別,北望苦銷魂。凜凜悲秋意,非君誰與論。
錢起《別張起居》:
有別時留恨,銷魂況在今。風(fēng)濤初振海,鹓鷺各辭林。舊國關(guān)河絕,新秋草露深。陸機(jī)嬰世網(wǎng),應(yīng)負(fù)故山心。
至晚唐時期,仍以此義為主。如溫庭筠《河傳》六首其五:
春晚,風(fēng)暖。錦城花滿,狂殺游人。玉鞭金勒,尋勝馳驟輕塵,惜良晨。 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歸時煙里,鐘鼓正是黃昏,暗銷魂。
韓偓《再止廟居》:
去值秋風(fēng)來值春,前時今日共銷魂。頹垣古柏疑山觀,高柳鳴鴉似水村。菜甲未齊初出葉,樹陰方合掩重門。幽深凍餒皆推分,靜者還應(yīng)為討論。
吳融《春晚書懷》:
落盡紅芳春意闌,綠蕪空鎖辟疆園。嫦娥斷影霜輪冷,帝子無蹤淚竹繁。未達(dá)東鄰還絕想,不勞南浦更銷魂。晚來雖共殘鶯約,爭奈風(fēng)凄又雨昏。
再如毛熙震《清平樂》:
春光欲暮,寂寞閑庭戶。粉蝶雙雙穿檻舞,簾卷晚天疏雨。 含愁獨(dú)倚閨幃,玉爐煙斷香微。正是銷魂時節(jié),東風(fēng)滿樹花飛。
值得注意的是,在極少數(shù)的晚唐詩歌中,“銷魂”一詞漸漸帶有女子因別愁之落寞而惹人憐愛之意。如韓偓《宮詞》:
繡裙斜立正銷魂,侍女移燈掩殿門。燕子不來花著雨,春風(fēng)應(yīng)自怨黃昏。
至宋代,“銷魂”一詞運(yùn)用漸多,仍以離別所引哀愁為其主要的語義。如略晚于秦觀的蔡伸(1088—1156)《友古詞》中凡涉“銷魂”共六處,皆為離別之作,哀愁之意甚明,如《滿江紅》:
人倚金鋪,顰翠黛,盈盈墮睫。話別處,留連無計(jì),語嬌聲咽。十幅云帆風(fēng)力滿,一川煙暝波光闊。但回首,極目望高城,彈清血。 并蘭舟,停畫楫,曾共醉,津亭月。銷魂處,今夜月圓人缺。楚岫云歸空悵望,漢皋佩解成輕別。最苦是,拍塞滿懷愁,無人說。
又如《柳梢青》:
子規(guī)啼月,幽衾夢斷,銷魂時節(jié)。枕上斑斑,枝頭點(diǎn)點(diǎn),染成清血。 凄涼斷雨殘?jiān)?,算此恨,文君更切。老去情懷,春來況味,那禁離別。
再如《七娘子》:
天涯觸目傷離緒,登臨況值秋光暮。手捻黃花,憑誰分付。雍雍雁落蒹葭浦。 憑高目斷桃溪路,屏山樓外青無數(shù)。綠水紅橋,鎖窗朱戶。如今總是銷魂處。
再晚些的陳亮(1143—1194)《水龍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fēng)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yuǎn),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fēng)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
趙崇嶓(1198—1256?)《沁園春》:
紫陌芳塵,煙縷收寒,雨絲過云。羨交陰桃葉,窗前曲檻,認(rèn)巢燕子,柳底朱門?;厥啄陼r,霧鬟風(fēng)袖,裊裊娉娉嬌上春。逢迎處,僅芳華繾綣,玉佩殷勤。 誰知此際銷魂,漫隱約人前笑語溫。記掌中纖細(xì),真成一夢,花時怨憶,應(yīng)為雙文。載酒心情,教眉詩句,空悔風(fēng)流曾誤人。憑誰去,待寄將恨事,兩處平分。
以上選自宋代各個時期的詞作來看,“銷魂”一詞在當(dāng)時主要用來寫別時哀愁的情緒幾乎可成定論。
但也要注意,在宋代“銷魂”又有因極度驚懼恐慌而失魂落魄之意。如曹勛(1098—1174)《松隱集》卷二十二《山居雜詩》:
寂歷斜陽岸,高低猶漲痕。輕舟隨浪穩(wěn),遠(yuǎn)水帶煙昏。野色幾番換,喬林何處村。情懷了無事,安得易銷魂。
詩中寫山居寂寥僻處給人帶來的驚懼,予人深刻印象。
此外,北宋極少數(shù)的詩歌中,“銷魂”開始有一種“誘惑”之意,多用來形容花色之媚惑。其意涵既不指極哀,也不指極樂,總體來看是一種因誘惑而帶來的令人悵然若失的感覺。這層意思或從韓偓《宮詞》“繡裙斜立正銷魂”的意思衍變而來。如邵康節(jié)(1011—1077)《游海棠西山示趙彥成》:
東風(fēng)吹雨過溪門,白白朱朱亂遠(yuǎn)村。灘石已無回棹勢,岸楓猶出系船痕。時危不厭江山僻,客好惟知笑語溫。莫上南崗看春色,海棠花下卻銷魂。
再如與秦少游幾乎同時的李端叔(1048—1117)《早梅芳》:
雪初消,頓覺寒將變。已報(bào)梅梢暖。日邊霜外,迤邐枝條自柔軟。嫩包勻,點(diǎn)綴綠萼輕裁剪。隱深心,未許清香散。 漸融和,開欲遍。密處疑無間。天然標(biāo)韻,不與群芳斗深淺。夕陽波似動,典水風(fēng)猶懶。最銷魂,弄影無人見。
李清照《醉花陰》中的名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當(dāng)亦屬此類。
這種“誘惑”之意至南宋時期更為多見。如韓淲(1159—1224)《探梅》詩:
簡點(diǎn)山前梅蕊痕,花雖未放已銷魂。縱饒老干摧幽谷,也勝繁華倚市門。冷落不成欺歲晚,陽和且可待春溫。清香一噴紅梢滿,卻月凌風(fēng)未易論。
張震《驀山溪·春半》:
青梅如豆,斷送春歸去。小綠間長紅,看幾處,云歌柳舞。偎花識面,對月共論心。攜素手,采香游,踏遍西池路。 水邊朱戶,曾記銷魂處。小立背秋千,空悵望,娉婷韻度。楊花撲面,香糝一簾風(fēng)。情脈脈,酒厭厭,回首斜陽暮。
曹元寵(一作姜白石)《驀山溪》:
洗妝真態(tài),不假鉛華御。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黃昏院落,無處著清香。風(fēng)細(xì)細(xì),雪垂垂,何況江頭路。 月邊疏影,夢到銷魂處。結(jié)子欲黃時,又須作,廉纖微雨。孤芳一世,供斷有情愁。消瘦損,東陽也,試問花知否?
方岳(1199—1262)《沁園春·和宋知縣致苔梅》:
有美人兮,鐵石心腸,寄春一枝。喜蘚生龍甲,那因雪瘦,月橫鶴膝,不受寒欺。云臥空山,夢回孤驛,生怕渠嗔未敢詩。江頭路,問銷魂幾許,索笑何時。 賦成字字明璣。君莫倚、家風(fēng)舊解題。嘆水曹安在,飄然欲去,逋仙已矣,其與誰歸。煙雨愁予,江山老我,畢竟歲寒然后知。微酸在,盡危譙斜倚,殘角孤吹。
另外,陳普(1244—1315)有首《偶占》:
水邊側(cè)耳翠萄葉,陂下銷魂金步搖。何以潯陽北窗下,白云伴宿聽翛翛。
其中的,應(yīng)由局部代整體,指戴有“金步搖”的美貌女子,則其中的“銷魂”二字,因花及人,誘惑之意凸顯。
經(jīng)過以上一番自南北朝至宋末對于“銷魂”語義的梳理,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從秦觀《滿庭芳》所表現(xiàn)的別情主題,還是從秦觀所處北宋時代“銷魂”一詞的常用語境,以及秦觀詞一貫的婉約雅致風(fēng)格來看,此詞都應(yīng)是表現(xiàn)因離別而引起的極哀的情緒。但從南北宋之交起,“銷魂”一詞漸生新義,由別情之落寞而引申出頗具誘惑性質(zhì)的憐愛涵義,這種引申多半由花及人,且漸趨增多??紤]到《高齋詩話》的作者曾慥所處之時代(曾慥生卒年雖不可確考,但他曾于靖康元年[1126]任倉部員外郎,當(dāng)系南北宋之交的人物無疑),恰逢其時,故其所記東坡語應(yīng)當(dāng)更多地?fù)饺胱约旱闹饔^理解,即將少游原本對于江淹語典的化用理解為誘惑、極樂等含義。此又可為晚清詞論家譚獻(xiàn)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復(fù)堂詞錄敘》)作一注腳。
比及元代,在宋代已形成的“銷魂”三義仍在延續(xù),甚至出現(xiàn)一位作家三義皆用的現(xiàn)象。如方回《癸未九日》詩:
芙蓉一雨?duì)€枝繁,籬落紛披菊滿園。歲月少恩寒事迫,乾坤多難老身存。酒逢我輩何拘節(jié),山在吾家不出門。高可常登亦常醉,獨(dú)能此日與銷魂。(《桐江續(xù)集》卷二)
此當(dāng)指極樂義。
而《彭湖道中雜書五首》其三云:
陰風(fēng)號亂樹,薄日照荒原。古堠泥埋字,空廬棘障門。無人天欲暮,誰謂不銷魂?(《桐江續(xù)集》卷四)
此則為驚懼義。
再看他的《二月十六日夜獨(dú)酌思?xì)w四首》其二:
聊復(fù)埋身曲糵昏,倘來倘去肯銷魂。瓦猶幸有三間屋,絹可全無二丈裈。壯士笑談躋將相,寒儒衰老誤兒孫。社公雨作春燈暗,獨(dú)盡花前酒一樽。(《桐江續(xù)集》卷十一)
此自然是極哀義。
在元代曲辭中,“銷魂”之義也仍然多以離別哀情呈現(xiàn)。比如王實(shí)甫的《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
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yuǎn)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nèi)閣香風(fēng)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縷帶寬三寸。
明代,“銷魂”詞義仍承宋代余緒,諸義皆有所呈現(xiàn)。如屠隆在他的《章臺柳王令記敘》中談及“銷魂”仍以悲哀之義為主:
傳奇之妙,在雅俗并陳,意調(diào)雙美,有聲有色,有情有態(tài)。歡則艷骨,悲則銷魂,揚(yáng)則色飛,怖則神奪。極才致則賞激名流,通俗情則娛快婦豎。斯其至乎!(《棲真館集》卷十一)
但隱喻男女歡愛的極樂之義開始出現(xiàn)。這一隱喻的出現(xiàn),溯其源,當(dāng)始于唐代韓偓的《宮詞》,但較近的影響,還是從宋代詠花詩中的“誘惑”含義衍變而來。先看幾首明代的詠花詩。
如明代范景文的《殘荷》:
雨余風(fēng)際費(fèi)禁持,除卻亭亭別有姿。偶憶佳人初睡起,銷魂正在欲嫣時。(《范文忠集》卷十)
屠隆《明月梅花詩四首》其一:
東風(fēng)吹粉褪微紅,水曲娟娟照欲空。最是銷魂闌楯外,玉人香霧夜朦朧。(《白榆集》卷八)
兩首詩,一首寫荷花,一首寫梅花,皆采用擬人手法,其中的“銷魂”詞義,已非簡單的花色誘人,有著色相的隱喻。
由花朵的“誘惑”之義,漸漸引申出男女歡情的含義,此在明清戲曲小說中較為多見。戲曲如明代梅鼎祚《玉合記》第十一出《三段子》:“綿藤話兜。算從前,相思盡勾。香甜味投,趁新來,風(fēng)流上頭。他防身寶襪牢牢扣,耽驚翠黛輕輕皺。兀那一段銷魂,乍喜乍羞。”小說《金瓶梅》中用此詞凡三處,亦皆為此義,因筆墨色情露骨,此不錄。詩詞中亦有所見,如謝肇淛《小草齋集》卷二古樂府《雙纏行二首》其一:“脫卻繡行纏,素足香且柔。情知銷魂地,不在玉雙鉤?!?/p>
當(dāng)然,愁怨時之極哀與狂歡時之極樂,作為宋以后兩種主要的“銷魂”語義,至清代時仍然并行存在。如龔自珍《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
天風(fēng)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xiāng)親蘇小,定應(yīng)笑我非計(jì)。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
“怨”是一抹斜陽、半堤春草所引發(fā)的清愁,“狂”則是回首蒼茫無際時的沖天豪情,一哀一樂,一低回一昂揚(yáng),皆能令人銷魂。觀此一詞,中國古典詩文語詞的豐富內(nèi)涵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