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文珦(1210—1286后),號潛山,於潛(今浙江省杭州市臨安區(qū))人。為天臺宗桐洲懷坦法師的法嗣,與雪岑行海同時。文珦詩集亡佚已久,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裒集得詩近九百首,儼然為宋元詩僧一大家。其生平游歷略見于所作《閑居多暇追敘舊游成一百十韻》,大抵出家于杭州,游于湖州,因而游浙東,至閩。由金華、嚴(yán)陵返越北,又至毗陵、陽羨、金陵、淮甸而止。后仍歸杭州,遘讒下獄,久之得免,遂遁跡不出以終(《四庫全書》集部四別集類三《潛山集提要》)。文珦曾住持杭州南天竺崇恩演福寺(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十二《南天竺崇恩演福寺記》),其時大致在咸淳三年賈似道當(dāng)政時(《咸淳臨安志》卷七十八)。
文珦交游的士人,與永頤、行海、斯植詩中所涉多有交集,《潛山集》卷三有詩題曰:“馮深居長余二十三歲,趙東閣長余二十二歲,周汶陽長余一十七歲,皆折行輩與余交。淳祐辛丑,同訪余于竺山,有會宿詩,距咸淳乙丑二十五年矣。痛先覺之凋零,感吾生之既老,因成十韻以寄生死之情?!贝巳思瘩T去非、趙崇皤、周弼。卷六有詩題曰:“送林弓寮歸閩,省覲竹溪中書,往赴安溪縣新任?!惫技戳钟荆裣戳窒R?。卷八有《朱靜佳挽詞》,此外還與李彭老(筼房)、周密(草窗)、仇遠多有唱和。
文珦的詩歌觀念見于《裒集詩稿》:“吾學(xué)本經(jīng)論,由之契無為。書生習(xí)未忘,有時或吟詩。興到即有言,長短信所施。盡忘工與拙,往往不修辭。唯覺意頗真,亦復(fù)無邪思。事物皆寓爾,又豈存肝脾。老來欲消閑,裒集還自嗤。聊以識吾過,吾道不在茲?!绷栽姟蛾I題》其五:“吾生本不識字,人謂吾詩入微。篇章聊復(fù)爾耳,止觀然猶庶幾?!贝笾卤砻鳌拔岬馈痹趯W(xué)天臺教觀的經(jīng)論,由之契合“無為”之道,因而“止觀”庶幾能算致力所在,至于篇章吟詠,只能算是書生習(xí)氣未忘,聊且信手所施??傊髟姺瞧鋵I(yè),只消閑遣興。與一般詩僧“苦吟”習(xí)氣相比,文珦更主張真率隨意,不求工巧。
文珦所處的時代,是江湖詩派流行的晚期,其時詩壇大抵有三種仿效古人的風(fēng)氣:一是學(xué)“選體”,在五言古詩上用力,或者擬樂府題;二是攻“唐律”,尤其是在五律上因狹出奇;三是學(xué)晚唐絕句,僧詩總集《中興禪林風(fēng)月集》《江湖風(fēng)月集》《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等皆收錄七絕為主,頗能見出宋末元初詩壇的一般趣味。
文珦因為主張作詩“興到即有言”,這與“選體”直抒胸臆的風(fēng)格相契合,同時也受詩壇朋友崇尚“選體”的影響,所以他有不少五言古詩帶有“選體”的烙印。所謂“選體”,指《文選》所選五言古詩,以及風(fēng)格類似的漢魏晉南北朝五言古詩,含樂府詩和文人詩,在某些南宋詩評者的眼中,“選體”幾乎是五言古詩的代名詞。文珦在《哭立虛舟》詩中寫道:“虛舟我良友,生平快冥搜。放跡江湖間,自與造物游。憶昔仗短筇,訪我竺峰頭。貽我選體詩,得法于曹劉。因之與定盟,有若膠漆投?!眲?chuàng)作“選體詩”的立虛舟是與文珦定盟的詩僧,二人膠漆相投,意氣相合,故而可以說文珦也是“得法于曹劉”。
《潛山集》里五言古詩將近四卷,約占三分之一。其中直接采用《文選》中詩題的,就有以下幾首:《秋胡詩》見于顏延年作,《短歌行》見于曹操作,《古意》見于范云、沈約作,《游仙》見于郭璞作,如此等等。如《秋胡詩》:
潔婦與秋胡,以禮成配匹。畢結(jié)方五朝,秋胡事行役。道途既云遠,年運亦易徂。日月迭相代,五回見榮枯。秋胡仕侯邦,音塵久疏絕。誓言奉姑嫜,秋霜擬貞潔。春日行采桑,援柯向前林。秋胡倏來歸,相逢贈黃金。重義不受金,采采實筐篚。歸來見夫婿,乃是贈金子??噢o讓其諐,投身入淵死。豈是不愛身,示心如此水。
“秋胡戲妻”的故事出自《列女傳》,南朝宋顏延年作《秋胡詩》頌其事。文珦此詩是對故事的忠實敘寫,使用了《文選》詩中的詞匯如“行役”“年運”“榮枯”“音塵”“秋霜”“來歸”“采采”等,可謂有意采用“選體”寫作。又如《游仙》詩屬于道教題材,而文珦的身份是和尚,本不當(dāng)作,但由于《文選》中有何劭、郭璞的《游仙詩》,因此作為“選體”題材,文珦也不妨嘗試摹擬,其《游仙》詩其六“拍肩友洪崖,揮手招麻姑”,明顯化用郭璞“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文珦的五言古詩中有一部分類似擬樂府或新樂府,如《征婦怨》《遠別曲》《蠶麥辭》《夢覺辭》《戍婦詞》《烏棲曲》《枯樹謠》《南山松柏章》《青松篇》,其中一部分題中加上“行”字,諸如《悠悠萬里行》《靜夜不寐行》《白日苦短行》《事君盡忠行》《嵬嵬山石行》《昨日出城南行》《道狹踟躕行》《人生幾何行》《重阜崔嵬行》《浮萍寄水行》之類,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極像“選體詩”。試看《悠悠萬里行》:
悠悠萬里行,河畔草青青。青草有衰歇,遠行無期程。秦既滅六國,驅(qū)民筑長城。長城三千里,將以限北兵。城邊沙水寒,飲馬馬悲鳴。筑夫困久役,誰無鄉(xiāng)土情。父母念孝養(yǎng),室家嘆孤嬛。萬一死于筑,白骨空支撐。膏血脂草莽,魂魄亦飄零??嘣罩侨耍e杵無樂聲。仁守國自固,不仁禍斯宏。祖龍不知此,縱暴勞蒼生。高明鬼瞰室,天道常惡盈。長城徒高高,不救秦祚傾。豈若唐虞君,垂衣燕泰寧。至德亙?nèi)f古,巍巍不可名。
這顯然是一首擬古樂府,是對秦朝筑長城的想象,而非宋元戰(zhàn)爭的描寫,“長城”作為這首詩的主要意象,表達了文珦對秦始皇“縱暴勞蒼生”的譴責(zé)以及“仁守國自固”的儒者情懷。從詩的語言來說,借鑒了漢魏古詩的風(fēng)格,如“悠悠萬里行,河畔草青青。青草有衰歇,遠行無期程”,使用了迭字和頂真,明顯摹仿《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的句法。
無論是借用《文選》古題還是自擬新題,這類擬樂府中的迭字和頂真等修辭手法隨處可見。如《征婦怨》“瞻彼日月光,使妾心悠悠。悠悠復(fù)悠悠,相思曷云已。夜夜勞夢魂,遙遙渡遼水”;《靜夜不寐行》“靜夜不遑寐,秋氣殊清清”“蜻蛚亦含悲,嘖嘖床下鳴”“飛鴻朔方來,迢迢困遐征”“心折不能言,默默徒憤盈”;《蠶麥辭》“繭必大如甕,繭繭皆成絲;麥必生兩岐,粒粒皆可炊”;《夢覺辭》“霜月何皎皎,寒風(fēng)更凄凄”;《戍婦詞》“行行日已遠,何時定當(dāng)歸”;《短歌行》“促促不我留,譬如石火光”“聆我短歌行,歌短意則長”;《白日苦短行》“奄化同草木,沒沒歸重泉”;《嵬嵬山石行》中的“山石何嵬嵬,孤松何薿薿”;《烏棲曲》“白露生庭蕪,明月照棲烏。棲烏啼不已,閨人中夜起。起視西北方,翩翩雁南翔”;《夢覺吟》“百年如大夢,夢里幾紛馳。覺后識為夢,夢時曾未知”“在夢人無限,昏昏信可悲”;《枯樹謠》“高木引修藤,藤束樹身死”;《道狹踟躕行》“道狹難并車,相逢苦踟躕。踟躕將何念,所念在康衢。康衢平如砥,八達無斜迂”;《青松篇》“西山有孤松,亭亭高百尺。冰雪屢凌厲,難變青青色”;《重阜崔嵬行》“不知古與新,落落似棋布。下有荒草叢,上有白楊樹。樹頂嘯鴟鳶,草根穴狐兔”,如此詩句,不勝枚舉。
此外,文珦還寫了不少四言和七言(含雜言)的擬樂府。四言如《堯任舜禹行》《天地?zé)o窮行》《天道夷簡行》《天道雖遠行》《別日何易行》《北游朔城行》,這是借鑒了漢魏曹操、嵇康等人的四言形式。七言歌行如《月夜聽琴歌》《母子吟》《夜烏啼》《有美一人行》《苕霅歌》《春日吟》《芙蓉花歌》《古松歌》《神樹詞》《為李少監(jiān)賦秋崖歌》《蠶婦嘆》《鳴雁行》《北風(fēng)行》《走馬引》《為修樗作歌》《為山僧作松石歌》《西城行》《靈泉篇》《秋月山中放歌》《關(guān)山月》《月下吟》《臥雪歌》《少年走馬行》《采蓮曲》,則主要受南北朝隋唐七言歌行的影響,雖說是“即事名篇”,但其整體風(fēng)格仍具有較強的擬古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