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來明,王 蕾
(武漢大學(xué)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陸游、辛棄疾二人同以揮灑強烈的愛國意氣和難以抑制的英雄喟嘆著稱。自劉克莊將陸游、辛棄疾并舉,清代以來的詞論家多將陸游與陳亮、劉過等稱作辛派詞人,以“氣壯”“氣豪”目之。然而對這類英雄豪放之詞,貶斥者往往指責(zé)他們失之粗豪叫囂,缺乏韻致。其中尤以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論說為典型:“南宋詞人……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倍麑τ谟装?辛棄疾)之詞的評價是“稼軒之詞豪”,并批評學(xué)辛詞者“率祖其粗獷、滑稽”。
考察145首陸游詞,可以發(fā)現(xiàn)其風(fēng)格與題材類型豐富多樣:激昂慷慨的長調(diào)僅有數(shù)闋,更多的作品是清新自然、飄逸高妙的令詞;全篇直抒愛國情懷和志向抱負之詞絕少,多數(shù)描繪農(nóng)村田園的隱逸生活和仕宦羈旅的惆悵與曠達,甚至不乏流麗綿密的閨情之作。從陸游詞作的實際情形看,王國維“有氣乏韻”的評價可能指向的并非陸游所作的壯詞,陸游與辛、陳、劉等人的壯詞區(qū)別甚大:辛、劉、陳擅以長調(diào)抒發(fā)壯懷,以縱橫恣肆的筆法將情緒宣泄得淋漓盡致,展現(xiàn)出“豪”的一面;陸游詞作中長調(diào)僅27首,屬于“豪”詞者僅數(shù)首。相比之下,其所作小令大多感慨身世,用語直白如話,又多直抒胸臆,點破內(nèi)心憤慨,與“言淺意長”的令詞相比別是一種風(fēng)格,存在“有氣”的一面。
基于對陸游詞作的整體認識,現(xiàn)代學(xué)者對陸游是否應(yīng)被劃為辛派詞人多有不同看法,如劉師培認為陸游詞為“平淡之詞”“道家之詞”;吳梅認為“務(wù)觀與稼軒,不可并列”“與稼軒大不相同”,理由是“放翁豪放處不多”。由此出發(fā)理解王國維對陸游詞“有氣乏韻”的評價,可知這一認識的形成并非源自對陸游屬于辛派詞人的認定。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從未將辛、陸、陳、劉并列,且在評價明人夏言詞時認為其詞近乎陸游“豪壯典麗”,他關(guān)于陸游詞 “乏韻”的判斷,也并非來自通常批評辛派詞人的“粗豪叫囂”之弊,而是另有所指。
王國維評價陸游詞“有氣乏韻”,并將其置于辛棄疾詞之下,并非自我作古,而是源于清代詞論家劉熙載、陳廷焯等人的批評。劉熙載稱:“陸放翁詞,安雅清贍,其尤佳者在蘇、秦間。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标愅㈧陶J為:“辛、陸并稱豪放,然陸之視辛,奚啻瓦缶之競黃鐘也?擇其遒勁者數(shù)章,尚可覘其抱負,去稼軒則萬里矣。”“豪放”而缺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便成了貼在陸游詞上的標(biāo)簽,又因王國維“有氣乏韻”的概括而成為后人論定陸游詞的基本認識。
事實上,歷代以來對陸游、辛棄疾等人詞作的評價及其詞派劃分有一個轉(zhuǎn)變過程。南宋時期劉克莊將陸、辛并舉,認為“近世唯辛、陸二公有此氣魄”。陳亮、劉過因與辛棄疾交往唱和密切,且年輕于辛棄疾,被時人認為作詞學(xué)辛。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陸游、辛棄疾、陳亮、劉過等多率性作詞,于大醉之際落筆,頃刻成篇,這樣的詞作往往激昂感慨、憂時憤世、氣魄雄大。緣于此,時人將陸游、辛棄疾兩家詞并提,但并未混同為一派。在時人眼中,陸游、辛棄疾詞的共同點在情真率性,但尚有區(qū)別:陸游之率性指向奔放灑脫,自有一股英爽之氣,澆筑在詞中便形成“雄快俊逸”的詞風(fēng)。因而這一時期的論者多將兩人并舉,并沒有后世所謂“陸不如辛”的看法。如劉克莊認為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同時又認為陸游詞風(fēng)格多樣,既有近于東坡之詞,亦有不輸晏幾道、秦少游的“流麗綿密”,甚至“敷腴”之作,其“高妙超逸”之詞則可以與朱敦儒、陳與義相當(dāng)。辛棄疾及陳亮、劉過之率性則多含豪縱之意,雖有風(fēng)流嫵媚的本色詞,但最受關(guān)注的是他們那些英雄豪縱之作,欣賞者如黃昇、劉辰翁贊其氣勢盛大、淋漓慷慨;不滿者如詹傅、張炎等則敏銳指出他們詞作失之“粗豪”,“非雅詞”。在南宋人的評價中,陸游與辛棄疾詞各有特點,未被列為一派,陸游詞作中雖有恣意頹放之句,但并未如辛棄疾、劉過等人詞作被指責(zé)“粗豪”。這樣的觀點延續(xù)至明代,楊慎、毛晉亦認為陸游詞風(fēng)豐富,其中“超爽處”與稼軒難分軒輊。
到了清代以后,詞論家以婉約、豪放等體派論詞,將陸游和比他小二三十歲的陳亮、劉過等人同歸為辛棄疾的壯詞派,并視之為辛派的羽翼。這一做法,在強化某一詞派群體風(fēng)格同時,也遮蔽了詞人個體風(fēng)格的獨特之處,往往將詞派風(fēng)格加諸不同的詞人身上。清人對陸游詞的認識與評價,即帶有明顯的以派論人的特點。歐陽明亮《清代陸游詞的批評歷程》詳細論證分析了陸游詞被歸為辛、劉豪放詞派過程。陸游在清代被歸為辛派詞人,便不得不與辛、陳、劉一同承擔(dān)“豪氣”的贊賞與“粗疏”的批評。清初陽羨派大力推崇豪放詞風(fēng),陳維崧將辛、陸、陳、劉等人并提,贊賞他們“豪氣軒然獨有”。陳維崧的友人曹貞吉在《沁園春·讀子厚新詞卻寄》寫道“喜風(fēng)流旖旎,小山珠玉,驚心動魄,西蜀南唐。更愛長篇,嵚崎歷落,辛陸遙遙一瓣香”,儼然將辛陸與大小晏對立,指出辛、陸代表詞作為磊落豪壯的長調(diào)。辛棄疾之長調(diào)名篇的確縱橫慷慨,但陸游詞集中長調(diào)僅有二十余首,且長調(diào)中的壯詞僅為數(shù)首。將陸游歸為以壯詞長調(diào)著稱的辛派,強化了詞壇對陸游詞主體風(fēng)格為豪放的認識。清代中后期流行婉約蘊藉詞風(fēng),陸游因為與陳、劉等同屬辛派而同被指責(zé)“粗疏”。王士禛雖不排斥氣魄雄大的英雄豪放詞,但他將“神韻說”運用到詞評中,推崇一種意在言外、言淺意長的含蓄蘊藉之風(fēng),認為詩詞中情感的表達貴在節(jié)制。如此一來,辛派詞人的感憤之作即被認為情緒宣泄太過,即所謂“辛稼軒豪于東坡而不免稍過,若劉改之則惡道矣”。推崇清空騷雅詞風(fēng)的浙西詞派更將辛棄疾、陸游、劉過等人喻為“詞之北宗”,將周邦彥、姜夔等人封為“詞之南宗”,而“南宗勝北宗”?!按趾捞^”甚至成了辛派詞人代名詞。常州詞派標(biāo)舉“興寄”大旗,推崇“蘊藉深厚”之作,陸游、辛棄疾、劉過等融入功業(yè)抱負之詞再次進入批評視野。辛棄疾被樹立為標(biāo)桿,其氣魄胸襟與沉郁詞風(fēng)得到大力推崇,陸游詞則被認為不如辛棄疾,為“瓦缶競黃鐘”。雖然辛、陸、劉、陳詞作中均有“不平之鳴”、鋒芒畢露之語,但陸游與劉過等人卻被認為“粗而不精”,“僅得稼軒糟粕”,招致了最多的批評,被認為“有其豪而無其雅”,“流入叫囂一派”,“病在一瀉無余”,等等。
王國維“有氣乏韻”的評價,關(guān)涉到中國古代兩個重要的文學(xué)批評概念——“氣”與“韻”。
在傳統(tǒng)文論中,言“氣”之充足似乎多與剛健之作有關(guān)。曹丕《典論·論文》將“氣”引入論文當(dāng)中,引發(fā)后世眾多文論家、文學(xué)家的不斷重新闡釋,形成了豐富的內(nèi)涵。一般來說,“有氣”意味著一種將作者充沛生命力和深厚情感投入創(chuàng)作中的風(fēng)格,這些作品帶有或“剛”“勁”,或“沉”“深”,或“秾”“烈”等特征,能夠帶給讀者強大的感染力,具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從這一點來說,以“有氣”來評價作家作品,就不能僅局限為辛、劉、陳那些愛國壯詞,即使是擅寫閨情小令的婉約派作家,只要是將自身純真深摯的情感和生命意志澆灌入作品中,亦能令人感受到其中的生命之“氣”。如魏恭仲言朱淑真詞“寫其胸中不平之氣”,“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陳銳更認為“南唐諸家,回腸蕩氣,絕類建安”。
在清代詞評家看來,辛派詞作中所充斥的“氣”,為傷時感事之氣,他們在詞中將滿腔熱血的報國之情與失志之悲等情緒直白顯露,宣泄無余,這是“氣勢”的體現(xiàn),亦是“乏韻”的原因。然而陸游豪放詞并不多,反有不少婉約纖秾之作,若將王國維評陸游詞“有氣乏韻”等同于英雄豪壯之詞,則又未免局限而又矛盾。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推崇情感真摯、真切,有“生氣”之作,要求詩人能“入乎其內(nèi)”,對宇宙人生有細微的體察和深摯的體悟,而在創(chuàng)作中,情感和情緒應(yīng)在情與景的交融中自然流露。因此,對于南宋吳文英、史達祖、張炎、周密等人的情感單薄、矯揉造作之詞,王國維毫不留情地批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氣格凡下”??梢?,王國維評陸游詞“有氣”并非局限于陸游“雄慨似東坡”“超爽似稼軒”的氣勢之作,而是承認陸游雖以余力作詞,不乏游戲筆墨,但陸游詞中所充盈是一種飽滿而真摯的深情,十分動人。實際上,陸游胸臆中所貫穿的愛國熱情無人可否認,其詩被奉為“大宗”,但其詞并非全如辛棄疾氣勢恢宏、大聲鏜鞳,也很少如劉過叫囂呼喊,劍拔弩張,而多有一種志向無法實現(xiàn)“嘆流年又成虛度”的哀嘆與沉痛,“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的怨憤與自嘲,亦有“細思一晌,感事添惆悵”的幽怨與閑情,這些都是陸游在“酒酣耳熱”之際的真情流露。
“韻”原是一個音樂屬性的概念,指向一種“悠長深遠”的余音繞梁之美,能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聯(lián)想和無限的回味”。“韻”被引入到文論后,則往往強調(diào)作品含蓄蘊藉、言有盡意無窮、耐人尋味、超逸脫俗的特點。雖然宋人亦將“韻”作為詞體美感特質(zhì)之一,有一種“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的特殊美感,但宋人并非將“韻”作為普遍認同的審美追求。陳子龍稱宋人作詞“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作詞時情感表達的含蓄或直露、編織歌詞的雅與俗與作者性格和創(chuàng)作時狀態(tài)相關(guān)。宋人視詞為詩詞之外的“小道”“艷科”,甚至娛賓遣興的工具,不論是婉約含蓄之曲,還是憂國傷時的感憤之作,或是脫口而出的直白之語、插科打諢的自嘲戲謔,都是緣于自我真實情緒的抒發(fā)。而到了清代,詞體地位進一步提升,王士禛將是否有“神韻”作為評判詩詞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宋詞中原本恣意直抒的情緒和信筆寫出的詞語就難免受到清人“淺”“俗”“粗”“疏”之類的批評。如果說宋人所推崇的詞韻為一種“幽微深遠之情意”,但要得之天然,不在字面,不可學(xué)習(xí),那么清人則更多追求一種“免俗”之雅韻,要求用筆“高妙”與情感有所“興寄”,以婉轉(zhuǎn)曲折的寫作技巧和高雅巧妙的詞匯,使得詞作有含蓄不盡之韻。尤其是短小的令詞貴含蓄而忌直截了當(dāng),沈祥龍在《論詞隨筆》稱“著一直語、粗語、鋪排語、說盡語,便索然矣”。
王國維論詞,也推崇雋永蘊藉、情意悠長的作品,但他認為清人熱衷效仿的吳文英、張炎、周密之詞與王士禛所謂“貴含蓄”“貴節(jié)制”的神韻說,僅強調(diào)作詞曲折技法,僅關(guān)注作詞的一個側(cè)面,而不如自己提出“境界”說。所謂“境界”除了“能入”,表達真性情之外,王國維更是提出了“能出”的要求。換而言之,那些高韻之作,除了強調(diào)要“克制”自身情感的恣肆傾瀉,更要以一種“超越”態(tài)度,跳脫出個人化的情緒表達,而有“憂生與憂世”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這就與詞人的修養(yǎng)與胸襟懷抱有關(guān)。因此,王國維認為陸游詞“乏韻”,除了清人所批評的“一瀉無余之弊”,還應(yīng)結(jié)合陸游詞中襟抱和情志的表達綜合分析。
陸游詞“乏韻”之弊,不在長調(diào)而在小令,與辛派詞人不同。雖然辛、陸、陳、劉均有感憤淋漓而直抒胸臆之作,但辛、陳、劉最著之詞多為豪邁跌宕的長調(diào),而且最招致“粗豪”批評的亦為長調(diào)。推崇蘇辛豪放詞的陳維崧認為,此派代表作即為長調(diào),指出“東坡、稼軒諸長調(diào),又骎骎如杜甫之歌行與西京之樂府”,而詞評家則多認為《滿江紅》《永遇樂》《沁園春》《賀新郎》《水調(diào)歌頭》《念奴嬌》《水龍吟》諸闋長調(diào)為辛、陳、劉之最,皆雄詞高唱,悲歌慷慨,以抒“抑郁無聊之氣”。長調(diào)由于篇幅長,容量大,不論是描繪盛大景象,還是自述沉痛情事,在層層鋪陳渲染下,作者的情緒不斷強化,情感表達的節(jié)奏隨之加強加快,那些被壓抑于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更容易在不自覺中宣泄而出。雖為英雄豪壯之語,但因宣泄意氣脫口而出的俚語白話,則流于叫囂粗莽。如辛棄疾《滿江紅·賀王帥宣子平湖南寇》《賀新郎·甚矣吾衰矣》等,黃昇評“詞氣”“凜凜”,王初桐評“意氣軒舉,千載如見”,然而這些詞作中意氣縱橫之句,如“誰共我,醉明月”“杯汝來前”“甚矣吾衰矣”等,亦被認為“誠不免一意迅馳,專用驕兵”,“非詞家本色”;陳亮長調(diào),如《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念奴嬌·登多景樓》云“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xué)英雄涕”,《賀新郎·同劉元實唐興正陪葉丞相飲》云“舉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虜”,一片痛心屢見于詞,馮煦稱“忠憤之氣,隨筆涌出,并足喚醒當(dāng)時聾聵”,況周頤稱“慷慨淋漓,可想見其襟抱”,但張祥齡亦指出這些詞失之“叫囂粗粗”;劉過之詞則被公認“多壯語”,其最著之詞為長調(diào)《沁園春》《賀新郎》,其中“斗酒彘肩,風(fēng)雨渡江,豈不快哉”“人世紅塵西障日,百計不如歸好”等句,贊者認為“疏狂跌宕,豪邁直前”,而亦有人指出“雖頗似其豪,而未免于粗”。因此周濟總結(jié)道“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fā),有英雄語,無學(xué)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陳廷焯亦稱這些詞作“才氣雖雄,不免粗魯”,“無怪稼軒為后世叫囂者作俑矣”。
在陸游詞集中長調(diào)并不多,僅有27首,絕大多數(shù)詞作仍為小令,其中雖有直抒胸臆之句,但因令詞篇幅短小,便很少表露“叫囂粗莽”之弊,與辛、陳、劉等人不同。從詞調(diào)使用頻率上看,“陸游填詞數(shù)量前幾位的詞調(diào),無一例外都是小令”,分別為《好事近》13首、《烏夜啼》8首、《桃源憶故人》5首。辛、陳、劉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調(diào)則多為長調(diào),如辛棄疾有《水調(diào)歌頭》37首、《滿江紅》34首、《賀新郎》24首,陳亮有《賀新郎》6首、《水調(diào)歌頭》4首,劉過有《沁園春》17首、《賀新郎》8首、《水調(diào)歌頭》3首。從詞作數(shù)量上看,陸游存詞145首,其中小令93首,中調(diào)13首,長調(diào)27首,長調(diào)占比約18.6%;而在87首劉過詞、74首陳亮詞中,長調(diào)數(shù)量高達為34首、24首,占比分別為39%、32.4%。從詞作內(nèi)容上看,陸游27首長調(diào)中雖亦有超爽豪邁、氣勢雄渾之作,如《水調(diào)歌頭·多景樓》《赤壁詞·招韓無咎游金山》《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洞庭春色·壯歲文章》等,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詞統(tǒng)》曾評價這類詞“寫出腦后風(fēng)生,鼻端火出之況”,但這些詞僅有數(shù)首。陸游長調(diào)更多以《滿江紅·疏蕊幽香》《齊天樂·左綿道中》《沁園春·粉破梅梢》《水龍吟·榮南作》《雙頭蓮·呈范至能待制》《真珠簾·山村水館參差路》《雙頭蓮·風(fēng)卷征塵》《解連環(huán)·淚掩妝薄》《安公子·風(fēng)雨初經(jīng)社》《沁園春·一別秦樓》等見長,往往鋪寫凄美風(fēng)物以融入憂思,便顯得情緒綿長動人,婉轉(zhuǎn)深情,如《水龍吟·榮南作》:“尊前花底尋春處,堪嘆心情全減。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遠。那更今年,瘴煙蠻雨,夜郎江畔。漫倚樓橫笛,臨窗看鏡,時揮涕、驚流轉(zhuǎn)?!奔词古加蟹趴v語,或脫口而出的憤慨,反而會使詞境沉郁逋峭,顯出雄快意氣,如《真珠簾·山村水館參差路》:“菰菜鱸魚都棄了,只換得、青衫塵土。休顧。早收身江上,一蓑煙雨。”為此,況周頤評析陸游長調(diào)《雙頭蓮》,中調(diào)《月上海棠》等“芊綿溫麗”“風(fēng)格雋上”;對于《絕妙好詞》僅錄陸游小令三闋,他認為“殊未盡集中之勝”。吳梅則認為“放翁豪放處不多”,并指出陸游詞至清末傳誦最著之詞為長調(diào)《雙頭蓮》《真珠簾》,認為“字字馨逸,與稼軒大不相同”??梢?,陸游詞長調(diào)尤為蘊藉雋永,“乏韻”之弊并不明顯突出。
總體來看,陸游令詞遭人詬病主要緣于以下兩點:
其一,陸游在令詞中多用白話淺語直抒意氣,甚至將內(nèi)心無法抑制的對現(xiàn)實功業(yè)的焦慮在結(jié)句沖瀉而出,使得全詞情緒突然急轉(zhuǎn)彎,節(jié)奏突變激烈,這樣就破壞了令詞含蓄蘊藉的審美習(xí)慣。如“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王初桐批評其“議論透露,去前輩渾然和厚之氣遠矣”,陳廷焯將陸游《蝶戀花·桐葉晨飄蛩夜語》結(jié)句“早信此生終不遇,當(dāng)年悔草長楊賦”與辛棄疾《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結(jié)句“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比較,批評陸游《蝶戀花》結(jié)句“無一毫含蓄處”“淺而直”。實際上,陸游與辛棄疾、陳亮、劉過等人皆有意氣作詞的習(xí)慣,只不過這些直抒胸臆的“英雄語”“意氣語”甚至“淺語”“俗語”在長調(diào)中,若層層堆疊,一味宣泄情緒,便會淪為陳、劉“叫囂粗莽”之弊;若偶見于長調(diào),則能使得全詞富于變化而顯得逋峭爽朗,屏除纖艷;但若在令詞中直抒意氣,便會因篇幅短小,缺乏情緒鋪墊而顯得突兀和淺白,失去含蓄韻致。如辛棄疾小令《西江月》中“以手推松曰去”、《鷓鴣天》“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卜算子》“檢點人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句,亦因用俗語而被認為“不堪”“莽而俚”。
其二,陸游詞中這些直抒的怨憤語多僅僅涉及個人仕途功業(yè),而少有關(guān)于國計民生的憂思,這顯得單調(diào)而格局不高。如多感慨個人功業(yè)未就,《感皇恩·春色到人間》結(jié)句“個時方旋了,功名債”,《感皇恩·小閣倚秋空》“莫怕功名欠人做”,《謝池春·賀監(jiān)湖邊》“嘆功名誤人堪笑”;自嘲無用閑人,《菩薩蠻·江天淡碧云如掃》“漁家真?zhèn)€好,悔不歸來早”,《破陣子·仕至千鐘良易》“不歸真?zhèn)€癡”,《點絳唇·采藥歸來》“作個閑人樣”,《蝶戀花·禹廟蘭亭今古路》“神仙須是閑人做”等。因此,陳廷焯評陸游《鷓鴣天·家住東吳近帝鄉(xiāng)》“一事無成兩鬢霜”稱“未嘗不軒爽,而氣魄苦不大,益嘆稼軒天人不可及也”。王國維、陳廷焯都認為稼軒詞之豪壯在其性情、胸襟、境界,無稼軒之胸襟而學(xué)其壯詞只能學(xué)其粗獷、滑稽。實際上,陸游并非無胸襟抱負之人,但陸游多在詩中表現(xiàn)“書生忠義與誰論?骨朽猶應(yīng)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這類銳意恢復(fù)、視個人生死不顧的家國大義,而視詞作為寄托感性情緒的文體。陸游在《長短句序》稱:“予少時汨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shù)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笨梢婈懹我曉~為小道,對自己以余力所作之詞,既后悔留下輕薄之語,又難以割舍其可愛之處而停筆。雖從理性上對詞加以否定,但在感性上,陸游喜愛這種作于歌舞酒宴、鞍馬舟楫、題寫素屏團扇,被之樂府弦歌的文體,因為可以隨性抒寫,依自己真實情緒變化創(chuàng)作,寄托自己在詩文中無法言說的情意,而不必莊重嚴肅?;蛑卑谆蚝畹谋磉_都是陸游暫時的疏解情緒,只要“多宛轉(zhuǎn)深切,讀之動人”。
相對傳統(tǒng)小令來說,陸游的令詞確有“乏韻”之不足,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其中也不乏詞人有意為之的作意。陸游的令詞中,除去怨憤之作,有近二十首閨怨艷歌,皆委婉有致;而那些自比漁父,寫閑適恬淡田園農(nóng)村生活之詞,則有近四十首,寫景清新動人,亦蘊含無限感慨;至于那些借物寓言之作,則更有深意。對于陸游的閨怨詞,魏慶之認為“雜之唐人《花間集》中,雖具眼未知烏之雌雄也”。如《采桑子·寶釵樓上妝梳晚》,一向輕視陸游詞的陳廷焯亦評價“婉雅閑麗而不可多得”,俞陛云則認為這些詞含韻無限,“此詞獨頓挫含蓄,從彼美一面著想,不涉歡愁跡象,而含凄無限,結(jié)句尤余韻悠然”。而田園卜居之詞如《鷓鴣天·懶向青門學(xué)種瓜》《好事近·晚歲喜東歸》《鵲橋仙·一竿風(fēng)月》等,皆“筆少回旋,而襟懷閑適,縱筆寫來”,如“一竿風(fēng)月,一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萍洲煙雨”,筆下風(fēng)光清麗絕俗,而《鷓鴣天·懶向青門學(xué)種瓜》結(jié)句“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家”,雖為戲語自嘲但蘊含無限感慨;《好事近·晚歲喜東歸》結(jié)句“家在萬里重云外,有沙鷗相識”,則意在不言中。其實,陸游不僅自身寫花間閨怨、田園漁隱之詞,亦毫不吝惜地褒揚這些流行于晚唐五代的詞作“高古工妙”“簡古可愛”,并兩次在《渭南文集》中贊美溫庭筠《南鄉(xiāng)子》和劉禹錫《竹枝詞》,如于國史院直廬淳熙己酉(1189)立秋《跋金奩集》稱“飛卿《南鄉(xiāng)子》八闋,語意工妙,殆可追配劉夢得《竹枝》,信一時杰作也”,紹熙五年(1194)三月庚寅《徐大用樂府序》稱“溫飛卿作《南鄉(xiāng)》九闋,高勝不減夢得《竹枝》,訖今無深賞音者”。紹熙五年(1194),陸游已經(jīng)七十歲,此時對劉禹錫、溫庭筠的歌詞評價,亦可當(dāng)成陸游已形成的固定看法,賞其簡約、真實、清新而不造作。實際上,花間閨怨、田園漁隱、詠物之詞都是借由女性、漁父等他者身份間接表達自身的情感,是作者欲逃離現(xiàn)實處境的表現(xiàn)。如《卜算子·詠梅》《鵲橋仙·夜聞杜鵑》等詠物之詞,皆可想見陸游為人,許昂霄評“不唯句法曲折,而意亦更深”,王奕清評價“去國懷鄉(xiāng)之感,觸緒紛來,讀之令人于邑”;如《鵲橋仙·一竿風(fēng)月》等漁隱之詞,梁啟超則稱“當(dāng)有所刺”;如《夜游宮·宮詞》等閨怨之詞,則被認為是“戒心之語”。因此,當(dāng)陸游不得不在令詞中直面現(xiàn)實,抒發(fā)懷抱,而非借由閨怨、田園間接表達時,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自嘲、委屈、悲怨等,即化為絕望而凄厲的呼號,或固執(zhí)而倔強的吶喊。如《夜游宮·寄夢師伯渾》“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訴衷情·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謝池春·壯歲從戎》“嘆流年又成虛度”。
陸游雖以余力作詞,流傳詞作僅為詩集中百分之一,但內(nèi)容、風(fēng)格多樣,不能簡單歸于擅作長調(diào)壯詞的辛、陳、劉一派,而視之粗豪。王國維評陸游詞“有氣乏韻”,“有氣”并非僅僅針對那些勁健豪壯風(fēng)格之詞,而是指陸游詞中,不論是田園、花間、宴游、羈旅等主題,還是小令、長調(diào),都充盈著一種飽滿而真摯的深情,能夠帶給讀者強大的感染力,具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宋人視詞為小道,一種娛賓遣興的工具,雖有李之儀、黃庭堅提出將“韻”作為詞體審美的標(biāo)準(zhǔn),但是在創(chuàng)作中,陸游將詞作為“酒酣耳熱,落筆如風(fēng)雨”之作,注重真實感性情緒的表達,“豪放不喜剪裁”。辛派“乏韻”之弊多在長調(diào),雖將意氣一瀉無余而顯得慷慨激昂,但層層堆疊的“淺語”“俗語”卻讓整首詞顯得“叫囂粗莽”。然而陸游詞“乏韻”卻在小令。陸游詞中多直抒意氣之語,但長調(diào)篇幅長,多寫凄美風(fēng)物以融入憂思而顯得婉轉(zhuǎn)深情,情緒綿長動人。雖有放縱語,或是戲言自嘲,或是不平憤慨,但反而詞境沉郁逋峭,顯出雄快意氣。陸游令詞中雖亦有含蘊深遠的閨情、田園、詠物之作,但當(dāng)直面現(xiàn)實困境而抒發(fā)真實感性情感時,多以感嘆功業(yè)未就的怨憤語作結(jié),便會顯得突兀直白,這與貴含蓄蘊藉、情感節(jié)制的審美不符,并顯得格局境界不高,招致“病在一瀉無余”“氣魄苦不大”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