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京海
有時候,死亡說遠也遠,說近則是瞬間。在你毫無準備時,它突然悄悄地來了,不論你多么不相信不情愿,最終都得接著,沒得商量。
三年前秋天的一個下午,父親沒來得及安頓好家里,連一個招呼都沒打,突然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之前看了很多的文藝作品,總覺得人的一生要怎樣怎樣,出生和去世應該有一個很隆重儀式。其實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只是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去,正如父親。
父親去世,我掉進深不見底的哀痛中,一段時間內(nèi)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他,他在我哭過的每一滴眼淚里,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里,在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手心里、眼底里、心尖上,我一直一直這樣想著他?,F(xiàn)在想來,如果父親去世前,能讓我與他說幾句話,讓我在他床前盡盡孝,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父親去世三周年忌日一天天臨近,我決定回一趟老家。
故鄉(xiāng)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門口的菊花一如既往開得恣意旺盛,小院的菜園在母親的打理下,仍然是一派生機盎然。我漫步于村東的小路,看見太陽從東山間冉冉升起,晨曦拂過綿延起伏的山梁溝壑,灑向果園和莊稼地,村民們已在田地里開始忙碌。小山村里白墻灰瓦的屋舍,飄起了裊裊淡淡的炊煙。?。∵@片令我魂牽夢繞的土地,留下過我多少汗水和淚水,我曾在這里挖過野菜,割過草,放過牛,割過麥……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熟悉。
回老家之前,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覺得我父親沒有死,而且還覺得我父親自己也不以為他死了。直到此時,我才真真切切感到,父親真的走啦,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父親,永遠沒有了父親,頓時悲從心來,熱淚肆流。
父親出生于1942 年的2 月的一天。具體是哪一天,不知道。為什么?因為那一年,日軍占據(jù)著家鄉(xiāng),不分白天黑夜反復蹂躪著這個貧瘠的山村。日軍來了,大人們就得跑,家鄉(xiāng)話稱之為“逃反”,跑得慢的被虜去,有的被立即殺掉,有的被慢慢折磨死。那個時代,人們都活在恐懼中。
一次,日軍來了,爺爺和奶奶“逃反”啦。返回家時,看到房子正在燃燒,他們趕快滅火,總算沒完全燒掉,房子還能遮風擋雨。沒多久,就在這個沒有被燒完的屋子里,父親出生啦!
父親來到這個世界,但爺爺和奶奶不準備養(yǎng)活他。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個兵荒馬亂、饑寒交迫的年代,大人們每天都面對著生死抉擇,活命都成問題,哪能顧得上孩子。本打算按照傳統(tǒng)溺嬰的方式處理掉父親,奶奶的婆婆,也就是父親的奶奶一把搶過父親,把他藏起來,才讓父親有了生的機會。但是父親出生于哪一天,沒人往心里去,包括奶奶。哪有心思記著一個擬處理掉的孩子生日呢?因此,父親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有生年和生月。
我上高中后,學費和生活費驟然增加,家里拿不出來,這是一筆“巨款”!父親作了難,千方百計籌集“巨款”,他種了許多別人不種的薄地,除了種地,還打短工……給我湊學費,然后含淚把錢給我。他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
我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的那天,父親難得的豪爽,一口氣買了好幾瓶啤酒,喝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地念叨,兒子出息了,考上大學了。告誡我要好好學,以后就不用回來了。那時父親的表情很是復雜,有驕傲,有不舍,還摻雜了一些別的什么東西。
父親還親自送我上大學報到,他返回時,我來不及送。他在電話里再一次對我說:“要好好學習,給你爸媽爭氣?!闭f在我宿舍的枕頭下面壓了些錢,“你拿著去買幾件衣服,農(nóng)村孩子,吃穿不要太寒酸,被別人笑話?!彼陔娫捓镄跣踹哆叮牭梦冶亲铀崴岬?。
直至多年以后,自己也成了父親,也有了送兒子上大學的經(jīng)歷,才懂得父親當時那種復雜的情感。只不過父親比我更早更清楚地認識到罷了。
我上大學,妹妹就退學啦。倒不是妹妹學習不好,而是家里經(jīng)濟負擔不起。父母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假若他們也有點偏愛的話,他們應當偏愛妹妹。妹妹退學后就幫父母一起下地干活,成為父母的左右手。妹妹要出嫁啦,但是父母知道這左右手必須割去,他們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車來到我家門外的時候,父親的手就和冰一樣涼,臉上也沒有血色,還流著眼淚,看花車徐徐地駛?cè)?。沒讓妹妹繼續(xù)讀書成為父親后半輩子最大的遺憾,他常常念叨此事。
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之際,父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說了句:“以后您可以少種點地,不要去打工啦!”他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參加工作后,每年春節(jié)我都返回老家,但是時間都很短,三天左右,當我要返回單位時,父親總是責備和埋怨,你不能多住一段時間?到我該走的時候,他大包小包塞滿我的行李箱。那期間我常常給父母些錢,可是父親舍不得花,留著放著,等我回家時,他們又把錢給了我的孩子。后來,我就不給他錢了,而是把錢給妹妹,讓妹妹給他買些吃的用的東西。每次,我離開時,熱淚都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年的慈父。那時過年,自己也沒有特別緊迫的事情,為啥不能在家多待幾天呢?
龍應臺在《親愛的安德烈》里寫:“父母親,對于一個20 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他們靜默無聲,只是守在那里,等待著你偶爾的一次回頭。父母的愛之所以動人,大抵是因為,他曾奮力托舉你的未來,送你遠行。又在余生中寧愿在思念與牽掛中孤獨度日,也不想連累你分毫。“所謂父母,就是那個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無論飛得多遠,記得時?;仡^看一看。
父親生前很喜歡狗,家里養(yǎng)著高高矮矮幾條土狗。那些狗們整天陪著父親,父親走到哪里,它們也跟到哪里。父親下地干活,它們跟著下地,臥在田邊的草叢里吐舌頭。父親干完農(nóng)活,它們又跟著回來。晚年的父親,狗成為他很好的伙伴,給過他很多慰藉。有一年,一只狗誤食了鼠藥,不吃不喝躺在院子里很多天。為了救活這只狗,父親將流質(zhì)的食物用針管推到它的胃里,把那只狗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就是這只被救回來的狗,在父親去世的10 多天后,也死了,而且是死在父親的墳頭。狗也隨父親去到另一個世界。我感動著狗的忠誠。
早年,父親身體好的時候,能抽煙能喝酒,也喜歡喝茶,有了好煙、好酒和好茶,我舍不得吃,留給父親,再后來,父親因病不能抽煙,也不能喝酒。我有了好茶就給他留著。父親去世后,我有了好煙、好酒和好茶,也不知道送給誰去。
父親生前,每年冬季,我都給他買件棉衣。父親去世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突然降溫,我被凍醒,恍惚里還想著該給父親買件暖和的衣服。待清醒過來,又寬慰著自己,父親在地下的新住所里,應該很暖和吧。
父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雖到老年,仍然熱愛生產(chǎn)。到七十多歲還非耕田不可。問他為什么,他說不耕田就會生病。直到臨死前不久還在地里勞動。他總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驢圈是舊的,雞舍也是舊的,大門扣也是,院子里的一洼地是小的,可是經(jīng)他的手都整整齊齊,殘破的門扣發(fā)著光。門前的幾盆花與一些樹,永遠會得到父親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秋天果實累累。驢們、雞們都得到很好的照顧。
父親生前,有一年春節(jié)來我家,帶來了家鄉(xiāng)的蘋果,女兒說好吃。父親與女兒就把蘋果核取出來,用軟紙蓋起來,撒上水,放在碟子里,讓它發(fā)芽。若干天后,蘋果芽長出來,父親與女兒又把它移到花盆里。
又過了若干天,花盆里長出五六棵小蘋果樹,等長到約尺把高的時候,他倆又把小蘋果樹移植到小區(qū)院子??上?,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一棵。
父親回老家后,我和女兒精心呵護著唯一的小蘋果樹苗,如果長時間不下雨的,我們就澆水。過期的牛奶,我們也會當作肥料施給小樹,小蘋果樹茁壯成長。
有一年的夏天,小樹長蟲子啦。我和女兒每天捉蟲子,可是捉不勝捉。后來,我們噴花露水,不管用;再噴滅蟲劑,結(jié)果蟲子死了,小樹的葉子也掉了,停止了生長。整個秋天和冬天,我和女兒都提心吊膽的,常常去侍弄它,有時一日都能看三回,不敢再大意。第二年春天小樹又吐枝發(fā)芽開始成長啦。
在我和女兒的精心呵護下,那棵蘋果樹漸漸長大,而父親卻在衰老,體力也越來越差,父親再也沒來過我家。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蘋果樹結(jié)了果子。果子雖然不大,但吃著很脆很甜,有家鄉(xiāng)味道。我想起了父親的樣子,眉目清晰。我到底知道了,一些物上是附著著一些記憶的,物在,它便在。哪里有真正的消亡呢?消亡只是相對的一個詞。
父親去世,家里只留下母親。我把母親接到我家住??邕^年的春季,母親說想家了,要回去。我問母親想什么?
母親說想家了,要回去。
父親已去,家里人去房空,我問母親想什么?
母親還說想家。
母親說,谷雨前后種瓜種豆,院子里的小菜園該翻土了,該澆地種菜籽了;果樹該灌根了,不然得長蟲子;家里的被子和衣服要曬曬了,不然會發(fā)霉;家里的米面不吃該長蟲了;冰箱里的東西該過期了……
母親惦記家里的一切。
我一直覺得母親跟著我住是舒心的:不用操心吃穿,不用干活,有病趕緊住院,沒病時帶著母親遛彎、閑逛,愛人和孩子也都孝順她。在小區(qū),母親又結(jié)識了很多老太太,天好就出門聊聊天逛逛超市。
但母親還是想家,想那個她和父親住了很久的家。
我明白,那個家,我們誰都無法替代,那里有眾多的親人親戚鄉(xiāng)鄰,生活更自由更熱鬧,那里才是她自己真正的家。那種感情,是日子一天天累積出來的,是歲月的痕跡,誰也抹不去。
于是,我送母親回老家。母親沒坐過飛機和高鐵,因此我特意安排她體驗一下,在飛機上,母親像個孩子一樣興奮,時而看看窗外,時而轉(zhuǎn)頭和我說說看到的藍天、白云和大地……母親是村里第一個坐過飛機的人,一段時間以來,這成為她驕傲的資本。
這兩年疫情反復,母親基本都在惶然與期盼中度過。我能精準地接聽到母親的電話,她尤其關(guān)心我工作地的疫情,從電視里或街坊鄰居們那里一聽說些風吹草動,就打電話來向我求證。疫情緊時她心情也緊,并進一步推想:暑假期間,估計你沒法帶著愛人和孩子回來了。
我心里深知她非常希望我暑假期間回家一趟。但眼見得疫情拖延反復太無常,后來,母親漸漸也就不提這事了。
最近一次是中秋節(jié),親戚家的兒子帶著新媳婦去看她,帶了好多禮物。母親在電話里一一向我描述禮物。
橙子個頭不大,但水多也甜。
柚子個大是紅心的。
有一盒巧克力,個數(shù)不多,但覺得好……
父親雖然走了,但我還有母親,有母親惦記,我的心是安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