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孔杰 浙江省天臺中學高一(1)班
合上羊皮卷,面對《百年孤獨》,讀者會想起——上校在多年后面對行刑隊時想起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下午。
重復像馬孔多的大雨一樣,填滿了《百年孤獨》的世界。人名的重復令這本書讀起來十分費力,但這恰恰又是線索:所有奧雷里亞諾都富有洞察力,孤僻冷峻;所有阿爾卡蒂奧都多情沖動,野蠻跋扈。名字的重復就是性格的重復、命運的重復,所以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不愿再以其中任何一個給孩子命名。
重復的遠不止人名。黑格爾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件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栋倌旯陋殹芬踩绱耍和罋⒂袃纱?,一次因狂歡節(jié)上的“自由黨萬歲”引發(fā),另一次則是著名的香蕉園大屠殺;失憶有兩次,一次是麗貝卡帶來的失眠癥時期,另一次是香蕉園大屠殺后“馬孔多無事發(fā)生”時期;發(fā)瘋的有兩個人,分別是初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四代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邊造邊毀東西的也有兩個人,分別是鍛造小金魚的上校和織壽衣的阿瑪蘭妲;等等。
這些重復其實是馬爾克斯的有意強調?!斑@個家族的歷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的重復?!北永瓲枴ぬ貭杻壤?,也是馬爾克斯的獨白。他設計大段大段的重復,因為他所生活的大地本來如此。戰(zhàn)爭、屠殺、無知、落后、苦難,自殖民者入侵以來,拉美的一切好像從未改變。盡管大道和鐵路開通又荒廢,初代何塞夢寐以求的現代生活就在村那邊的電網雞籠里,拉美人民的生活卻沒有絲毫改善;盡管自由黨和保守黨戰(zhàn)火連天又息事寧人,拉美也依然是昨天的樣子:殖民以來的整段歷史不過是無可救藥的重復罷了。
重復是現象,而《百年孤獨》是現實主義小說的原因之一就是它既展現了現象,又揭示了原因。重復的原因就是遺忘。
杜牧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百年孤獨》卻不存在“鑒之”的可能,所有人都“不暇自哀”,更不知道何以為鑒。自馬孔多始建,遺忘就已經開始,馬爾克斯創(chuàng)造出魔幻的“失眠癥”,宣告“遺忘”這一主題將貫穿全書。最后,暴雨沖走了馬孔多的一切生機,這座“蜃景之城”被文明世界拋棄,從大地上抹去,遺忘就是它的結局。暴雨所代表的細碎的生活的悲哀沖散了宏大的有關家國人民的悲哀,一切都在不斷地重復,沒有人顧得上或來得及吸取教訓,沒有人成功團結起來改變被侵略、被壓迫、被剝削的歷史。
重復、遺忘、重復、遺忘,馬孔多這座鏡子之城被包在一個死去的繭里,不斷地循環(huán),再也無法破繭成蝶。歷史的車輪不帶感情地前進,碾碎馬孔多與它的人民。他們被暴雨沖刷,被洪水淹沒,被颶風抹去。馬孔多親歷了百年的孤獨。
百年孤獨。孤獨是溝通的缺乏,是理解的缺乏,是“共同”的缺乏。遺忘是孤獨的開端,孤獨的終點是遺忘。馬孔多從無到無的百年歷史,布恩迪亞家族的百年歷史,全都被孤獨的宿命籠罩著。沒有人試圖溝通,他們往往自小就在“新奇”的恐懼中長大,無人理解他們的想法,而他們也無法理解先人之事,于是現實也成了魔幻。歷史一次次重演,人們一次次遺忘,百年歷史,百年孤獨。
小說依托于虛構,馬孔多是幻境,布恩迪亞家族也并不存在。全書的結尾,馬爾克斯給馬孔多畫上令人如釋重負卻無比空虛的句號:“這座鏡子之城(或稱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上古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但我們所不了解的是,馬孔多的故事就是拉美的歷史,布恩迪亞家族的魔幻就是馬爾克斯生長之地的現實。馬孔多并不存在,所以馬爾克斯給了它歸于虛無的結局。這是一個警告,更是痛心疾首的吶喊,如同那句“救救孩子”!馬爾克斯不想讓拉美國家終歸馬孔多的命運,不愿拉美人民在孤獨的宿命中浸泡至死,于是有了《百年孤獨》。百年孤獨,應該有一個終點。
1982年,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致辭的結尾,馬爾克斯說:
面對人類有史以來就可能是某種烏托邦的這一令人震驚的現實,我們這些相信一切的寓言創(chuàng)造者們感到,我們有權利認為,著手建造一個與之抗衡的烏托邦還為時不晚。這將是一個嶄新的、燦爛如錦的、生意盎然的烏托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會被人決定死亡的方式,愛情真誠無欺,幸福得以實現,而命中注定一百年處于孤獨的世家最終會獲得并將永遠享有出現在世上的第二次機會。
這是馬爾克斯的肺腑之言,他說,“還為時未晚”。
要以開放打破封閉。
要以溝通消滅不解。
要以銘記取締遺忘。
要以改變斬斷重復。
要以團結告別孤獨。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