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軒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廣西 桂林 541000)
按照對《廣韻》讀音的擬測,止攝開口字韻母為*i,止攝合口字韻母為*ui。廣州話支脂之微韻無法作為分開討論的條件,按不同聲組止攝開口字ei、i二分,合口字?y、u?i二分,此外有部分例外。
中古止攝廣州話今讀ei的有幫組、泥組、見、溪、群、曉母開口字。在1782年《分韻撮要》中上述所有字都位于“幾紀(jì)記”韻,并與知組、章組、疑、影、喻母開口字同韻,可知當(dāng)時讀音仍然為i。由i裂化為ei為近代廣州話一大演變趨勢,1841年裨治文《廣東方言讀本》在序言已有提及:é pronounced as a in may, lay, and as ei in neigh. 1855年湛約翰《初學(xué)粵音切要》中幫組泥組率先裂化,而見組仍未脫離*i韻。1856年衛(wèi)三畏《英華分韻撮要》提及見組字的裂化。
這類字中與灰韻、齊韻相混的例外比比皆是,此外還有開合相混例。
黴 正讀mei21,異讀mui21。mei21對應(yīng)《唐韻》武悲切,表“物中久雨青黑”義。《廣韻》雖有又切“莫佩切”,義為“點筆”,然不但意義與“黴”迥異,去聲的讀音也與平聲的“黴”有別,因此不能視為異讀來源。mui21的讀音受“梅雨”“霉雨”訛變而來?!懊埂睘楹笃鹱?,始見于《正字通》。共同語止開三唇音字與灰韻字很早就合流了,“眉”“梅”《中原音韻》同為齊微韻梅小韻,但廣州話兩組字讀音至今仍不相同,“梅”“霉”同而與“黴”有別。因此在表“物中久雨青黑”義時表義更具直觀性和形象性的“梅”“霉”覆蓋了本字“黴”,完成字形替換的同時連帶著為“黴”新增了一個外源的mui21的異讀。
祕 正讀pei33,異讀p?i33。pei33對應(yīng)《唐韻》兵媚切,徐鍇《說文系傳》:“祕之言閉,祕不可宣也?!?/p>
俾 讀音有pei35和p??i33。pei35對應(yīng)《唐韻》并弭切,表“使、從”義。p??i33見于《集韻》:“毗至切,鼻去聲。俾倪,衺視貌。通作睥睨?!?/p>
泌 正讀pei33,異讀p?i33。
糜 正讀mei21,異讀m?i21。mei21對應(yīng)《集韻》忙皮切,m?i21對應(yīng)《廣韻》靡為切。
荔 讀音為l?i22?!稄V韻》有力智、郎計二切,力智切*li表荔枝義,按反切及廣州話今讀規(guī)律應(yīng)讀lei22,且“荔枝”古音和廣州話今讀皆為疊韻可為旁證;郎計切*liei表香草義,l?i22的讀音對應(yīng)這條反切,且 “薜荔”古音和廣州話今讀皆為疊韻可為旁證。然而現(xiàn)在的狀況是音義錯配:以表香草義l?i22的讀音表荔枝義,而荔枝義理論上的讀音lei22又不存于廣州今讀。明人方以智《通雅》云:“荔本為馬藺、薜荔,合溪、敬甫俱云從刕,三刀茘乃協(xié)也。其實無此字,但以力得荔音,以附離為義也?!笨梢缘弥荷瞎拧袄蟆眱H有表示香草的一音一義。古籍“荔枝”原本寫作“離支”,不知自何時始換用“荔”而逐漸完成對“離”的覆蓋。白居易《荔枝圖序》云:“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那么字形換用過程完成的時間應(yīng)該就是白居易其時及稍后的共同語止齊合流完成的時間。于是“荔”新增止攝讀音,一字對應(yīng)二音二義,音義各自配對,無所牽連。最后大概是荔枝使用頻率高且香草義多棄本名用俗稱,表香草義的“荔”遂淹沒不彰,中古兩個“荔”完成合并。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粵語今讀都是“荔”“離”有別的,雖然字形也受共同語影響而混淆,但是讀音的差別仍可窺見“荔”并非“荔枝”本字的事實。
由此可見,齊韻和止攝有的方言合流了,有的方言仍然走上兩條不同的演化路徑。但是數(shù)量眾多的異讀也使我們不能否認廣州話存在一個止攝與齊韻合流的層次。這個層次發(fā)生在支脂之微合并之后,止攝合一與止齊合流先后作用于早期粵語,處于兩層作用之間的粵語在止攝字的讀音上并不完全規(guī)律。受止齊合流層次影響較深會使單音字讀同蟹攝細音,受此影響程度較淺則為本讀ei、i的字輸入異讀?i。
裏 讀音有l(wèi)?y13和lei13?!斗猪嵈橐贰把Y”凡三見:“裡,幾韻,理小韻。表裡”“裏,諸韻,呂小韻。內(nèi)也”“裡,諸韻,呂小韻。表裡,亦內(nèi)也。”由此可見“裏”在近代有*li和*ly兩種讀音。后來,li裂化為lei,ly裂化為l?y。“裏”“里”有別的現(xiàn)象集中在廣州及香港、澳門、佛山及粵北等受廣州話影響較大的地區(qū),但在大部分的粵語區(qū)“裏”“里”是無別的。因此很難以語音上的條件來說明這種差異,只能推測是一種自源變化。
這或許與《分韻撮要》的音系性質(zhì)有關(guān)。作為一本通行于廣府地區(qū)的、供人致函修書的韻書,很難不讓人相信它具有以省城話為音系基礎(chǔ),夾雜郊區(qū)及附近各縣特點的綜合性質(zhì)。從作者的身份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黃錫凌認為1782版作者是順德周冠山,而1885版《增輯字音分韻撮要》在序言前標(biāo)明作者為南海伍殿綸。從歷史沿革看,南??h和順德縣和省城關(guān)系密切,至今仍與番禺并稱“南番順”?;浾Z區(qū)止開三讀y的現(xiàn)象大量存在于佛山。
盡管出現(xiàn)的條件是精莊組字而“裏”不屬于此列,或許是使用頻率過高導(dǎo)致過度類推的結(jié)果。這個佛山地區(qū)的讀音反過來擴散到廣州,后港澳政府以廣州音為官方語言繼而接納了這個音。韶關(guān)在抗戰(zhàn)時期涌入大量廣府人口,作為強勢方言廣州話幾乎推平了原先的粵北土話層,時至今日韶關(guān)各區(qū)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精莊組讀y的字。
履 正讀lei13,異讀l?y13?!斗猪嵈橐分挥袑?yīng)lei的讀音*li而沒有對應(yīng)l?y的讀音*ly。新增的合口讀音或許是受同義詞“屨”k?y33(*ky)的感染作用影響使得韻母由齊齒變撮口,但是“屨”實非易字,又或者是和“屢”字形相混而帶有l(wèi)?y音,也可能是“裏”通過詞匯擴散形式將撮口讀音帶到“履”,只是時間在《分韻撮要》之后,故韻書本身沒有體現(xiàn)出來——不過目前僅有此例,這種擴散力度之弱似乎不太可信。
還有可能是北方官話層次的影響。官話“履”直到《五方元音》仍然僅有*i讀音,在《國音常用字匯》*li已經(jīng)變?yōu)橛肿x而liu為正讀,其中變化過程不知道起于何時及因何緣由。官話有一些*i→*y的例子,如軒、劇、薛、略、削等,最難說明的是合口作用究竟本自何方。又或許如上文所述,官話可能亦將“履”和“屢”字形弄混,給“履”新增“屢”音。
中古止攝開口精、知、莊、章組及疑、影、喻母字廣州話今讀i。《分韻撮要》“幾紀(jì)記”韻和“師史四”韻存在對立,前者如上所述仍讀舌面元音*i,后者按共同語及粵語次方言應(yīng)讀?。這部分仍然和蟹攝相混的最多。
舐 正 讀sai13,異 讀 有si22、sai35、lai35、lim35、l?m35?!稄V韻》“俗‘舓’字” ,“舓”《唐韻》“神旨切,音士”,因而理論上的讀音為si22。sai13和sai35讀同佳韻,卻不見于韻書,而閩語、贛語、客語都有韻母讀ai的。
或許可以懷疑ai的讀法是上古支部二等殘留。共同語很早失去該讀音,因而中古以降的韻書失收的同時這個音卻保存在南方各大方言之中。從人口遷徙與今天的地域分布可以看出ai讀音自北往南數(shù)量遞增的趨勢。自張九齡挖通大庾山,越來越多的移民經(jīng)由韶關(guān)進入廣東東北部再擴散至珠三角,也將客贛方言的ai讀法帶到粵語。隨著后世南方方言日益被官話層次沖刷,南北方言分界線節(jié)節(jié)敗退,可以看到吳語已經(jīng)沒有ai的讀法;閩語、客語、贛語也僅保留零散的ai韻母,相對靠北的贛語點,如長江南岸的九江湖口、廬山星子甚至有??的讀音;粵語則絕大部分讀ai。
至于lim35、l?m35則 是“舔”t?im35的口語 讀 音。lai35估計是受sai13和sai35影響,經(jīng)歷?→s→?→l音變完成從擦音到邊音的轉(zhuǎn)變,與lim35和l?m35關(guān)系似乎不大。中古的擦音上古往往讀為塞擦音,如心母字“賜”“伺”國語和粵語都有塞擦音讀法。
璽、徙 讀音為sai35,理論上應(yīng)讀si35。
國語精組止攝字韻母幾乎都讀?,唯獨“璽”“徙”二例韻母為i,因而可以猜測:這兩個字脫離了精組字的演變趨勢?!肚许嵵刚茍D》時代精組字從*si往s?演變,具有相同語音條件的它們沒有與主流共同演變。當(dāng)舌面元音舌尖化的作用完成之后,它們?nèi)匀槐A?si的古讀,《中原音韻》“璽、徙、枲、洗、屣”五字同屬齊微韻洗小韻*i可為證。而音變規(guī)律是有條件性的,當(dāng)一定音變規(guī)律作用結(jié)束之后,它們便不能再受到同樣音變規(guī)律的作用。直到18世紀(jì)它受腭化作用影響,以離散式音變的方式從舌尖輔音s變?yōu)樯嗝孑o音?,在國語里與齊韻開口字合流。
國語的今讀可以證實這兩個字在音變上的滯后性,而非“璽”“徙”等字為避諱“死”而先于“死”發(fā)生例外音變。今天粵語區(qū)仍然有“璽”“徙”韻母讀i的地方,如寧明、北海、融水、宜州、蒙山、武宣、浦北,而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二字韻母不是?i就是ai。在所有的心母止攝開口上聲字脫離“死”*si之后,“死”在音韻系統(tǒng)內(nèi)再也沒有同音字。它并非因避諱而發(fā)生的例外音變,而是一種聲韻共同配合作用下的規(guī)則音變。除了舌尖化,中古精組止攝三等字還有一條聲母腭化的音變道路,兩條音變規(guī)則先后作用,導(dǎo)致同一韻部產(chǎn)生兩種語音形式。
蟻 讀音為??i13,理論上應(yīng)讀ji13。
毅 ??i22,理論上應(yīng)讀ji22。與“蟻”同理。
早期粵語先后經(jīng)歷止攝合一層和止齊合流層影響,有一部分止攝字讀同蟹開三四。此三例皆疑母字,不受止攝規(guī)律影響而受止齊合流層影響,疑母則不再脫落,遂與“倪”“詣”等齊韻字同音。 “蟻”在粵語區(qū)大致有如下演變鏈:?i(高明)→?ei(江門)→??i(廣州)
篩 讀音有s?i55和si55。此字先秦不見,始見于《漢書》。此字中古二讀,支韻所宜切,亦作“簁”;佳韻所佳切,亦作“籭”。上古支部分化為中古的佳韻、支韻和齊韻。si55源于支韻;s?i55雖源于佳韻卻與齊韻同韻。
使 正讀si35、si33,異 讀s?i35。si35和s?i35在《分韻撮要》之前的韻書看不出任何區(qū)別。按衛(wèi)三畏《英華分韻撮要》,“使”雖有二讀,但是讀si2是和不吉利的詞(即“死”)同音。
駛 正讀s?i35,異讀si35。與“使”同理。
死 正讀sei35,異讀si35,理論上應(yīng)該讀si35。
四 正讀sei33,異讀si33,理論上應(yīng)該讀si33。
肆 正讀si33,用于“放肆”“食肆”等詞;異讀sei33,用于表示數(shù)字“四”的大寫。
上述三例屬于回避同音字變讀。先前說到“璽”“徙”的例外讀音并非出于避諱,而“死”*si→sei的音變則是因避免與后起同音字同音而變讀。近代廣州話t?系并入ts系,在兩組塞擦音合并進行中而“死”未變讀時,有些率先與“死”合流的t?系字產(chǎn)生了*si之外的讀音,如“駛s?i35、使s?i35”等字選擇變韻,而“矢??i35、豕??i35”等字選擇變聲。兩組塞擦音合流后“死”與原本不同音的“史、屎”等字同音。因為新并入的原t?系字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先后或同時進行聲母上的t?→ts及韻母上的避諱變讀兩種音變,所以反而是給“死”新增sei35的讀音。按語音演變的常例,廣州讀ei的上聲字只能從幫、泥、見、曉四組字來,因此廣州話“死”就沒有同音字了。
以“四”為聲符的“駟”字僅有si33一音,可見 “四”讀sei33同樣不具備語音上的分化條件。在廣府人看來“四”“死”二字僅有去上之分,同樣具有不好意頭,繼而“四”及以“四”為聲符的“柶”“泗”也新增sei33的讀音,這種作用又連帶可用作大寫數(shù)字的“肆”多出sei33一讀。至于除“四”“肆”外其它的心母字并不會帶有不好意頭,大概是數(shù)目字日常生活使用頻率極高,但凡和序數(shù)、數(shù)量、日期有關(guān)的事物都需要避開。
中古止攝非組與幫組同讀ei。例外如下:
疿 正讀f?i33,異讀f?i35、f?i22、fei35。
費 讀音有pei33和f?i33。
肥 正讀fei21,異讀f?i22。
上述三例微韻合口唇音都有?i的讀法。如前所述粵語存在止攝讀同蟹開三四的層次。以開例合且同為唇音,道理是一樣的。從地域分布來看可以推導(dǎo)出p?ui→fui→fi→fei→f?i的音變鏈。
中古止攝合口字泥、精、知、莊、章組讀?y。以開例合,可以構(gòu)擬出中古的合口形式是*ui。在波乃耶1888和1897兩版《簡明粵語》ui和?ü的不同注音中可以大致看出音變過程:韻尾i使韻腹u往前往低先至?再到央化為?,韻腹u將韻尾i圓唇化為y,遂與遇三泥精見曉組、灰韻端精組和祭韻合口合流。這類字沒有例外。
止攝合口字見系今讀u?i,與祭韻、齊韻合口見系合流。例外如下:
彙 正讀w?i22,異讀wui22。
與“黴”受“霉”影響同理,此例通過字形替換連帶以新字形讀音覆蓋舊字形讀音?!皬 薄皡R”在簡化過程中因都有聚集義而被合并為“匯”,而“匯”“匯”音同而與“彙”有別,換用字形的同時以“匯”的讀音覆蓋“彙”,因而“彙”新增異讀?!包q”“彙”同為微韻字,“霉”“匯”同為灰韻字,官話方言兩韻皆歸齊微韻梅小韻,致使廣州話少部分微母合口字產(chǎn)生同聲組的灰韻異讀。
止攝字的廣州話今讀與古音類對應(yīng)關(guān)系總體來看是十分規(guī)律的,四類主要的讀音中i是古讀,ei、?y、u?i都是高元音兩折化的結(jié)果,?y、u?i除止攝外亦見于遇蟹等攝。例外音變數(shù)量較少,產(chǎn)生的原因包括合音、感染、避諱、形混、借字及層次疊加等等,有的展示了不同讀音的不同來源,有的展示了不同的歷史層次,有的則是訛誤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