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華
(黔西南州民族文化中心,貴州 興義 562400)
“民族考古學”的概念源自西方,從其發(fā)展歷史來看,18世紀初期甚至是16世紀,已經(jīng)有運用民族志判斷考古材料用途的先例了,這個時候雖還不是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考古學”,但可視為其發(fā)展的原始階段。19世紀后期,在摩根、泰勒和斯賓塞等人“古典進化論”即“單線進化論”——“人類歷史的起源相同,經(jīng)驗相同,進步相同”的理論指導下,民族志對比已經(jīng)被廣泛用于考古材料解釋。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以博厄斯為代表的“歷史學派”興起,他們看到了“古典進化論”的缺陷,強調(diào)要了解一定地區(qū)內(nèi)民族與文化的歷史,比較方法被歷史方法所代替,此即后來的“直接歷史比較法”。該階段北美民族學的田野工作非常活躍,這與北美大陸相對封閉、文化有較強的連續(xù)性有很大關系。20世紀40年代,斯圖爾德正式命名了“直接歷史比較法”。20世紀50年代,仍有部分學者如霍克斯、史密斯、拉明等,他們認為古今有別,這樣的民族志類比法是無效的。同時,也有一些學者關注到由民族學學者收集的民族志資料由于缺少考古學家所需的物質(zhì)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不能很好地解釋考古材料,因此,強調(diào)從“考古學角度出發(fā),由考古學者從事民族學田野工作獲得民族志材料”的“考古民族志”思想得到了很大發(fā)展。
20世紀60年代,以路易斯·賓福德為代表的新考古學即過程考古學興起,一些學者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考古學看作新考古學的分支學科。新考古學以新進化論即“多線進化論”為理論基礎,強調(diào)將文化視作系統(tǒng),技術、經(jīng)濟、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特征是相互關聯(lián)的;提倡“文化生態(tài)學”,強調(diào)文化與環(huán)境的關系,即文化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適應,技術受到環(huán)境影響;提倡研究文化系統(tǒng)的進化過程。學者們認為,作為新考古學分支的民族考古學,從事調(diào)查的目的是解決考古學問題,調(diào)查要著眼于物質(zhì)文化中不可直接觀察的人類行為與意識,而不僅僅關心器物的名稱與功能,將“是什么”“何時”“何地”的問題轉(zhuǎn)為“如何”“為什么”。同時,新考古學下的民族考古學不再關注具體事實層面的映射關系,而是建立中程假設和校驗假設,即通過研究現(xiàn)代民族的行為、行為對物質(zhì)文化的塑造過程,觀察不同行為會對物質(zhì)文化造成哪些可以觀察到的痕跡,然后觀察考古材料中有沒有留下類似痕跡,通過實驗考古等手段驗證這些痕跡是不是由類似行為產(chǎn)生的,驗證假說是否科學。
20世紀80年代,認識到新考古學對適應技術的過度關注,對跨文化人類學比較歷史背景的忽視以及把考古學作為實證主義的嚴格定義,“后過程主義考古學”興起?!昂筮^程主義考古學”更加強調(diào)“意義”和“象征性”,主張技術的意義應該取決于特定情況下人們之間的特殊關系,注重對背景的關聯(lián);強調(diào)物質(zhì)文化是積極、能動的,而不僅僅是環(huán)境適應的工具,人們可以運用和控制文化來影響社會變化;強調(diào)“過程考古學”的假說、演繹實證主義立場不能滿足研究的目的。因為過程考古學主張用可觀察的材料來驗證假說,但考古學大多時候都是在討論不能觀察到的過去的文化傳統(tǒng),用這樣的“不能觀察”去檢驗假說,可靠性遭到質(zhì)疑。因此,“后過程主義考古學”又名“闡釋考古學”,主張社會利益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式構(gòu)建過去,在這個過程中就會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需要通過吸收客觀材料來解決,因為人們看到的客觀材料是可以變化的。闡釋涉及從材料到理論的反復修正與充實,要將越來越多的信息嵌入到一個整體觀點中,形成“最為契合”的闡釋。
自“民族考古學”概念從西方引入我國后,不同學者對其定義有著不同認識,對其內(nèi)涵的理解也是不斷發(fā)展的。
較早的容觀瓊先生認為民族考古學就是利用民族學資料、考古材料以及歷史文獻所含信息去追溯人類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的歷史,從研究目的來看,筆者認為容先生的觀點似乎應該歸入“歷史考古”的范疇。汪寧生先生認可“廣義的民族考古學”,認為其就是將收集到的民族志材料與考古學材料進行類比以解決考古學問題的學科。他主張“禮失而求諸野”是我國“民族考古學”的傳統(tǒng),這其實與“古典進化論”觀點相似;并且汪先生認為類比材料只能從處于前工業(yè)社會階段的民族中獲取。曹兵武先生認同俞偉超先生,認為將“ethnoarchaeology”譯為“民族考古學”實為“民族區(qū)域考古”“族別考古”的意思,應該譯為“民族學的考古學”,它是一種賦予考古學新思維模式和研究手段、使其能夠?qū)糯幕斫膺_到新高度的研究方法。韓建業(yè)先生認為考古民族志和實驗民族志才是適應考古需要產(chǎn)生的,之前汪先生等人所做的考古材料和民族志材料的類比研究多是些盲目類比,“程式化的解釋”。他認為民族考古學需要做的其實是“考古民族志”的工作,不應該包含對考古材料的具體解釋,考古材料本就充滿多種可能性,當用類比假說套用考古材料時很有可能造成“假說”先入為主的情況。因此,韓先生主張解釋考古材料應從實際出發(fā),他更傾向于稱“民族考古學”為“考古民族學”。黃建秋先生的“古今事物”九種關系模式,仍是停留在功能和定名層面,這樣的類比似乎多為盲目類比,缺乏科學性,但他認為民族考古學應該關注到文化變遷過程,也算是接受了新考古學的影響。郭立新先生融合古典進化論和現(xiàn)代進化論的理論成果,主張民族考古學應該包括考古民族志和應用民族考古兩個部分,兩者相輔相成。許永杰先生認為民族考古學是一種利用民族學資料,借助對比手段闡釋考古發(fā)現(xiàn)的古代遺存的方法,他列舉了汪寧生先生、李仰松先生等的研究文章來界定民族考古學的范圍,認為只要使用了民族志資料解釋考古遺存,就可以被視作使用了“民族考古學”的方法。對于這種觀點,筆者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20世紀50年代運用民族志材料解釋考古學問題,這種類比的科學性實在難以把握。徐堅先生接受了新考古學觀點的影響,認為以往的“民族考古學”是在“前新考古學”范式下,民族志材料與考古材料的類比多是出于定名以及功能、意義判斷的用途,即新考古學的“初級通則”層面,但是考古學的“初級通則”與“考古學情境”密切相關,因此擺脫了考古學情境的跨時間、跨空間和跨文化的類比是沒有意義的。而新考古學下的民族考古學,從考古學問題出發(fā)進行民族志調(diào)查,以行為研究為訴求,建立中程假設和檢驗假設。徐先生還認為,既然作為新考古學的民族考古學其目的在于構(gòu)建中程模式和檢驗假設,那么與“民族”并沒有關系,可以納入類比范疇的文化類型顯著增加,工業(yè)社會個案分析沒有理由排除在調(diào)查之外,這樣的“民族考古學”稱為“人類考古學”更為恰當。
關于“民族考古學”的定義,筆者比較認同這樣的觀點,即之前“所謂的民族考古學”研究多是民族志在考古學研究中的運用,這樣的類比多是些盲目類比,不能說某民族志中有與某些考古遺存或遺跡相關的類似記載,就能在不了解兩者文化背景的前提下硬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不科學的;而有了考古民族志之后,才是立足于考古學立場進行的研究。這種從考古學角度出發(fā)對現(xiàn)存民族的行為進行系統(tǒng)考察的方法為解釋考古材料提供了一種模式。但是,新考古學下的民族考古學,雖指出跨時間、跨空間、跨文化的“前新考古學”類比是無效的,但它本身在進行比較時也會忽略歷史背景,忽略物質(zhì)文化的積極性,這與它所批判的“前新考古學范式”下民族考古學僅停留在“初級通則”方面,忽略了“考古學情境”的情況又是相似的。綜上,筆者更傾向于民族考古學是為考古材料的解釋提供一種假說模式,至于這種模式是否正確,還是應從考古材料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多利用科學手段對其進行分析,若能驗證假說的正確性,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能驗證,也不可以將假說硬扣在考古材料上。
關于“民族考古學”類比材料的選擇原則,許多學者認為根據(jù)均變說,要選擇與考古遺存有直接關系的民族志材料或時間上相近、空間上相鄰的;根據(jù)發(fā)展階段性原理,要選擇與考古對象處于相同發(fā)展階段的;另外,還要選擇生態(tài)環(huán)境相似的。筆者認同這樣的觀點,因為在歷史淵源、社會發(fā)展階段、環(huán)境背景相似的前提下,人們的物質(zhì)和意識是可能存在相似性的,這種類比得出的結(jié)論可信度較高,但實際操作起來難度較大。徐堅先生的觀點很新穎,他認為作為新考古學分支的民族考古學,工業(yè)社會的案例也可納入類比范疇。根據(jù)常規(guī)觀點,這種做法似乎是對歷史背景的忽略,但根據(jù)《垃圾之歌》對圖森市垃圾的分析,人們確實從中得到了復原古代社會和古代認知的有益思路。這樣看來,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案例或許也可以加入到民族考古學的分析材料中,但這種分析得到的可能不是某種具體的人類行為模式,而更傾向于一種啟示,即物質(zhì)文化的形成與人類認知之間是有一定出入的,現(xiàn)代人如此,古人亦如此,尤其是學者所處理的考古材料,除了有意埋藏的墓葬和窖穴之外,實際上多數(shù)為古代垃圾,因此,用物質(zhì)文化逆推古代人類認知是過于簡單化的。至于具體的材料選擇,筆者認為正式的民族志資料、早期游記、博物館藏品、實驗報告以及考古民族志都可作為研究材料,但無疑考古民族志應該是最重要的,其余的多是起到補充作用。此外,還應注意考古民族志對社會還原的真實程度。在人類學調(diào)查中存在被調(diào)查人群刻意“偽裝”成調(diào)查者期望觀察到的狀態(tài)的例子,有兩種情況:一是被調(diào)查者“偽裝”出的狀態(tài)是他們在受到外界影響之前的真實狀態(tài),那么這種“偽裝”之后的材料是有一定可信度的;二是如果他們“偽裝”的是僅憑想象制造的狀態(tài),那么材料的可信度便大大降低了。
關于“民族考古學”“演繹—假說”的研究方法,筆者認為在學者倡導的“觀察與分析”步驟上,有兩點需要格外注意:第一是通過考古民族志分析所得的“實物與含義的關系”,對這種關系的解讀直接影響到所作假說的可靠性。比如,如果我們在考古民族志調(diào)查中觀察到工具“鏟子”是與“狩獵”這種行為相關的,當在考古材料中觀察到鏟子時,若用考古民族志建立的模式作出假說,使用鏟子的人群應該是以“狩獵”為生,這與“鏟子”本身所代表的是“農(nóng)耕文明”的實際情況就有了根本性出入。如果根據(jù)其他考古材料可以糾正這種錯誤假說,那是值得慶幸的;如若不能,對考古材料的解讀就走向了一種錯誤方向。第二點是應該注意考古遺存的自身特點,這對科學考古發(fā)掘提出了更高程度的要求,我們必須注意考古材料自身及其周圍環(huán)境中的一切“痕跡”。第二個步驟“類比”,首先必須了解類比雙方的共同特性,明確需要解釋的問題,選擇恰當?shù)念惐赛c?!巴ㄟ^類比建立起來的兩個文化共同體間的相關性聯(lián)系”也需認真把握,否則,這種類比很有可能成為盲目類比。第三個步驟是“類推即產(chǎn)生假說”,在進行這一步驟時,不管是對器物功能、文化模式、行為過程還是社會組織作出假說,都必須堅持從考古材料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把民族志作為補充,絕不可以讓民族志確立的模式先入為主,使考古材料“削足適履”。最后,在假說驗證環(huán)節(jié),應認真思考假說之下的考古遺存可能會有的宏觀特征和微觀面貌,再去進行實地觀察,得出的實際結(jié)論可能驗證假說,也可能推翻假說,但即使是前者,也不能做出過于絕對化的判斷,只能說民族志為考古材料的解釋提供了一種較為正確的模式,而通過科技手段分析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才是更為精準的。
對于考古學要實現(xiàn)透物見人的目標而言,民族考古學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qū)ΜF(xiàn)存的各種行為與行為產(chǎn)生的物質(zhì)進行直接觀察??脊艑W家只有了解了行為是怎樣過渡到遺存的,才能從遺存去復原行為。通過對民族考古學案例的觀察研究,可以啟示考古學家在闡釋材料時注意多種可能性,盡量避免想當然的直接解釋。
民族考古學啟示考古學家要關注器物的象征意義。就像洛科普人對矛的類型的選擇,不僅看其功能,也是一種歷史環(huán)境變遷的動態(tài)產(chǎn)物。矛在洛科普被作為一種身份象征,當?shù)厝寺暦Q可以通過男子的矛來識別其社會角色,雖然這種識別還需要更多信息來提高其準確性,但這確實啟示我們要關注器物的象征意義。在考古學遺存中,研究者要關注那些可能具有特殊含義、代表使用者身份地位的特殊人工制品,它們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可能與權力掛鉤;也要關注在某一地域內(nèi)的獨有器物,如仰韶文化的尖底瓶、大汶口文化的獐牙勾形器、良渚文化的玉琮、紅山文化的玉豬龍等,小范圍地域內(nèi)的獨有器物可能對應著某一群人。
民族考古學更加強調(diào)對于操作鏈的觀察,這啟示考古學家不能僅將人工制品視為靜態(tài)遺物,而應把它們作為一系列動態(tài)技術操作的綜合結(jié)果,只是描述技術現(xiàn)象距離考古學的最終目標還相當遙遠,從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原料物理化學性質(zhì)、個人決策等多個角度綜合解釋這些選擇,是更值得深究的問題。盡管目前操作鏈理論因為過于理論化、抽象化、概念模糊而受到一些學者批判,考古學家還是應該加強其在陶器的民族考古學等領域的應用,使人工制品的研究跳出類型學的局限,多考慮風格與功能、實用與象征原因、技術與文化因素等等,在分析文化選擇可能性的基礎上去了解古代社會的技術、經(jīng)濟和文化。
民族考古學還啟示考古學家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闡釋考古記錄中的動物及其他與生計有關的證據(jù)。過去的人們并不總是采用一種生計活動,尤其是在一些農(nóng)業(yè)邊緣地區(qū),受自然條件影響,很有可能存在幾種生計活動并存或交替進行的情況。因此,同一族群同一時期可能留下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遺物或遺跡。并且,由于許多重要的經(jīng)濟和社會活動會在聚落建筑范圍之外的地方進行,考古學家還應盡可能地關注遺址中的“遠地點”區(qū)域,這對判斷生計手段、聚落模式屬性具有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民族考古學作為一種拓寬視野的研究方法,可以為考古學解釋提供參考。但是,一切分析都應立足于考古材料的實際情況,避免陷入假說驗證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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