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青虹
所有的想象都被它吃了。師兄將魚從魚鉤上取下,頭也不回地說道。
河水像這個下午一樣沉悶。我從頭至尾都像一株葦草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熟練地甩鉤、取魚、甩鉤。
我也試著將手中的魚鉤拋向河中心,但總是沒辦法得償所愿。
師兄從西南邊陲來,和我一樣產(chǎn)自大山,一樣消瘦。我一度從他身上看到了我接下來的幾年,因為我們的血管里同樣流淌著酒精。
他比我大兩屆。我在一個師姐的帶領(lǐng)下走進那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的水吧里,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左手的虎口正咬著他的下嘴唇,右手夾著燃燒的香煙,順勢橫在前方。
他們七八個人正圍著一張木質(zhì)長桌談論文學,從《古希臘神話》談到《山海經(jīng)》,又從“垮掉派”談到“莽漢主義”。無可否認,有時候神話本身就極具詩意,比如阿波羅追達芙妮的故事。這一點在多年以后得到了進一步的證明——一位諾獎女詩人恰好寫了這樣一首詩。同樣無法否認的是金斯堡和李亞偉身上多少有著一些相近的氣質(zhì)。
我們兩個人在河邊坐了一下午,或者說我在這個被樹木圍得嚴嚴實實的河邊觀摩他釣了一下午的魚。其中個頭大的不多,更多的是一些嘴巴剛好夠咬住魚鉤的“心腸不好”的魚。他用網(wǎng)子將個頭大到能夠出售的魚撈起以后,就把剩下的魚全部埋了。他說這些小魚心腸不好,浪費釣者的精力。個頭大的魚則被他拿到市場上賣,換成晚上的酒和菜了。
如若換作其他人,我會覺得他過于殘忍。但一個在夜里讀《金剛經(jīng)》讀到淚流滿面的人又怎么殘忍得起來呢?他的筆名同樣起得別具個性——屠生佛。很多時候我只記得他的外號——貴州。不只是我,幾乎所有人都沒法第一時間完整地叫出他的本名,其實對他來說,名字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貴州離校的頭天晚上,我和紅河為他送行。三個人坐在學校后山的大石堆中喝酒。大石堆位于一塊平地中央,四周由于尚未開發(fā),便成了分割整齊的一塊塊菜地。菜地與學校的操場隔著一排箭竹,喝酒的間隙有些許聲音穿過竹墻抵達我們。但抵達時,這些聲音已然疲態(tài)盡顯。
之所以沒有說他畢業(yè),是因為他沒能順利拿到畢業(yè)證。大部分上課時間,都能在某條河邊找到專心釣魚的他。有一次他消失了半學期,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船上當海員。按照這種表現(xiàn),學校自然不會允許他順利拿到畢業(yè)證。
畢業(yè)證被扣了,你準備怎么辦?紅河問道。紅河比我大一屆,和貴州同是中文系的,寢室又門對門,知曉的情況自然多一些。
他不給老子畢業(yè)證,老子也沒交學費,想要收學費,先把畢業(yè)證給我。貴州的聲音極像一個在工地上打工的男人——干瘦卻孔武有力。
那你工作落實沒有?拿不到畢業(yè)證會不會有影響?紅河在我們?nèi)齻€當中更務實一些,他繼續(xù)問道。
在一個中學,我對校長說我可能拿不到畢業(yè)證,但他還是堅持讓我先去上課,可能他們確實缺老師吧。貴州咂了一口酒,一臉無奈地說道。由于盯著球場邊的燈塔出神,我沒聽清學校的名字。
可以啊,那是一個省級重點中學,缺人是不可能的,校長是看你有思想有個性才對。紅河語調(diào)稍微提高了一些,語速也輕快了不少。
我也覺得,在學校認識這么多人,我真的喜歡你的個性。我把手中的紙杯伸向中間,和紅河一樣為貴州感到高興。
那晚以后,我很長時間都沒見過貴州,偶爾知道一些消息還是從紅河的口中聽來的。
直到我畢業(yè)的時候,領(lǐng)著零一起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晃悠了一整夜,走到大石堆那里才想起這個特立獨行的師兄。
一路的沉寂使得空氣沉悶而尷尬,或者說沉悶的是天氣,尷尬的只是我或者我們而已。零同我剛認識不久,舞蹈系的,個子嬌小。上一次同她見面還是在剛進大學的時候,她穿一雙舞鞋,反復強調(diào)我和她很像。
無可否認,這個充滿幻想的女孩確實跟我有些許相似之處。但我總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世界有人跟我很像這種說法,后來我們便鮮有聯(lián)系了,直到昨天她給我發(fā)來消息約我出去逛逛。
當時我正忙著布置畢業(yè)展,美術(shù)學院總是很拖沓,展出的頭兩天才確定好人手和作品。我把一張仿莫奈風格的油畫作品放在了次主位的地方。說起來也算可悲,在這個普通的綜合學校,能有兩張仿得好的作品都算得上不錯了。
總的來說,我對自己的畢業(yè)作品還算滿意,靈感來源于前段時間的畢業(yè)旅行,在戈壁的公路上我照了一張照片。原本扎起來的頭發(fā)被我放了下來,長時間的束縛讓頭發(fā)以特定的姿勢垂在耳邊,有點像花瓣。
我把另一張站在陽關(guān)的人像同戈壁這張做了結(jié)合。戈壁上,一條筆直的公路上有兩個我,稍近一些的坐在公路上,著灰色風衣,整個人都是灰色的;稍遠的則是一個只有模糊輪廓的黑影,拿著一支煙正往嘴里送。
即便如此,這畫仍顯得有些平凡,我便把近處的那張臉換成了玫瑰。
我剛把莫奈的仿作掛好,手機響了起來。
喂,你好。我另一只手還搭在畫框的側(cè)邊。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您是……我的語氣拖得很長,一是為了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從腦袋里搜尋這個清脆的女聲的主人是誰,二是希望對方能夠在我的拖音結(jié)束以前把話接上。
我啊,零,你下午有事嗎?
零?你呀,你好你好,有啥事嗎?其實我仍沒有反應過來,怕是什么莫名其妙找我?guī)兔Φ氖虑?。最近接到了很多類似的電話,都是很久沒聯(lián)系甚至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來的同學或者朋友,突然打電話讓我?guī)兔Α?/p>
沒事呀,我就是想去那個廢棄的鐵軌,你要一起嗎?對方表明來意,讓我松了一口氣。
廢棄的鐵軌呀,嗯……有哪些人呢?
就我和你啊。
嗯,好吧,本來我今天在布置畢業(yè)展,沒有時間,不過既然是你,那你說個時間。嘴巴先于大腦替我做了決定。還沒有出發(fā)便設(shè)計了各種可能性,但無出其外都是關(guān)于浪漫和重逢的故事。嘴巴替我做出了決定,而大腦則幫我刻畫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下午我同她會合的時候,她著一件米色長裙,一雙高跟涼鞋。
我們先是沿著湖邊反復談起大一時僅有的一次見面,希望借此拉近距離,但卻一再地冷場,大抵是因為回憶太少,或者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又恰巧與一路都走在我左邊稍后一點的她并不算特別熟絡。不承想當我們一路走到后山小路時,那只被鐵鏈拴在桃樹下的土狗替我們達成了目的。
一間破舊的瓦房,瓦片的排列已經(jīng)被時間或者風打亂,顯得并不規(guī)整,木板做的墻壁也因木材的變形開了一些縫隙,透過縫隙能看見一方落滿灰塵的土灶。院壩里堆滿了認識和不認識的樹葉,一叢雜草從街沿和院壩的接縫處探出。
土狗原本窩在樹下打盹,聽到我們的腳步和談話聲后就開始吠叫起來,犬吠聲抵達我們的同時,它已經(jīng)沖到了我們跟前。興許是我一開始的注意力并不在它身上的緣故,事后,我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它是怎么從打盹的狀態(tài)切換到如此興奮的狀態(tài)之中的。
零受到驚嚇瞬間用雙手抓住我的胳膊躲在我身后,我劣質(zhì)的T 恤被抓得變形了。零是怕狗的,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她抓壞了我的T 恤,甚至在我的掩護下繞過了狗的鼻尖能抵達的最大的弧形范圍后,她仍然拽著我左邊的袖子不時循聲向后看去。不是借口,換任何一個男生在那樣的場景下都會生出一點點可憐的自豪感和多余的想法,甚至恨不得一直站在那個院壩里。這樣,就能多一些可能在那個沉悶的天氣里抱得美人歸。我當然也不例外,望著遠處的丘陵,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盤算,如何從我的生活費中摳出一些錢來,為將要送她的鮮花買單。
繞過院壩后是一人寬的向下延伸的石梯,有些地方的石頭已經(jīng)被濕潤的泥土和青苔覆蓋。有了先前帶著疼痛感的肢體接觸后,這一次我直接把手伸給她,示意這段路并不好走。她愣了一下,正當我想把尷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時,她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們從廢棄的鐵軌回來后,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在那條只剩下水泥路枕的廢棄鐵路上,我們談論愛好、性格和兒時經(jīng)歷,但當話題談論到專業(yè)的時候,我就知道沒戲了。
隨后我將自己在這條路上干過的傻事和盤托出,帶她看了我燒以前的畫作的石灘,又一股腦地沖進夏天避暑喝酒的隧道,當我回過頭想炫耀我找到的神秘基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隧道內(nèi)遍布的雜草成了藏污納垢之地,這讓我多少有些尷尬。
總是這樣,我喜歡逃課到?jīng)]人的地方,尋一個僻靜處,冬天曬太陽,夏天乘涼。但隔段時間后我再去,那里總會多出一些小情侶們到過的痕跡。
兩年前的這個時間,我還和兩個師兄在這里喝酒呢。
喏,就在那塊石頭上。我嘴角一動,整個腦袋也朝著那塊仍保留著火燒痕跡的巨石輕微抬了一下。
羨慕,我都沒有干過這種事情,不過我不會喝酒。零的眼睛里透著的光,與她幻想觸摸云朵時如出一轍。
?。坎粫染?,看著不像呀。說實話,我動了想同她在這里喝酒的念頭,如師兄說的“腦袋嘎吱嘎吱地冒出喝酒的信號”。
酒精過敏,一喝酒身上就起疹子。零顯得有些遺憾。
那這確實沒辦法。不知道是她的遺憾傳染了我,還是因為我原本的念頭落空了,又或者兩者都有??傊?,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明顯沒有多余的興奮了,沉沉的夜幕正不斷下墜并將我們籠罩。
我以前每次期末都在這里復習,特別是冬天,總是把別人用來扦插豇豆的干竹子拿來燒火,有時候還會帶上一些土豆埋在火里燒來吃。燒火是真的,有一次甚至把地上的干草全部點燃了,為了描述得更令她向往,或者說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更獨特一些,我杜撰了土豆的情節(jié)。
這個主意好,我們現(xiàn)在就燒土豆吧。零一臉希冀地看著我。
她突然表現(xiàn)出的天真讓我感到意外。那一刻,我的身體有一個微微前傾的動作,想要吻她的沖動被理智阻止了。我木訥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興許是感知到了我的狀態(tài),零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腳尖。
在她的提議下,我們步行到與學校隔河相望的鎮(zhèn)上,說河其實也算不上,它更像一條溝渠,水的流速緩慢,不時有生活垃圾從上游緩緩漂來。
扶著鐵質(zhì)欄桿,準確地說是我的手指一直摩挲著鐵管焊接的欄桿??邕^橋后便來到了鎮(zhèn)上,一條不見得平坦的街道橫在前面,街道與河流平行。
左轉(zhuǎn)經(jīng)過一家餅子鋪時,一輛電動車同一輛現(xiàn)代轎車撞到了一起,電動車的后視鏡在轎車身上留下了一道抓痕,那痕跡有點像一個緊張的女性在男伴身上留下的痕跡。
我和零站在餅子鋪門口遠遠圍觀了一會兒,見雙方都沒事,便過街拐進了一條小巷。
初進小巷時路極為狹窄,路面還未硬化。走了二十來米后才看見一個并不算大的菜市場,陽光棚下的菜幾乎全是菜農(nóng)自己擔來售賣的,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牽著零。
正當我的目光掃視市場尋找土豆時,一股酒糟的香味流進了我的血液里。我并不是嗜酒的人,但也一點都不拒絕。買土豆之前,我任由酒糟的香味牽著我的鼻子找到了一家酒廠。
從小鎮(zhèn)拎著土豆和糧食酒往回走,再次經(jīng)過那座橋的時候,我瞥見了一個釣魚的人。他——大概率我得稱呼為他。雖然他的頭發(fā)稍長,戴著黑色的鴨舌帽盤腿坐在河邊,但從他的身形依然能分辨出他的性別。
他和我一個專業(yè),不同班級,但對于這個“奇人異士”我卻早有耳聞。他幾乎不與人交流,從不參與班級活動,但每次都能聽到他的畫作獲獎參展的消息。鑒于此,學校也沒過多追究他幾乎不上課的問題。
過多的細節(jié)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除了時間的緣由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后來我曾多次清除關(guān)于零的記憶。能想起的是,那一天零冒險喝了點酒,向我拋出了很多我沒辦法回答的問題,甚至有些問題讓我略顯尷尬。她那雙眼睛如同有透視功能一般洞悉我的一切想法,包括我對于她身體的幻想。
我們再喝點吧。零半傾著身子,寬松的領(lǐng)口溢出一股梔子花的香味,開始傾斜的身體表明她已有些醉了。
記不清楚我當時是怎么回復她的,最終我找了一個借口將她送回去后,冒雨跑回了宿舍。
當我再次遇到零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
畢業(yè)后,我經(jīng)一位長者介紹,一直在文化館做臨時工,偶爾教小朋友畫畫。更多的時候則與縣上的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工資剛好夠我揮霍,其實說揮霍也算不上,只能簡單維持我漫無目的的單身生活。
終于,在父親去世后,我才下定決心離開文化館。但是,辭職以后我又該干什么呢?倒是有幾家畫室缺人叫我去上班,工資給得還不錯,但工作內(nèi)容幾乎都和繪畫沒太大關(guān)系,老板不是要求我做銷售就是讓我成天面對一桌子的文件。我最終決定先出去走走。
我從四川坐綠皮火車出發(fā)一路到了云南。一來時間會顯得慢一些;二來綠皮火車便宜很多。我沿途逗留了四個城市。
抵達云南的時候,我只剩下不到兩百塊錢了,我嘗試著撥通了紅河的電話。他平穩(wěn)地把自己安放在一個中學,用他自己的話說,“時間太少了”。聽紅河說他剛買了房子和車,估摸著他經(jīng)濟也不寬裕,我寒暄了一陣后便沒提及錢的事情。買了一張車票又往貴州去了。
睡了兩天公園后實在覺得難受,我花掉了最后一點錢在商店買了一套簡單的畫具,以給人畫素描掙錢。以前我覺得這樣的行為是在侮辱藝術(shù),現(xiàn)在反倒覺得更加藝術(shù)了,至少比坐在畫室里更舒坦。
我是透過一個魁梧的白種人腋下的縫隙看見零的。起初我并沒有認出她,人海茫茫,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一旦走散便很難再相遇?;谶@樣的念頭,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叫停她的腳步。她挎著一個黑藍相間的皮質(zhì)小包,銀色的鏈子斜搭在脖子上,大紅色的唇釉。除了個頭沒長以外,她幾乎和過去完全沒有相似之處,雖然我見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咦……在我尚未確認是她以前,是她先從略顯性感的嘴唇中擠出這樣一個音節(jié)。
你是……零?我遲疑了一陣才猜測性地叫出名字,相逢而不識是最令我尷尬的事情,并非是我故意這樣,而是有時候真的覺得記憶力不行。為此我沒少被朋友抱怨,無外乎帶著調(diào)侃語氣說我裝高冷?!袄洹蔽铱梢猿姓J,但“高”這一點似乎和我不怎么沾邊。
你怎么在這里呀?零變得比以前話多了。這是我的第一感覺。
我啊……我這不流浪到此了嘛。我驚訝地回想起我居然撓了撓頭。
現(xiàn)在在哪里高就呀?零說著就伸手把我拽向路邊,示意剛才所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還真是孽緣呀。我盡可能先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便把話題引向一邊。
什么孽緣,是緣分好不好。零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胳膊,證明我剛才臨時設(shè)計的幽默起到了效果。氣氛也變得融洽了不少。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反問零。
我怎么就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了?就允許你來嗎?
這個……沒有的事,我沒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真的太巧了,哎,不解釋了不解釋了。
來吧,開始你的狡辯。零反倒打趣起我來了。
不說這個了,我在文化館干了幾年,最近剛辭職,就想著出來走走,一路乞討至此。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我的聲音還特意拖長了一些。有些事如果自己能坦然面對,別人自然也不會較真,自己如果藏著掖著反而顯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喂……哦,好的,我馬上就到了。正當我在腦袋里構(gòu)思著怎么同零講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接起了電話。
那你先去忙吧。我替零把她要說的話先說了。一來顯得大氣,二來顯得灑脫一些。
把你的手機拿來。我拿出手機解鎖后遞給她,正當我疑惑的時候只見她熟練地在屏幕上輸入了一串電話號碼,待到她手里的手機響了一聲后便掛了。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今天我有急事,你回頭把我微信加上,我明天請你吃飯。
沒等我回過神,零就踏著一雙高跟涼鞋“噠噠”地離開了,有一瞬間我覺得那種“噠噠”聲有點像離家遠行的馬蹄。
我并沒有按照她的意思加她的微信。我拿著手機站在原地,見零拐過商場的轉(zhuǎn)角以后,聳了一下肩膀才轉(zhuǎn)身繼續(xù)沿著馬路走。車輪一陣陣地將關(guān)于零的記憶運送進我的腦袋,就像此刻的風運送著沉悶。
零非領(lǐng)著我到酒吧喝第二臺。出租車在河堤邊的柳樹下停穩(wěn)。兩個小時以前,我正坐在路邊的燒烤攤,在服務員第二次詢問我是否上菜時,零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衣出現(xiàn)在我面前。與幾天前見到的她大不相同,或者說今天的她更貼近我在學校見到的她,清爽、干凈,舞蹈功底舉手投足間展露無遺。相比之下,那一天見到的零更——成熟(或者換個詞叫“社會”)——這個詞也是我思考良久以后,從腦袋里搜索出的最貼近她的詞。
今天的你和前幾天不一樣。我拿過她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水,沒看她。
怎么不一樣啦?她單手接過水杯,一絲調(diào)笑從她的眼里閃過。
今天的你更像我認識的那個零。我抬起頭打量著她,她的頭發(fā)從耳后斜搭在肩上,垂落到胸前微微隆起的白色襯衣上。
你認識的我是什么樣?她的眼睛明顯比那時渾濁了不少,但在此刻卻有一股溪水流過,將那些渾濁洗凈不少。
干凈。
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的我不干凈了?
沒有沒有,我沒這意思,那時候的你更干凈。我的解釋顯得有些無力,但我必須極力解釋求得她的“原諒”,我每覺得自己說錯一次話就會給自己的嘴巴縫上一針。正因如此,我的話越來越少。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說話過多確實會讓我顯得很疲憊。
我先前沒有說你不干凈的意思,你依然美麗動人。我們坐在河邊酒吧里喝第二臺的時候,我突然打斷她的話再次解釋道。
好啦,你不用在意,我逗你玩呢。能再次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來,干杯。零看出我挺在意那句話,連忙安慰我。
我沒想到零的酒量變得這么好了,從燒烤攤跟我一路喝到現(xiàn)在都沒顯出一絲醉意。
我先去上個衛(wèi)生間。零又干了一杯酒以后起身說道。
每當我們遇到許久未見的人時,總會嫌棄時間這匹千里駒跑得太快,一切都仿佛從未發(fā)生過,又仿佛就在上一刻剛剛發(fā)生,如同我所有混沌的夢境一般,每當我醒來之時,仿佛什么都記得,又似乎沒有一丁點兒印象。
你說給我找的妹子呢?
那婆娘不是來了嗎?
來了,但是又跑了嘛。
大哥,你說,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聽到這里的時候我抬起頭,看到旁邊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微胖男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旁邊坐著一個消瘦的眼鏡男,對面的大哥則斜躺在沙發(fā)上,腹部隆起,年齡稍長一些,皮膚像被夜色染過一樣。
那你去把她打一頓吧。“大哥”帶著笑聲指著小伙子后邊的一個女孩說道。
我不打女人。
那你說個屁,不是讓你干啥你干啥嗎?
你找個男的。聽到這里我仿佛心有所感,那一刻“大哥”也許思考了許久,也許沒有思考。
那你打他。不知道是注意到了我看著他們,還是近水樓臺先得禍,那個黑不溜秋的大哥指著我說道。
兄弟,你站起來。聽見大哥的招呼,那個狗腿小伙子走到我面前。
有啥事嗎?我裝作之前什么也沒聽見,同時瞥了一眼剛才他順在手里的酒瓶。
我大哥讓我打你。
我覺得我們素不相識,似乎沒這個必要,你覺得呢?我的語氣依舊很淡定,但是血管里的馬匹已經(jīng)擺脫了韁繩,我伸手扶住了酒瓶。
嘭……我原以為他會直接砸在我頭上,結(jié)果酒瓶在桌沿上爆開了。
我起身拎過酒瓶準備“正當防衛(wèi)”時,看見零從遠處過來了,我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大半夜陪我在這打架,更不能讓她受傷。但是不還手又顯得很沒面子。正當我在糾結(jié)的時候,保安已經(jīng)將他架住了。
怎么啦?零見狀趕緊扶住我的手臂,她的出現(xiàn)瞬間給我血管里的野馬套上了韁繩。
沒事。我擺手,順勢護著零坐了下來。
零起身詢問酒吧的負責人,看得出來她沒少來此,和那個人不算陌生。
小事情,他喝多了,在那跟大哥獻殷勤呢。我將零拉了回來。
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眼鏡男彎下腰遞來一根煙,算是賠禮道歉了。
喝多了可不是這么玩的喲,少喝點吧。見我語氣柔和了些,他順勢為我點煙,我第一次極為不禮貌地沒有伸手擋風,而對方也滿臉歉意沒有生氣。抽煙的人在別人為你點煙的時候,不伸手擋風是極不尊重人的,但我此刻沒有那個心情,也刻意拒絕對他表示禮貌。
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喝吧?零也變得歉意滿滿,一直在說不該帶我來此,本來好好的相聚變成了這樣。
原本好好的相聚被醉漢攪得心情全無,思來想去我還是報了警,大概意思是這邊有黑社會,喝了酒就說要打三個擒五個。
不一會兒就來了兩個警察,在詢問了一番以后又調(diào)取了酒吧監(jiān)控。開始我一心想著看對方好戲,便一直沒注意到民警當中有個極為熟悉的聲音——滿口貴州話又夾雜著一些四川話的特有發(fā)音。雖然云貴川乃至陜西南部部分地區(qū)的口音極為接近,但是其中仍有很多細微差別,正因為這種差別太小,我才一直沒注意到這個聲音帶來的熟悉感。
直到錄好我和零的身份信息,兩個民警帶著鬧事者回派出所的時候,其中一個人從車里折返回來,我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貴州”這小子。
留個電話,我一點鐘下班,下班以后找你。沒等我把腦袋里涌出的雜亂無序的話語理順,貴州就以辦案時的表情對我交待了幾句,然后上車一溜煙走了。
我的建議把我們仨帶到了凌晨兩點的河堤上。貴州喝得不多,但是醉意更濃,不時伸出手臂拋向江面“釣魚”。
當雨滴開始下墜時,零嘴唇上的口紅和眼中的渾濁也消失得一干二凈。
看著釣魚的貴州和雨水沖洗過后的零,我不知道這幾年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也沒有精力去探究。但我知道即便每天準時上班、下班,或者熬夜應酬客人,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藏著象牙塔中的理想主義和單純。
這雨滴能一再落向江面、落在我們被生活消蝕得單薄的皮膚上,卻沒有辦法如酒精一般悄無聲息地替代我們血管里盛開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