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累
從孔孟起,
幽寂的黃昏不曾變過。
而河水的多寡,
亦不能明證真理的變數(shù)。
我在二十一世紀的黃河邊磨石為鏡,
傾聽遠古傳來的悠遠回聲。
這些年,
我未曾將生活與使命分開。
晴天望遠、陰雨懷古,
蒼老的親人皆化為背景。
他們提示我為詩要有山河之意,
字與詞本天道所托。
我用磨鏡代替修遠。
那悲傷的來由,
是我深愛這草木與人的世界。
立地成佛,可靠的勇氣。
林中蟬拼命嘶鳴,
迎接又一個枯木的秋天。
枯水期的黃河,
河道遍布從上游沖下來的礫石,
像一片瘦削而苦澀的袖珍森林。
烏鴉喜歡飛到上面,
停一會兒又陸續(xù)地飛走。
從中撿拾一塊,
磨成想象中的鏡子。
我知道磨鏡的過程是幽深的,
如鴉鳴的指向,
自由與意志、悲傷與星光。
但我的詩歌是膚淺的,
對自身的先天不足越來越熟視無睹。
更要命的是,
對道與德的親切感在
漸漸空泛與消失。
這個霜降日的下午,
在黃河邊自證自悟:
這條渾黃的長毯并不多于芻狗之哀。
這個急速的塵世適于磨鏡,
適于立意,也適于犧牲。
寫作是徒勞的,
它只為現(xiàn)實增加了虛構(gòu)的隱喻。
鴉鳴是驚心的,
它為倒掛的生存帶來頓悟的薄刃。
在黃河邊,
做一個隱形的磨鏡人,
將西西弗斯的巨石磨成
月牙般的鏡子。
我不曾冀求命運的反轉(zhuǎn),
我只企望內(nèi)心的神秘。
神秘的激情像針尖一樣
貫穿悲傷的記憶。
當安逸感在增加,
當我們慢慢成為喪失了
原鄉(xiāng)的緬懷者。
那磨鏡的危險,
恰恰來自我們不服從的邏輯。
如同承受預(yù)判的過程,
無聊而安靜。
在黃河邊,
會看見一個古老國家的遺影。
會想起很多人,
像墜滿霜跡的基因鏈條,
在時光中推移遞嬗,
直到大雪紛至。
在黃河邊會有鴉群
在大雪中翻飛。
黑壓壓的,像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
也像是古老的詞語纏繞著
穿過自身。
在黃河邊接受
鴉鳴的禮遇和真理的預(yù)判,
并相信一株干枯的益母草的神秘。
在黃河邊,聽孔仲尼說: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在先賢的氣息中學習
將石頭磨成鏡子的技藝。
學會憶史,
修正自己發(fā)育不良的靈魂。
有一種古老的鯨類,
至今依然保存著百萬年前
對遠古人類的善意,
從不刻意去傷害現(xiàn)在的人類。
但人類卻被欲望
侵占了記憶,甚至
已經(jīng)記不住上一刻的悲傷了。
這是我在黃河邊
磨鏡的少數(shù)理由之一。
一只烏鴉脫離了鴉群,
朝相反的方向飛。
陽光暗下去之后,
天邊懸著一朵孤云。
因為對真知的迷戀,
我長存敬畏之心。
遣詞造句,死盯著命運的沙漏。
那天下午,大霧
從黃河北岸的樹林里慢慢滲出來。
緊接著是天空的晦暗,
像上蒼把沉重的愛推向人間。
父親們早已活成山水的樣子,
故園些許的脈絡(luò)。
黃河邊散落的星星般的田地,
像胎記一樣固執(zhí)。
這些年,
我經(jīng)歷的無非是
將一塊石頭磨成鏡子的過程。
我信任那過程中的虛妄,
那些我尚可領(lǐng)會的愛與悲傷。
多少年過去了,
命運扔給我的掃帚并沒有變成魔杖,
但其中循環(huán)的隱喻仍令我著迷。
我一直堅信,
高天上的北斗,那隱秘的星陣
一定與靈魂的救贖密切相關(guān)。
在鴉群即將歸巢的時候,
濃密的樹林將天空和大地割開。
像某種寬容,
將內(nèi)心和內(nèi)心的罪愆隔開。
詩歌最終反照出的并不是現(xiàn)實,
而是現(xiàn)實的缺陷。
可悲的烏鴉,它們停止嘶鳴后的寂靜,
令我畏懼、神往。
在黃河邊磨鏡,
用鏡中的深淵來容納過往經(jīng)驗中
最痛苦的部分。
悲傷是裝不出來的,
如同淺薄一直附在我的身上。
此刻,在黃河邊磨鏡。
兩個自我,岸上的和投到水面上的。
生活就是在被允許的
范圍內(nèi)相互提防、算計和恭維。
像上市公司的報表,
很少能看到其中真實的成分。
一個自我沉默,
另一個仰視星光,寫詩和做夢。
一直以來,我只與
事關(guān)真理的事物相愛相殺。
如同真實的世界總是
由那些愚蠢的人把持著。
詩人們掩耳盜鈴。
病人們刻舟求劍。
我喜歡鏡子和鏡子的反面,
病人不喜歡醫(yī)生。
河道在恒久的沉寂中
像樹脂一樣凝滯。
廢棄的古渡口,
類似于某段哲學中可靠的隱喻,
提示我正確道路的意義。
我終究沒有活成兒時
想象的樣子。人性的謎題,
半生也未曾解開。
但答案明明就在那里,
令人羞愧的時光,
像夜空中的北斗一樣清晰。
在日落時分磨鏡,
在詞語的碎屑中揣摩
一條大河內(nèi)部的真理。
一個俗世所能撐起的精神
高度多么有限。
當我一次次被熱衷偏廢,
這輕佻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