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鳴
因為這件事情,趙老師下定決心,要給自己買一套房子?,F(xiàn)在他住著一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四室二廳,只有他和現(xiàn)在的妻子李茜兩人生活在里面。他有一間朝南的大書房,寬敞舒適;還有一個朝北的單獨的儲物間,里面保存著他這么多年來走街串巷搜集的古董字畫。在這樣的房子里住著,他多少有點心滿意足,人也變得懶散起來。但這房子不屬于他,房產(chǎn)證上只有他妻子李茜的名字。她和他再婚之前,已經(jīng)住在里面了,那時是她和她的前夫。趙老師要給自己買一套房產(chǎn)證上有他名字的房子,這個念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會從他腦海里冒出來。他一直有一些隱約的不安全感,尤其是他們發(fā)生矛盾、李茜朝他發(fā)火的時候。只是,當?shù)诙煸绯繙嘏年柟馔高^窗戶照到床上,照到他臉上時,這種念頭很快就消失了。我已經(jīng)老了,不能再折騰了,趙老師經(jīng)常這樣提醒自己。更關(guān)鍵的一點,這么多年來,錢對他來說,一直是個大問題。
那是夏天的一個下午,天氣很炎熱。趙老師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他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看電視了,什么節(jié)目都看,而那時正好有他喜歡的圍棋比賽直播。他喝著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啤酒,抽著煙。屋子里很熱,電風(fēng)扇對著他吹,風(fēng)都是熱的。但他不打算去開空調(diào)。他不希望李茜一下班回家就朝他抱怨甚至發(fā)火:屋子里烏煙瘴氣,空調(diào)里排出來的冷風(fēng)都有一股煙味。他感覺,隨著年齡增長,李茜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越來越喜歡斤斤計較。中午起床,他上身還穿著背心,下身內(nèi)褲外套著一條沙灘短褲,現(xiàn)在他坐在沙發(fā)上,身上只有一條紅色的三角內(nèi)褲,即使這樣,汗水還是不停地從身體里流淌出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敲門聲。他以為是李茜下班回來了。他從沙發(fā)上下來,身體側(cè)著,眼睛還盯著電視屏幕。繞到沙發(fā)旁邊,打開了房門。
門口站著的不是李茜,是一個女孩。
趙老師年輕時是個作家,現(xiàn)在還是。但現(xiàn)在他寫得越來越少了。他的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就是因為他寫作而嫁給了他。李茜是不是因為他是作家才嫁給他的,他現(xiàn)在越來越有點疑惑。他有許多女性崇拜者,年輕的、年老的都有。到現(xiàn)在,他還會時不時地被人請去,開簽售會和座談會,和他的粉絲見面。他的書一直很暢銷,一版再版。
趙老師在簽名售書以后,會和那些久久不愿離去的女粉絲們合影,還會和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互加微信。趙老師看著門口的這個女孩,感覺有點面熟。他想起來了,前幾天晚上他待在書房里,書看不下去,就在微信里和一個女孩聊天。經(jīng)過幾天的交流,這個女孩提出要來拜訪他,他想也沒想就把自己家的地址給了她。他感覺站在眼前的就是和他聊得很親熱的女孩。
這個女孩只望了他一眼,喊了一聲“趙老師”,就羞澀地低下頭。趙老師意識到了,趕緊跑到臥室里去了。等他穿著背心和沙灘褲走出來的時候,她還站在門口。
趙老師客氣地請她進了屋,讓她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女孩自報家門,果然是前幾天和他聊天的女孩。他已經(jīng)對她算是很了解了。微信聊天的時候,他對她印象非常好,讓她在微信里發(fā)過來幾張她的近照,看起來感覺也非常舒服。
趙老師身上的汗越來越多,他有點興奮,但這不是主要原因,天真是太熱了。趙老師看見女孩臉上也全是汗水。她穿著女式短袖套裝,精心打扮了一下,但現(xiàn)在衣服被裹在身上,汗水也從薄薄的衣服里面滲透出來。
趙老師掐滅自己剛點著的香煙,對她說,你坐一下,我來開空調(diào)。
趙老師剛剛關(guān)好窗戶,打開空調(diào),妻子李茜就回來了。她自己開的門,進門在門口低著頭換鞋子,就大聲報怨起來,你怎么又開著空調(diào)抽煙了,不是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這人真煩。等她直起身子,看見沙發(fā)上坐著的女孩,臉上才露出一點笑容,她客氣地說了聲,你好。
趙老師臉色也不好看。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對神態(tài)不安的女孩說,走,我們出去找一個有空調(diào)的地方吃晚飯。他特意把“有空調(diào)”這三個字加大了音量,這話也算是對李茜說的。他感覺,如果不是女孩在場,他一定會和李茜吵起來。
十幾年前,趙老師和第二任妻子分手的時候,他沮喪和絕望到了極點,至今回想起來,他還認為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時刻。到那時,他的婚姻生活一直是失敗的,兩任妻子都拋棄了他。也就在那個時候,李茜來到他的身邊。她的溫柔和善解人意很快抓住了他。她那時三十歲出頭,剛剛離婚,卻有著年輕少女的美貌和清純,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和他前兩任妻子相比,對待現(xiàn)實生活有著更務(wù)實的態(tài)度。她有著很好的工作,是個白領(lǐng),還有自己的家業(yè)。她也不像他那兩任妻子,剛和他接觸,就表現(xiàn)出一種盲目的崇拜和對文學(xué)的無知。她知道他是著名作家,也讀過他的書,他們也是在一個簽名售書會上認識的。但她起初面對他,總是很冷靜,面帶微笑地望著他。也和眼前這個女孩一樣,一個夜晚,她帶著他的書登門拜訪,走進他那非常小的房子。她翻著她帶來的趙老師的書(上面有記號和旁批),非常準確甚至有點獨創(chuàng)性地和他談起他的小說。他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就這樣,那天晚上,他關(guān)上燈,倒在了她懷里。
他和女孩走在炎熱的大街上。女孩一直沉默不語,他想和她開玩笑,但腦子里很混亂,表情也很凝重。他和她走在一起是很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個亂糟糟的老頭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她穿戴得整整齊齊,鮮艷耀眼,他只穿著背心和沙灘短褲,腳上穿著涼鞋。他身上還斜挎著一個發(fā)舊的人造革小背包,里面放著手機、香煙和一些人民幣,還有家門鑰匙。已經(jīng)到了傍晚,一些店家已經(jīng)把路邊攤擺了出來。
他對她說,我們要找一個有空調(diào)的飯店。
他們總算在一條巷子里的一家小飯店內(nèi)坐了下來。飯店里沒有其他顧客,但開著空調(diào)。剛坐下來,他就為剛才在家里的一時沖動感到后悔。眼前的女孩太年輕了,在他看來,甚至有點幼稚。剛才在路上簡單地交談幾句,他就能感覺到她對寫作的理解十分淺陋。這和前幾天在微信里聊天的感覺不同,他覺得自己有點荒唐可笑,就這樣和一個陌生的小女孩跑出來了。當然也和他當時的心境有關(guān),他真有點煩李茜說話的口氣。他沒再和這個女孩說話,兩人各自拿著手機翻看,等著菜上來。
他在手機里找到這家飯店的地址定位,想了想,發(fā)到李茜的手機微信上。李茜那邊沒有動靜。他又寫了一句話:我們在這飯店等你吃晚飯。發(fā)出去之前,他把“們”字去掉了。他想用這種舉動向李茜妥協(xié),并想讓她當面看看,他和這個女孩不會發(fā)生什么情況。
菜上來了,他看著手機在等,也沒請那個女孩先動筷子。他對女孩說,我去趟洗手間。他跑到洗手間給李茜打電話,李茜沒有接。
他回到座位,沖著老板喊道,老板,給我拿一瓶二鍋頭,一斤裝的。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要喝點白酒。
他輕描淡寫地和女孩說著話,又有點心不在焉,不時朝門口望去,然后一杯一杯地有點喝多了。女孩也覺得無趣,吃了幾口菜,就找個理由離開了。他獨自在飯店里待了很久,等到老板說要關(guān)門了,才晃晃悠悠地從飯店里出來。
他有點找不到方向。感覺這條巷子是陌生的,遠處巷口的燈光也有點晃眼。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堵墻,想讓自己盡量清醒一點。
趕緊回家,向李茜道歉。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他腦海里。
等到坐在墻腳的趙老師醒過來,他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步履艱難地朝巷口走去。頭腦已經(jīng)清醒多了,但腿腳還有點不聽使喚。趙老師有過酒后在路上摔倒的經(jīng)歷,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辨識著方向,朝家里走去。
他在樓下朝樓上自家的窗戶望去,已經(jīng)沒有燈光了,李茜一定是睡覺了。他上了二樓,從挎包里摸出鑰匙,想打開家門。
他開了好半天,又把鑰匙撥出來看看。他明白,李茜把房門從里面反鎖住了。他開始敲門,又用手機撥打李茜的手機。屋里一直沒有動靜。他開始叫起李茜的名字來,拍打大門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里面依然沒有動靜。直到對面的鄰居打開屋門,朝他看了一眼,他才停止喊叫,把手放下來。
他晃動著身軀,下樓坐在樓下的草坪上,抬頭望著樓上。那里一絲光亮都沒有。他也不管李茜現(xiàn)在能不能看到,就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臭女人,去死吧。他喝多酒常會口無遮攔,也覺得這樣解氣。坐了一會兒,怒氣已讓他基本清醒了。他從小區(qū)出來,走到大街上。
雖然已經(jīng)是深夜了,但大街上依然燈火通明。天氣還是很悶熱,身上的汗?jié)n讓他非常難受。他在小區(qū)門口這條大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因為體力不支,走幾步總要找一個地方坐下,比如那些商店門口的臺階,或者是一個小花壇邊上。他不時地打開手機看看,希望李茜良心發(fā)現(xiàn),召喚他回家。絕望到了極點。他又想給住得離他家比較近的朋友打個電話,但一想到這么遲了,而且自己這身打扮,猶豫半天還是放棄了,這些朋友都是有家室的人。
他看到有的小旅店還亮著燈開門營業(yè),就在他的包里找了找,沒有找到身份證。
他站在路邊,茫然又疲倦地望著快車道來來往往的汽車,心里慢慢地有一種悲戚的感覺:混了這么多年,如今卻無家可歸。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身前不遠的地方,他想了想,走了過去,拉開后邊的車門,坐了進去。他對司機說,去大行宮,然后又報了一個具體的地址。
車里有空調(diào),他幾乎癱軟地倒在座位上。
他要去的地方是他以前的家,就是和李茜結(jié)婚之前住的地方,也是他前兩次婚姻生活的居所。他和李茜結(jié)婚以后,那個房子一直是空著的。他有一個女兒,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兩年多前,他女兒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她們母女倆來找他談判,他幾乎沒有多想就把那房子給女兒住了。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是一套不到八十平方米的老式住宅,兩室一廳。這個房子是趙老師的父母留給他的,留給女兒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這個房子戶口上寫著他和他女兒(后來加上去的)的名字。他的第一任妻子和他離婚后很快就改嫁了。他包里那一大把鑰匙里還保留著那家門的鑰匙。他和他女兒這么多年來一直保持聯(lián)系,關(guān)系還很好。
出租車在路上跑了快一個小時,他在車上昏昏欲睡。能找個床馬上躺下,現(xiàn)在就是趙老師最大的愿望了。
趙老師快到中午才醒過來,他是睡在女兒房間的單人床上的。昨晚一進家門,他就發(fā)現(xiàn)女兒不在家,原先自己的大床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辦法,他打開女兒臥室的空調(diào),然后倒在女兒的床上酣然而睡。在女兒的閨房里醒來后,他忽然有一種陌生和不安的感覺。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直到感覺有點饑渴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屋門,開始巡視這個他住過許多年的家。
他的女兒把這個家原先的痕跡幾乎都清除掉了。許多舊的家具都已經(jīng)不在了,包括他另一個房間的那張雙人床,上面曾經(jīng)先后睡過他和兩任妻子,還有書柜以及他留下來的書都沒了蹤影。但他并不感到惱怒,女兒這樣做是對的。現(xiàn)在這個家干凈整潔,由于少了許多家具反而讓他覺得明亮寬敞了許多。
他在廚房冰箱里找到面條和雞蛋,一邊下面一邊給女兒打電話。很快就聽到女兒歡快而親熱的聲音。他告訴女兒他現(xiàn)在就在大行宮的家里,正在下面條。本來他想問一句,你昨晚怎么不在家?他女兒卻主動告訴他,她有好幾天沒回去了,她住在男朋友那里。
她接著說,爸,你別走了,晚上下班后我和男朋友一起回來,然后和你一起吃個飯,我讓你見見他。
女大當嫁,趙老師并沒有感到奇怪,倒是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李茜,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不能就這樣隨隨便便穿著背心短褲去見女兒的男友。
他說,不用了,我馬上要趕回去,今天還有事。他扯了個謊,他說他昨晚在這附近和朋友吃飯,喝多了點,回去太遠不方便,就住到這兒來了。
下次我專門請你們吃飯,我要看看那個小子配不配我的女兒。他說,你工作忙,不要管我,我過一會兒就走。家里你布置得挺好。
他要趁李茜還沒有下班,趕緊回到家里。他擔(dān)心他回去遲了,李茜又會把門反鎖,不讓他進家門。他和李茜的戰(zhàn)火是不容易很快熄滅的,李茜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
吃完面條,他把碗筷洗得干干凈凈,又到女兒的臥室,把女兒的床整理了一下,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打開窗戶散散氣。他來到旁邊的大房間,原來這里是他的起居室,現(xiàn)在被女兒改造成了會客室。這間屋子里很悶熱,他想去打開柜式空調(diào),又想了想還是算了。這間屋子連著一個小陽臺,他把陽臺上的窗戶全部打開。熱氣從外面撲了進來。
他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剛才他已經(jīng)在冰箱里找過,沒有啤酒。他有一年多沒有回過這里了。他掃視著這個房間,想從這里找到一些過去生活的痕跡。他和前兩任妻子先后在這房子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一絲憂傷慢慢地浮上心頭。這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一種老人慣有的無家可歸、被拋棄的感覺讓他憂心忡忡。
他腦子里開始浮想聯(lián)翩,更多想到的是他的將來。一定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未來要靠自己。這個念頭開始緊緊地抓住了他。
錢一直是個問題。這么多年來,包括和李茜結(jié)婚以后,雖然有稿費,但趙老師并沒有多少存款。李茜在經(jīng)濟上是個大方的女人,家里所有的開銷都從她的工資里出,而讓趙老師把自己掙來的錢都存在他的存折里。他明白,這遠遠不夠,現(xiàn)在的房價這么高,在城里買一套房,就算小一點,他的錢也是杯水車薪。
趙老師下午回到李茜和他的家,李茜還沒有下班。他洗了個澡,然后把書房的空調(diào)打開。書房里有一個躺椅,他平躺下來一直在想房子這件事。想抽煙了,他就從書房里出來,冒著酷熱走到陽臺上,頂著陽光快速地抽幾口。
趙老師寫作或者思考問題的時候,是煙不離手的,好像香煙是他思維的潤滑劑。只是現(xiàn)在他不會在家里抽煙了,他不想讓香煙的氣味留在房間里,再惹李茜生氣。他需要和解,需要平平靜靜地過日子。
他想,李茜是不會支持他再買一套房的。他以前也曾試探過,遭到了李茜堅決的反對和質(zhì)疑:還要買一套房子干什么?你一個人去???難道這么大的房子還不夠你???你有錢嗎?
李茜還是愛他的,他知道,他也希望能和李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他的余生。但是李茜很年輕,對別人來說還很有吸引力,他們年齡相差將近二十歲,他隱約又有點擔(dān)心,過去的傷痛還銘記在他腦海里,畢竟他是一個離過兩次婚的男人。
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在他頭腦里浮現(xiàn)出來。他不時從躺椅上爬起來,跑到陽臺上抽煙,讓思緒穩(wěn)定下來。
李茜下班回來了,他聽見了動靜,從書房里開門出來,但李茜只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徑直去了廚房。她的臉色還是很難看,他知道冷戰(zhàn)又要開始了。他知道她又在實施她拿手的一招——冷暴力,也就是不搭理他。他們在家里如同路人,這樣的情形會維持好多天,直到趙老師屈服。以前許多次結(jié)局都是他繳械投降:買一點李茜喜歡吃的東西,或者進廚房在她背后摟住她的腰……但是這次,趙老師又轉(zhuǎn)身回到書房,把門關(guān)了起來。
不要受到干擾,他提醒自己,要好好想想買房子的事情。他覺得這事還存在著希望,雖然不知道這種希望在哪里。百般斟酌之后,他想到他應(yīng)該找一個人去談?wù)勊I房的想法,也許別人能提供非常好的建議。他馬上想到了老馬。老馬也是一個作家,年輕的時候他們就一直相處而且關(guān)系很好,老馬比他小幾歲,但趙老師很敬佩他。他這一生碰到一些猶豫不決的事情時(包括他第二次離婚),老馬總能給他比較中肯的建議,還有一點,老馬和他住得很近。
他從書房里出來,開始用手機給老馬打電話。李茜已把客廳的空調(diào)打開了。他要讓李茜聽到,他正在光明正大地和老馬通電話,而不是某個女人。李茜認識老馬,她對老馬印象很好,他曾極力贊同趙老師和她結(jié)婚。電話打通了,趙老師喊著老馬的名字,又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
他本來想對老馬說他要去他家喝兩杯,現(xiàn)在正趕上吃晚飯的時候,但是他看到李茜正從廚房里把燒好的菜端出來,放在餐廳一邊的餐桌上,有好幾樣菜,顯然是兩個人吃的。他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打著電話,眼睛卻望著廚房。他的聲音很洪亮,但是她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忙著。最后他在電話里大聲地對老馬說,我晚飯后去你家坐坐,聊聊天。
雖然都吃過晚飯了,但老馬還是為趙老師準備了幾罐啤酒。他讓自己的妻子到臥室去看電視,關(guān)上房門??蛷d里開著空調(diào),但趙老師可以坐在沙發(fā)上自由自在地抽煙。老馬已把煙戒掉了,他是個隨和的人,他妻子也是。某種意義上,他們從內(nèi)心很尊重趙老師,他們都很喜歡趙老師的小說。
老馬雖然也是個作家,但寫的東西一直很少,他寧愿多評論評論趙老師的小說。他有很頻繁的社會活動,這分散了他的精力,另外,他興趣廣泛,音樂、書法和繪畫,他都拿得出手。趙老師喜歡收藏,就是被老馬慢慢培養(yǎng)出來的。
你要自己買房子?怎么回事?老馬感到很詫異。
趙老師把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還有今天李茜對他的態(tài)度。他和老馬之間沒有什么秘密。他把他這些年來的擔(dān)心也說了出來。
老馬陷入了沉思。他要設(shè)身處地地幫趙老師想一想。
買房的錢,你準備好了?他問。
趙老師說,錢不夠,我正在想辦法……我準備先把我收藏的那些東西賣掉,這需要你幫忙。
老馬長時間望著趙老師,然后笑了起來。他也打開一罐啤酒喝了一口。他說,老實告訴你吧,你收藏的那些東西不值錢,你自己玩玩還可以。
趙老師并沒有生氣,老馬的話反而加重了他的疑心。他并不太懂收藏,因為閑著沒事,在老馬的慫恿下,慢慢有了點興趣。其實有很多東西都是老馬先看中的。老馬開著車帶他穿街走巷,到一些賣古玩的店里或小攤前,說這個東西不錯,然后讓他買下,而且當時還開玩笑說,以后這些東西會價值連城。當時他就半信半疑,怎么這么便宜就買到手了?
真的不值一錢?他還是半信半疑地望著老馬。老馬點點頭說,就是我買的那些玩意兒也是一文不值,就是喜歡自己玩玩吧,好歹也沒花多少錢。
奶奶的,你早說啊,白費了這么多年的精力。趙老師笑著罵了一句。
讓你多一點寫小說的素材,見見世面,老馬也笑著回了一句。他又問,你的長篇寫得怎么樣了?
趙老師搖搖頭,說,天太熱,寫不出來。
今年春節(jié)剛過完,有個上海著名出版社的編輯來南京,請趙老師吃飯并向他約稿。趙老師把老馬也喊上了。在席間他提到他醞釀了兩年多的一個長篇。但是快半年了,他一個字也沒寫。悠閑的生活已經(jīng)讓他不像年輕時那么干勁十足了,他也感覺到自己的思維不再像過去那么敏捷。他想就算自己寫出來了,那點稿費和版稅要在南京買房還差得遠呢。
老馬看趙老師陷入沉思,就說,你還是回去和李茜好好過日子吧,我看李茜對你就很好,她不是那種人,一點小矛盾也是難免的。你要是有時間就多寫寫小說,好久沒看到你作品了。你如果錢多得沒處花,就請我多喝點酒,吃吃飯,再買點古玩。他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趙老師還是搖搖頭。
這時老馬的妻子出來倒水喝,她從冰箱里拿出半個西瓜切好片端出來,放在趙老師面前的茶幾上。趙老師看見她,下意識地把剛點著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客廳里已經(jīng)烏煙瘴氣了。她對趙老師說,趙老師,你還是少抽點煙,多保重身體。她又問老馬,我要不要炒兩個菜,給你們倆下酒?
趙老師趕緊說,不用了,我再坐一會兒就走。他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輕聲對老馬說,你家小劉人真好。
小劉是老馬的原配妻子,剛剛退休,這么多年來,趙老師一直喊她小劉。老馬說,其實你家李茜也不錯,她是一個有素養(yǎng)的女人,我感覺她是真心喜歡你,你現(xiàn)在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趙老師誠懇地望著他。他喜歡聽老馬分析自己家出現(xiàn)的矛盾,這么多年一直是這樣。有很多問題他身在局中想不明白。
但是老馬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他停頓了一會兒,說,你在大行宮那套房子呢?
讓我女兒住了。
你女兒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吧?老馬想了想說,她應(yīng)該快結(jié)婚了吧?
趙老師從老馬家回來,在書房里待了一會兒,然后自己主動睡到北面的客房里去了。第二天晚上,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拿著毯子輕手輕腳地推開南面臥室的門,躺到李茜的身邊。李茜背對著他,她還沒有睡著,身體往旁邊輕輕挪了挪,趙老師順勢把一只手搭在李茜的身上。又過了一會兒,趙老師還想和李茜溫存一下,他手上用力想把李茜斜躺的身體扳過來。李茜背對著他說,我困了,明天還要上班。趙老師只能望著天花板,一臉的無奈。第二天,李茜一大早就去上班了,趙老師起床,發(fā)現(xiàn)鍋里焐著他喜歡吃的荷包蛋,有兩個。趙老師認為他和李茜算是和解了。
從老馬家回來的第二天白天,趙老師就給自己的女兒打電話。他約她一起吃個飯,就他們父女倆。
女兒說,爸,出了什么事嗎?她感覺趙老師的語氣不同往常。
趙老師趕緊說,沒事沒事,好久沒見你,想見你了。
他們約好第二天晚上,趙老師去大行宮女兒的家,就在家里吃個飯。
趙老師開始盤算如何對女兒開口。老馬的話提醒了他:大行宮的房子,戶主還是他。他知道這件事情很難辦,要想打那房子的主意,女兒的母親——他的前妻是堅決不會同意的,女兒會不會答應(yīng)他心里也沒數(shù)。前妻和趙老師離婚以后,就帶著女兒和他不再來往,趙老師想見女兒也是偷偷摸摸的。后來聽說趙老師很快又結(jié)婚了,她和趙老師就變成了仇人。她堅持認定趙老師在他們婚內(nèi)已經(jīng)行為不軌了。等到她把女兒撫養(yǎng)大上了大學(xué),有一天她帶著女兒怒氣沖沖地闖到趙老師和李茜的家里,逼著趙老師交出了大行宮房子的鑰匙。她看到趙老師如今住著這么大的房子,而且身邊還有一個端莊貌美的妻子,對趙老師的仇恨就更加強烈了。多少年的含辛茹苦再加上內(nèi)心不平衡,使她變得蠻不講理。趙老師這么多年后見到她,感覺她就像一個巿井中的老太婆,所有美好的回憶喪失殆盡。想當年,是她主動提出分手的,那個時候,趙老師還是一個落魄的窮作家。她在一家大型國有工廠上班,收入很高,她已經(jīng)對趙老師失望了,對貧窮厭倦了,所以義無反顧地帶著女兒走出了大行宮的家門。只是,世事難料,因為工廠效益不好,她很早就下崗了,生活得很窘迫。后面她又結(jié)婚了,嫁給了一個普通的男人,生活也不如意。她也是通過女兒或是報紙電視了解到,趙老師后來成了一個著名作家,現(xiàn)在在書店里都能看到趙老師的書。女兒帶回趙老師的書,她躲在洗手間里偷偷地翻看,淚流滿面又咬牙切齒。
趙老師在家里找到了大行宮房子的房產(chǎn)證和戶口簿,他有點慶幸,這些東西當年幸虧沒有交給他的前妻。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證。他想把這些放進自己經(jīng)常背的小挎包里。房產(chǎn)證太大,放不進去。他在書房書柜下面帶櫥門的櫥子里,找到了自己十多年前常用的一個棕色羊皮挎包。這個包已經(jīng)很破舊了,表面全是皺紋和細小的裂縫。他試了試,東西放進去正好,背帶還很結(jié)實。他斜挎著這個包站在鏡子前,雖然包有點大,但他感覺挎在身上還是有點藝術(shù)家味道的。他感覺滿意,更主要的一點,這個包的破舊程度,不會引起小偷和強盜的注意。
他把原來小包里的東西都放進這個羊皮包里。這個包里可以放進房產(chǎn)證、戶口簿、身份證、錢包、手機、充電器、公交卡、一包香煙、打火機和一大串鑰匙,他又找來自己的老花眼鏡、一支簽字筆和一個小筆記本。這些都能放進去。這個包現(xiàn)在有點鼓鼓囊囊,趙老師背著它在家里走了一圈,又站到鏡子前,感覺心里非常踏實。
如果有一天離開這里的家,這些東西就足夠了。趙老師忽然想到這個。
他把包拉開,看了看里面的東西,又拉上,反復(fù)幾次試了試拉鏈。他又感覺里面還少了點東西。他背著包,來到臥室里,在床頭柜里找他那兩本存折。
這兩本存折他是交給李茜保管的。他曾經(jīng)親眼看見李茜把它們放在床頭柜里。他把床頭柜抽屜上上下下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他的那兩本存折。他滿頭大汗。
一定是李茜故意把它們藏起來了,這個臭女人。趙老師一邊罵著一邊在其他地方找起來。許多的抽屜被他翻得亂七八糟。他差點要馬上打電話責(zé)問李茜,但還是忍住了。
那是我的錢。趙老師最后泄氣地躺在書房的躺椅上。書房里開著空調(diào)。嘴里罵罵咧咧剛躺了幾分鐘,又從躺椅上跳起來,快速地沖進臥室,打開大衣柜,手伸進李茜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里面,他摸到了一個鐵皮盒。他把鐵皮盒從衣服里抽出來,打開蓋子。
他看到了自己的兩本存折。存折上面是幾張銀行卡,那是李茜的。李茜曾經(jīng)嘲笑他老年人不會用銀行卡。他把自己的兩本存折拿出來,然后把盒子蓋上,重新塞回到衣服里面。他拿著存折又回到書房,躺在躺椅上,把存折高高地舉在眼前,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他認為那些數(shù)字真真實實存在著,也是屬于他的。
趙老師下午很早就坐公交趕到了大行宮,他沒有徑直上樓進家門,而是在附近逛了逛。他有好多年沒到這里逛了。他先是跑到一個小公園里看老頭老太打牌。有一些人臉熟,好像是以前的老鄰居,但他沒有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他又繞了不少路,跑到附近的科巷菜場。他在又大又亂的菜場里轉(zhuǎn)悠,身上大汗淋漓。他事先已經(jīng)想好今天要買點菜,親自下廚,和女兒共進晚餐,享受天倫之樂。然后在一種愉快的氣氛中,在女兒毫無戒備的情況下,他再提出有關(guān)房子的事情。
現(xiàn)在這個放著他所有財產(chǎn)的羊皮挎包就背在他身上。為了和這個包搭配,他特意穿了一條長褲,配了一雙黑色布鞋。他提醒自己要讓這個行為變成一種習(xí)慣:只要是走出家門,他就把這個包背在身上,他要和這包形影不離。他把包一直挎在身前,讓它保持在自己的視線中,還不時低頭看一下,走路的時候也會把一只手搭在包上。
只要這包一背上肩,他心里就踏實了許多。
他在菜場門口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正在買菜。你喜歡吃什么?他問出口的時候,心里多少有點愧疚。他已經(jīng)記不起來,他什么時候和女兒在一起吃過飯了。
謝謝老爸,女兒開心地叫起來說,我本來想買點熟菜帶回來,那我給你帶點酒回來吧,我陪你喝一杯。
他拎著一大包菜從菜場里出來,在菜場轉(zhuǎn)了近一個小時,他又熱又累。他拖著身子慢慢地朝前走,從一條小巷子穿到另一條巷子里。這里的地形他是非常熟悉的,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排門面房里有一家房產(chǎn)中介。站在門口,他想了想,然后走了進去。
回到家里,他已經(jīng)疲憊不堪。年歲不饒人。他把女兒的房門關(guān)上,然后把所有的空調(diào)都打開。他坐在小飯廳的小餐桌旁,想抽一支煙,煙拿出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點著了,抽了幾口,便站起來把旁邊廚房的抽油煙機打開。
等會兒我喝酒的時候是要抽煙的。他想。
歇了一會兒,他便到廚房忙了起來。那個包背在身上不方便,他就把它放在小飯廳的飯桌上,一伸頭就能看見。他忙了大半天,把六個菜整整齊齊放在餐桌上,他又燒了一壺水,在冰箱里找到茶葉,坐在餐桌旁喝著茶、抽著煙等女兒回來。他看著放在桌上的背包,又把它背在身上。
他又在盤算該如何把房子的事順順當當?shù)卣f出來。
趙老師沒有和自己成年后的女兒單獨面對面吃飯的經(jīng)歷,所以多少有點忐忑不安。關(guān)鍵是要提到房子,把眼前的房子變成真正只屬于他自己的新房子。他提醒自己要鼓起勇氣,堅決地為自己的后半生著想。要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既為他自己,又要能顧及一點和女兒之間的骨肉親情。
他等了很久,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了。女兒終于回來了,她自己打開門,她還不習(xí)慣這滿屋的煙味,不經(jīng)意間皺了一下眉頭,然后就滿臉笑容,親熱地跑到剛站起來的父親身邊,和父親輕輕擁抱了一下。她馬上就注意到趙老師身上背著包,她笑著說,爸,你怎么還把包背在身上?
趙老師說,我現(xiàn)在記性不好,等會兒喝點酒,臨走的時候,怕把包落下了。
女兒站在他身邊,她主動上前把他的背包從他身上拿下來,在他的注視下,放在他身邊空著的椅子上。趙老師說,等會兒我走的時候,你一定要提醒我把包帶上,別忘了。
他女兒從一個拎袋里拿出一瓶白酒和六罐青島啤酒。趙老師說,我喝啤酒。女兒坐在他對面,也打開一罐啤酒,倒在一個玻璃杯里。趙老師就著罐子喝,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是老式的住宅樓,客廳很小,所以餐桌也很小。女兒望著放滿菜的桌子,說了聲“我餓死了”,就拿著筷子把每一道菜都嘗了個遍,然后大聲地夸贊。她夾了一塊排骨,放到趙老師的碗里,說,爸,你不要再抽煙了,多吃點菜,你燒的菜真好吃。
趙老師趕緊把煙掐滅在一個空的茶葉罐里,蓋上蓋子。他舉起啤酒對女兒說,我們父女倆喝一下。然后他關(guān)切地問,你每天都這么遲下班嗎?工作辛苦嗎?雖然女兒一直面帶笑容,但是他能看到她臉上的疲憊之色。
女兒說,我才工作不到三年,在我們單位算是新人,所以加班多了點。現(xiàn)在都是這樣。
趙老師喝著啤酒,注視著他的女兒,自她長大以來,他從沒有這么近地長時間面對她。他感覺她長得很像她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她母親年輕時確實是一個美女。
你現(xiàn)在的男朋友是和你一個單位的?他又問。
她點點頭,說,他算是單位的老員工了,比我大八歲。
三十多了,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男孩一定很著急。趙老師想。他又舉起啤酒罐和女兒碰了一下杯。他很少動筷子。女兒吃得很歡。他說,給我談?wù)勀銈兊氖掳?,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女兒臉上露出一絲羞澀,但還是放下了筷子。父親已經(jīng)知道他們住在一起了。她對他很滿意,心里早就盤算過和他結(jié)婚之事。她告訴趙老師他是她的頂頭上司,畢業(yè)于一所名牌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就來到這個單位,現(xiàn)在很受器重,他也是本地人。她雖然努力想掩飾一下歡喜之情,但說著說著就把對他的喜愛流露出來,還帶著一點自豪。
趙老師順著女兒的情緒又問了一句,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女兒說,我媽也希望我們早點結(jié)婚,他也想,可是……她開始猶豫起來,我還想在工作上干出點成績,結(jié)婚后萬一要孩子就不好說了,這個單位競爭非常激烈,我還不能完全指望他。
趙老師明白,她女兒的性格很像她的母親,很有主見。他和她母親離婚,她母親的遭遇和近況一定在她心里留下了陰影。他已經(jīng)三罐啤酒下肚了,酒勁慢慢地讓他內(nèi)心涌起一種對女兒的憐愛之心。
他不再說話,又點著了一支煙,剛才他一直忍著。他的手不經(jīng)意間碰到旁邊椅子上的包,他低著頭望了望背包。
還是早點結(jié)婚吧,他聲音很低地說。
女兒能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她也只是低著頭吃著菜,偶爾喝一口酒。
趙老師臉上終于恢復(fù)了笑容。這個醞釀的過程,讓他最終狠下心來。他注視著女兒,讓她也望著自己,他說,我今天來,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的事情。他語氣的果決讓自己都感到吃驚。
他看到女兒臉上詫異的神色,沒容她說話,他接著說,你還是早點結(jié)婚住到那個男孩家里去,這套房子空下來,我想把房子賣了,我打聽過了,這套房子可以賣到三百多萬,錢我們倆一人一半。那一半作為你的嫁妝。
他說完,希望能看到女兒點點頭。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但他看到她一直沉默不語,她臉上的表情在反復(fù)變換著,很多的神情讓趙老師想到了她的母親。
為什么要這樣呢?她終于開了口,少了剛才的親熱,你現(xiàn)在有大房子住,又不缺錢。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本來想我結(jié)婚后,把這房子讓給我媽住,你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有多糟糕,她和我繼父……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眶里有了淚水。
趙老師讓自己的表情嚴肅起來,他說,這個房子和你媽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戶口簿上只有我們兩人的名字,我是戶主。他調(diào)頭看了看他的包,又回過頭接著說,我和你商量,希望你同意,這樣做我覺得沒有對不住你。
他女兒一直默不作聲地望著她,痛苦地搖著頭,然后趴在桌子上。趙老師聽見了她的啜泣聲。他把一只手舉起來,想去撫摸她的頭,他想安慰她一下,但最終那只手還是懸停在半空中。
趙老師讓老馬開著車帶著他滿大街跑。去郊區(qū),去郊區(qū),他一直這樣對老馬說。在車上他告訴老馬,他已經(jīng)與李茜和好了。但是,他說,我感覺她對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親近了,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什么東西。什么東西,我也搞不明白。
你們最近有沒有親熱過?老馬注視著前方開著車,臉上帶著笑容。
沒有,趙老師說,自從有一天晚上她拒絕了我,現(xiàn)在我晚上躺在她身邊就提不起精神,不想碰她。
只能說明你老了,性欲減退了,但李茜還算年輕,你要小心。要不要吃點補藥?我可以陪你去買,我知道哪里有。老馬說著笑出聲來。
“李茜還年輕”,這句話讓趙老師陷入了沉思,他笑不出來。這幾天,老馬陪他跑了巿里的幾個樓盤。他把去大行宮和女兒談判的事情告訴了老馬。過不了多久,我應(yīng)該有近二百萬了。他對老馬說。當然他把這么多年的存款也算了進去。
那天從一個樓盤出來,老馬對他說,你的那些錢夠付個首付。要不干脆別想著買房了,把這些錢拿出來請我吃飯喝酒,一直能吃到老死。
老馬的玩笑并不能讓趙老師釋懷。付了首付,以后的錢怎么辦?以后每個月都要貸款付利息。他不想生活在壓力之中,李茜是不會為他還貸款的。到現(xiàn)在,他沒在李茜面前說過一句正在買房子的事,一切都在偷偷摸摸地進行著。
老馬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他身上背著的包,還是笑著問,你的包晚上放在哪里?
他說,我放在書房的一個木頭箱子里,我把書從里面拿出來,只放包。我還加了一把鎖。
這回老馬不再笑了,他好像感受到什么。他用余光偷偷地看了趙老師一眼。他和趙老師交往已近四十年,趙老師年輕時英俊瀟灑,也可以說才華橫溢,身邊永遠不缺乏崇拜者,尤其是女性。細膩地描寫情感他是一把好手?,F(xiàn)在他坐在他旁邊,卻給人一種老態(tài)龍鐘、謹小慎微的感覺,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老人。趙老師瞇著眼睛,好像要睡著了,他把包放在身前,兩只手放在包上,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
老馬提醒過趙老師,讓他出門戴一頂帽子,或者干脆把頭頂上那幾根毛剃了,這樣人顯得精神一點。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人的身體和金錢是呈反比的,年輕時有好身體,卻沒錢,等老了,錢是有了點,但身體卻不頂用了。還是心態(tài)的問題。
趙老師睜開眼睛看著他說,你說什么錢?
你現(xiàn)在是大財主了,包里馬上要有二百萬了,也不帶我分一點。老馬回了他一句。
二百萬算個屁啊,一套房子也買不起。趙老師有點憤憤不平。
趙老師沒有睡著,他一直閉著眼睛想買房子的事情。他女兒最后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賣房子。他知道這回徹底傷了女兒的心,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些天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又讓老馬幫著打聽房源,連續(xù)和老馬跑了幾天,看見市區(qū)的房價,人又心虛起來,夜晚還常常失眠。后來看見一些郊區(qū)房子正在打折的消息,便讓老馬開車帶他去郊區(qū)。
去郊區(qū)買房子?那么遠?你又不會開車,怎么過去住?對于買郊區(qū)房子老馬是堅決反對的。他認為趙老師應(yīng)該實際點,就在他現(xiàn)在的住處附近買,哪怕小一點,二手房也行。你可以把那房子當作工作室,精心布置一下,把你買的古玩字畫掛出來,也許李茜不會太反對。
不行,一定要買新房,別人住過的房子我是不想住了,我總感覺那房子里一直還有別人的影子。有時趙老師固執(zhí)得難以理喻。
你說去哪邊吧?老馬有點無可奈何,江北還是仙林?或者句容?
要有鐵路的地方。趙老師說。其實他心里也很模糊。
你是說通地鐵的地方?老馬干脆把車停在路邊,望著他。
好像應(yīng)該是。趙老師說。
老馬在樓下大聲喊著趙老師。
趙老師今天和往常不一樣,他起得很早。起床后,他一直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注視著李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李茜回頭問他,你今天怎么這么早起床,有事嗎?他掩飾了一下表情,說,睡不著,睡多了腰酸。他看著李茜把早飯端上桌。趙老師喜歡吃煎雞蛋,她煎了一個荷包蛋放在一個盤子里,自己先坐在桌邊吃了起來。一碗稀飯、兩個菜包子是她的早餐。她和趙老師幾乎沒有同時吃過早飯。
趙老師跑到陽臺上抽煙。昨晚下了一場大雨,早晨的天氣涼爽多了。他今天和老馬約好了,再跑一次郊區(qū)。前幾次跑了幾個地方看房,他并不滿意,那些房子和他想象的不一樣。他昨晚打電話對老馬說,今天早一點出門,爭取晚飯前回家,到時你也到我家陪我喝一杯,我請你喝好酒。電話里老馬說,你良心發(fā)現(xiàn)了?他回了一句,算是補償你的汽油費。他抽完煙,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李茜正在拖地。以往這個時候,李茜已經(jīng)上班去了。李茜低著頭說,你快把早飯吃了,我好洗碗。我今天臨時調(diào)休,不上班。她抬頭看見趙老師一直在端詳自己,就問,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有點怪怪的?
趙老師沒再說什么,他快速地把早飯吃完,又主動把碗碟洗了,把餐桌收拾了一下。
他希望李茜能走過來和他說說話。
李茜一直在打掃屋子,這個家被她打理得整潔有檔次。趙老師到書房里呆坐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個羊皮背包從箱子里拿出來,放在書桌上。他前兩天就想好了,趁著今天這個日子,晚上吃飯的時候當著老馬的面,他要告訴李茜他正準備買房子。一直瞞著她也不好。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李茜爽快地贊同,他會在房產(chǎn)證上他的名字后面加上李茜的名字。
李茜拿著拖把進了書房,準備拖地。她看見他放在書桌上的背包,就問,你今天要出門?他說,是的,我和老馬約好了,他開車來,去郊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他希望李茜說她也去,他真的希望李茜也去,他有好久沒和李茜一起出門了。李茜看著包說,這個包這么破,你從哪里翻出來的?好像包里放了不少東西。他注視著她想了想說,這個包里放著所有屬于我的東西。李茜愣了一下,沒再說什么,草草拖了幾下地就離開了。
趙老師真想當著她的面把包打開,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給她看。但是她好像并不在乎,就像這段時間她從來不問趙老師白天在干什么一樣,以前她是會過問的。他感覺他們各自活著,在一個屋檐下,卻有點陌生。她這種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讓趙老師突然傷感起來。
他們都聽見了樓下老馬的叫喊聲。趙老師慢吞吞地站起來,背好背包。他從書房里出來,看見李茜已經(jīng)忙好了,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她被劇情逗得笑出聲來。他想說什么,但是忍住了。李茜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自己,就說,你今晚回來吃飯嗎?如果不回來,我就去我同事家,我馬上和她們約一下,晚上打打牌。
不知道。趙老師說。
趙老師站在門口換鞋子,又抬起頭盯著她的側(cè)面看了好一會兒。
老馬看見趙老師慢吞吞地從樓道里走出來,神色凝重。他說,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昨晚沒睡好?
趙老師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我們上車走吧。上了車,他還是一聲不吭,依舊陰沉著臉。老馬發(fā)動車子,也不去看他,只問了一句,今天去哪里?
仙林方向,寶華山附近。他回答得很肯定。前兩天他從手機上看到一則新聞,說寶華山附近的樓盤正在打七折銷售。又在電腦上查了查,看了一些那里的圖片,感覺還不錯。
告訴我具體樓盤的名字,老馬說,我好導(dǎo)航。
你就朝那個方向開,到那里就會找到的。
那就聽你的。老馬暗自搖搖頭。他把車載廣播音樂臺打開,想聽聽音樂,調(diào)節(jié)一下車里的氣氛。
他們一直朝前開,已經(jīng)沒有柏油路了,車子行駛在破舊的水泥和碎石子路上,開始顛簸起來。剛才趙老師透過車窗看見路一側(cè)一排排剛剛豎立起來的高大的混凝土橋墩,知道已經(jīng)過了地鐵的盡頭。車頭前方不遠處就是連綿的山巒,他感覺如果加快車速,車子就會一頭撞上山去。
你是要到山里去隱居嗎?老馬說了一句,算是開玩笑。
老馬由著趙老師,他說去哪里他就開到哪里。他能感覺到趙老師心里有事,但又不愿說出來。他就像呵護一個老年人一樣,有點小心翼翼,其實他們相差不了幾歲。剛才路過幾個新建的小區(qū),老馬故意放慢車速,或者停下來。是這里嗎?他問。趙老師一直搖頭說“不是”。
那些小區(qū)從外面望過去,和趙老師看到的圖片相差很大,更遠遠區(qū)別于趙老師想象中他將來要住的地方。
老馬把車子停在一個岔路口,右邊是通往山里的一條很窄的水泥路,左邊是一條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面鋪滿了碎石子,把路填平了一點。路的一側(cè)是連成片的農(nóng)田。老馬問,朝哪個方向開?他早在心里安慰過自己,今天就當作是陪趙老師出來郊游。
趙老師坐在副駕駛座上伸直了腰桿朝四處望了望。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朝左邊開,路好像開闊一點。他看到那片田野,那些綠油油的稻田,心情舒暢了一點。
老馬發(fā)動汽車,開得很慢。他笑著說,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好酒拿出來,最好的酒。
趙老師也笑了,他說,一定是最好的酒,茅臺,不醉不歸。他突然想到李茜有可能晚上不在家,笑容馬上凝固在臉上。
他一直望著左邊的田野,盡量不去想李茜的事。車子開了一會兒,他對老馬說,停一下,就是這里。他看見一大片麥田的左前方是一座村莊,村莊的后面豎起了一些高樓,遠遠望去,隱隱約約只能看見一些輪廓。你看那邊,他用手指著讓老馬看,你看那邊那些高樓。
老馬把車停下,順著趙老師指的方向望去,又朝車前面的各個方向望去。他對趙老師說,那是什么鬼地方,好像沒有路通向那里,我們過不去。
那我們就把車停在這里,從田間小路穿過去,好像不太遠,我們?nèi)タ纯础Zw老師說。
老馬也沒多說什么。他把車朝前開了幾步,找到路右手邊的一片草地停了下來。他在車里找了兩瓶礦泉水,遞了一瓶給趙老師,然后兩人一起下車。一下車,一股熱浪就席卷而來,陽光火辣辣地照在他們身上。他趕緊從后備廂里找到一把傘撐了開來。
趙老師沒有躲在傘下,下坡走到田野小路上,他一直走在前面,步履輕快,盡管臉上不停地淌著汗水。老馬也加快腳步,想幫他擋一點陽光。他看見趙老師有時會停下腳步,放眼朝身邊的田野望去,又用腳把一塊塊石頭和土塊踢到田野、水渠里。
他在城里憋壞了。老馬想。
他們順著小路走到村子里,然后走在村里一條筆直寬敞的水泥路上。陽光很強烈,村里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幾只狗懶洋洋地趴在樹蔭下,看見他們也不叫。村里大路兩旁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是新建起的二三層樓房,門口圍了院子。趙老師有點失望,他對老馬說,估計這個村子里看不見有歷史的老宅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從那些農(nóng)戶家里飄出來陣陣飯香。他們站在一棵大梧桐樹的樹蔭下面,躲著陽光。老馬望著趙老師,等他拿主意。趙老師大口地喝著礦泉水,他說,我們找找看,這里有沒有開著空調(diào)的小飯店,要有農(nóng)家菜就更好了,我餓了,也走不動了。
老馬故意說,過了這個村子,前面就是那些樓房了,不先過去看看?
趙老師把身上的包移到了身后,他用雙手撫著膝蓋彎下了腰,大口喘著氣。天確實太熱了。如果地下有塊石頭他會馬上坐下去的。他說,我走不動了,天太熱了,一定要找個地方歇歇。
他又接著說,我們今天不去那個地方了,感覺還挺遠,我剛才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好像還沒有建好,還有一些吊車豎在那里。你記住這個地方,下次我們再來。
老馬說,好吧,隨你便。剛才我看見村頭有一大片破舊的磚瓦房,好像是老宅,還有牌坊之類的東西,那些磚瓦房中間還有一條很長的胡同,你歇一下,我們走進去看看,應(yīng)該有吃飯的地方。
他們順著那條青石鋪成的小路走了進去,胡同里很陰涼。出了胡同,前面有一個較為開闊的廣場,許多老樹環(huán)繞在廣場四周。廣場邊上有不少商鋪和飯店。他們找了一家門頭較大的名叫“朝陽飯店”的推門走了進去,飯店里開著空調(diào),但沒有顧客。
趙老師開心地叫起來,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個地方。他一屁股坐在一張雙人餐桌邊的椅子上,對老馬說,你去點菜,多點一些好吃的,今天我請客。然后又高聲朝柜臺那里喊著,服務(wù)員,趕緊倒一點茶水,你這邊有什么啤酒?柜臺里面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大概因為生意不好,有點懶洋洋的。
老馬走過去點菜,然后又回來把點好的菜單拿給趙老師看,趙老師看了一下,說,再點兩個,你問問他們有沒有農(nóng)村那種大鍋灶煮的鍋巴。這時,那個中年女服務(wù)員——也是唯一的一個服務(wù)員估計到后廚幫忙去了,老馬只能到后廚去問。他回來告訴趙老師沒有鍋巴,趙老師皺了皺眉頭。過了一會兒,那個女服務(wù)員也走過來,把茶水和趙老師要的四瓶冰啤酒依次放在桌子上。
可惜你不能喝酒,趙老師說。他自己先開了一瓶喝了起來。菜還沒有上來。
晩上我陪你喝,老馬說,你現(xiàn)在少喝一點。
趙老師沒有說話。一大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開了第二瓶。老馬知道他有下午喝啤酒的習(xí)慣,一邊看電視一邊喝啤酒。趙老師低著聲音說,其實我想喝點白酒,只是天太熱了。老馬記得趙老師曾經(jīng)說過,喝啤酒應(yīng)該在心情好的時候。
老馬知道等幾杯啤酒下肚,趙老師會把心事告訴他的。他在等著。
菜陸陸續(xù)續(xù)上來了。老馬低著頭吃菜,偶爾夸上兩句菜好吃,他想讓趙老師也多吃一點,但他只是不停地喝著啤酒。服務(wù)員!趙老師突然大聲喊了一句。那個女服務(wù)員慢騰騰走到他身邊。趙老師讓她又拿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放在邊上,他說,要是我沒喝再給你退回去。
說吧,說吧。老馬心想。
兩瓶啤酒下肚,趙老師好像緩過氣來了。他終于說,其實這個地方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昨晚還夢到過我想要買的房子。我要住的地方,應(yīng)該是一座老式的樓房,不太高,古色古香,而且要靠在鐵路邊上,是那種老式的鐵路,有蒸汽機車經(jīng)過,還有一個過去的那種老站臺,四周全是原野。
老馬疑惑地望著他,他有點弄不明白。
趙老師接著說,我隨時隨地可以從家里出來,在站臺上揮手,然后登上火車,到我想去的地方。他停下來,把那瓶二鍋頭擰開,喝了一大口說,我這兩天在看《托爾斯泰傳》,以前看過,現(xiàn)在專門找出來再看看。
他又問老馬,你知道托爾斯泰最后的時光嗎?
老馬點點頭,說,我也不是你的秘書,陪著你到處亂跑。他突然感覺自己這句話一點也不好笑,趕緊說,你怎么想起來看這本書?太悲觀了,結(jié)局不好。
他感覺現(xiàn)在的趙老師整天都在胡思亂想,情況很嚴重,已經(jīng)有點走火入魔了。他擔(dān)心地望著趙老師。
他真的老了。老馬想。
趙老師把那瓶白酒一口氣喝完了,放下酒瓶,嘆了一口氣。
老馬看見淚水從趙老師眼里一點一點流淌出來,他眼前的這個老人哭了。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就在這時,他聽見趙老師說,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李茜竟然把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