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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的麻城

2022-10-29 19:25宋以柱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麻城鏈子三哥

宋以柱

來麻城之前,三哥三嫂在小水村種玉米高粱栽地瓜,管理三十幾棵紅富士十幾棵桃樹。兩人從春到秋,從早到黑,見縫插針,不敢怠慢一分,一年下來也有三五萬元收入。三嫂逼著自己去麻城,是因為兒子的學(xué)習。此前,兒子在安樂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一。第二學(xué)期的一個下午,三嫂在果園里打藥,刮樹上的老皮。班主任來電話,說兒子感冒了,得接回來打針吃藥。三嫂把手里的活一丟,騎車趕到學(xué)校,已經(jīng)上黑影了,心想不行就先在鎮(zhèn)上打針,誰知,沒見到班主任,一個短發(fā)矮胖子老師眼皮不抬,說孩子班主任有個聚會,他是替班主任看班,孩子啥情況“我不清楚”。三嫂的兒子坐在教室后排,趴在桌子上,見三嫂近身,抬起頭來說:“媽,我難受?!庇值兔即钛叟肯铝?。就這一句話,讓三嫂下定了決心,兒子必須去麻城讀書。

三嫂是這么跟三哥說的:“孩子上小學(xué),在哪都行,反正是玩的時間多。初中就不行了,初中上不好,高中就完毬了,高中完毬了,那就上個孬好不計的大學(xué),那么,兒子買樓找媳婦你都得管,那么加上你爹你娘,咱倆就等于有了倆爹倆娘,再加上我爹我娘,那就等于咱倆有了仨爹仨娘,你一輩子就是剛活個年輕,也甭想享一天清福了?!比绫焕@得頭暈方向亂,只好答應(yīng)。

他們的兒子叫周小凱。

三哥三嫂麻城無房,周小凱讀書是托人去的。在麻城東邊的振華學(xué)校,一所新建學(xué)校,操場綠茵茵的,教學(xué)樓像宮殿,快把三嫂轉(zhuǎn)暈了。老師都笑瞇瞇的,好言好語。三嫂頓時覺得自己很偉大,周小凱進麻城讀書,是選對了。三嫂在村里只管種地做飯,事事聽三哥的。到了麻城,倒了個個,三哥事事聽三嫂的。在學(xué)校大門南邊,租了兩間平房,一間一隔兩半,用來睡覺。一間做操作間,蒸包子做豆腐腦打豆汁,油條是外面送來。院子無院墻,敞亮著,院子里擺幾張矮腳桌,一張桌圍著五六個馬扎子。送孩子到校的家長,都愿來吃包子油條,喝豆腐腦豆汁蛋花湯。生意很好。也有學(xué)校的老師來吃早點,三嫂只收半價,說老師辛苦,表達一點心意。中午,來吃飯的少,多為老師學(xué)生。晚上,三嫂三哥備料,發(fā)面、洗菜、泡豆子,做完了才睡覺,早上三點起來忙活,大約五點半,包子油條的香味就能飄到學(xué)校的操場上。

剛到麻城的一年里,三嫂和三哥見天就這么熬。不止是在熬豆汁,也是在熬日月。累急了眼,三嫂會說,這是啥日子,還不如回他娘的小水村。三哥不敢說啥,他要一說“不該來”之類的話,三嫂就會堵他說,“你兒子振華學(xué)校全年級第一,在安樂鎮(zhèn),你就甭想”。諸如此類的對話,在給老人做生日,回家過中秋過年,已經(jīng)懟過數(shù)次了。三嫂喊累喊苦叫嚷著回小水村的時候,三哥不說話,抿著嘴抽煙喝茶。因為三哥自己有法子調(diào)劑生活。

三哥學(xué)會了麻城的閑散日子。他們的生意主要在早上,中午人少,晚上沒人。中午飯后,三哥去文化廣場轉(zhuǎn)悠。三嫂說你一個文盲,去那兒干嘛?那是文化廣場,又不是集場子。吹拉彈唱你不會,字你不認識半個,閑得渾身癢癢啊你。三哥說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那兒人多。三嫂嘴上快:“人多有你認識的嗎?不懂別瞎摻和?!比绺蓡??學(xué)會了打麻將。麻城文化局有幾副麻將桌,是對外開放的,誰都可以進去湊局,時間一長,三哥居然學(xué)會了。偶爾幫著三嫂和面,也像是在洗牌,面粉煙霧一樣四散。拿個茶杯、打火機,也是五指并排,由外向里,怕被別人看見一樣,弄得三嫂哭笑不得。這也不是什么大壞事,索性不去管他。三哥在文化局一樓的牌室,推了大半年麻將,漸入佳境,文化局換了新局長,新局長上任不到一個月,下令把牌桌搬到五樓,給書畫家晾曬字畫去了。從打麻將上,三哥覺得自己成了麻城人,回到小水村,挺著胸脯子,不大愛搭理人了。

年底,攜兒帶禮品回小水,三哥在老屋里擺出一副麻將,找來一屋子人搓牌。三哥吆三喝四,儼然自己是城里人了,樣樣都擺麻城人的譜。這倒是提醒了三嫂,三嫂也覺得自己少了點什么,在麻城混了那么久,除了累身子,還沒有與麻城有關(guān)的一點印記。有一日,正在吃飯,三嫂忽然說年后要買條金鏈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三哥聽。三哥分明是聽到了,像看一個怪物,看著三嫂說你一個蒸包子賣豆腐腦的,戴條金鏈子算怎么回事!三嫂白了白眼說,后院殺雞的吳姐就戴著金鏈子。吳姐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三嫂包子鋪的后院,租了一個院子兩間房,也是因為孩子上學(xué),孩子去黑龍江讀了大學(xué),也沒再搬家。她和瘸腿男人在義烏大廈南邊租了一個店鋪,殺雞賣雞,當然也殺鴨子兔子鴿子,免不了帶著生肉雞鴨兔屎味,每次到包子鋪吃早點,周圍一圈人都皺著眉,低著頭。吳姐脖子上一條金鏈子,左手腕一條金鏈子,挺著大胸脯,走路高昂著頭。殺雞的生意相當好,吳姐放出話來,要在麻城最好的樓盤——尚品江南,買一套二百平的復(fù)式樓。

這也夠饞人的。在麻城,三嫂有幾個不太來往的親戚,還有幾個初中小學(xué)的同學(xué),原來沒聯(lián)系,現(xiàn)在還沒聯(lián)系上。除此之外,三嫂沒有別的朋友,因為包子鋪和吳姐的家相鄰,就和吳姐走得近。吳姐和三嫂見第一面,吳姐說我打眼一看,就知道咱倆有上輩子的緣分,上輩子你是姐姐,我是妹妹。這輩子,我是你姐,咱倆把緣分再續(xù)下去,把三嫂說得流了淚。你來我往,彼此沒少吃對方的包子和雞鴨。女人有了物質(zhì)的交流,就有心的交流。吳姐是老麻城人了,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把滿胸的愛都給了麻城,“這麻城,怎么也得給我個說法了?!眳墙阒傅氖牵I房子的事。

說話時,吳姐正了正脖子里的黃金鏈子,又用右手轉(zhuǎn)了轉(zhuǎn)左手腕上的黃金鏈子。

和吳姐聊天回來,三嫂都沒心情和面了。她想,一個殺雞的,整天紅刀子白刀子,一身雞屎味,也能掙下金鏈子,還要買高樓,除了進城早幾年,哪點比自己強?最起碼有金鏈子了吧,自己呢?伴著星星起來和面,跟著月亮躺下,一天天的,這算怎么回事呢?因此,三嫂自己拿定了主意,學(xué)學(xué)人家吳姐,先買金鏈子,再買樓。只有累苦了累狠了,狠巴巴地熬日子掙錢,好日子才會到手。有天下午,被吳姐叫去喝了一杯苦水(咖啡),一百多,差點把三嫂嚇尿。吳姐說,我要是有你這姿色這身段,我就去大賓館伺候男人去,又舒服又輕快。整天受這個罪,一身雞毛一身雞屎的,是女人過的日子嗎?又差點把三嫂嚇尿了一次。

三嫂說你干嘛呀,不過日子了啊你。

吳姐說:“我買樓和誰住???他奶奶的,那個瘸腿子,你別看他腿一瘸一瘸的,殺雞拔毛我都不舍得用他,他竟然在外面找了女人,你說你找個年輕點的,就像三嫂你這樣的,臉好看身子好看的也行,他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也不過稍微白生點。”三嫂這才注意到,吳姐皮膚不白,臉上盡是黑點,還透著紅,就像時間久了不用,生了銹的鐵鍋。吳姐的身材卻很好,長腿細腰,高胸,如果不是一身雞屎味,對男人也有致命的誘惑。他一個瘸子,他一個瘸子,吳姐念念叨叨地不停罵她的瘸子男人。

晚上,三嫂對三哥說,以后不準再東游西蕩,離開小水村來麻城,是來掙錢,不是來混日子。三哥歪著頭不愿意了,臉紅起來像母雞下了蛋,只差咕咕噠咕咕噠的叫了。三嫂說:“你甭尥蹶子,你不想好好干,就回村種地去,地還荒著呢,給誰誰不要,幾十棵蘋果樹,還要抽時間回去管理。家里的地你不管,小本生意你不做,你見天往城里人玩的地方跑,你是城里人嗎?你有資格玩嗎?”把三哥收拾得啞口無言。

“我給你在家家樂報名了,下周一就去上班。”三嫂拿出一個透明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衣物。三哥驚問:“干嘛?家家樂是干嘛的?”

三嫂曖昧地笑一下說,家家樂是家政服務(wù)公司,是吳姐一個姐們的公司。你去干搬家的活,只要接到活,一天怎么也得三百多,這是你的行頭。說著從塑料袋里拿出一摞牛仔服,褲子,上衣。

三嫂說耐磨吸汗,還怪透氣。

三哥窘著一張臉,坐在沙發(fā)上,吸煙,不說話。三嫂慢悠悠地說你不愿意干也行,等周小凱放學(xué)回來,你自己和他說說,你這半年都干什么了?也讓周小凱跟著你學(xué)學(xué),也讓周小凱打小就知道啥叫享受!

三哥瞪了一眼,倆指頭把煙掐滅,說:“我去,你別再嘟囔了?!比绾孟穹噶舜箦e的孩子,臉紅耳赤。三嫂轉(zhuǎn)過身去,偷笑。三哥在家家樂上班以后,每天都能賺回幾百元,二百元,三百元,有時候四五百元,從沒空手回家。晚上吃了飯就睡,吸煙的工夫都沒了。不過,早上醒來倒來勁頭了,硬硬地把早起和面的三嫂拖回床上。弄得三嫂紅著臉重新洗刷自己。

三嫂聽了吳姐的建議,下午兩點關(guān)門,讓送肉菜送面的小販,晚上送到店里。自己呢?騎上電動車逛街去了。吳姐是這么說的:“你店大店小不管事,關(guān)鍵是要有規(guī)律。啥規(guī)律呢?定點開門,定點關(guān)門。讓你的顧客知道你的規(guī)律,你不能整天蹲在店里傻等。你瞧瞧,你的生意都在早上,中午也沒有幾個,下午就更沒有了,你傻呵呵地蹲在店里干嘛?要是有個男人來陪陪你也好啊,你說你守著一堆桌子凳子做啥?”

三嫂倒悶了一個下午,找廣告公司制了一個牌子:營業(yè)時間:早上六點——八點半,中午十一點半——一點半。有的顧客吃了早點,打著嗝說:“得,再來一斤生水餃,晚上加班吃。”三嫂有了自己的規(guī)律,顧客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三嫂也有了自己的時間。第一次出去逛街,三嫂特意去義烏大廈南邊的菜市場,看了看吳姐的殺雞店。也見到了吳姐的瘸腿男人,紅臉,大門牙,呲著幾根太監(jiān)胡子,腿長胳膊長。他是左腿瘸,不走看不出,一走才知道瘸得厲害,像要下腰拾東西,卻又拾不到,就一次一次去拾。吳姐看出了三嫂的疑問,對著她的目光笑了一下。趁著吳姐老公去倒垃圾,吳姐帶著一身腥臭湊上來,說瞧瞧吧,就這樣子,都能找上個老情人。你還是小心點你那一身疙瘩肉的老公吧。三嫂笑笑,心里卻是一懔,三哥干了家家樂的活以后,胳膊上腿上胸上的肉,都聚成了疙瘩,一塊一塊的,誰見了都想捏捏。

“怎么樣?害怕了吧?”吳姐說,“我見了你老公一次,就想找個好地方,收拾得香噴噴的,把自己送給他,哈哈哈?!比┥锨捌怂母觳惨幌隆?/p>

兩個人同時嘆了口氣。又同時看了對方一眼。

臨走,吳姐要給三嫂十幾個雞腰子,“給你老公補補?!比┮话呀舆^來扔車筐里,擺了擺手。吳姐老遠在后面喊:“下周一下午,我請你洗澡去啊?!眳墙阏埲┤ハ戳艘淮瘟耍诖蟪刈永锱萃?,倆人像給蒸熟的螃蟹,剛在小床上躺下,要迷糊一會呢,過來倆小伙子,摁住腿要給按摩。三嫂一個翻身起來,孬好換上衣服,跑了,身后的吳姐笑得哈哈的。這會兒想起這事,三嫂反而后悔了,要是叫那小伙子給按摩了,會怎么樣呢?不知道都是按摩哪里?是不是很舒服呢?

沒等到下周一,出了點事,把三嫂的日常給搞亂了。

周六下午,兒子沒課,拉著三嫂去買書。原來的書店在振興路上,振興路是麻城最老的街,路窄,兩邊店鋪林立,行人多,車輛多。書店為擴大經(jīng)營,在沂河西邊,靠近麻城職教中心,新建了書店,學(xué)生用的書都在新店。三嫂和兒子去舊書店,沒買到。售貨員很年輕,頭發(fā)很長,蓋住一半臉,也不看人,抬起一只手掌,向西擺擺手:“河西店。”聲音很尖,像給攥住了脖子。又騎電動車去河西店。從舊書店到河西店是一條直路,直路走到頭是沂河,過去沂河,走三百米,十字路口西北角,是新建的書店。

去新書店要走沂河大橋,三嫂很緊張,車多人多,她分不清人行道,機動車道,有時候看著紅燈當綠燈。兒子教訓(xùn)她,說我都不放心你自己出去,把三嫂說得鼻子一酸又有點欣慰。正當她緊張的時候,兒子喊了一聲:“俺爸?!彪妱榆囃崃藥淄?,停下了。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三嫂也看清了,是三哥。

一排木椅。兩個人。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白上衣,黑褲子,一張白得放光的臉。三哥面對女人,挺拔地站著,站著也沒閑著,胳膊一曲一伸,在炫耀自己的疙瘩肉,把女人逗得咯咯笑,上身一彎一彎的,手還捂著嘴,像是故意笑的。三嫂瞪著眼,好好看了看那個女人,并不好看啊,大眼睛小嘴塌鼻子,就是皮膚白點。三哥身上的疙瘩肉,三嫂天天見,好吧,現(xiàn)在竟然故意向別的女人顯擺,那就先讓她看個夠吧!

那天的意外遇見,讓三嫂心里憋著事,老想找人說說,除了吳姐也無人可說,又不想讓吳姐知道。就把手上、心里的力氣用在了揉面上。那一晚,三嫂揉了一晚上面,把五斤面揉成了石頭,胳膊腫了,腿站麻了,三嫂反而冷靜了。每天照舊把老幾樣做好,按點開門營業(yè)。有個晚上,吳姐從殺雞店回來,來店里坐了坐,看到喝茶抽煙的三哥,欲言又止。等三嫂送她出來,在街道拐角那兒,吳姐說:“我多句嘴吧,你老公自己坐那兒,都眉眼帶笑,你最好注意點吧,一個整天抬家具爬樓的人,哪來那么好的心情啊?”

三嫂一下子紅滿了臉,以為是吳姐知道了三哥的事。她試探著說:“他一個打工的,又沒啥錢,怎么會有女人看上他?”吳姐說誰說女人都是為了錢呢?吃飽了穿暖了,就開始尋思花花事,都想在家庭之外找一個說暖心話的,日久生情,發(fā)生點男女之間的事,一點都不奇怪。你沒看到我家那個瘸子啊,又瘸又一身雞屎味,還不是照樣弄出事來?

這一晚,三嫂沒有揉面到天明,換成失眠到天明。

又到了晚上,三哥三嫂和兒子圍著桌子吃飯。一個酸辣土豆絲,一個炒雞塊,一個海米油菜,馬蹄餅,小米粥。雞肉是后院吳姐送來的雞腿。一個半大盤子里,還有一盤咸菜,是小水村家里的腌咸菜,三嫂切了細絲,用水洗了洗,拌上青辣椒絲,芫荽末。兒子說咸菜比炒菜好吃。接著兒子說話的當兒,三嫂問:“那天去買的書,看完了嗎?”兒子說沒看完,得等到周末才能看,學(xué)校里不讓看課外書,兒子一頓,扭頭問三哥:“爸,上周六下午,你和誰在沂河邊玩?”

三哥腮上的肉一動。他“噗”一下吐出嘴里的菜,一連聲說:“啊呀,咬著腮了,饞咬舌頭餓咬腮,啊呀?!庇忠贿B吐了幾口?!吧现芰挛纾课以趺从洸磺辶?,應(yīng)該在清華園小區(qū)搬家具吧?”兒子說:“不對,明明是你在河邊的草坪上,還有一個女的?!比┱f:“趕緊吃飯,瞎說什么?”兒子驚疑地看著三嫂,不再說話。

吃完飯,兒子寫作業(yè)。三嫂開始揉面。三哥在院子里抽煙,啪啪吐唾沫。等上了床,三嫂對面朝里的三哥說:“你兒子可是懂男女之事了,你要是想折騰,就等于把你兒子毀了。”三哥沒說話。裝睡。

隔了幾日,三嫂電話吳姐,要她給推薦個金店,去買條金鏈子。吳姐立馬放下殺雞刀,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騎車出來找她。一見三嫂先埋怨:“你昨晚不說,叫我半截腰回家洗澡換衣服,弄得我怪難受。”

三嫂問你難受啥?吳姐說你說我難受啥,我都好幾個月不搭理我家那個瘸子了。剛才洗澡,渾身上下癢癢的難受啊。

三嫂紅了臉,拍了一下吳姐的胳膊,笑話她:“你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你都快五十歲的人了?!眳墙阏f你懂啥,這才是女人最浪的時候,走吧,去金夢園金店。那天三嫂最終也沒買上金鏈子。金夢園的老板,是個女的,南方人,小巧白皙,說話慢聲慢氣的,不說話不笑,笑起來又像沒笑。她對三嫂說你還是戴白金鏈子好看。一試,三嫂也覺得白金好看。本來是奔黃金鏈子來的,這么一弄,倒沒了興致。

女人的興致就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像酷夏的雷陣雨,來得歡去得急。倆人從金夢園出來,進了斜對面的一家肯德基。

“喝冰水,喝冰水。去淫火,哈哈哈?!眳墙闵踔翆χ衽_打了一個響指。桌上有微信掃碼支付,三嫂剛想拿手機掃一下,吳姐已經(jīng)交了錢。

“行了,下次來直接買自己想買的,別聽老板娘瞎咧咧。”吳姐“吱”吸一大口冰水,啊了一聲,“一直涼到尾巴梢子,一爽到底?!眳墙戕D(zhuǎn)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鏈子。

“其實,戴著鏈子可不得勁。殺雞的時候,鏈子在手腕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礙事。還得不住地去撥拉它,不小心就給刀子劃了,要不就掉進雞毛血水桶里。不戴吧,又覺得少了不行?!眳墙阏f,“我們其實一直被看不見的繩子捆著,掙脫不開,自己找罪受?!?/p>

折騰了一上午。吳姐也不想回殺雞店了,說叫那個瘸子自己去殺吧,回家躺著去。

走到半路,吳姐突然肚子疼,停下電動車,蹲在地上疼得站不起來。把三嫂嚇得夠嗆,掏出手機就要給三哥打電話,叫他把搬家具的車開來。吳姐擺擺手說不用了,回家喝點益母草膏吧。

“他娘的,忘了要來例假了,喝了要命的冰水?!眳墙惆櫭家а?。

來吳姐的家,有三五次了,每次來的感覺,怎么說呢?就像和吳姐去泡了澡,又做完全身按摩的那種舒坦。每一次,三嫂對吳姐說:“在你家,我都不想走了?!眳墙阏f你看上瘸子哪里了?身上的臭味還是腿瘸?把三嫂笑岔了氣。

“只要不是病了,每天晚上,我都擦一遍??粗揖邤[設(shè)亮得放光,就覺著活得有希望,有奔頭。”吳姐說,“我這是不是???瘸子說我是潔癖。”

三嫂找杯子給吳姐泡藥膏,掀開雪白的蓋布,杯子都閃著光。三嫂把杯子遞到吳姐手里。水紅紅的,熱乎乎的。

“吳姐,你對這個家這么好,真幸福。”三嫂拉著吳姐的手說。

正說著,吳姐的電話響了。是金夢園的老板,吳姐喊她閆姐。電話里說,來了一款白金項鏈,有時間去看看。三嫂說,這生意做得可真輕松。

吳姐說,人活著啊,心里輕松才是真的輕松,要不的話,怎么也是個累。從福建來的這個閆姐,在這個小小的麻城,打拼了二十年了,也算是功成名就,光鮮耀眼了??墒?,你見過她面對滿柜臺黃金白銀,悄悄落淚的樣子嗎?

把三嫂說愣了。事到如今,正好說說心里事。就把那天看到的事說了。吳姐左手摁著肚子,哎吆了一聲,右手使勁擺擺,說:“這事別急,倆人只是在一起說話,這算啥事?誰在外面沒有個熟人,男的女的都一樣,都需要找個人說說話,這不算事,別在你這弄大了?!?/p>

三嫂說我胸口塞著一把茅草呢。

“總不能等著他們把事弄大了吧?”三嫂把這事說出來,倒也輕快了。

“能大到哪里去?男人越是接觸女人多了,他越是知道你的好,越是離不開你。”吳姐說著就笑起來了,“行了,趕緊回家給你兒子做飯去。這事啊,它會自己跳到你眼前的?!比┎惶澩瑓墙愕霓k法,她也沒頭緒,又不想把這事一直掖在心里。

找了一個下午,三嫂騎著車去了家家樂公司。家家樂是一個品牌店,專門組織下崗婦女做家政的,比如月嫂,月嫂有半天的,又有全天的。又比如伺候孤身老人,老人有能走能坐的,還有一年三百多天吃拉在床上的。后來應(yīng)了客戶的要求,又擴大了業(yè)務(wù),建筑工、技術(shù)工、修理工,干廚房的、干衛(wèi)生間的、干墻壁的,都被家家樂招在麾下,客戶有啥需求,就找啥樣的工人去。三哥是專門干搬家的,是這個公司最累的活,工錢一天一結(jié)。雖累一點,三哥覺得自在,背著、抬著家具爬一天樓,睡一晚上覺,就歇息回來了。三哥干得很帶勁,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間,撒了歡的馬一樣。

公司在育才路的東段,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右手是一家證券公司,常年關(guān)著門。左手是一家洗腳城,門口站著兩個露肩美女。家家樂公司大廳里很靜。正對大門的是樓梯,左右手是走廊。三嫂往前走了走,拿不定主意是上樓,還是左右拐。正猶豫著,右手走來一個長發(fā)女孩,倒很熱情,問三嫂來干啥?找工作嗎?三嫂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給那小女孩帶進左手一間屋子。屋子里有一股香味,又不是香味,像是沂河邊上青草的味道。兩邊是沙發(fā),黑黑的,看著怪結(jié)實,正前面是一張大桌子,那么長,從東邊到西邊,只有一小溜能出來的空隙,桌子后面是一張大椅子,也是黑的,坐著一個燙發(fā)女人,圓笑臉,左手拿著一支筆,頂在下巴上??匆娙┻M來,連忙站起來。那小女孩說,小姨,來找工作的。又對著三嫂說這是我們蘭總。

女人笑著說:“歡迎來家家樂。說說你的想法?!比┿墩艘粫?,問:“有適合我干的工作嗎?”

趁著女人介紹公司業(yè)務(wù),三嫂看看四周墻壁,什么也沒有,只有幾個大黑字,“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三嫂念不下來,有一個字不認識。她是希望在墻上看到照片,尤其是那個女人的照片。她希望河邊那個白臉女人是這個公司的。她奇怪,墻上怎么沒有照片呢?孩子學(xué)校外邊的玻璃窗里,就有老師的照片,一樣的服裝,一樣的笑容,排得整整齊齊的,要找誰,一看就得。

既然沒有要找的人,三嫂的興趣就減了。蘭總也看出來了,說歡迎你隨時來。三嫂點點頭,走出家家樂去了殺雞店。吳姐一聽三嫂去了家家樂,用手里的剪子指著三嫂說,你個糊涂蛋。吳姐面前的案子上,有一只被收拾干凈身子的雞。吳姐戴著皮手套,握著一把生銹的剪刀,給那只光溜溜的雞剪腳趾甲。這會兒,和三嫂急了。

“你這是拿棍子找蛇窩,準備去打美女蛇。告訴你,蛇嗖一下就不見了,但它不會消失,在你的心里和你藏貓貓,你打不到它,只會被它弄得睡不好,吃不好。”吳姐把手邊的雞一推,“你現(xiàn)在回家,哪兒也別去了?!笨粗┱局蛔?,吳姐揮手:“走走走!”

以前來的時候,瘸腿只是紅了臉和她笑笑。三嫂以為自己知道他的事,讓他不好意思說話。這次,竟然也朝三嫂揮揮手,說:“趕緊回去吧,有你吳姐呢?!比└械酵蝗?,不顧腥臭,攬著吳姐的肩膀,朝后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啥情況?怎么說話了?”吳姐說:“昨晚給我下跪了,要痛改前面的錯誤呢?!焙俸僖恍?。吳姐的嘴里也有生雞的臭味。

過了幾天,是一個晚上,大約快十一點了。三哥已經(jīng)睡熟了,從三哥干搬家的活后,店里的活就不插手了,晚上吃了飯,抽了煙,喝了酒,就睡覺。發(fā)面、擇菜、泡豆子、刷碗筷消毒,三嫂自己就能干完,在十一點前。這幾天晚上,三嫂也是想早一點躺下,她覺得身上沒勁,精神頭不大,老是犯困。吳姐敲門的聲音,把她嚇得一哆嗦。吳姐進來,竟然還叼著煙,一根很細的藍色的煙卷在吳姐的嘴角叼著,青煙裊裊。進門就說:“困死了,困死了,不吸口煙,真就睡著了?!边呎f邊把煙拔出來,往三嫂嘴里插,“吸口,吸口,涼絲絲的好受,還提神?!比┦稚先敲妫髲堉?,把吳姐的手擋回去。

“瘋了你,抽煙呢你還?!比┤ラT后舀水洗了手,去桌子上茶盤里揀了一個干凈杯子,倒了水遞給吳姐。

“給泡杯茶吧,困死了,喝了一杯咖啡也不頂用?!眳墙憧匆娙┦掷锏牟韬校八懔耍懔?,不喝大把抓茶。”又抽了一口藍色的煙卷,“坐下,快過來坐下?!?/p>

吳姐抽的煙很好聞,三嫂拿過來抽了一口,一絲清涼往喉嚨里鉆。

“咦,你抽煙不咳嗽?別蒸包子了,再學(xué)學(xué)喝酒,你去大富豪夜總會當陪酒女郎吧,你這臉蛋,你這身材,一晚上準掙個千兒八百的?!?/p>

三嫂握住吳姐的左手掌,一攥,吳姐五官調(diào)位,兩只腳在地上來回跳。三嫂每天揉面,左右手都有勁。

“那個女人叫吳萍,也是個無根之萍。因為生了個智障女兒,娘倆被男人拋棄了。紡織廠下崗了,現(xiàn)在干月嫂,插空還干鐘點工,清潔工?!眳墙阏f,“因為她閨女要恢復(fù)語言訓(xùn)練,還要智能什么恢復(fù),好幾個項目的恢復(fù),每一個項目都貴得要瘋,花錢沒底?!?/p>

三嫂的心平靜了點,“那他們在一起干嘛?”

“嗨,也就是得點閑空的時候,在一起說說話,都在家家樂公司等活,難免會碰成堆?!眳墙惆褵煹購椀介T后垃圾桶里,站起身說:“這回你放心了,真沒事。要說有事呢,也有,吳萍也說了,就是讓你家男人幫著干點重活,女人家干不動的活,從墻上往下卸油煙機,往樓上扛新馬桶,你家三哥是在這里給人家出力呢,不是在床上,哈哈哈,懂了吧?沒別的事。我走了,我得去睡覺了,今晚我請那個吳萍喝咖啡,又花了我二百多。哎吆,你真是我前世的姐姐。”

像是這事過去了,如沂河水面上的漣漪。

每年過年都回小水村。在老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一直到過了陰歷十三的楊公忌,十四在家待一天,十四晚上趕回麻城,打掃衛(wèi)生,洗刷鍋碗瓢盆。十五上午趕集上店買湯圓買蠟燭,給兒子買點便宜的煙花。晚上在租來的房子里吃湯圓,在房子前后左右點上蠟燭燈。每回三嫂都嘟囔,以前都是割蘿卜燈、蒸面燈,現(xiàn)在好了,弄半截小蠟燭,就算過十五了,祖宗的墳上也不去送燈了。嘟囔歸嘟囔,吃完了元宵,照舊去街上看燈,看放煙花,看劃旱船,看人踩高蹺。幾條街都是人多,人和人使勁擠,人對人使勁喊,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自家人。去年十五晚上,在大觀園那兒,看一溜街上的商鋪放煙花,三嫂還被人摸了屁股。當時氣得想罵人,事后想想,三嫂還好一陣子心跳。

十五那天早上,三嫂打開房門,外邊站了一對母女。女人穿著半身紅羽絨服,藍牛仔褲。面若桃花。三嫂正要說話,三哥在后面說:“小吳,來,來屋里坐?!迸诵α艘幌?,說:“三哥三嫂,來拜年了?!闭f著,把身后的小閨女往前拉。那孩子憨笑著,抱著女人的腿喊:“Gu(過)——nan(年)——ao(好 )?!?/p>

喊完,又藏到女人身后,看了三嫂一眼,咬著手指頭嗤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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