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苑木
造一個草原
需要一株苜蓿加一只蜜蜂
一株苜蓿,一只蜜蜂
再加一個夢
要是蜜蜂少
光靠夢也行
艾米莉·狄金森沒有給這首詩起個名字,她一生寫過一千七百多首詩,大多沒有名字,都是信手寫在紙片上,然后用絲帶捆扎起來,束之高閣。如同漫山遍野的雜花小草,在大自然中隨機播種,隨意生長。
寫詩還是隨性些好,這樣的詩句能散發(fā)出天然奇異的光彩,非要刻意起來,字斟句酌,瞻前顧后,便會顯得拘束和呆板。對于一首詩,或者讀詩的人來說,標(biāo)題也許并不是那么必要。
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有關(guān)圣潔、有關(guān)死亡,更多的是有關(guān)自然,比如天空、山巒、村莊,還比如嶡草、雛菊、水仙、玫瑰、蒲公英、鳶尾花、野薔薇、蔓虎刺。她寫到苜蓿,她的苜蓿在牧場,在村中的庭院,與蜜蜂、與蝴蝶在一起。
用苜蓿去造一個草原。從一株開始,碧綠的苜蓿伸出纖細(xì)的莖,莖上再生出三片心形葉子。然后,伸出第二枝、第三枝莖……就這樣逐漸鋪展開來,從一小叢到一大片,從眼前到遠(yuǎn)方。再然后呢?開花?;ㄊ墙鹕模《湫《?,不似油菜花這般的鋪天蓋地,應(yīng)是夜空中繁星的樣子。這個時候,苜蓿的綠變得淺了,似乎將綠勻了一些給金黃。
這過程中,少不得蜜蜂。一株苜蓿加一只蜜蜂。對于一株苜蓿來說,一只蜜蜂是夠用了??梢淮笃脑?,恐怕忙不過來。于是全部的蜜蜂都來幫忙,白天忙碌,晚上就住在這苜蓿花叢中。這幾天,蜜蜂們真是太忙了,顧不上去看水仙如何摘下它的黃軟帽,也顧不上去聽大黃蜂有節(jié)奏地敲擊玻璃窗。在這4 月里,當(dāng)苜?;ㄩ_遍整個草原,它便成了一個夢。苜蓿們在夢中繁衍,也在夢中逐漸老去。
艾米莉·狄金森的花園,在安默斯特小鎮(zhèn)上。4 月的花園,被她比喻成小床,床上有雛菊、鳶尾花,金鐘花和圓胖的黃水仙在搖籃里,杜鵑沉醉于夢中,醒得最早的是小小的蒲公英,藏紅花眨動著眼瞼,當(dāng)蔓虎刺醒來時,整個山林已經(jīng)紅遍了。在江南紹興有一座同樣意味的花園,那座花園(其實是菜園)名叫百草園。那一年4 月,我漫步于百草園。見到那棵高大的皂莢樹,也見到了熱烈的菜花、肥胖的黃蜂和“噗——”的一聲沖天而去的云雀。最欣喜的是,在一圈半身高的竹柵欄腳邊,見到一叢苜蓿。那一叢苜蓿肥嫩油綠,還沒來得及開花。
在江南,苜蓿有個通俗的名稱,叫金花菜。它是一種家常菜,生長于每年的初冬至來年的初夏。可以煸炒,可以燒湯。魯迅在對百草園的回憶中沒有提及它,但作為一個菜園,而且是位于江南的菜園,苜蓿的存在實在是必不可少的。它或許就像我遇見的那樣,只是一小叢,偏安于竹柵欄的一角。也或許是一大片,如綠色的云朵覆蓋著潮濕的泥土。它的根部也會有昆蟲出沒,至于油蛉、蟋蟀、斑蝥,那是屬于夏秋時節(jié)的,苜蓿的季節(jié)應(yīng)是另外一些,有蚯蚓、土蠶。撩開匍匐的根莖,就會見到松軟的泥土表層上某條蚯蚓露出的一小截尾巴。5 月中下旬時,苜蓿已經(jīng)結(jié)好了籽。它的籽盤子狀,帶著鉤,如微型的風(fēng)火輪,輕巧地掛在有些老的莖上。它們在等著一只貓、一條狗、一只野兔竄過。要是沒有貓、狗、野兔,有一雙腳走過也行,攀上布鞋、褲角,也能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每一株苜蓿都是一顆少年的心,它們的葉脈里印刻著對遠(yuǎn)方的向往。遠(yuǎn)方有不同質(zhì)地的土壤和環(huán)境,有異于尋常的陽光和風(fēng)雨,有意想不到的故事發(fā)生,總之,遠(yuǎn)方有著無數(shù)的新奇和誘惑,這一切怎能不令人心花怒放,甚而孜孜以求呢?
如何去往遠(yuǎn)方?植物們有自己獨特的方式。一棵樹的方式是努力向上,長得高,便望得遠(yuǎn)。一葉浮萍的方式是順著溪水隨流而去,水靜之處隨遇而安。一朵蒲公英的方式是跟著風(fēng),東南西北,翻滾飄搖。不須擔(dān)心顛沛流離,也不必憐憫跋山涉水的艱辛,萬物自有一套生存延續(xù)的法則,而這些法則又無不蘊含著幾千年來顛撲不破的哲理?;蛟S一只鷹會在樹上小憩,它會告訴樹更遠(yuǎn)更遠(yuǎn)的地方正有事發(fā)生。一條魚經(jīng)過浮萍時,會帶給它大海的信息。而東西南北的風(fēng)總會將蒲公英郵遞至寧靜而又溫潤的山坳或者原野。
苜蓿也一樣,它會抓住任何機會,跟著貓、狗、野兔……一切能帶上它的生物,去尋找遠(yuǎn)方。兩千年前,它們的祖先就是被一匹駿馬帶來了中原。有一首詩,這樣講述它們遷徙的方式:
苜蓿來西域,葡萄亦既隨。
胡人初未惜,漢使始能持。
宛馬當(dāng)求日,離宮舊種時。
黃花今自發(fā),撩亂牧牛坡。
——宋·梅堯臣《詠苜?!?/p>
如今,它們早已扎根于此。成片成片的綠,細(xì)細(xì)碎碎的黃,如印在大地上的彩霞,將牧場裝點得繽紛繚亂。而它們的祖先已化作天上的云朵,以更為輕盈、更為自由的姿態(tài)流動著、變幻著。大多時候,祖先們只是靜靜地浮在空中,東一朵西一朵,看似隨意卻錯落有致。它們與馬的祖先、人的祖先,其他一切生物的祖先都生活在天上,與地上的苜蓿、馬、人類從無往來,卻又似乎有著某種聯(lián)系。在它們飄過某一片苜蓿的頭頂,遮蔽了些許陽光時,苜蓿們會抬頭望向它們的祖先,會想起這些深沉的、厚實的,那些稀薄的、散逸的,都是飄浮在藍(lán)色之中的前世。這一刻,現(xiàn)世與前世遙遙相對,竟惹出無限思愁。
有時,會飛過一只鳥。它披著黑白相間的袍子,從云端落下。袍子的黑色是在穿過烏云時被染上的,而那喙、翅膀尖和尾巴中段的白色,卻是它于白云之中潦草洗漱的結(jié)果。它從云層間飛來,停在苜蓿地里,跳躍著找尋苜蓿的耳朵。它要告訴苜蓿們有關(guān)祖先的預(yù)言和忠告,要它們懂得,在舒展肥嫩的葉子時,會遭遇凜冽的寒風(fēng),在盛開金黃的花朵時,會有大雨迎頭潑來。一切的不確定,一切的曲折磨難,都是上天的安排。對于生活,修飾它的從來不是一帆風(fēng)順,而是紛繁復(fù)雜。
而那些磨難與曲折,那些紛繁和復(fù)雜,又造就了苜蓿們的倔強,一種深入骨髓的倔強。我見過傍著君子蘭的苜蓿,只有一支細(xì)若發(fā)絲的枝條,蜿蜒向上,柔弱的樣子令人心疼,可就在肥厚碩大的君子蘭旁邊,在這支柔弱蜿蜒的枝條頂端,居然開出一朵纖細(xì)的金色花朵。我還見過它們在萆草叢中肆意伸展,其葉蓁蓁,將所有被萆草不屑的黃泥地表滿滿蓋住。它們的夢想,無論是卑微的,還是偉大的,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而它們?yōu)榇烁冻龅呐Γ矐?yīng)該得到我們善意的回應(yīng)。當(dāng)它們將細(xì)弱的莖伸進(jìn)白菜地里,我們不應(yīng)粗暴地割去,讓它們與白菜共存吧,它們只是想盡可能多地為我們提供食物。當(dāng)它們結(jié)出的籽刺到你的皮膚,我們不應(yīng)咒罵,它只是想讓我們捎它一程,尋找遠(yuǎn)方的新家。當(dāng)它們的葉子枯萎,嫩綠的枝莖變成棕黃色的老藤,我們不應(yīng)遺棄,將它們翻個身埋入土中,會還我們一堆很好的肥料。
苜蓿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懷風(fēng)。取這個名字的人肯定是位詩人,他是婉約派的,也是豪放派的。微風(fēng)入懷,是清揚婉兮,是脈脈柔情,是戀人的發(fā)絲撩撥心弦。而懷間有風(fēng),卻有威儀暨暨,豪氣凌云。仔細(xì)琢磨“懷風(fēng)”二字,真是美好而有無以言盡的意味?!帮L(fēng)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笨梢韵胂螅矍暗倪@一片苜蓿草原,在陽光下,時而輕風(fēng)拂過婀娜搖曳,時而驟風(fēng)刮起波浪洶涌,好不壯觀。
草木的名字好聽者眾多,甘藍(lán)、茭白、芫荽、芹菜、香椿、莼菜……它們在愉悅味蕾的同時,還在食客的心底留下一首詩。
翻閱前人的詩集,苜蓿往往與駿馬如影隨形,它們一起出現(xiàn)在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史詩里。《伊利亞特》中有這么一段:
最英勇的戰(zhàn)士是特拉蒙王之子埃阿斯,
阿喀琉斯卻還在生氣,他本是最強大,
為佩琉斯的無瑕兒子拉戰(zhàn)車的兩匹馬也最強。
可是他待在海船旁邊,
對阿特柔斯的兒子、士兵的牧者生氣,
他的兵士在岸上消遣,投擲鐵餅、
標(biāo)槍,拉弓射箭,他們的馬在車旁
吃沼澤里的苜蓿和芫荽,戰(zhàn)車存在
他們的主上的營帳里,用布覆蓋嚴(yán)密。
無論是阿喀琉斯的神駒,還是那些普通的戰(zhàn)馬,都喜歡苜蓿,仿佛苜蓿就是因馬而生的。苜蓿與馬如一對搭檔不可分割,在特洛伊城外,在呼倫貝爾大草原,在世界上任何一個馬兒生活的地方,都存在著云朵般的苜蓿草場。
崚嶒高聳骨如山,遠(yuǎn)放春郊苜蓿間。
百戰(zhàn)沙場汗流血,夢魂猶在玉門關(guān)。
——唐·唐彥謙《詠馬》
五原草枯苜???青海蕭蕭風(fēng)卷蓬。
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
——宋·陸游《秋聲》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料想,這糧草之中便有一捆又一捆的苜蓿。匍匐于地的苜蓿借助于一匹匹駿馬實現(xiàn)了它高貴的夢想,這是苜蓿的智慧,更是馬的幸運。
然而,苜蓿并不只是馬的食料。薛令之的一句“苜蓿長闌干”,又將苜蓿擺上了貧苦人家的飯桌:
朝日上團(tuán)團(tuán),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
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
只可謀朝夕,何由保歲寒。
——唐·薛令之《自悼》
從此,“苜蓿盤”也成了清湯寡水的代名詞。《儒林外史》中余大先生一句話:“我們老弟兄要時常屈你來談?wù)?,料不嫌我苜蓿風(fēng)味怠慢你?!蹦擒俎1阌辛舜植璧埖囊馑剂恕?/p>
風(fēng)物、戰(zhàn)爭、貧寒,苜蓿代表著什么?從不是固定的。時代的變遷,詩人們心境的不同,便賦予它各自的意象。而今說起它,除了春日嘗鮮、綠色生態(tài),還會令人想起什么呢?
汪曾祺先生是文人中的美食家,菜蔬肉食、米面蔥餅,四方食事、咸淡江湖,在他筆下有腔有調(diào),有趣有味。想起故鄉(xiāng)的野菜,他著重介紹薺菜,可涼拌,可用來包餛飩。還有蔞蒿炒瘦肉,馬齒莧用作包子餡,莼菜燒湯。卻沒有說到苜蓿。我尋思這苜蓿在高郵可能不常見,也或許對不上老先生的胃口。不過,精于美食的他怎能放過這一味家常菜呢?在他的一篇美國見聞中,終于提到了苜蓿。那些苜蓿長在“五月花”公寓對面的草地上,在羊胡子草之間,他說:“這種草的嫩頭是可以炒了吃的,上海人叫作‘草頭’或‘金花菜’,多放油,武火急炒,少滴一點高粱酒,很好吃。”到此,還不忘調(diào)侃一句:“美國人不知道這能吃。知道了,也沒用,美國人不會炒菜?!弊x到這里,不禁莞爾,仿佛看到老先生狡黠一笑。
汪老提到的這道菜叫作“酒香草頭”。聽上去帶著點粗獷,似乎與綠林好漢有關(guān),吃起來倒是柔嫩潤滑的,因為用的是苜蓿草的嫩頭。農(nóng)家采摘草頭都是徒手,一小把一小把地抓取,手法輕盈,三五分鐘便有蓬蓬松松一籃子。大多用來燒湯,最為尋常的是草頭蛋湯。先將雞蛋炒熟,再倒入水,待水開了,將草頭直接下鍋。碧綠的草頭浮在湯中,嫩得幾乎入口即化。
苜蓿曬成干,可以保存較長時間。苜蓿干燒土豆條,是長江之尾啟海沙地的特色菜,一年四季都能做。本地人做菜與別處不同,最大的特點在于湯水。每道菜,湯水的量總是介于熱炒與菜湯之間,比熱炒多一點,比菜湯少一些。因此,便不分炒還是湯,都用白瓷大碗盛著。這碗苜蓿干燒土豆條亦是如此,一碗菜加半碗湯水,正好。做這道菜,我表哥最拿手。早年,他在部隊里當(dāng)炊事員,負(fù)責(zé)干休所幾位老將軍的伙食。老將軍們不喜魚肉,專挑地里長的粗糧野菜吃。有一年,表哥探親結(jié)束,帶了半袋子苜蓿干回部隊,在食堂做了一碗苜蓿干燒土豆條,把人們樂得不行,多吃了好幾碗飯。
這碗苜蓿干燒土豆條鮮香微咸,有草原的味道。苜蓿干中留有少許青春的倔強,土豆條卻松軟醇厚,再有一些遼闊融入了湯水間,便成了人們紓解懷舊之疾的一味藥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