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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在水上是有路的

2022-10-25 10:56學(xué)群
散文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湖水蟲子翅膀

學(xué)群

我住的地方,窗戶外面就是湖。每天太陽從屋頂劃過,最后都到了湖那里。雁去燕來,大雁在天上排著一字排著人字,燕子在空中斜斜剪著風(fēng)。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人的精神氣象里邊好像也有了水,有了季節(jié)與風(fēng)。

豐水季節(jié),湖水像是有了身孕,湖中間圓鼓鼓的,看著比邊上的岸還要高。湖面開闊,即便疾行的船只,也帶著一份從容。船從窗子外面過,船身好像被風(fēng)砍歪了,斜斜地就在樹梢上,風(fēng)吹樹動,船也跟著往前移。到了枯水季節(jié),湖水退到遠(yuǎn)處成了一條白晃晃的線。過往船只像是壓扁的動畫片,一下一下往前挪。突然就覺得,這湖上的季節(jié),就是這樣被風(fēng)翻動的。

風(fēng)很少平鋪直敘。風(fēng)在水上是有路的。跟地面不一樣,平的白的地方不是路。風(fēng)成片成片吹過,在水面上擰出一道道皺痕,密匝匝地像在紡織著什么。一些地方擰得緊,棱起來像青魚的背,風(fēng)撒開蹄子在跑。

湖汊那兒會有一些蘆葦,會有一兩只船。風(fēng)拂過水面,幾縷樂譜似的波痕繞著船在游,船上衣袂在飄,一股韻律一直爬到葦尖上。那被修長的稈子舉起的荻花就像一聲悠揚(yáng)的圓號,幾只斜飛的燕子像是來自天空的回音。琴聲搖曳,蘆荻彎下去,畫一個圓圈又彈了回來。波紋彎彎扭扭信筆游來,琴聲沿著水面鋪開了。偶爾幾聲鼓點(diǎn),在船首船尾,在船底下。船一沉一浮動起來,鐘鼓號角齊鳴,琴聲大作。所有的音樂聲一齊來到船上,跟著船一起上下一起搖蕩,搖得滿湖都是。遠(yuǎn)遠(yuǎn)地,浪一路連過去,那兒有一塊圓丘露出了水面。波浪被它牽過去,繞一圈又蕩了回來。船身在搖。突然就發(fā)現(xiàn),船上的物具都圓曲起來,眼看就要流出框住它們的邊線。缸里的水一圈一圈在游。兩只擺在一起的盤子你流向我我流向你,流成了一個“8”字。一根懶懶地卷曲在船頭上的繩子,不知怎么一下流瀉到水中。驀然回首,旁邊那根柳樹,每一枝柳條都披掛著風(fēng)。

那邊一片平緩的灘地,波浪盡情地舒展,直到那些隆起來的涌動歸于它的平靜里。那長長牽起的波浪線是那么壯闊,那些慢鏡頭似的涌動,是那么美麗動人。

風(fēng)就像穿在湖身上的一層衣。刮南風(fēng)的時候,從南邊幾條大河里匯集來的水披著風(fēng)一起往北游,那情形就像我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陶沙岸說的:水和風(fēng)好像都知道星辰和大海的方向??墒堑搅斯伪憋L(fēng)的時候,滿湖波浪往南翻滾,水依舊在底下往北流,向南涌過去的只是風(fēng)。難以想象,這往南邊去的浪跟往北的長流水怎么就縫合到了一起。風(fēng)水相激,水明明在往南涌,怎么又往北入了長江呢?神的靈運(yùn)行在水上。創(chuàng)世之初,先有水再有生命再有人。人大概永遠(yuǎn)也無法參透水。水的事情風(fēng)或許知道,可是風(fēng)不會在人這里停留。

鶴從云中來到地上,收起雙翼的那一刻兩只腳一踮,地好像在它的腳底下聚攏也好像拔高了。兩只修長的腳把自己舉起來,有時甚至單腳立于地上,鶴好像天生就高出具象超然于器物之上。拿雞跟它比,雞腳短雞身又過于肥滿,脖子本來也不長,就算挺起胸來走路,擺在前面的也是一只食袋。等到它往下啄食時,朝上豎起的就只是排泄的尾部。是的,鶴也會在地上取食。它翱翔于云端,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它的長頸彎起一條曲線,如此美麗動人,每一次啄食,都像是朝向大地的一次俯吻。拿鴨子跟它比,鴨子好像知道它當(dāng)不了鶴,依了身形,它想學(xué)著企鵝的樣子在地上踱步??扇思以谒锞拖裨诳諝庵酗w一樣。上得岸來,零下幾十?dāng)z氏度的極地,除了冰雪就是風(fēng),那么空曠的地方足夠它們不緊不慢地移動步子。一只鴨子夾在人群的縫隙里也想來這套,不要說有人,即便一只狗躥過來,兩只鴨掌一溜一滑拼命搖擺笨拙的尾巴,就一下現(xiàn)了原形。不說那些當(dāng)了家禽的鴨類,那些飛起來的野鴨,也總是急切地扇著粗短的翅膀,仿佛只要稍慢一點(diǎn),那只吃魚吃胖的身子就會往下掉。鶴在天上舒開翅翼,天地好像一下變大變寬了。它只要扇動一下翅膀,再扇動一下,氣流轉(zhuǎn)換,風(fēng)吹落在湖上,天空好像也跟著斜起了一角。

這是些飛越喜馬拉雅飛越珠峰的生靈。

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大洋吹過來,一群鶴聚集到了泥灘上。風(fēng)先是來到一只鶴的尾巴上,在那里翻動它的翎羽。接著在另一只鶴的尾部擰出一個旋渦。鶴揚(yáng)起頭叫了一聲,一道曲線沿長長的曲頸傳到背上,鶴扇了一下翅膀。頃刻之間,湖水亮了,泥灘上閃出絲綢一般柔滑的光。一只又一只鶴抬起頭引頸長鳴,扇動翅膀載歌載舞。春天的灘地在它們的長腳下,是這么富于彈力,踮一下就把歌聲彈出去老遠(yuǎn)。

一只半大的鳥又是唱又是跳鬧騰半天,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接下來的事情還輪不到它,在做這些之前,它還需要吃下一些糧草。一只大鳥旁邊的泥水里似乎藏著什么。它收了翅膀盡量把自己縮小壓低,伸直頸項探向大鳥的陰影里。它的頭頂突然響起一陣高鳴,兩扇碩大的翅膀猛地扇起一股氣流,它趕緊把脖子收了回來。可是,上面那個大家伙并不是為了這個。它再次把自己壓低伸過去,試了一下,又試了一下。它啄到一條泥鰍。我在蘆葦叢里看著它,它踮了一下腳,甚至快樂地鼓了一下翅膀。我笑起來,鴨仔和雞仔,好像也是這么干的。

從蘆葦叢里出來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只小野鴨,毛茸茸的身子圓鼓鼓的,還帶著蛋殼的印記。它們一搖一晃地正往水邊去。世界一下變得柔和起來。它們一搖,草地沙灘水洼和天空也跟著一齊搖晃起來。后來說起這些雛鳥時,我說世界其實(shí)不用那么大,光是一只蛋殼那么大就夠了。朋友說,一定要大,讓鶴用來跳舞用來飛翔。

我從湖中走過。菱角佬、黑魚包、迷太灣,那些老名字一聽就能掂出時間的分量。一個新名字,念起來總覺得不順暢,有時候甚至還不好意思把它念出來。湖灘湖洲湖汊好像沒有收到那些新名詞。湖水每年都會淹上來,湖水淹過,只有那些老故事留了下來。

我從湖中走過。來自不同方向的風(fēng)掀起塵沙,擱淺的船像是被沙抬了起來。落下來的雨水,一汪一汪扔在灘地上。腳伸進(jìn)水里,每一步都走過整個水面。一只青蛙把要說的事情說了一半。過了一陣,它呱了一聲,接著一口氣說了好些。它說過之后,又有好幾只青蛙出來應(yīng)答。這一年的好多事,就這樣在湖灘上說開了。一只鳥站在一稈蘆葦上叫了一聲,一只鳥飛過來立在另一稈蘆葦上,正好跟那一只相對。它們你一句我一句,就這樣說開了。蘆葦在它們腳下?lián)u搖晃晃,它們的聲音有些像水面上游過的波痕。它們好像在說那些晚上偷捕的人。它們不知道,人怎么能富得過一片湖灘,一盞燈又怎么能亮過一顆星。手電筒一亮,世界就只剩巴掌大一塊。黑夜里星群閃耀成河流的模樣,于是大地之上眾水奔流,河流之上有了節(jié)氣之分?;屎退芰虾孟窀膶懥颂栐诘厣系男衅?。可是在這里,鳥在天上扇動翅膀,魚群在水里聚而驟散。沒有一架時鐘會跑到這里來嘮叨時間,季候自己在地上在空中說話。

不管是草地還是蘆葦叢中,總會有一些空地。沒有人知道空地從哪里來??盏鼐拖窈⒆觽兊募偃?,沒有段落大意沒有中心思想,沒有課間操也沒有作業(yè),放假,就是允許你回到你自己。

草在一個勁地往上長。一只瓢蟲背上一點(diǎn)夜色幾粒星光從草葉上爬過。躺在草叢中的路,仿佛陷入了散漫的沉思。風(fēng)吹在草地上的痕跡,鱔魚和刺猬爬過的路,草原鼠的通衢大道,蛇一路追尋而來,人的腳步常常迷失其中。每一條路,都通往不同的可能,走上一條路,也就否定了其他的可能。有時候真想把每一條路都走上一遍……你走向湖中的時候,湖只是把它的很小一部分出示給你。

走過老鼠的家門,鼠門洞開,里面好像住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寂靜。走過蛇的家門,幽暗中像有火信子在閃動,腳隔著鞋子就知道。兔子出門在外,草叢后面一扇半是遮掩的門。一段枯木,那是蟲子們的村莊。一些蜣螂住在牛糞堆里。牛身上有一種閱盡世事的從容,一頭牛反芻過的東西,草當(dāng)然知道,一只蜣螂也會懂得一些。鳥沒有開在地上的家門,它寧肯相信天,它把自己的家朝向天空。

每一個洞開的家好像都支著一只耳朵在聽,每一個門洞都像一張驚訝的嘴。我只想跟它們說一聲:我只是從門前走過。

也許該說說湖岸邊那棵老樹。

湖水由南往北流,湖草用了一個冬天向南奔,來來去去的季節(jié),好像把那棵蹲在岸上的老樹給忘了。

它就像一個蹲在一邊抽煙的老頭。沒有人知道它是一棵什么樹,它好像也不再在意自己曾經(jīng)是一棵什么樹。沒有人知道它的年紀(jì),它的年歲都藏在它的身體里。就像那些老成一副好脾性的人,它已經(jīng)忘了什么是生氣。一生的時間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那么多事想想也就過去了。那些高大結(jié)實(shí)的水牛打這里經(jīng)過,喜歡在它虬曲粗糙的枝干上蹭擦,好像那是一只從過去的年歲里伸過來的手。它蹲在那里,看著一條條水牛從它身邊走過去,像是排了隊一樣走過去。一些水牛走過來弄歪了它的身子,它把歪過去的身子長回來,再接著往上長。一些牛擦傷了它的身體,受傷的地方又結(jié)出了瘤,結(jié)出來的樹瘤又被后來的牛身子蹭得光溜溜的。一只蟲子鉆進(jìn)去,在它身上安了家。一只野蜂又讓后代在蟲子身上安了家。不知道有多少蟲子在它身上住過。一天,一只鳥啄開它的身體,吃掉了里面的蟲子。后來那個洞又變大變深,直到住下翠鳥一家子。有一年湖水漲上來,一只蝦子爬上樹來,在里面住過。蝦子彎起身子彈走了,兩只小螺螄留在里面,直到變成殼。螞蟻來過,老鼠來過,蛇往里頭探過頭。風(fēng)從這里過,也喜歡到里面打一個轉(zhuǎn)身,弄得嗚嗚響。從湖里來的風(fēng)有時很大。風(fēng)一來就牽著樹葉樹枝往前跑,有時候樹干也會跟著跑,到了樹根那兒,風(fēng)突然一撒手,樹猛地剎住腳,樹身子一下彈到了另一邊,上面的枝葉一下丟了方向。后來,樹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風(fēng)再也帶不動它粗重的身子。再后來,那些風(fēng)到了老樹那兒就像一群孩子,在樹身上躥上滑下,把枝葉篩得吱吱響。

岸邊那個村子里的孩子喜歡跑到這里來,踩著牛和風(fēng)弄歪的樹身往上爬,坐到樹杈上懸空兩只腳。前面那一批從樹上下來不再去爬樹的時候,又會有另一批孩子踩著他們爬過坐過的地方接著往上爬。一代一代人把童年留在樹上,在下面的村子里慢慢老去。樹分出一個個枝杈,把人類的童年越舉越高。鳥總是站得比人要高。人們抬起頭把臉仰向天空的時候,可以看到鳥安在上面的家。

對于蟲子來說,樹身是它們的食物也是它們的城堡。對于風(fēng)來說,一棵樹就像一處游樂場。對于水中的魚蝦來說,舉在上頭的樹影就像一個夢。對于人來說,一圈圈年輪累積起來的樹,將流動的時間停駐在那里,每個人都可以在那里找到與自己對應(yīng)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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