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我第十八次去無頂山的時候，認(rèn)識了小景。

秋風(fēng)微涼，石縫里的青草，野花，還有些小樹，仍然蓬勃，并沒有覺出蕭瑟。

我站在懸崖邊，白霧繚繞在腳下，像是踩在云里。無頂山就是這樣，霧經(jīng)常有，絲絲縷縷的，并不影響視線，還總是能看到遠(yuǎn)處的森森林木。

很多人在這里選擇懸崖跳傘或者翼裝飛行，就是迷戀這種與白霧一起縹緲的感覺。那天有三個人穿著翼裝，站在我和小景的旁邊，他們走向懸崖，跳下去，如鳥一樣展開翅膀飛，在云與霧里，在林與山間。

小景和我背著傘包，站在那里。很多圍觀的人以為我們是一起的，各種手機(jī)和照相機(jī)都對著我們，期待地看著我們。

小景也一直看著我，看了很久才說，叔叔，你怎么不跳？

我說，感覺今天身體不太好，不跳了，你呢？怎么不跳？他說，我不敢。

我笑了，說，開玩笑的吧，都站在這里了，還有什么不敢的？你叫什么名字？他說，我叫小景，風(fēng)景的景。我說，我姓王，你叫我王哥吧。我記下你的名字了，你跳吧。他說，我想跳，可是真不敢，看見你不敢，我就更不敢了。我說，一起下山？他說，好。

小景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么逃避圍觀的目光。我很自如地向前探了探身子，伸手感受了一下風(fēng)向，然后若無其事拉著小景離開了懸崖。

兩個背著傘包戴著頭盔，系緊胸帶腿帶的人，來到懸崖邊，站在那看了看，沒有跳，然后一起又坐著索道下山了。

每次來無頂山我都做著同樣的事情，背著傘包站在懸崖邊，從沒有向下跳過。

我看到了很多跳下的人，每一張面孔在跳下時的表情都不一樣，他們的表情如同相片一樣在我眼睛里劃過，并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有的再也沒有回來，回不來的人，我也記不得他的樣子?；貋淼娜?，再相遇，在他們眼里，我不如一個看客?？纯椭辉谕鈬纯?，而我是背著傘包的，站在他們身邊，冒充了他們，但又不是他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們眼里的怪人，但我覺得自己是。我有時候想，他們也許從來都沒有看見過我。這些感覺，不過還是自己的感覺。

不過有一個人一定記得我，瘦高，黑，連續(xù)遇上過兩次。其實飛行的人，大多數(shù)都瘦，黑。做極限運動的人，怎么能把多余的脂肪帶到身上？他比來這里跳傘或者翼裝飛行的人，都略顯高些，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就沖我微微點頭，輕笑。第二次仍然是。在這之前，站在懸崖邊的人從沒有對我笑過，他的笑容讓我如沐春風(fēng)，似是得到了認(rèn)同。

他沒有跟我說過話，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打招呼。我跟景區(qū)的服務(wù)人員打聽過他的名字，張云生，竟然是這行里的翹楚。

認(rèn)識小景的那天，我沒有看到他。

我和小景住宿時，特意避開了那些飛行的人，避開了那些看飛行的游客，找了一個偏僻的農(nóng)家樂。老板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我第一次住這里的時候，她的兒子還在讀小學(xué)，靦腆可愛，見到有客人，會主動回避。后來又去，他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帶小景去的那年，老板娘迎上來，主動告訴我，她的兒子去北京讀大學(xué)兩年了。第一遍聲音有點小，我沒反應(yīng)過來，然后老板娘扯著喉嚨給我說了一聲。

住下以后，小景跟我說，老板娘兒子讀的大學(xué)，離他的母校不遠(yuǎn)，他上學(xué)的時候，無數(shù)次從那個學(xué)校門口經(jīng)過，看見老板娘提起兒子的學(xué)校這么激動，他忽然想起來，自己也曾是家里的驕傲，村子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考上這么好的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后沒多久，很多親戚都到家里來祝賀，言談之間，不斷有人提及很多領(lǐng)導(dǎo)都是他們那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好像小景的將來，也會成為某某大領(lǐng)導(dǎo)甚至?xí)?。還沒踏進(jìn)大學(xué)校門的小景，被那些話激動得躊躇滿志。

雖然跟小景一見如故，但在住宿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打算住在一個房間。畢竟兩個陌生的身體，擠在一個房間里，還是有些別扭。只是這些年無頂山游客量大，農(nóng)家小旅館雖然偏僻些，也只有一間房了。我們只好住在一個房間。拿到房卡后，小景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

房間不大，兩張單人床分開擺放，中間只隔了傘包大小的一條縫。窗臺上擺著幾盆不知名的野花，淡紫色的小花開得很典雅。在房間內(nèi)向外望，能看到披滿綠藤的小院子。

小旅館建在半山腰，走出院子，就是一個很深的山溝。幾年前，曾有一個跳傘的，偏離了方向，在崖壁上撞了幾下，最后就摔死在這個溝底。

進(jìn)了房間后，我和小景開始卸身上的傘包。小景脫下后，開始檢查，手柄，胸帶，腿帶，引傘，主傘，備傘，ADD，檢查得很仔細(xì)，他一邊檢查還一邊問我，王哥，你看我還缺什么？我說，什么都不缺。他看我將傘包往柜子里一放就不再管了，問我，王哥，你是不是跳前才檢查？我說，我沒有跳過，也不準(zhǔn)備往下跳。

看小景一臉的疑惑，我跟他講起那個摔在溝底的跳傘人，他說他聽說過，他在來這里之前，在網(wǎng)上查詢了很多相關(guān)的事情，網(wǎng)上有這個跳傘失敗運動員的生平，他的微博，每到祭日，都會有很多人留言哀悼。

我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了解得少了。小景說，王哥，死了的人，特別容易被人記住，這是不是這項運動最獨特的地方？我說，死了的人，被記住又有什么用？還不是死了，不如活著的時候被人忘了，也是在活著。

小景說，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做過能讓人記住的事情，用一個不平庸的死來做個終結(jié)，也是很不錯的。我說，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尋死，所以從來也沒敢跳下去，不過無頂山懸崖跳過那么多人，也就死了一個，安全系數(shù)還是可以的。小景說，要不明天咱們跳一次，我做了很多準(zhǔn)備了。我說，讓我再想一夜。

脫下身上的傘包，一身是汗，沖了澡，頓覺渾身輕松。我洗完后出來，小景穿戴整齊地進(jìn)去洗了澡，然后穿戴整齊地出來，躺在床上。

別人這么整齊地睡覺，本來裸著上身的我也只好重新穿好衣服睡覺。

屋子里關(guān)了燈后，比外面黑，能模糊聽到小景的呼吸聲，幾乎看不到人。

他說，王哥，人在黑夜里會不會忽然長出翅膀？我說，不會，不過人在黑夜里會亂想。他說，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以為自己的命運從此就會改變，每個黑夜里都有很多幻想，醒來后還是昨天的樣子繼續(xù)活著，從來沒有因為夜晚的想法改變自己。一直到畢業(yè)，我還是我原來的樣子，身邊的同學(xué)們，有的已經(jīng)寫出了很棒的論文，有的去了國外，有的繼續(xù)讀研讀博，而我，畢業(yè)就是畢業(yè)了，很辛苦地找到工作，然后開始在工作里掙扎，想要領(lǐng)導(dǎo)滿意，想要升職加薪，糾纏在一個又一個目標(biāo)里。我說，大家都差不多，這是生存和生活啊，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他說，身邊的同事們也在工作，可是他們很輕松，他們干著各種各樣的事，到最后，有的自己成了老板，有的繼承了家里的拆遷款或者別的錢吃喝玩樂去了，有的跟公司高層是親戚，很輕松地當(dāng)了我的上司，就連一個我覺得神經(jīng)不正常的小余，竟然在業(yè)余時間寫詩得了一個大獎，辭職當(dāng)專業(yè)詩人去了。只有我在掙扎，我不想就這樣掙扎一輩子。我說，那你來跳傘，是想一跳成名，然后拿這個當(dāng)職業(yè)？他說，王哥，別逗我了，這行當(dāng)里，怎么一跳成名？跳成功了，活著，跳失敗了，死了。我連跳都不敢跳。就是想轉(zhuǎn)行，也絕對不敢拿這個當(dāng)職業(yè)的。我說，那就睡吧，天亮了回去，上班，下班，那才是真實的生活。

他“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我也閉上了眼睛。一夜都是半夢半醒，總覺得伸手就能碰到的那張床上，小景一直睜著眼睛。

山中的早晨，伴著若有若無的雞啼聲醒來。

我拉開窗簾，昨夜模糊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來，連墻角處的一坨狗屎都看得清楚。

隨著簾子拉開，小景睜開了眼睛，說，王哥，早。

我說，早。

他說，王哥，我昨夜又有了想法，我要跳一次，你有沒有跳傘經(jīng)驗豐富的朋友，介紹我認(rèn)識一下？我說，我沒有加群，平時也不關(guān)心這個，每次都是一個人來去匆匆的，沒有什么朋友。他說，我今天不想回去了，昨天夜里，我仿佛又坐索道上了山，站在懸崖邊，向下縱身一跳，拉開引傘，打開主傘，緩慢地飄落在一片草地上。我反復(fù)想過很多次，我都成功了，我要去試一次。

他說得很堅定，我覺得他這次一定會跳。安靜的房間內(nèi)，我能聽得到他的心在跳動。

我說，我陪你上山，你沒有這行的朋友，也可以自己找個跳傘隊，有教練，安全。他說，我不想那樣，我也想過報名跳傘隊，那是職業(yè)訓(xùn)練，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想找人交流一下，多了解一下，縱身跳下的時候不摔死，體驗一下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我說，你這個想法太瘋狂了，還是不要這樣，到懸崖邊我看看有沒有人能幫到你。

本來是不抱希望的，沒想到那天張云生竟在懸崖邊，看見我這次是兩個人一起，看了我們一眼，目光又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我走了過去，跟他握了一下手，然后跟他介紹了小景，說我們是一起來的，新手，只是自己買了傘包，在懸崖邊比劃一下。

張云生說，新手沒必要自己買傘包，加入我們的團(tuán)隊，學(xué)習(xí)的時候有專用的學(xué)生傘包，隨后進(jìn)階，可以自己跳的時候，會幫你挑選適合自己的傘。你們自己買，什么也不知道，浪費錢不說，不是跟自己匹配的傘，跳下去也不安全。

小景說，我不想?yún)⒓勇殬I(yè)訓(xùn)練，一個平凡的人，經(jīng)過訓(xùn)練做了不平凡的事，那只是訓(xùn)練改變了他，而不是他生來就不平凡。

張云生說，兄弟，你這個作死的想法，很多新手都有。人在世上吧，平凡也好，不平凡也罷，踏實活著是最重要的。

小景說，我還是覺得要是經(jīng)過訓(xùn)練才能跳傘，就失去了縱身一跳的意義。

張云生說，沒有遇到我，你隨便一跳是你的自由，遇到了我，你再隨便一跳，就是我這種職業(yè)運動員的失職了，你可以到我的跳傘隊里看一看，再決定要不要改變這個想法。

他幾乎是扳著小景的肩頭，把他從懸崖邊拉走，然后手舞足蹈地跟他介紹著。

小景跟著他走了。我跟著他們下山，一路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直到分別的時候，我問張云生，你以前遇到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邀請我去你們的跳傘隊？他說，我觀察過你，你的傘包很舊，體積也小，里面的東西估計也不全。你平靜地站在懸崖邊，探探身子就走了，你從來沒有打算跳，對吧？我說，不會的，不打算跳，我來做什么？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飛翔的渴望，有一種氣場，想飛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你沒有，我也不知道你來做什么。我說，來玩的。

他們兩個一起點了點頭。

兩個月后，我在小景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要開始第一次試跳。他并沒有邀請我，我也沒有再詢問。默默記下了日期，打破一年只去一次無頂山的慣例，再登一次無頂山。

從我所在的城市到無頂山，坐火車要一天一夜。一來一回，至少要請三天假。我的收入，還掉房貸車貸，再加上日用開銷，基本上剛好夠用?？鄣粢粋€月的全勤獎，一個月的日子就會緊張很多，這是我不敢輕易請假的原因。

但我每年去一趟無頂山，是不用請假的。公司里的人，包括經(jīng)理，一上任就聽前任經(jīng)理說了，我做了大家都不敢做的事情。我能在懸崖上面對圍觀的眾人，輕松一笑，縱身一跳，在三千多米的高度里，鳥一樣蹁躚自如，臨接近地面的時候，不慌不忙拉開傘包，平穩(wěn)落地。這份膽略，是做大事的人，在公司里做現(xiàn)在的事情，是簡單輕松的。

而我在日常工作中，確實也沒有出過岔子。我那超出一般人生活軌跡的舉動，讓很多人佩服。我在每年的8 月份請幾天假去無頂山，只要我提前把手頭的工作做好，這幾天，經(jīng)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事們也都睜一只閉一只眼，全當(dāng)我在那，沒有扣我的錢。

這讓我深深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情和愛。

這些年來我也從來沒有打破這個慣例。

我還是放棄了11 月份的全勤獎，去了無頂山。山上的草木，比我上次來，色彩斑斕了很多，黃的紅的紫的，揉在綠色里。明明是沒有風(fēng)的，那些顏色卻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走近了卻又在那里紋絲不動。

小景穿了一件深色的衣服，臉色有些蒼白，比我上次見他，感覺老了些。

他站在張云生的背后，和他捆在一起。這是雙人跳，老帶新。我還以為短短的兩個月，小景真的敢跳了呢。

我說，雖然是你帶著他，但是他畢竟邁出了這一步，我在旁邊，很感動。

小景的目光是畏縮的，他怯生生地掃過圍觀的眾人，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朝他豎起了大拇指。他的眼睛開始有光亮閃出，他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笑容。

張云生對著圍觀的人，一臉成功者高高在上的笑。他的眼也在人群中掃過，目光和任何人都沒有對視。我覺得他是在看人群背后那無垠的蒼穹。

他朝人群揮揮手，背著小景在懸崖上轉(zhuǎn)了個身，縱身躍下。他們的身子在空中翻騰著，我能想象得到，小景一定閉著眼睛。在一片尖叫聲中，我看見他們兩個成了小黑點，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后來張云生說，他從零基礎(chǔ)學(xué)習(xí)到單獨跳傘，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又用了一個月，學(xué)習(xí)了翼裝飛行。我說，那你是天才，就是該吃這碗飯。人啊，有些看起來非常難的事情，在有些人那里就是很簡單。他說，這行能有什么天賦，得有勇氣，小景不行，他一直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做再多的準(zhǔn)備工作、做再多的訓(xùn)練也是沒有用的。

我在那天，忽然想到，他們不過是成功地回到了地面。成功回到地面的小景，曾跟我躺在一個房間里，兩張床近得能聽得到對方的呼吸，他曾經(jīng)想靠自己飛起來，終究還是參加了職業(yè)訓(xùn)練。

我們本來就在地面上，參加了訓(xùn)練，飛起來，落下去，沒有什么意義。不參加職業(yè)訓(xùn)練，又根本不敢飛，一樣沒意義。

我再也不愿到無頂山來，連續(xù)兩年，一天假都不請。我埋頭于工作中，然后是家庭和日?，嵥?，每天也很忙，忙得隔天的事都能忘得干凈。

直到有一天，經(jīng)理又換任了，跟接任的經(jīng)理介紹我說，這是王軒，咱們公司的老員工，年輕的時候喜歡跳傘，像鳥一樣在懸崖上空飛翔過，這兩年上了年紀(jì)，沒有再跳了。

新經(jīng)理跟我握了握手，輕聲說了一句，向您學(xué)習(xí)。

我握了他的手，回去后看了看擱置在角落里的傘包，決定找張云生學(xué)習(xí)跳傘，哪怕是像小景一樣，被他背著跳一次。

這一生過得匆匆忙忙的，我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一個很誠懇的人，而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誠懇，我想把唯一欺騙大家的事情變成真的。

我跟張云生也是約在我常住的那個旅館里，老板娘的兒子已經(jīng)畢業(yè)了，張云生進(jìn)來的時候，老板娘的兒子敲門進(jìn)來給我打來一壺開水，說是山上的泉水燒開的，一壺五十元。這次來，發(fā)現(xiàn)店里添置了許多新東西，費用也漲了。而在不遠(yuǎn)處，有幾棟房子正蓋著，老板娘說是他們的。

老板娘的兒子長得很英俊，我盯著他的臉看，才能勉強(qiáng)看出初見時的一些樣子。他見我盯著他看，沒有顯得拘謹(jǐn)，很自然地笑了，放下水就準(zhǔn)備出去。我叫住了他。

畢業(yè)后怎么不留在大城市？

我讀大學(xué)只是為了讀書，不是為了留在大城市的。

我以為這里只是一個孩子的人生起點呢。

喜歡這里，喜歡這樣的人生，又哪里有什么起點終點的分別呢？

我想起了自己三十歲前，也是這樣子想按自己的想法活，不想被困在工作生活里。我一度想離職，在下定決心前，來無頂山旅游，是因為聽說這里的石頭很好看，一塊連著一塊，層層疊疊，以至于人們不知道哪里算是山頂。它只是在旅游愛好者中有口碑，還沒有大面積開發(fā)，不收門票。

我用了一天的時間，沿著曲折的路爬到了頂。頂部平坦，一群人圍在懸崖邊，我也好奇地湊了過去，一個人背著傘包，正在跟大家揮手，然后他跳了下去。旁邊的閃光燈把我也拍了進(jìn)去，并且拍得很清晰，我面色平靜，站在懸崖邊，背后背著一個雙肩包。

這張照片后來登在了報紙上，在公司里竟然被傳成了是去無頂山跳傘了，我最初是否認(rèn)的，可是大家說，報紙都登出來了，這又不是什么壞事情，沒必要不承認(rèn)吧。

我感覺自己的身上有了光環(huán)，一旦高層被這個光環(huán)吸引，我在公司里的前景一定會很好，我就抱著這個幻想，在這家公司一直干到現(xiàn)在。

我可能真的就是張云生說的，從來都沒打算跳，不管是跳傘還是跳槽，有風(fēng)險的事情我都不敢做。

張云生跟我說，小景跟他學(xué)習(xí)的時候，說自己得了重病，時日無多，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太平淡了，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體驗一次飛翔的感覺。

我說，他跳了一次后，覺得幸福嗎？張云生說，他沒有說。我說，他不是不愿接受職業(yè)訓(xùn)練嗎？張云生說，他到最后也抗拒這個，但是不這樣，他無法完成心愿。回到地面后，他就默默地走開了，剩余的尾款都是家人代付的。我說，你后來也沒有再見過他？張云生說，沒有，換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腰部有一處長長的刀疤，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沒有說。我說，刀疤跟重病是兩回事吧。張云生，我也不知道，你知道點什么？我對他很好奇。我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們跳下去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景，微信也被他刪除了，也或者，別人實現(xiàn)了愿望，去過另一種生活了，不想再跟這種生活有瓜葛。

張云生說，也有這種可能，那么說說你吧，怎么忽然也想到要跳一次了？

那是在目睹了小景雙人跳后的第三年，我實在忍不住年復(fù)一年的誘惑，也想著跳一次。我找到了張云生。他說，如果我愿意，我將是他帶跳的最后一個人，隨后他不準(zhǔn)備再跳了。

我沒有問他為什么，每個人都有做出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或是為了興趣，或是為了生活，我們都該為自己而活。

張云生自己說出了原因，跳了這么多年，一身都是病，經(jīng)常簽死亡合同，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老得快，看起來和你的年紀(jì)一樣，實際上我和小景年紀(jì)差不多。我笑了，你這也是打算叫我叔叔了？他說，你確實跟我爸的年紀(jì)差不多，你這個年紀(jì)，要是帶跳，還得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心臟病高血壓什么的，不是想跳就能跳的。萬一身體有什么問題，在高空中出了事情，怎么辦？我說，跳以前不都簽合同嗎？張云生說，最主要的，你不是小景，他有強(qiáng)烈的愿望，你是跳不跳都無所謂。

我覺得臉上一熱，想出汗，還是強(qiáng)自鎮(zhèn)靜地笑了一下，端起了一杯茶。

他看著我說，你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想跳，聯(lián)系我，我是做這行生意的，隨時歡迎每一個人。

他說完就走了。我一個人在農(nóng)家旅館里喝光了那壺山泉水，坐到天黑。

出了農(nóng)家樂的小院子，有一道清澈的山泉，幾塊石頭圍成了一個小潭。雖是秋天，但晚上也不是太涼，潭水里殘留著白天的溫?zé)?，人跳進(jìn)水里，仰頭滿天繁星，耳邊聽著連綿的蟲鳴，然后在淡淡的月光里，裸著身體，等著山風(fēng)一點點吹走身上的水珠，很是愜意。

我每次來無頂山都要在那里泡一下，有時也會遇到別的旅客，只要不是異性，也不用顧忌什么。

天黑后我又去了小潭，我覺得是最后一次了，走得慢了些。那夜無月，只有淡淡幾顆星，山間模糊的光線，似也不是從星光而來，倒像是有種光映照著，讓我看見了那幾顆星。山間無燈，不知道這模糊的光從何而來。天之神奇，大抵就是總會有些東西，讓你猜不透來路。

借著模糊的光，看到潭邊多了幾塊平整的石頭，忍不住站在了上面，人一下子高出潭許多。風(fēng)鼓吹著衣服，下面的潭陌生而帶著寒意。我脫光了衣服，輕輕下跳，落入水中，心中竟然有飛了一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