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鳴(中國臺灣)
大部分人是拼裝車,鮮少人是純料,我也不例外。
童年在后山,農(nóng)村有一種貨車名曰鐵牛仔車,三輪或四輪,用來取代牛車,行走于非柏油的產(chǎn)業(yè)道路之間。最初以運送谷物、肥料為主,后來漸漸取代牛車,鄉(xiāng)下人稱之曰拼裝車。
拼裝車引擎與犁田用的鐵牛仔相同,或許馬力大一點,都在同一家鐵牛店制作。鐵牛仔取代牛犁,鐵牛仔車取代牛車,約莫是上世紀70到80年代之間,臺灣東西部或有時間先后,但大抵出入不大。其后漸次出現(xiàn)汽車引擎的拼裝車,以載貨為主。臺灣農(nóng)村出現(xiàn)正式貨車,約莫在上世紀末、新世紀初,我的同輩人對拼裝車大都印象深刻。
相識樂友大部分都知道我的音響重播系統(tǒng)向來是拼裝車,而且很多是二手器材。以家中主系統(tǒng)的黑膠唱盤來說,書房、客廳兼工作室的主力音響系統(tǒng)有兩座唱盤,中間這部是臺南合笙音響蔡老板設計制作的TS-6500-Cu,底座、馬達、轉(zhuǎn)盤均為臺灣制造。我一向?qū)ε_灣地區(qū)產(chǎn)品很有信心,這部轉(zhuǎn)盤是我黑膠唱片的主力,唱臂是日本池田勇老先生制作的十二寸臂 it 407 和九寸臂 it 345,九寸臂接 DECCA MI單聲道唱頭,十二寸臂接 van den Hul MC 立體聲草蜢四號唱頭;唱頭放大器是朱師父做的土炮,前級是德國真空管擴大機Klimo蛇魔女,后級是英國Chord晶體擴大機第一代,主揚聲器是 Dynaudio Contuer 3.3,信號線和喇叭線是大雜燴,歐美日和土炮齊聚,族繁不及備載。故而每當有人問我的音響是什么牌子,我的頭上總是有一群烏鴉飛過。同一個空間的另一個唱盤是Garrad 401,黑膠時代電臺使用的四款唱盤之一,因為是電臺使用之專業(yè)機種,唱盤鎖在音控臺上,所以只有盤身,沒有底座。學校研究室有一部同款唱盤,底座是陳正雄老師為我做的印度黑金石,家里這部是友人王先生做的鎏銅底座。王先生家族企業(yè)做精密機械。王先生自己是發(fā)燒友,用鎏銅翻模做了11部Garrad 401底座,自己留下一部,其余分享樂友,我亦為其中之一,準備聽到蒙主恩召。
家里音響重播系統(tǒng)另有一組真空管綜合擴大機,是法國J.C.Verdier,使用45真空管,推力極小,只有一瓦多,用來推日本喇叭Diatone(呆兒童)P610B,美聲肉感,大部分時候我用來聽爵士樂。
我常常想,我的音響系統(tǒng)真是南腔北調(diào),完全符合拼裝車的要件。而我自己更是一部拼裝車,學術(shù)專業(yè)是歷史,曾經(jīng)是文青,出版過幾本散文集、幾本歷史學術(shù)專書,熱愛音樂,每天寫毛筆字,在學校教過計算機課,而我覺得上帝對我最大的慈悲是能夠下廚做菜。大學時代修希臘羅馬史,在修昔底德(Thucydides)《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讀到“桂冠詩人亦是馬拉松選手”,深深相信文學和運動是生命的重要支柱,因而熱愛運動。從少年野球選手,青年時代籃球、排球,中歲時打網(wǎng)球,到壯歲練鐵人三項運動。雖然未成為頂尖運動選手,但運動成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拼裝或混搭是我的生活日常,喝茶和咖啡亦然如此。新世紀以后,臺灣咖啡文化講求單品,從高貴的巴拿馬翡翠莊園藝妓到平價的衣索匹亞耶加雪菲,甚至細分到莊園、批次,身為咖啡愛好者的我,亦自不外于此,原因有如天上的星星數(shù)不清。舉其大要者,我很少買現(xiàn)成的咖啡豆,蓋因有幾位友人是咖啡專家,我的咖啡豆大部分是這些友人所烘焙,其中啤酒頭創(chuàng)辦人之一的宋培弘是主要供應者。后來覺得老麻煩人家不是辦法,于是邯鄲學步,自己的咖啡自己烘,烘焙的路數(shù)主要來自培弘和好極了咖啡董祥,部分生豆且取自祥哥。初始多喝單品豆,有一回烘豆時溫度曲線沒控制好,一鍋偏生,一鍋過熟,喝著老覺有點兒不對勁,于是兩支咖啡各取其半,發(fā)現(xiàn)竟然若合符節(jié),從此打開潘朵拉盒子,不再迷信純豆。雖不至于主張混豆才是王道,至少能接受混豆咖啡。有些咖啡店會有特調(diào)咖啡,所謂特調(diào)咖啡即店家用不同豆子混合烘焙者,有店主人的特殊風味。我自己則是烘好再調(diào),店家是調(diào)好再烘,各出機杼,巧妙不同。
《茶金》影集中有一幕山妹配茶的故事,使用不同的茶葉調(diào)制出特殊風味之茶,此即混堆茶。影集有點兒張冠李戴,蓋其時代是上世紀50年代,而混堆茶概念臺灣要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方始初登板。但影集融入此一概念確然不易,無須斤斤。我自己喝茶原亦從單品茶入手,包種即包種,烏龍即烏龍,鐵觀音就是鐵觀音,極少混堆。2021年冬天,茶行主人告知我當年沒有包種冬片,于是前一年購存的幾包冬片變得極其珍貴,尤其一包僅得50公克,蓋碗沖茶用四克,絕對撐不到2022年冬天,于是只好省吃儉用。我用三克包種配一克冬片,茶底是包種,幾許冬片香氣,喝起來猶是依稀仿佛。因著包種茶的混堆甚愜我心,于是試著將中火鐵觀音混堆,以新開封之茶搭配已用陶罐養(yǎng)過者,或?qū)﹂_,或四六,或三七,獲得不同的香氣和茶韻,神明變化,不可方物。
因著包種和鐵觀音的經(jīng)驗,我將幾種膨風茶混堆,試著找出記憶里膨風茶的滋味。蓋因手邊的東方美人來源不一,有茶友贈送者,友人贈送者,農(nóng)會贈送者,自行購買者,有桃園茶、北埔茶,以及一款臺商在云南種植大冇青心種所制之膨風茶,茶味有輕有重,香氣有濃有淡,試過各茶特色后,混調(diào)成我喜愛的膨風茶味,雖然記憶里的茶香、喉韻不一定完全相符,至少靠向我心底的滋味。
上世紀90年代以后,普洱茶在臺灣形成一股風潮,茶友們趨之若鶩;新世紀以后追求古樹茶,甚至古樹純餅。事實上云南各大茶廠出品的七子餅或下關沱茶,大部分為混餅,鮮少純餅,識者以為并非成本考量,而是混餅普洱茶有其深義,即混堆茶之概念。君不見價格節(jié)節(jié)高的八八青餅,其配比即為混餅。我常覺得普洱純餅茶(特別是古樹純餅茶)或許只是茶商之噱頭,不一定是普洱茶的真理所在。何況茶是用來喝的,不是拿來看的,很多茶友其實是用眼睛喝茶。
謝贈生 民間藝術(shù)之瑰寶
長期以來,臺灣人愛戰(zhàn)理工與人文,念理工者沾沾自喜自己的邏輯思考,因而嘲笑念人文者的過度感性。但生而為人,豈有純粹的理性或感性?這種長期以來的科學主義優(yōu)越感,實不值一哂。大部分人都是拼裝車,很少人會用純粹的自然科學思考問題解決方式,大部分人都是幾分科學,幾分人文,用拼裝式的思考解決問題。我相信很少人可以用數(shù)學符號形容一幅畫的美,或者用物理符號敘述一首感人的音樂。一位在學術(shù)上成就極高的自然科學學者告訴我,真正高明的科學論文其實美如一首詩。至于臺灣那些時不時要戰(zhàn)理工勝人文者,在我看來連入門都談不上。
人生是一泡混堆茶,咱們都是拼裝車,想通這一點,何妨開心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