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九(旅美)
寫這件事是想登一條尋人啟事:潘興,男,中等身材,前紐約長島蘇??舜髮W博士候選人,有要事相告。請知情者盡快通知我,酬金從厚,細節(jié)如下。
最初認識潘興是那次把鑰匙鎖屋里了,不光門鑰匙,連車鑰匙一塊兒,通通鎖屋里了,而且是剛關門就想起來,咣!哎呦喂,鑰匙鎖屋里了,我鑰匙!別提多窩囊了。沒轍呀,氣得我這通死踹,把門震得哐哐響,滿樓道地震似的。邊踹我還邊琢磨,珍妮佛休假明天才回,要是她在就好了!珍妮佛是我們系實驗室輔導老師,永遠一身牛仔褲運動鞋,正兒八經的美國白妞兒女漢子,天下沒她不會的事兒,特別是開鎖,甭管門鎖還是車鎖,只要珍妮佛到場,嘁哩喀喳,穩(wěn)拿。你說這不倒霉催的嗎,偏趕她不在我把鑰匙鎖屋里,看來非得翻晾臺了,客廳的玻璃拉門應該沒鎖死。我正磨嘰呢,只見一男同胞橫空出世呈現在我眼前,他中等個兒不胖不瘦,關鍵是身著中山裝上衣,注意,不是西裝不是夾克,是中山裝,四個貼口袋兒外加直立翻領兒,洗得還有點兒褪色,像個六十年代小知識分子,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心說這可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地面兒,長島蘇福克大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怎么中山裝都出來了?我正一頭霧水沒緩過悶兒來,“中山裝”開了口,
鑰匙鎖里了?
啊。
踹門管蛋用???
依著您呢?
開呀,依著誰也得開門哪?
多新鮮吶,能開我還……
起開,你起開。
說著他把我撥楞開,趕巧有個女生打此路過,他找人家借了個頭發(fā)卡子,就最原始那種,鐵絲打個彎兒,像篆體的人字,哎,對對,就這個。他背對著我,也不知怎么鼓搗的,就十幾秒,不對,十秒,五秒,反正剛一碰門就開了。我嗷一聲叫起來,哎呦,簡直太神奇了你,比珍妮佛都牛!珍妮佛?是我們系一個老師,也會開鎖。說著連忙將“中山裝”讓進屋,我叫胖子,您進來坐會兒?他卻擺擺手,不介了,門開就得,回見您吶。言罷轉身欲行。就在他邁腿之際,我陰錯陽差冒出一句,哎,我有龍蝦,請您吃龍蝦吧?他聽罷一頓,您,真有龍蝦?您看,這能有假,還個個兒活!您有幾只?什么叫幾只啊,想吃幾只有幾只,這么跟您說吧,瞧那只大冰箱了嗎?啊。您自己打開瞅瞅?!爸猩窖b”二話不說一把將冰箱門拉開,龍蝦因塞得過滿嘩啦灑下來,滿地爬,這回該輪到我讓他開眼了,他興奮得直叫,哇,是真龍蝦哎。廢話,可不真龍蝦么,說螃蟹我得干吶。
是這么回事,我當時勤工儉學,跟個叫老史的老外船長天天出海捕龍蝦。凡缺胳膊少腿或賣剩下的,老史就讓我?guī)Щ丶?。我哪吃得了這么些啊,久而久之早膩了,你打聽打聽蘇??舜髮W中國留學生尤其女的,誰沒吃過我的龍蝦,誰不知道我胖子的大名!“中山裝”聽罷點頭一笑,竟坐下跟我聊起來。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潘興?!芭伺d”?潘興式導彈的潘興?沒錯,就這倆字。嘿,那我還叫“飛毛腿”呢,當年冷戰(zhàn)時期美國潘興式導彈不正對蘇聯的飛毛腿嗎,咱倆不搭不配正好一對兒。
誰想到不聊則已,一聊真投緣。潘興不僅跟我一樣是北京人不說,愣還住在中關村十一樓,跟我住的人民大學一街之隔,正經街坊。他在蘇??舜髮W讀機械學博士學位,我讀環(huán)境工程,又同屬工程學院,不緣分么?可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啊潘興?他說他剛從法國轉學過來沒幾天。嚯,還法蘭西,我說呢,以后想吃龍蝦奔我這兒,管你夠,不過你打哪學的這手絕活,太牛逼了,跟我們系珍妮佛好有一拼。這么說還是個女的?沒錯,一美國大妞兒,金發(fā)碧眼人高馬大,哪都大,整個一不吝的主兒。她也會開鎖?沒錯,能開很多鎖,那天我把車鑰匙鎖車里,珍妮佛用個鐵片嘩就打開了,一秒鐘。鐵片,長條那種?沒錯,長條鐵片,你行啊潘興,行家呀,你說你有這兩下子還讀個屁博士呀,咱倆直奔花旗銀行金庫不齊了?潘興呵呵笑著,他身上的中山裝凸顯著我揮之不去的疑惑。
你這身兒,怎么意思?
什么怎么意思?
當他意識到我在說他的衣服,反問道,你不覺得這是最有范兒的服裝嗎?覺得,我當年也這么穿,可現在我敢說,不講全美國全紐約,就咱蘇??舜髮W,你這身肯定蝎子屎獨一份兒。那又怎樣,我感覺好就行了,衣服又不是穿給別人的。這倒也對,你這款配上三接頭兒皮鞋,知道我想起誰了?誰?。筷惥皾?,那個“一加一不等于二”的數學家。你說他呀,就住我家對門兒,你認識他?好么,說著說著都對門兒了,世界真是不大。我連忙跟潘興解釋,我哪認識他呀,他又打不開我的鎖,我認識你不比認識他強,咱別光聊天兒了,你就只當再幫我一忙,這些龍蝦你敞開吃。那,我可就不客氣啦?絕對!我們哥兒倆是龍蝦加小二,二兩裝的小瓶二鍋頭,吃得是落花流水渾然天成。
酒過八巡,潘興的話已經很多了。他生在天津,不到一歲隨父母搬到中關村科學院宿舍,從此在這兒長大。我連忙打斷他,緣分哪,我也生在天津,三個月大跟我媽到北京再沒離開,不過我姥姥還在天津,每年暑假都回去看老太太。什么,我姥姥也在天津,長沙道27號,就民園體育場對過兒。真的呀,可你這開鎖的本事怎么學的?嗨,潘興一聲輕嘆,六歲那年有一天在外面瘋玩弄丟了大門鑰匙,怕我爸揍我,被逼無奈憑記憶用竹子做了把鑰匙,嘎嘣一下愣把門打開了。什么,用竹子,那時大門鑰匙不都銅制羅馬式,一根圓柱前邊有個棱子,上面帶豁口?沒錯就這種,你們人大宿舍也那樣?沒錯,后來呢?后來就剎不住車了,見鎖就開如履平地,甭管是撥簧的彈子的,對數的雙開的,還有一種鴛鴦鎖,兩把鑰匙同時開,只要落我手里,兩秒鐘一準拿下。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什么,忙打斷他,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件事,當年科學院“丟檔案”事件聽說是個中學生跟同學打賭干的,連英式保險柜都給打開了,有這事嗎?潘興眼睛一亮,這事兒你都知道?多新鮮吶,我們人大附中還傳達了呢,莫非是你小子?哈哈哈哈,朝這看,英國畢索式,朝這看胖子!潘興笑得前仰后合。不對吧,不說那小子后來進去了嗎,好像是什么盜竊罪?話音沒落我就后悔了,瞧你丫這張臭嘴,純屬找抽型,哪壺不開提哪壺。沒想到此言一出,潘興的臉色立馬驟變,他激動得顫抖起來,厲聲對我嚷道,我潘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了開鎖我從不行竊!言罷砰地起身而去頭也不回。只剩下半截兒龍蝦半杯小二在桌上發(fā)呆,折射著他剛才的暢笑。我靠,牛人就是任性耶。
都說北京爺們兒局氣,敞亮,但也有非常致命的弱點,胡吹亂侃,處處抖機靈。第二天一到學校,正好上珍妮佛的實驗課。這個珍妮佛也大大咧咧口無遮攔,我發(fā)現大都市出來的都特能忽悠,天下沒他們不知道的。剛見面我就迫不及待把昨天遇到潘興的事顯擺給珍妮佛聽:正當緊要關節(jié)之際,突見旁邊閃出一人。誰呀?只見他赤眉紅發(fā),腳蹬一雙風火輪呼呼作響,對我問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我?我的,鑰匙鎖屋里的干活。聽到這兒珍妮佛不屑一顧,少來了胖子同志,你在演脫口秀嗎,哪有赤眉紅發(fā)的人?沒有嗎,你太孤陋寡聞了珍妮佛同志,古代的神仙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不知道嗎?那你這個潘什么興也下過五洋捉鱉呀,吹吧你?嘿,你還別抬杠珍妮佛,人家潘興可是號子里出來的。什么是號子?不懂了吧,號子就是監(jiān)獄!你說他進過監(jiān)獄?進過監(jiān)獄怎么了,這還不算下五洋捉鱉嗎,監(jiān)獄就是地獄,有幾個能活著出來的?珍妮佛一頓,愣住了。我接著剛才的往下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赤眉紅發(fā)輕輕將我撥至一側,大吼一聲“疾”!你猜怎么著珍妮佛同志?怎么著?門,它開了。
胡扯,你肯定胡扯。
信不信由你。
你說他把鎖打開了?
而且不用鑰匙。
不信,我絕對不信。
正好下課。實驗課輔導老師不算教師,也無需高學歷,跟學生關系比較隨便。珍妮佛雖說是未婚女性,我倆聊天兒完全像哥們兒一樣,甭管說什么基本無所顧忌。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說,那天談起來美經歷,我小聲嘟囔了一句,來美二年什么都見過就沒見過脫衣舞。其實我開個玩笑,隨便一說。嘿,萬沒想到,當晚珍妮佛把電話打到我宿舍,胖子你出來。出來,這大半夜的?廢話,別想歪了,我在你門口車里等著呢。她也不說這是奔哪兒,干嘛去,左搖右轉拐進一家小門臉兒。好么,一進門我就懵圈了,白花花閃動的可都是大胸脯子,我靠,長這么大咱頂多見過個把,這么多湊一塊兒還真頭一回。我剛要捂眼珍妮佛揶揄道,裝什么呀你,合理合法怕個屁???哦,合著這事不違法?廢話,違法能開店嗎,只要不摸不碰,當然,她讓你摸除外,就這么干看違什么法?不用另打錢嗎?不用,叫杯啤酒,想給小費湊近點,不想給坐遠點,你一坐人家就懂了,不會為難你,瞧把你嚇的,你不說法國女人都睡過嗎?她這句把我臊的,臉通紅通紅,我那是瞎吹,一個窮學生又捕龍蝦的,哪兒睡法國女人呀,倒想呢我。
我和珍妮佛邊說邊走出實驗室,她的安靜讓我有些意外。沒事吧珍妮佛?我問。你說的潘興真有那么大本事?她仔細盯著我,搞得我措手不及。說實在的我沒覺得她那兩下子比潘興強,人家潘興畢竟開過英式保險柜,制造了名聞遐邇的“歷史事件”,正兒八經是蟲子。珍妮佛雖說也不簡單,但到底見過多大世面我還真吃不準。猶疑之間,只見珍妮佛指著實驗室大門的門鎖問我,這種鎖潘興能打開嗎?我定睛一看,發(fā)現它跟我宿舍的十分不同,是先按數碼再用鑰匙,雙層保險。我犯嘀咕,且不說那天跟潘興不歡而散,就算沒這事他能打開嗎,這可是美國特制的耶?可既然牛皮已吹出去,剛說潘興是神人,又不能說他不行。應該沒問題吧。我模棱兩可道。
什么叫應該呀?
沒問題,就是沒問題。
好,那就好。
說著珍妮佛把實驗室鑰匙塞到我手里,胖子,麻煩把它放我桌上,我得趕緊上趟洗手間。我照她說的辦,心中不免疑惑。就在我離開實驗室時,只見珍妮佛反身咣啷把大門撞上了,震得滿樓道嗡嗡響。等等兒,你怎么把鑰匙鎖里了?珍妮佛嘻嘻一笑說,叫你的潘興神人來開呀,否則下節(jié)課誰也別上!別開玩笑啊珍妮佛?我像開玩笑嗎,我還會告訴系里是你胖子把鑰匙鎖教室里的。嘿,你不能這么做珍妮佛,咱倆可是“一起嫖過娼”的交情,是換命弟兄!去你的胖子,誰跟你一起嫖過娼,嫖我也嫖鴨子。說罷珍妮佛扭身要走。我想想不對,萬一潘興打不開珍妮佛又不在,下節(jié)課受了影響,我是這門課助教,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我死乞白賴叫住珍妮佛,對她說,你要真有種就挨這兒等著,你不不服嗎,你不想跟潘興叫板嗎,今兒我豁出這張老臉把他叫來跟你比劃,是騾子是馬你倆自己遛,別跟我較勁行嗎?行,沒問題,本姑奶奶還不信邪了,倒看看你這個潘什么興有多大本事?得,珍妮佛姑奶奶,我可把丑話說前頭嘍,要是潘興比你強你得再請我看脫衣舞,咱換一家,找年輕點的行嗎?大色狼臭胖子,要是輸了本姑奶奶親自脫給你看還不行?哎呦喂,這可是你說的,有啦,有啦!
珍妮佛在樓上等,我下樓去找潘興。那天喝酒他說過他辦公室在二樓,博士候選人都有辦公室,無一例外。我沒乘電梯,我不習慣事事用電梯,在國內我家住人大林園樓四層,根本沒電梯,每天上下八百多回不也沒覺得怎樣?就在我下樓時分,聽到樓梯下面恍若飄出聲響,好像什么人在窮嘚啵,嘀嘀咕咕聽不清講什么。我步履放輕,輕輕走正如輕輕來,千萬別驚動樓下這片云彩。當我側臉兒能瞅見人時陡然發(fā)現,竟是潘興!這哥們兒還是那身中山裝,自己在對著墻說話,他是一個人,墻算另一人,倆人展開對話,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五層,五張高桌二十條腿,五個和尚五本經……西北風一刮,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好么,我一聽差點噴出來,合著您跑這兒唱西河大鼓來了,還馬增芬的絕段兒,這不撞我槍口上了嗎,絕對知音那咱,當年在天津跟我們老爺子逛謙德莊小戲園子,這段兒是他的最愛,回家路上還練呢,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一到這就卡殼,當時我就五六歲,我都聽會了老爺子也沒整明白。想到此心里一陣放松,大撒把的感覺,我故意貓腰先不吭聲,等他剛剛“西北風一刮”,踩著點兒我就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什么叫童子功啊,什么叫娃娃腿兒啊,五六歲學的本事一輩子忘不了,那是條件反射,叫功夫太欺負你了。
我算整明白了,嘛叫緣分?緣分就是拖不垮打不爛的情感,你就手撕雞,剁餃子餡兒,也掰不開的相互關聯。剁餃子餡兒這個最形象,剁碎了,剁爛了,還得包在一個皮兒里,緣分就是餃子,我跟潘興就屬餃子一類。就我這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顯然把潘興感動了,他愣沒停,接著往第六第七層唱,我全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到點就給他懟上,鬧半天男聲二重唱的《玲瓏塔》比馬增芬不差。趕潘興往第八第九層唱時,我果斷叫停了他,咱停停行嗎兄弟,樓上需要你。需要我?需要的正是你,我的好發(fā)小兒耶。
謝贈生 山水清音
然而,當潘興一聽是要開鎖扭頭便走,面部也平直起來。我一把扽住他,只說了一句:兄弟,當年我也進去過,東城分局,就關在香餌胡同。為,為什么呀?潘興沒再挪窩兒。說了怕你笑話,“鐵一號”知道嗎?不人民大學舊址嗎?對呀,就為在那兒偷書被抓了。聽到這句潘興把我扽他的手挪開,偷書被抓,沒說實話吧?得,你潘興火眼金睛,我也不掖著藏著,是這樣,小時候我在那兒見過一張南宋皇帝給緬甸土司的牒文,那天跟同學吵起來,我說緬甸曾屬中國,他們不信,非讓我把牒文亮出來,否則是造謠。我一氣之下鉆窗戶進去,出來時叫人發(fā)覺了,直接扭送東城分局。你找到牒文了?找到了。真找到牒文啦?真找到了,還在老地方沒動,他們說我盜竊文物,否則不至于。那牒文呢?讓警察沒收了。哎喲完了,這下瞎了,落他們手里還有好!潘興急得直跺腳。我借機趕緊試探他,我說潘兄,牒文肯定找不回來了,不過咱言歸正傳,記得跟你提過的珍妮佛嗎?就那個美國大妞兒?沒錯,潘兄可否跟她切磋一下“鎖藝”?接著我把剛才跟珍妮佛的互動往細了一說,潘兄,你只當給我個面子,把她鎮(zhèn)住完事,咋樣?潘興的表情平靜下來,說切磋就免了,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就幫你把門打開吧。行,那也行。
潘興跟我上樓,直奔實驗室門鎖而去,中山裝一角被走路帶風揚起,一張一合像在說話。只見珍妮佛迎上前來,沖我們就喊,潘興嗎,我是珍妮佛,你的風火輪呢,你不腳踏風火輪嗎?潘興一愣。我連忙小聲用中文解釋。于是他急忙應對,你好珍妮佛,風火輪忘家了,開這種鎖用不著風火輪。潘興邊和珍妮佛握手邊問,有密碼嗎?八三四一,珍妮佛隨口答道,語調似有遲疑。潘興一聽笑起來,嚯,鬧半天老美也喜歡這個數?可話沒說完他眉頭一聳,不對,密碼不對,不過沒關系,已經開了。人家潘興把鎖都打開了珍妮佛才又叫起來,歐買嘎,抱歉抱歉,是八五四一,八五四一。潘興莞爾,說很高興認識你珍妮佛小姐,然后轉身欲行。我只好陪他離開,顧不上瞠目結舌的珍妮佛,她徹底被潘興鎮(zhèn)住了。唯有敞開的實驗室大門輕輕微啟,吱的一聲,像西河大鼓的小過門兒。
從此我和潘興的“小日子”漸入佳境。我屋里冰箱對他不設防,我什么對他都不設防。我們哥倆是清蒸龍蝦,姜蔥龍蝦,龍蝦沙拉,龍蝦餃子,龍蝦打鹵,龍蝦火鍋,就差把自己變成龍蝦。還別說,潘興就好這口兒,龍蝦加小二,別的酒他不稀罕。多虧長島離紐約不遠,小瓶二鍋頭五塊一瓶管夠,喝完直奔法拉盛再整一箱回來,那里號稱是紐約第二中國城,滿天飛舞著中國貨,別提多方便了。
那天周末喝大酒潘興問我,胖子,帶我一塊到海上捕龍蝦如何,我想見識見識?他意思我當然明白,這哥們脾氣古怪對什么都好奇,吃了這么些龍蝦,該琢磨怎么抓了。我故意跟他賣關子,還別說,我們船上正好有個舊鐵皮箱打不開,是老史,就那個老外船長他爺爺留下的,你肯定沒問題,轉天我跟他提,不過你開鎖的絕活兒能否向我也傳授一二呀?聽到這話潘興嘆口氣緩緩道來,唉,胖子,不是不教,也沒人教我呀,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我拿東西往里一探,鎖里形狀便浮現眼前,你叫我怎么教?我一驚,哇賽,原來潘興還如此地溫柔哦,好感動耶。借著酒興他繼續(xù)說,其實吧胖子,見多也就不怪了,現在我根本不用探,一看就知道里面嘛樣兒。鎖的本質都是物質抵抗物質,變換的只是表面文章,數碼啊電子啊,都是鎖之上的形式而已,只要這個物質可以活動往返,就一定有多種開啟方式,這是絕對的。時間長了你就明白了胖子,鎖其實是一種哲學,是人類自我掙扎自我束縛的產物。我已經煩這個了,這么說真不是故意顯擺,越來越沒勁,人類的自以為是已不可救藥,不作不死,這都是一幫什么猴兒???
歐買嘎!
就上面這一小段兒,讓我找不著北整個懵圈,開鎖愣開出哲學了,鬧半天哲學不屬于哲學家,而屬于身懷絕技的人。這讓我自慚形穢,學什么開鎖呀,學得會開鎖也學不會哲學啊,可我就納悶了,難道開鎖真沒訣竅嗎?聽到這兒潘興搖搖頭,他把杯中酒一撩而盡反問我,胖子,總說“使盡渾身解數”,何謂渾身解數?這個,就是個形容詞,表示想盡一切辦法。不對。不對?一聽不對我趕緊給他再滿一杯,這哥們兒特能喝,聽他接著白話。渾身“解數”是確有此物。確有此物?人這種猴兒吧,是帶著解數來到世間的。在哪兒呢,我沒瞅見哪?潘興揚揚胳膊,胳肢窩底下,肋條骨上,肚臍眼,到處都有,要怎么說渾身解數呢,不幸的是,生下時解數是關閉的,像開關一樣沒打開。那怎樣打開呢?潘興一聲輕嘆,沒人知道,全靠撞大運,絕對大多數人的解數永遠打不開,只有極少數人歪打正著嘎嘣兒開了,開就開了,很難再關上。這么說,你開鎖是因為打開了一個解數?正是。當年我用竹子做鑰匙,只覺心中一亮,開鎖時毫不懷疑,肯定能打開,仿佛打籃球的投籃,出手便知有沒有,這就是解數的作用,要不干嘛叫解數不叫閉數,而且還渾身解數呢,因為古人早有同感,不是我潘興自撰的!這么說來,當年梅蘭芳唱戲?解數。齊白石畫畫?解數。愛迪生發(fā)明?解數。不對呀,怎么解數都是過去打開的,現在少了呢?問得好!潘興笑起來,因為生活越艱苦解數越容易打開,越舒適反倒越沒戲,老天爺早厭倦人類的貪婪,再給你們解數還了得嗎,遺憾的是明明沒什么解數還偏要抖機靈,只能越弄越糟。哎呀潘興兄弟,你這么一說就順了,否則很多現象都沒法解釋。我頓時對潘興佩服得是烏泱烏泱的,來,咱接著喝,一口兒悶了,走著!
打那一刻起我徹底成為潘興的崇拜者,現在叫粉絲,“潘粉”。我這個潘粉可不白當,處處為他著想。我一直記著珍妮佛當時對我的承諾,要是潘興打開鎖,她得讓我們看她一對兒大波,不是隔著衣裳,也不能隔著乳罩,必須看真的,白花花砰砰砰那種。我借著七分酒興試探潘興,心說你再哲學家也是男人,男人都一德行,誰也甭裝。哥們兒你這方面,咋樣?哪方面?當然妞兒戲了,珍妮佛倆大波不想??嗎?潘興笑了,你開玩笑呢吧胖子?我像開玩笑嗎,實話告你,當時開實驗室門鎖她可答應過我,打開就讓咱看,至少請咱倆看場脫衣舞。她真這么說?多新鮮吶!算了吧胖子,女人的話不能當真,咱倆有酒喝有龍蝦吃不挺滋潤么,你以為女人便宜那么好占,跟她們糾纏沒好果子吃,不聽等著吃虧!喲,沒看出來,行家呀潘興?廢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潘興雖這么說,但男人間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關系立馬親密升級。要怎么說鐵哥們兒必須一起嫖過娼呢,倆男人一塊兒嫖娼,嫖完后你說是男人女人關系更近,還是倆男人關系更近?當然倆男人更近啦。好關系必須經過壞考驗,這才是好壞的辯證法,沒壞就沒好,好到頭兒肯定干壞事兒,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好生壞壞生好,無窮盡也。得,瞅見沒有,跟著潘興混鎖沒開成,先當哲學家了。倒不是我夸自個兒,咱真有這個,只不過跟潘興不一路,他是技術性哲學,我是妞兒戲哲學,比他的實惠多了。
不過話可又說回來,跟潘興提珍妮佛,借著酒勁兒話甩出去了。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心里卻冉冉浮起郁悶。明明珍妮佛說給我看,又加潘興了,這一加還有好兒,倆開鎖的還不合并同類項膩一塊兒去。你也是,早干嘛去了,珍妮佛當年請你看脫衣舞嘛意思,抄家伙呀,管那干嘛,先過一水再說呀,合著前鋒好容易把球帶到門前,倒跟守門員聊起來了。不是我說你胖子,天津人講話,太山藥蛋了你,破茶壺全長嘴兒上了,除了白話嘛不會。虧得潘興是半仙兒,讓你心服口服,要趕上個啤酒庸人,還不一口血噴出個長江中下游,非打起來不可。也罷,咱就當唱出《紅娘》,寧拆一廟不破一婚行嗎。
無奈的是,這種情緒愣讓我抻了珍妮佛好幾天沒搭理她,我不得把這口窩囊氣捋順了呀?她跟我說話我就打馬虎眼,好像嘛也沒發(fā)生,就不提潘興二字。潘興這邊我也裝糊涂,該吃吃該喝喝妞兒戲不往嘴上擱??善婀值氖?,這哥們兒跟我玩兒起假清高,根本不抻珍妮佛這根線頭,反過來還催我?guī)龊?,令我疑惑。心說什么套路啊,還有比泡妞兒更迫切的嗎?男人不好色一般兩種情況,要么家伙事兒不靈,要么人怪。我在洗手間瞥過他的家伙,個兒不小,不應該,人倒是真夠怪的,滿腦子空靈詭異,與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空間,脾氣也捉摸不定,高興起來像孩子,說板臉板臉,比如那次喝酒,不就提了句監(jiān)獄嗎,有什么呀,好像誰沒進去過似的,至于扭身就走嗎?可人就這么賤,沒轍,我上輩子欠他的,就稀罕他,服他,情愿為他兩肋插刀,毫無道理。再者說,關羽身邊不還有個周倉么,要不大刀誰扛啊。特別像這種異秉之人,有句老話叫“峣峣者易折”,別看他們成天人五人六的,咔嘣一下說折就折,有我在興許還能保著他點兒。小時候我姥爺總跟我念叨,溫功課吶胖子,差不多得了,別嘛都想拔尖兒,記住嘍,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何況人乎。嘛意思姥爺?嘛意思,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平平安安比嘛不強?當年小孩兒聽不懂,現在想想真這么個理兒。紅塵滾滾滄海橫流,在意的是權力錢財,神仙算屁呀,七仙女下凡不也織布耕田么?江湖賭的是命不是才。前兩年美國依阿華州有個屠宰場,殺牛車間二十來口子同時中四億美金勁球大獎,懸點兒讓公司關張,這就是命。潘興有才中得著獎嗎?我還挺牛呢,能敞開吃龍蝦,全本《玲瓏塔》,不牛嗎?到美國那天起我就買彩票,別說四億,四塊都沒中過?!胺駱O泰來”倒過來也對,泰極否來,歷史是圓舞曲,施特勞斯就是歷史學家,好壞來回兜圈子,嘭嚓嚓,嘭嚓嚓……
既然潘興非要出海,沒問題,這個可以有。那天心一軟,我心對他總是軟的,真把這小子領船上去了。船長老史只顧抽煙喝酒說臟話,整條船全由我操作,穩(wěn)拿,我是穩(wěn)拿呀,好好在潘興面前露了把臉。正趕上陰天下雨,初春的凌晨格外黑暗,駛出杰佛遜港時依然伸手不見五指。上船時潘興拽著我襖袖不撒手。我說你先撒開,他偏不,非扽著。你不撒我怎么挎槍呀?說著我咔嚓一聲猛推雙筒獵槍的機栓,嚇他一跳。抓龍蝦還帶槍?廢話,碰上偷龍蝦的就得開槍,這才是海上的語言,抽屜里還有把短的,要不你揣上?哦不要不要,我不會打槍。潘興往后一躲,這才把拽我的手松開。我暗笑,這一套都是頭回上船老史耍給我的,給我個下馬威,我原封不動全懟給潘興了。
黑暗中,龍蝦船沿著隱現的航標航行。我全神貫注緊盯著被夜色虛擬的前方,耳邊潘興的喘息聲像嗚咽的排簫時緩時急。開始我以為他只是緊張,完全被黑暗中的大海嚇尿褲了,就像我第一次跟船長老史出海那樣,當時我最怕的就是,萬一老史一起興把我推海里咋辦,漆黑的海上誰知道我存在過?想到這兒我把一瓶打開的威士忌遞給潘興,喝吧兄弟,只有烈酒才能壓住恐懼,你知道哥倫布航海都帶些什么嗎,半船艙的威士忌,現在你明白為什么了吧?因為大海本身就是酒徒,性情中人,它只喜歡愛喝酒的水手,一切膽怯在海上都死路一條,你得這么想,反正是死,畏懼著死不如放肆著死,只有放肆才能活下來,為嘛西方近代文明都始于海港,那是死而復生的地方,也是生而復死的地方,文明是人類發(fā)酒瘋后創(chuàng)造的,好好琢磨吧兄弟。黑洞。你說什么?黑洞。潘興又重復一遍。我發(fā)現他的目光向漆黑一片的海面飄搖遷延,完全在喃喃自語,黑洞是說,一切物質和作用力在向一個空間散發(fā)時得不到反射,因此也失去自身存在的真實性。此時此刻咱倆連同這條船,除我們自己認為存在,其實未必存在,我們駛向前方卻沒有任何反射,連說話的聲音都似有若無,看來世界是在有無之間交替變換著,你不覺得嗎胖子?他冷不丁發(fā)問我一下沒反應過來,咱又不懂什么黑洞白洞,只得裝假深沉,緊緊凝視前方不吭聲。此刻的黑夜已不同于出發(fā)時的樣子,陰雨的黑是渾濁僵滯的,而此時的黑開始發(fā)藍,透出敲擊琴鍵般的清脆,天分明在放晴啊,我頓時興奮起來。
潘興,先把這口干了。
為什么要干了?
哥用黑洞給你變個魔術。
變個魔術?
讓你瞧瞧嘛叫真正的精彩!
說話間我將舵輪猛一把打向左側,雖然看不見,但我堅信龍蝦船正在海面上大角度漂移,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船的右側完全向東方展現出來,我甚至聽到船舷與海水摩擦發(fā)出的剎剎聲。潘興你勒住嘍,快往右看,變變變變,變!隨我的喊聲,就這一瞬,絕暗中砰地閃出一簇火苗,尚未看清又沉入海底。瞧見了嗎潘興?我,我不確定。他話音未落,只見一個巨大的金黃色半圓體在我們眼前,近在咫尺吹彈可及,轟地躍出海面,金紅色的光澤順海流撲面而來,天仍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只有中間的紅色,稠密得像巖漿一樣滾動翻騰著,迫不及待分娩一樣冒出了海平面。浪花頃刻雀躍起來,此起彼伏的濤聲像雄渾的合唱軍團,給這個混沌初開的時刻帶來慶典般的儀式感。陽光嘗試著,開始在浪尖上恣情起舞,此刻的光芒絕不是直線的,完全不是,而像爐前工捅開渣口的瞬間,鐵水奔流鋼花四濺,整個海面頓時燃燒起來。那是大海與太陽的絕戀,等待得過久,相擁的欲望迅速轉化為赤裸的糾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論怎樣交集也難以拯救彼此的表達,分不清何處算海水,哪里是火焰!潘興被這一幕徹底震驚,他遲疑了一下,突然推開我向甲板奔去。我一把摟住他,生怕他掉進海里。他在我懷中掙扎著大叫,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升者為天……你瘋了嗎潘興?說著我用纜繩緊緊綁在他的腰上。
沒想到珍妮佛等不及了,女人喲,騷起來不要不要的。
那天在走廊上又與她相遇。我故意繃著,她卻隔大老遠就招呼我,胖子胖子,你這兩天干嘛老躲我,你個大壞蛋,我打死你我。哎呦,這不是珍妮佛同志嗎,今兒這打扮奔哪兒啊,有約會兒啊?只見珍妮佛還是一條牛仔褲,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故意不系,感覺整個兒都沒系,倆大波四處逃生,像兩只兔子往外竄。我故意做個承接動作,她一頓,你想干嘛?還我想干嘛,怕掉地下摔碎了,幫你接著點兒。去你的,你們這幾天跑哪去了?等等兒,合著你問的不是我,另有所指,你到底想問誰吧?你和潘興啊,你們不是總在一塊兒嗎?珍妮佛說這話時眼睛充滿天真,像清晨的露水,我差點兒就信了。不過我還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地定下神來,過去問我現在問我們,“移情別戀”豈不昭然若揭?想到此我又有點兒火大,我說珍妮佛,當初你是怎么答應我的?答應你什么了?廢話,潘興打開門鎖你就讓我看你那個,說沒有?你個臭胖子,哪個呀?行,跟我來這套是吧,別拿豆包不當干糧,留神我一句話讓潘興永遠不理你,哥們兒就有這本事。
聽到這話珍妮佛臉上的純情一掃而空,馬上恢復到平日的大妞兒風格。臭胖子,那不是開玩笑么,再說我敢脫你敢看嗎?嘿,要這么說今兒我還豁出去了,只是你敢脫我就敢看,脫吧,亮出波濤讓我瞅瞅?我話沒說完只見珍妮佛嘩地做個撩衣動作,嚇我一跳趕緊扭頭,我骨子里還是不習慣響晴薄日地看女人奶子。珍妮佛笑得前仰后合,就你這點兒出息還混世面兒,這樣吧胖子,今晚請你和潘興去一家裸胸餐廳見見世面,讓你倆看個夠還不行。光裸胸,下邊呢?又來了臭胖子,除下邊你還知道什么?
美妙美妙真美妙,珍妮佛是說到做到,當晚帶我和潘興直奔長島南岸著名的“野蠻西部”牛排館兒而去。長島地分南北,北岸保守南岸開放,此處的女侍年輕靚麗,全部赤裸上身,空脖子戴領結,頭上扎著粉紅發(fā)卡,就這么敞開胸襟為顧客服務。哦,鬧半天老外女的也不個個都大,有的就那么回事兒。潘興看去難得的好興致,印堂發(fā)亮,我們都印堂發(fā)亮躍躍欲試。俗話說牛排紅酒越吃越有,尤以納帕山谷的紅酒為最,簡直專為牛排定制。這時我才發(fā)現光吃龍蝦不行,龍蝦放久會化成水,光吃“柔情似水”怎么當男人,就得是牛排紅酒,轟一下頂起來,難怪我一直反應遲鈍,吃龍蝦吃的,否則早該把珍妮佛拿下?,F在過轍了,男女一過“性”轍就沒戲了,過轍就是屏蔽就是絕緣,男女要沒了性是真沒勁,你大爺的,絕對白活。不過也好,潘興閑也閑著,有功夫琢磨哲學不如抱個洋妞兒啃啃。看得出珍妮佛真喜歡他,今天這頓飯可不便宜,一擲千金哪,她從沒請我到這兒來過,壓根兒沒聽她提過。既然如此何不順水推舟成全他倆。來來來潘興,人家珍妮佛專為感謝你替她開鎖,請你看美女吃大餐,我可沒這福氣,你得敬敬人家珍妮佛,咱趕緊滿上,交杯酒走起來,哎哎哎沒介個沒介個,咱是誰,潘大仙哪,不能丟大仙的份,干杯不能養(yǎng)魚這是規(guī)矩,來來來走著走著。
養(yǎng)魚,誰養(yǎng)魚?
別問了珍妮佛,你不懂。
不懂你告訴我,誰養(yǎng)魚?
哎喲喂,誰都沒養(yǎng)!
那你怎么說養(yǎng)魚?
我估計珍妮佛是喝大了,嗓音高了一個調門兒,可勁兒瞎攪和。問題是中英文有時沒法互通,意思通了感覺也通不上。我好說歹說,總算把“養(yǎng)魚”表達清楚。好么,這下崴了,珍妮佛跟受病似的,學會后嚷嚷了一晚上,人家一舉杯就說不能養(yǎng)魚,她還創(chuàng)造發(fā)展,非說看見魚在游,鱈魚鱸魚三文魚,好幾條呢,令人忍俊不禁。酒喝到這個份兒上才算杠上開花,看著滿屋的大胸脯子頗有酒池肉林的快感。當年富可敵國的石崇也就這點意思,現在進步了,人人都能當石崇,發(fā)展是硬道理,當石崇不也硬道理么?
借三分酒勁兒,三分不止,珍妮佛得有五六分,她來不來就不許養(yǎng)魚,哪有這么喝酒的?她問潘興,興,我沒明白,密碼是怎么破譯的,你告訴我我讓你看我的還不行?我靠,趕緊著潘興,還琢磨什么呢你!看來潘興也沒少喝,目光四濺,一聽珍妮佛要給他看那個眼神剎地拐過來,撇撇嘴說,這個吧,所有密碼都從零設置,回零后的腔體就是密碼位置。什么什么,什么腔體?珍妮佛叫起來。潘興露出一絲謔笑,他挑逗珍妮佛說,先上酒養(yǎng)魚,再“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瞧瞧才告你。好家伙,鬧半天他也會犯壞,男人都他媽一個屌樣兒。這下可把珍妮佛懟住了,她看我又看潘興,手搭在衣襟上只差呼啦。我馬上說打住打住,兩口子的事與我無關,我去方便一下。咱是場面人,這局面不明白嗎,珍妮佛的波濤屬于潘興,命中注定與我無緣,公開了今后讓潘興面子往哪擱?
夜幕漸濃,窗外是港灣,燈火映在水面上像扯碎的女人睡衣,泛起曖昧的光澤。不知何處飄來貓王那首《無愛的女人》,穿過女侍們誘人的酮體,散落在迷茫的遠方。我回來時珍妮佛正跟潘興談論著什么,估計該看的已經看了,喝酒要的就是盡興,讓疲憊的尊嚴靠邊兒站,只有酒精能剝去世俗偽裝,拋開對規(guī)則的敬畏進入本色空間,看個奶子算屁呀,這才到哪兒???不有這么種說法嗎,如果女人讓你摸她臉就肯定答應跟你上床,這是個重要標志,摸臉都能上床何況摸奶乎?
當我走近時珍妮佛向我招手,胖子胖子,我正跟潘興說“鎖匠俱樂部”呢,我不跟你提過嗎,潘興你聽胖子給你講講。鎖匠俱樂部?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線索,沒錯,的確有這么回事,去年在國際留學生街坊節(jié)上,主持人是國際留學生辦公室主任薩雷斯,珍妮佛還露了一手,當場打開幾把同學們帶來的鎖頭,贏得陣陣喝彩。事后野餐會上我拍她馬屁,你個小娘子真了不起,有兩下子呀!沒想到她反倒不高興了,什么小娘子,女的怎么了,你怎么跟鎖匠俱樂部一個腔調,就知道歧視女性!懟得我一頭霧水。隨后她向我解釋了關于鎖匠俱樂部的情況,可當時環(huán)境嘈雜我又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想跟她起膩,所以只聽了個大概。我印象里鎖匠俱樂部源自歐洲古老的手藝人行會,那時的行會都有反宗教色彩,甚至是神秘的地下組織,比如共濟會,至今仍在很多地方存在著,紐約就有鎖匠俱樂部。據說他們一貫歧視女性和少數族裔,只收男不收女,更不收有色人種,聽珍妮佛的意思是,她想參加鎖匠俱樂部一直未能如愿,頗感憤憤不平。我當時還問她,不讓參加算毬,反正又沒什么好處。珍妮佛重重瞥了我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胖子,他們經常和政府合作干大項目,好多鈔票呢。說著用大拇指碾過食指,做出點現金的樣子。
想到這兒我冒出一句,不是說他們有種族歧視嗎,能讓潘興參加?聽到這話潘興眼皮一跳。珍妮佛馬上搶過話頭,參不參加無所謂,能跟他們合作就足夠了。合作,他們那兩下子能跟潘興比嗎,想占便宜吧?不會不會,他們也有非常出色的手藝人,你們看新聞了嗎,里根總統(tǒng)秘密向伊朗銷售武器的丑聞,諾斯中校有罪的證據是一份傳真,被鎖在一只英國畢索式保險柜里,那可是全世界最難打開的保險柜,據說中間有道密碼是逆向設置的,聯邦調查局正是靠他們才破解的!我跟潘興一愣,四目相視露出興奮神采。你你你再說一遍什么式?畢索式呀。這樣吧珍妮佛,咱喝一個,為畢索式干杯。干嘛為畢索式干杯?先干了再說,不許養(yǎng)魚哦。當大家杯空酒盡,潘興剛想說什么被我一把按住。你別言語讓我來,鬧半天他們也就畢索式這兩下子,我現在是你的經紀人,想跟潘興合作得先和我談,價碼低了絕對沒戲。親愛的珍妮佛同志,就你說的什么狗屁畢索式,那是潘興十六歲的活兒。什么叫十六歲的活兒?他十六歲那年就打開過!珍妮佛一聽嗷地叫起來,滿臉緋紅。真的嗎興,你絕對太性感了!說著抱住潘興的頭一頓狂啃,連路過的女侍們都不禁駐足,白花花的胸脯在我眼前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珍妮佛可勁兒撩騷,卻沒注意到潘興的眼神正從剛才的“興奮”漸漸復原,如果剛才是十,那么倒計時,十,九,八,七,已重返二三之地。他有些躊躇,大概對女人香吻的回味牽制了他的表達,不過我知道這個人是憋不住的。果然,他緩緩說道,我對畢索式早沒興趣了,對你說的那些人也沒什么感覺,我只想盡快拿到學位回去陪母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伯母多大年紀?七十多了。為何不把她接來?珍妮佛也問。這句話讓潘興面露遲疑,他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一飲而盡說,我母親是加州理工的化學博士,“珍珠港事件”后因為會說流利的日語被當作日僑關進集中營,她發(fā)誓再不來美國了!有這事?大家愕然。我估計潘興聊這些是為轉移話題,珍妮佛卻不依不饒,死命般地把潘興轉移的話題又拉回來。誰說畢索式了,哪那么多畢索式呀,你們聽說過“卡達菲魔箱”嗎?卡達菲魔箱?卡達菲當年從蘇聯某加盟共和國弄到兩枚核彈,蘇聯怕美國誤解,就把開啟核彈的手提箱偷出來交給美國,俗稱卡達菲魔箱,卡達菲為何不敢宣布擁核,因為箱子丟了,這只箱子由阿拉伯工匠精心打造,保險系統(tǒng)設計獨特,十年來一直無人能打開它。你想讓潘興開卡達菲魔箱?怎么樣興,有興趣了吧?等等等等珍妮佛,先別管興趣,錢呢,你得把錢說清楚???錢不是問題!珍妮佛自信地答道。
珍妮佛最后這句讓空氣有些停滯。錢這個東西往往如此,容易談比費勁談更難以置信,會誘發(fā)新的疑點。潘興問,既然是國家機密,怎么會落到你們手里?沒錯,靠譜嗎珍妮佛同志?當然靠譜了,你們不在圈兒里,圈兒里這是公開的秘密,聯邦調查局為此還懸過賞呢。哦,是這樣?我跟潘興再次感到意外。照這么說,你別是拿臭街的玩意兒找我們尋開心吧?怎么說話呢胖子,什么叫臭街呀,我相信潘興有真本事才把賺錢的機會拿出來分享,不感謝我也罷,干嘛惡心人哪,想干干不想干拉倒,沒見過跟錢有仇的,估計你們也就小打小鬧見不得大世面,哎,不對呀,開鎖的是潘興你攪和什么呀臭胖子?還我攪和什么,我是他經紀人知道嗎?噢,你是他經紀人,那我還是他女朋友呢?說著珍妮佛一把摟住潘興,你就說干不干吧興?好么,潘興喝酒臉都不紅,被女人一摟臉倒紅了。他揮揮手打著圓場,不是,我是說,這“卡達菲魔箱”不會開到半截兒炸了吧,別錢沒掙著小命兒搭里頭,我還得回國伺候老太太呢。開十年都炸不了,早就沒事了!這話也對。潘興似有若無點點頭。興,這么說你答應了!我愛死你了,啦啦啦啦啦,氣死你呀,臭胖子呀,說著珍妮佛又抱起潘興的腦瓜子狂啃。這次潘興一點兒沒掙扎,假裝的都沒有。
謝贈生 云山疊嶂
我這人吧,什么氣都能受,就受不了過河拆橋。珍妮佛聽上去是開玩笑,拿我找樂兒,我心里可是舊恨新仇,這口氣實難下咽。嘛事就怕熗火,此刻我滿肚子都是天津人罵街的話,介貨,介不夠奏兒的,介是要找倒霉呀,當年我混天津衛(wèi)那前兒,大耳貼子早掣逼虧的了,管那干嘛??墒遣恍邪。郛吘篂榱伺伺d,怎么好直接叫板?這么著,我惡心惡心她,讓她不好受。行行行珍妮佛,你牛,說這么熱鬧,哪呢卡達菲魔箱,東西呢,你別是老頭兒穿老婆兒鞋,愣提吧?老頭兒為什么要穿女人的鞋?問你呀?問我,他穿得上嗎?你就別問這么多了,潘興不說了嗎,漫說卡達菲魔箱,撒切爾魔箱都沒問題,你倒是把家伙亮出來呀?我賭到底珍妮佛搞不定,明擺著,卡達菲的事兒都輪到一個實驗室輔導員管,誰信哪?可萬沒有想到的是,珍妮佛并未回答我,她一屁股從座位上站起,你們等等我,我去打個電話,說罷轉身向餐廳門口的電話間走去。
這一下搞得我和潘興面面相覷,他瞅我我瞅他,心里沒底。我堅持認為珍妮佛沒大戲,不管你信不信潘興,我反正不信,冷戰(zhàn)都搞到女人石榴裙下了,她以為是拍《來自北方的愛情》哪,你潘興成詹姆斯邦德了。潘興面露尷尬,他幾乎喃喃自語道,我其實在法國聽說過這個組織,他們還聯系過我,當時正趕上論文答辯就沒理睬,誰想到美國也有。你說什么,既然你聽說過剛才為嘛不吭聲?我,沒好意思打斷她,再說我只聽說沒見過,誰知是不是一碼事兒,看來還是沒繞過去呀。潘興這話耐人尋味,我正琢磨,只見珍妮佛風風火火大步流星走回來,她面色持重,咱們趕緊走吧,人家等咱呢!人家是誰?鎖匠俱樂部啊。你是說鎖匠俱樂部等著見我們?是啊。就為開卡達菲魔箱?對呀。嘿,我這暴脾氣,今兒還真打眼了,刮目相看哪珍妮佛同志!我回頭問潘興,兄弟,出來走幾步?潘興看我又看她,行吧,咱先把杯中酒干了。對對對,干了干了,不許養(yǎng)魚??!
今晚誰都沒少喝,酒池肉林么,估計此刻也全醒了,否則不會半天不言語。珍妮佛只顧開車,沿著連接長島南北兩端的一三五號高速一路向北,虧的沒遇到州警巡邏,她肯定超速了。紐約限速是五十五邁,約九十公里,她起碼八十邁了,這要給逮著,讓她吹喇叭測酒精含量,非進去不可。窗外燈火奔涌流走,像失重的流星雨散落身后。我覺得有點兒悶熱,珍妮佛的車空調也不靈,那個年代的車空調都不靈,開窗吹得慌不開又熱,進退維谷。潘興凝視著前方,我發(fā)現他屁股沒坐全,只屁股尖兒挨著座位。這怎么行,又不是赴刑場,赴刑場又怎么樣嘛!我說珍妮佛同志你悠著點兒,急什么呀?人家等咱呢!我知道他們等著呢,我們潘興就這么大譜兒,讓他們等著,有嘛?聽到這話潘興的屁股尖兒落了下來,胖子說得沒錯珍妮佛,你慢點兒開。大家就這么說著閑話,車子下了高速,鉆入一條蜿蜒的林中小徑。長島這個地方樹林密布,基本上都是二戰(zhàn)后靠人工種植的。很多社區(qū)公路埋在高聳的林間,尤其晚上路燈不足,借著月光,凸顯幽靜神秘。這里是小動物的天堂:松鼠,浣熊,野兔,旱獺,有的地方還有鹿,上次我?guī)伺d去參觀美國詩人惠特曼故居,回來路上就撞到一只鹿,咣一下動靜很大,它倒下后又躥起來跑掉了。不知它后來會不會死,為此我糾結了很久,我堅信它肯定能挺住,我家過去養(yǎng)的貓被汽車碾成片兒都活了過來,動物不怕內傷,人不如動物。
這時汽車駛進一個四周有圍墻的巨大院落,像這么大的院子并不多見,在一座白色殖民式建筑前停下,上面有塊名牌:都鐸鎮(zhèn)歷史學會。這個都鐸鎮(zhèn)我略知一二,據說曾是亨利都鐸后人的封地,都鐸王朝始終與羅馬教廷不睦,加上伊麗莎白一世終身不嫁沒有子嗣漸入末路,連皇室后人都跑到北美這片蠻荒之地茍且偷生,興衰啊。
可奇怪的是,我們未能登堂入室,而被引入直通地下室的一扇小門,上懸一盞珠黃色燈火,如果沒猜錯,燈座肯定是紫銅鑄的,時光經久,上面泛起經典的綠色,青銅時代的青字便來源于此。突然,門打開了,室內的燈光格外刺亮,我們剛來自黑夜,被晃得睜不開眼。而當一切落定,擺在面前的竟是只巨大的保險柜,和一個身穿背帶牛仔褲,長著茂密紅胡子的白種男人。誰是潘興?我。請打開這只畢索式保險柜。不是,你誰啊,不說卡達菲魔箱嗎,怎么……我話沒說完只見他伸出手掌擋住我的視線,你不要說話,潘興先生,請打開它!我這才發(fā)現珍妮佛不在身旁,原來她并沒隨我們走進這間屋子。潘興看我,又回頭瞅瞅緊閉的房門,屋里只有我們三人,關鍵是,墻角一側夸張似的擺著一副槍架,上面有幾支烏伯式沖鋒槍??諝膺鄣啬郎聛恚谑桥伺d默默上前,他先用一只手捂住數碼盤上方,另只手開始緩緩轉動旋鈕,同時有意用身體擋住他人的視線,紅胡子側身一點兒潘興便挪動一下。幾十秒過后,不到一分鐘,從背后看,只見潘興的雙手往身體兩側一垂,明顯停止了工作。我納悶兒,是開開還是沒開開?。颗伺d慢慢低頭轉身,然后猛一下抬頭,我發(fā)現他的目光深邃明亮,自信中透出一絲嘲諷,與剛才酒池肉林中的他判若兩人。他直逼紅胡子的瞳孔,你為什么把第三道碼環(huán)卡死了?你說什么?你為什么把第三道碼環(huán)卡死了?我,我沒有啊?你為什么把第三道碼環(huán)卡死了?我不明白你說什么?你從里面把第三道碼環(huán)點了膠水,對不對?我我我沒有啊……從我眼前走開,你走開,太下三濫了!潘興的吼聲發(fā)自深喉,亮度不高卻極震動,像貓狗護食發(fā)出的嗤嗤聲。他拉起我的手,胖子咱走。說罷頭也不回開門而去,我負責斷后,生怕紅胡子抄槍??斓酵\噲鰰r珍妮佛追上來,看來她一直守在門外,發(fā)生什么了興,胖子你說話呀,怎么回事?
我沒吭聲,因為我的確沒弄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轉天我整了幾個菜給潘興壓驚。老三樣,龍蝦沙拉,姜蔥龍蝦,再包點兒三鮮餡兒餃子,大單兒的龍蝦可勁兒招呼,配上碎豬肉和炒雞蛋,大蔥香油,淋上些花椒水,這可是我姥姥的家傳秘方,天津人的餃子舉世無雙,沒得比。酒還是小二,小瓶二鍋頭,外加幾瓶啤的,這可有講兒,酒上三巡人必叫渴,這時啜上幾口冰鎮(zhèn)生啤,解渴醒腦,微醺不醉,潘興專好這口兒。我跟你說,潘興真不是凡人。如果當初佩服他的天分,打都鐸鎮(zhèn)回來后我更敬重他的凜然大氣。你以為紅胡子大老美那么好對付,體積有我倆大,背后就是烏伯式沖鋒槍,設身處地啊同志們,平時我這人嘛都不在乎,混不吝,可當時心里也七上八下,心說這不好萊塢大片嗎,這不《教父》嗎,米拉斗西拉斗拉西拉發(fā)嗖米,米拉斗西拉斗拉西拉發(fā)米來,怎么玩兒真的了?再看人家潘興,目光如劍直刺心房,一下就把對方鎮(zhèn)住了,個兒大管屁用啊,勇氣來源于對人的洞察力,自信取決于對自身的評價,人和人比的不是力氣,而是誰的信心強大。潘興只要一沾開鎖就一覽眾山小,此刻他就是玉皇大帝,“從我眼前走開,你走開”,你聽聽,這是下命令,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命紅胡子等一干鳥人流放寧古塔,欽此。怎么樣,他就得閃道,眼睜睜看著潘興揚長而去,根本不帶你丫玩兒。這種魄力還能有誰,除了潘興別無分號。
待潘興酒酣耳熱,小臉兒喝鼓了,表情也放松歸俗了,酒這東西很奇妙,甭管君臣父子,三杯下肚全拉齊,按哥們兒論。到這個火候兒我才憋不住問他,兄弟,我的好發(fā)小兒耶,怎么回事,什么碼環(huán)呀膠水啊,至于發(fā)這么大火嗎?潘興仰脖兒干了杯中酒,面對窗外跟我叫了句板:好大雪雪雪雪雪!好么,林沖發(fā)配,雪夜上梁山,我這才發(fā)現窗外真飄起了雪花,飛飛揚揚。長島這地方初春下雪不稀罕,還有陽歷六月下雪的呢,竇娥冤不冤不知道,六月雪先飄起來再說。潘興兄弟,怎么還叫板哪,哪那么大委屈呀?嗨,胖子你是有所不知呀!接下來聽他一掰扯我才明白,原來開鎖這行是有規(guī)矩的,全世界都差不多,憑的是本事,就像在大西洋城賭百家樂,靠的是經驗判斷。凡有手藝人的地方就有較勁的,明爭暗斗看誰本事大,當年不為爭口氣潘興也不至于進局子呀。爭歸爭鬧歸鬧,講究的是真材實料真家伙。最怕就是暗中使壞,什么塞小米兒的,點膠水兒的,最缺德的就是點膠水兒,專對保險柜的多層密碼鎖。保險柜的密碼一般分三層,用不同的碼環(huán)調整彈子的位置。如果在碼環(huán)上點少許膠水卡住碼環(huán),一使蠻力會將里面的彈子震下來,于是又錯過一次循環(huán),讓開鎖者當眾出丑。這跟賭百家樂暗中換牌一樣,點兒亂了,再有經驗也白搭。要不潘興怎么罵他們下三濫呢,這都是最齷齪最卑鄙的雕蟲小技。
沒想到老外也這德行。
你說多惡心,多叫人失望吧。
那卡達菲魔箱你還開嗎?
這路人哪敢沾,殺你的心都有。
沒錯,甭搭理他們。
我們哥倆邊喝邊聊,天色已暗下來。剛才的雪花早不知去向,換來的是幾抹初春的淡淡殘陽。春天的落日與秋天不同,秋天的是豐滿熟女,只有熟女才懂得風情萬種。小丫頭不行,小柴火垛子,未解風情,與秋日夕陽的燦爛完全兩碼事,燦爛重點在爛,熟得滋溢,而小丫頭更像此刻的晚霞,單薄骨感,懵懂初開,羞羞答答,稍縱即逝,女孩兒都是稍縱即逝一夜間長大的,春日的黃昏正如是,一天一個樣,越來越惹人顧盼。
必須的,我們自然聊到珍妮佛。哥們兒,那倆大波你?著啦?潘興莞爾一笑,來來來胖子咱走一個,走著。那可是超級木瓜奶,夠瓷實的吧?你真沒見過嗎胖子?嘿,說什么呢你,兄弟妻不可欺,你的女人哥哪能沾哪。說完這句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知道不可欺還問,跟咱有關系嗎?該話題就此打住,我發(fā)誓再也不談珍妮佛的大波,天下奶子各型各色,有長得一樣的女人,卻沒有長得一樣的奶子,你忙得過來嗎?潘興顯然未留意我的神情變化,仍意猶未盡地問我,你說這珍妮佛什么路子,怎么認識這樣一幫人,別是黑社會吧?那倒不至于,她就一美國大妞兒,愛張羅事兒,給人家吹喇叭抬轎子,那天晚上人家不是沒讓她進屋嘛。倒也是。潘興感嘆道。我看出潘興這點兒小心思,他這人吧,剛才還夸他英氣逼人,那是沾開鎖,除此之外磨磨唧唧像個孩子。我干脆挑明他,兄弟你是不是不敢上珍妮佛啊,管那干嘛,打一炮再說呀,不參與卡達菲魔箱是對的,風險忒大,但珍妮佛都不上你也太過了吧?不是,我怕她跟卡達菲魔箱扯不清,卡達菲魔箱我是堅決不再參與,她要牽扯其中豈不啰嗦?你多慮了兄弟,她是佩服你喜歡你這個人,一旦上了床她還不聽你的,你不沾卡達菲魔箱她還能吃了你,今天怪我,應該把珍妮佛叫來一塊兒喝幾杯,說清楚不就完了嗎。潘興點頭稱是。我一看表,快九點了。要不我打個電話,九點晚什么晚?話音未落,只聽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著珍妮佛的喊叫憑空而起。臭胖子你在在家嗎,我看你車在樓下呢,潘潘興在嗎,他他怎么樣,你開門哪胖子。我跟潘興一愣,我對他說,這就是命兄弟,今晚你要不上珍妮佛天理難容,非折陽壽不可!
打開門我倆整個兒一傻,只見珍妮佛拎一個兩斤裝大酒瓶子,約翰瓦克,經典蘇格蘭威士忌,蓋兒是打開的,她看去云鬢凌亂,酥胸微啟,香水與酒氣的混合匯成致命誘惑力,轟一家伙,讓渾身上下所有能豎起來的都豎起來,比如汗毛頭發(fā)和那個,只想一攬入懷親她摸她吃她,置人倫榮辱于天外。女人不能沾酒,不可以啊,可怕呀,卓文君楊貴妃李清照,那些胡姬們哪,你們讓男人念叨了上千年,至今無法釋懷,世界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可歸根結底是女人的,你們風騷萬種正在發(fā)情期,多少小命兒心甘情愿死磕在你們身上。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一分鐘,只有呼吸沒有語言。潘興怎么想我不知道,這哥們兒空靈怪異,要是我,此刻一個大背挎,扛肩上床辦大活,根本無需說話。我覺得我背挎動作都要做了,側身抄胳膊一低頭嘩就上肩,可是不行啊,心字頭上一把刀,這份兄弟情義豈能毀于一旦。喲呵,這不珍妮佛同志嗎,你怎么了這是,快進屋。
意外的是,珍妮佛一進門就哭起來。她開始想朝我撲,女人哭泣不都愛找個肩膀靠靠,因為我站前面潘興在后面。一看這架勢,我趕緊把她往后面讓,于是就落在潘興的懷里。潘興這哥們兒也是,情商有問題,也不說趁勢攔腰抱住,卻把她扶到桌邊坐下來。誰惹你了珍妮佛?潘興問。他們都罵我!珍妮佛哭訴道。誰呀,那個紅胡子嗎,他憑什么罵你?他們說我?guī)硎裁磥y七八糟的人,瞎耽誤工夫。還我們亂七八糟,他們才下三濫呢,跟我玩兒這套點膠水的把戲,拿我當什么了?潘興又要火大。而珍妮佛試圖解釋道,興我想你恐怕誤會了,會不會時間太久碼環(huán)生銹才打不開?碼環(huán)絕不可能生銹,畢索式的碼環(huán)是銅錫鎳合金的,根本不會生銹,永遠不會生銹,蒙誰呢?所以說呀,我一再告訴他們你很了不起,肯定能打開卡達菲魔箱,興你給我個機會好嗎,否則我抬不起頭來,你就幫幫他們吧?抱歉珍妮佛,我估計你會替他們說情,可沒想到這么快,我無法與他們共事,做人的底線不能破。興啊,你這么固執(zhí)對自己很不利的呀。珍妮佛說著又哭起來。
自為方便他倆交流,打珍妮佛進屋我就躲在廚房。廚房與飯廳之間沒有隔墻,開放式的,所以他們說話我全能聽見。你說這個潘興,太犟了也,人家都海棠醉日梨花帶雨了也不憐香惜玉,連句軟話都沒有,泡過妞兒嗎你?這種情況我不得不說兩句,否則床沒上成再打起來不全砸了。珍妮佛你別難過了,我本想給潘興壓驚,正說給你打電話你就從天而降,不緣分嗎。這么著,今兒咱不養(yǎng)魚,我教你劃拳怎樣?什么是劃拳?就是根據酒令,看兩人出手的數目能否對上,誰對上誰贏,輸的罰酒一杯。珍妮佛臉上露出微笑,剛好接住眼角流出的最后一滴淚水。那好,咱先把酒令熟悉一下:一張床,兩個人睡,三更半夜,四下無人,五條腿,流出來,騎上去,拔出來,揪成一團,濕了一大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全有了,明白了嗎珍妮佛同志?明白。你還別說,珍妮佛學挺快,看來干這個她在行。先跟我比劃,為逗她樂我當然讓著她,一高興她贏了也喝,這傻丫頭。又跟潘興對陣,鬧半天潘興開鎖大牛,劃拳真比不上人家珍妮佛。倆是輸了喝贏了也喝,我這邊又包餃子又做菜,緊著供應他倆。好么,這小氣氛給你整的,嗷嗷叫。趕最后我開始拾掇了,聽著聽著怎么沒音兒了?扭頭兒一看,得合,倆人都醉得快睡著了。你大爺的,我要的就這效果,吵個屁啊吵,一醉解千愁比什么不強,管那干嘛?我把他倆挨個兒扶到我床上,鋪的鋪蓋的蓋,關燈捎門,這才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嘆了口氣。
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后面的事兒我就管不了了。第二天他倆離開時我還在客廳沙發(fā)上蒙頭大睡,其實根本沒睡著,我能說什么,在我床上“入洞房”,我這個哥哥夠意思的吧。我是又洗床單又洗被子又洗枕頭,就差連床墊兒都洗嘍,他倆也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禍禍得一世界,你說我看著什么心情,這是要氣氣氣死我呀!老實講,世界的事兒不能光指望明白人。潘興明白,明白人就愛講原則講底線,大千世界變幻莫測哪那么些原則底線啊,解決問題還得靠像我這樣的俗人。甭管你信不信鎖匠俱樂部,無論你開不開卡達菲魔箱,先把小肉體結合上再說,七情六欲才是硬道理。你得把人放在具體的利益關系中,解決問題的辦法就自然導出了。老話兒怎么說來著,什么活水來著,為有源頭活水來,嘛是源頭,嘛叫活水,就是生猛的男女關系,根本上的利害關系,一切都打這兒化出,往西說荷馬史詩,往東說春秋戰(zhàn)國,一根兒雞巴打天下。
所以說自此我不能太摻和他倆的事兒,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再瓷的關系也難免出現分歧,到時候好像咱圖他什么。比如說經紀人這事兒就不能再當真。雖然潘興一再表明不參與卡達菲魔箱,那是啪啪啪之前,以后不好說,將來如果變戲,人家珍妮佛也比咱近得多,沒法比,這我想得很明白,愛咋咋不往心里去。過去潘興幾乎天天我這兒吃,龍蝦小二管他夠,這些日子很少見他人影兒,也不知他吃嘛,就他那副中國下水,玲瓏塔塔玲瓏的腸胃,但愿珍妮佛伺候得了他。我瞅見珍妮佛的車有時停他樓下,潘興有駕照沒車,出出進進過去跟我,現在肯定找他“媳婦兒”唄。還有他那身中山裝,我想珍妮佛伴隨潘興左右,三親六故到處溜達,估計他這身行頭恐怕也得換換了,真夠難為他的。所有這些活思想老在我腦子里瞎竄悠,有時我獨坐床前,望著天上的明月光會莫名地感慨,刨去同性戀不表,男人之間再好也就那么回事兒,女人來了一桿下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結不結婚不重要,那也得算嫂子弟妹,就得敬而遠之,不是你敬人家遠之,是人家敬你遠之明白嗎?
還好正趕上期中考試,這學期我有兩篇期中論文要交,一門系統(tǒng)工程一門環(huán)境經濟學,都是五字頭的課。美國大學的所有課程均統(tǒng)一編號,五字頭的課是開給研究生的高級別課程,難度較大。比如系統(tǒng)工程這門課,魯本斯教授就一神經病,他號稱是尼德蘭畫家魯本斯之后,畫家魯本斯同時也是安德衛(wèi)普的外交家,必隨和通達之人。而這個魯本斯教授絕對基因突變了,標準虐待狂,一篇期中論文的閱讀量高達十六本書,我打死你我!前段時間光顧跟潘興珍妮佛瞎惹惹了,外加出海打工,一本書也沒讀,動都沒動,這可怎么好,天津人講話介是要崴泥呀!我此刻最要命的就是心情,非常緊張,連句多余的話都懶得說,誰也不想見,恨不得從世界上消失才好。那天在走廊上遇到珍妮佛,本想一低頭過去,她卻喊我,胖子胖子,你好好勸勸潘興吧,他就不肯開卡達菲魔箱,多好的機會,他這么犟弄不好會吃虧的呀!珍妮佛說話時激動得渾身顫抖,尤以上半部為最。我一聽頗感意外,心說小肉體都結合了還沒搞定卡達菲魔箱,你珍妮佛也忒沒用了,我怎么勸哪,潘興這人一根筋,你說都不管用我說能管用嗎,估計誰勸都不好使。不過我嘴上還是應和著她,沒問題你放心吧,改天我一定跟潘興說。而恰好就在幾天后,我隔著馬路看見潘興和珍妮佛,他倆一前一后,潘興在前珍妮佛在后,好像沒有什么互動。我還琢磨,怎么了這是,吵架啦,關系難免磕磕碰碰,利益杠上原則,再超級的丁香奶也白搭。要按往常一塊兒混那會兒,我還能用世俗的善意幫他們排解排解,可現在潘興也沒跟咱提呀,我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勁兒啊。眼瞅著他倆的身影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小螞蟻消失在路的盡頭,算毬,愛咋咋吧,兩口子的事兒斗而不破沒嘛大不了的,用得著咱人家自然會找咱,還是趕緊忙期中論文吧,十六本書耶。
這些日子我天天學校宿舍兩點一線,沉淪于論文寫作??荚嚢盐业纳钅坛蓹C械模式,必須按預定的程式運轉。生活本身都具有這種特性,好像我們創(chuàng)造生活,其實被生活所創(chuàng)造,所有喜怒哀樂不過是程式運算的結果而已。當然這么說并不全對,起碼藝術家作家還在超凡脫俗拼老命抵抗著世俗。此外還有心靈,真性情是綿綿不絕的,看不見摸不著卻勃動有力,比如我自己,心情再緊張還是放不下潘興,你說這個卡達菲魔箱開還是不開,如果我碰到他提不提呢?還有珍妮佛,把她推給潘興到底對不對,如果對,他怎么倒更沉默了呢?這些思緒都讓我揮之不去欲罷不能。此時已夜深人靜,初春的夜風依然嗖嗖響動,刻薄陰冷,讓人更感孤單。我放下手中的書,讓十六本書先滾一邊兒去,對窗遠望不禁一聲輕嘆,潘興啊,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喲。
這時,電話突起,是潘興,說馬上過來。
潘興深夜造訪從未有過,不知為何我竟沒覺得奇怪。把他讓進屋時,我能感覺出他好像在微微顫抖。他仍穿中山裝,顫抖讓他的中山裝擰成一團,正失去原有的品味。這種衣服看似簡單,就像喬羽劉熾的歌曲《一條大河》,聽著簡單實則不然,很多貌似簡單的東西都不簡單,比如中山裝,只有充沛的靈魂才撐得起來,任何自卑猥瑣都不適合這種風格。此刻的潘興看去有幾分猥瑣,不是衣服,不是,肯定是穿衣服的人攤上事兒了。
窗外夜風依舊,把樹枝鼓出嚶嚀。按說四月不該這般料峭,搞愛情的都喜歡“人間四月天”,可千萬別在長島。四月在長島搞愛情一定多穿點兒,尤其人約黃昏,凍感冒不是鬧著玩的。我本想問潘興到底嘛事?想想還是等他先開口,他這人各色,不想說問他也不說,想說自然會坦言相告。于是我問,兄弟,這么晚了哥給你做點夜宵吧,有現抓的龍蝦,給你來碗龍蝦熱湯面?潘興點頭,他的點頭看著跟搖頭很像。我趕緊蔥花熗鍋,不熗鍋的熱湯面我無法忍受,像溫吞水,你說南方人怎么不愛熗鍋呢?等我把面條、筷子、小二、餐巾紙,樣樣擺在他面前,只見潘興遞上個信封。這是怎么檔子事兒?潘興灌了口小二,示意我自己打開。好么,這一看不要緊,我才明白潘興為何這副窘相。信是國際學生辦公室主任薩雷斯簽發(fā)的正式文書。這人我記得,去年國際留學生街坊節(jié)上就是薩雷斯介紹珍妮佛給大家做開鎖表演。他五十來歲不茍言笑,據說他太太有一回醉酒,說薩雷斯做愛都繃著臉。這路人肯定非性情中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果然,薩雷斯寫道:
親愛的潘興先生,
感謝您提出延續(xù)學生簽證的申請。根據移民法第某條某款,并根據本校關于外國留學生簽證申辦的相關程序,我們發(fā)現在您的申請文件中,缺失關于您來美前在居住國時的無犯罪證明。您須在30個工作日內將此文件補齊,否則我們無法批準您的申請。您的學生簽證將于本學期末終止,您必須在簽證過期三十天內離開美國。
特此通告。
您的薩雷斯
紐約州立蘇??舜髮W國際學生事務辦公室主任
讀罷我頓感困惑,這是,介你媽嘛玩意兒,能么回事?我一急天津話冒出來。我這個人兩條必說天津話,一是著急,二是喝高,只要沾一條天津方言脫口而出。潘興一聽我的提問更焦躁了,他咕嘟干掉整瓶小二,他是嘛意思胖子,嘛意思?潘興扽著我胳膊不停搖晃,無助得像個孩子。我,我從沒聽說過什么無犯罪證明啊,咱倆幾乎同時申請延期學生簽證,怎么沒人找我要這破玩意兒呀?我困惑得自言自語。潘興一聽更加緊張,兩眼睜得很大,眼大無神一片空蕩蕩。這并不是我倆無能,所謂“無犯罪證明”在美國上世紀八十年代根本不流行,除非特殊情況,一般學生簽證延期不會被要求提供此種證明,這是“九一一”恐襲事件后才出現的移民文件新常態(tài),所以潘興問我我也一頭霧水。就在冥思苦想之際,只見潘興把嘴湊到我耳邊,這屋里并無他人,不至于呀?他猶疑地問我,胖子你說實話,我進局子這事兒你跟誰提過嗎,比如珍妮佛?
聽到這話我心里咣啷打了個顫,這才明白為何他并未在事發(fā)第一時間找珍妮佛,而是跑到我這兒,因心存大忌無法與他人分享。想到此我更加糾結,我分明記得那次跟珍妮佛抖機靈提到過此事!哎呀,胖子你這張臭嘴喲,這可如何是好???不對,我定神再一琢磨,珍妮佛是跟你結合的小肉體耶,身上吸收著你的能量信息,怎么會出賣你,絕對不可能!這樣一想我開始鎮(zhèn)靜下來,雖說我不該滿嘴跑火車,但肯定并未造成無可挽回的嚴重后果,既然如此說跟不說沒什么區(qū)別,如果此時認賬必會加重潘興的焦躁不安,后果不堪設想,不如死扛到底堅決不承認為好,拖一天算一天。
沒有啊。
再想想,真沒有?
廢話,絕對沒有!
說這話時我心里使勁兒憋著氣,不讓這口氣泄了。我再說一遍潘興,絕對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你不提這茬兒我早忘了,再說這對我有嘛好處,我不也進去過嗎?我死盯著潘興的瞳孔不眨眼。那可怎么辦呀胖子,我肯定開不出證明,三十天一晃即過,那可怎么辦呀?潘興急得像狗一樣來回遛達,邊溜達邊搓手,看得我眼暈。我有什么辦法,美國這么大,兩三億人口咱認識誰誰認識咱哪?說來說去能過上話的也就珍妮佛,要不找她合計合計?想到這兒我問潘興,兄弟你給哥兜個底兒,你跟珍妮佛關系咋樣?就那樣。什么叫就那樣,你不早把人家操翻了嗎,奶子也吃了?一聽這句潘興愣還臉紅了,磨嘰半天說了句話讓我氣結:吃過,挺瓷實的,乳暈還挺大,我就喜歡乳暈大的。歐買嘎,我簡直瘋了,死到臨頭誰問你這個了兄弟,既然你倆相好,能否找她商量商量呀?你說找珍妮佛商量這事?對呀。不行不行,我進局子這事誰都不能說,永遠不能說知道嗎?廢話,哥還不懂這個,珍妮佛跟薩雷斯熟,咱就問問如果時間來不及怎么補救,這總行吧?潘興臉上泛起光澤,雖然微弱,還是把他陰暗的面孔映得有了亮度。她跟薩雷斯熟?肯定啊,上次國際街坊節(jié)薩雷斯介紹她做開鎖表演的呀。也好。潘興喃喃。那你就別抻著了,趕緊找她聊聊去?。课叶卮俚?。讓我自己去?多新鮮吶,剛才還說人家乳暈大,我又瞧不見,你正好以此為由連吃帶摸一套大活,然后再談正事兒,不搭不配穩(wěn)拿呀這是。我話音未落潘興猛烈搖頭,說不行,非得讓我陪著他,搞得我無可奈何。我當然沒問題,咱心里有愧巴不得幫上忙。要不這樣吧兄弟,大家都忙,為節(jié)省時間我來安排,就在我下船的杰佛遜港附近找個餐館一塊兒坐坐,看有什么可以通融的辦法。
長島的氣溫比北京晚個把月,四月仍屬初春,每年的龍蝦季節(jié)就從這時啟動。第二天下午船靠岸時,我遠遠看見潘興在杰佛遜港長長的棧橋上等我。碼頭風平浪靜,與深海的激蕩神秘完全兩碼事。長島灣的海岸正從漫長的嚴冬醒來,海水此刻正在膨脹。長島灣的海水又一次開始初夜,春天讓她風情萬種,你只要走近就不難察覺,冬季的海水是凹的,海面有無數小褶子,因懼怕寒冷抱成一團,有明顯收縮感。而此刻的海水漸漸凸起,是伸展式的,張開雙臂袒露胸懷又鼓又滑,充滿撩人的欲望。望著這樣的海你千萬別亂動,別驚動海,就這么繃著,只消一枚小石子丟下去,海水肯定哎呀一聲,然后向你綻放笑容。海水與人不同,人是靠延壽活著,延啊延啊,大多數時間是在延續(xù)衰老,女二十五男三十三生命開始萎縮,活到九十,老了一輩子。海水則靠死亡與重生繁衍,每個春天都是新的生命,新的欲望,新的沖動。當我把龍蝦船一猛子扎進海洋深處時,海水看著面熟,她和去年的??隙ㄓ嘘P但絕非同一人,那種單純與激情,還有無盡的野性充滿懸念,絕對是全新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眺望潘興讓我有些困惑。人的分量看來與才華思想關系有限,即便有渾身解數又怎樣,特別是男人,是靠風采活著,就像海水靠性情活著一樣,最難把握的正是這個東西,是先天后天相結合的產物,差一點兒都不行。人生才是真正的鎖,沒有鑰匙,全憑自己揣摩開鎖的途徑,開成什么樣兒完全取決于個人造化,無法預測。就在我走向潘興時,突然發(fā)現海水的反光夢幻般在潘興的中山裝上舞動,那些光線恍如根根白綾將他五花大綁起來。我不覺驚叫,使勁兒扽了他一把,快過來躲開那兒,到這邊來!什么什么?潘興迷惑地跟著我,腳下的橡木棧橋被我們踩出鋼鋼的響聲,把那些根根白綾扯得四分五裂,散落在安靜的港灣里。怎么就你自己,珍妮佛呢?她說要晚一會兒。你自己坐巴士過來的,薩雷斯的信和申請表都帶來了?嗯。潘興點點頭。
杰佛遜港的“蒸籠”酒家是遠近聞名的海鮮館,出名有二,一為海鮮桶,一只不小的木桶里面盛滿生猛海鮮,有龍蝦雪蟹及各式貝類,非常過癮。二是自釀啤酒,晶瑩醇厚口感凜冽,不可多得的啤酒佳品,既然下館子何不好好嘗一頓!直到珍妮佛出現,我和潘興已飲罷第二杯啤酒,她的晚到讓人有些意外,氣氛從一開始就變得有些拘謹。我發(fā)現潘興的笑容從眼角往下滑,真的微笑應該上揚才對。那么好,由我來啟動話題吧。于是我亮出潘興的申請表,俗稱一二零表,把他遇到的麻煩婉轉向珍妮佛解釋,既要說清問題也得照顧潘興面子。是這么回事兒珍妮佛,過去延期學生簽證只需薩雷斯在這張表上敲個圖章就行,現在又要什么無犯罪證明?不是我們開不出來,關鍵時間來不及,眼瞅著期中一過就期末,中美又相隔遙遠,你想,這一來二去走郵件時間都不夠?就是啊。珍妮佛還沒開口潘興先插一句,我能理解他內心的焦急。奇怪的是,珍妮佛從一進門就微笑寡語,她身體前傾,一對兒波濤無意間架在桌面上,融化成食物的一部分,仿佛能吃似的。
其實今天在海上我一直思考這件事,并基本有了大致方案。請珍妮佛來主要聽聽她的判斷,看能否通融通融延緩時間,給潘興一個輾轉騰挪的機會。此刻潘興必須有再次轉學的準備,只需一段緩沖期保持合法身份,在學生簽證期滿前轉走,這是底線。但沒想到的是,珍妮佛一反往日嘻嘻哈哈,完全不像上過床那種感同身受的意思。她問,你們嘗試過開證明嗎?還沒有。那怎么知道來不及,也可能很簡單哪,興你在中國沒犯過罪吧?潘興一怔,當然沒有!那怕什么,開個證明不就完了。誰怕了?潘興翻起白眼兒。珍妮佛的態(tài)度讓我不悅,這不裝逼嗎,房都圓了奶子也摸了,男女到這份兒上不是一般關系,不得往一家人走嗎?合著你男人快被攆回中國了你倒輕描淡寫,沒病吧你。想到這兒我說,珍妮佛,我這人說話是小胡同兒趕豬,直來直去。趕豬?為什么非趕豬,趕牛趕羊不行嗎?行行,那就趕羊,我正好屬羊,你趕我行了吧,我意思是,你跟薩雷斯熟,能不能跟他求求情在時間上延緩一下,潘興不是開不出證明,是時間太緊來不及知道嗎?聽到這話珍妮佛打斷我,誰說我跟薩雷斯熟了?我一愣,去年國際街坊節(jié)不是他介紹你表演嗎?還有,我咬咬牙決定使出殺手锏,還有,我曾看到你和薩雷斯在“沙溪”餐館吃午飯,我當時正好取外賣。是嗎?是的。珍妮佛舉起啤酒對我微笑,也可能吧,好像有過一次,碰巧跟他坐一張桌子,我跟薩雷斯是一般工作關系,并不很熟悉。是這樣?我盯著珍妮佛的眼睛,她卻把玩起手中的酒杯。這種店制啤酒非常醇厚,味道濃郁后勁兒大,我已經感到有些暈眩了。抱歉,算我弄錯了,不過也沒嘛,有什么呀,大不了咱卷鋪蓋卷兒走人,人挪活樹挪死,哪的黃土不埋人呀,潘興,我還把話撂這兒,如果你必須回國,好事成雙,哥哥與你同進退,你到哪我到哪,當年這鬼地方關過你母親,看來跟咱真是無緣哪!言罷,我把滿滿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后反轉杯底,怎么樣,沒養(yǎng)魚吧?
那晚回家潘興坐我的車,出了餐館大門他自然就跟在我后面。他在副駕駛座上一直沉默,不接話茬兒。我跟他聊秦山核電站正式發(fā)電,不吭聲。又侃蘇聯議會鬧獨立,他也不言語。我只想找些輕松的話題活躍氣氛,今晚飯局生生讓珍妮佛搞僵了,若不是幾大杯生啤墊底穩(wěn)住大盤,肯定不好收場。窗外燈火一簇簇閃過,像傳遞信火的擊鼓傳花,剛剛到手又趕忙拋給下一個。我這部舊車里有股子魚腥味,因為經常裝運龍蝦,所以車窗不敢搖到頂,得留條縫兒,風吹進來,連同杰佛遜港的海潮聲,嘩嘩嘩,嘩嘩嘩,把時光洗滌得格外寂靜,寂靜得像移民法庭等候傳喚的走廊一樣。
這時潘興突然唱起來,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五層,五張高桌二十條腿,五個和尚五本經……西北風一刮啊,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然后第六層,第七層,第八第九第某層。他練過,肯定練過,西河大鼓跟大青衣不同,聲音除了奔上走,還得有圓潤的喉腔共鳴,得在喉嚨里打個彎兒再出來,光靠天生麗質不行。潘興是男聲,音色當然跟馬增芬不同,但后者所有捋過的小節(jié)兒,風格都在小節(jié)兒上,潘興一處不落都點化到位,滴滴香濃。我不禁困惑,鬧不清開鎖和西河大鼓到底哪個才算他的強項。但我沒像上次那樣接他戲腿兒,由他唱,今天肯定喝高了,每次喝高都更讓我感到他天生異秉,一個人的天分平時不大好觀察,就得喝高了看,看他超凡脫俗的表現,酒精正是人類通往潛意識的秘密通道??斓郊议T口時,潘興的調門兒舒緩下來。趁他換氣的當口我趕緊說,想起來了,我有個鐵道兵戰(zhàn)友叫杜丁,都叫他杜冷丁,跟我一起復員,我分到科學院,他進了北京市公安局當警察,這都十多年了,他怎么也該混出點兒名堂,別急潘興,咱還有時間,我馬上跟他聯系,鐵道兵戰(zhàn)友關系特鐵,肯定能幫上忙。潘興哼了一下,聲音不像發(fā)自喉嚨,倒像打鼻子擤出來的。我扶他上樓時他突然一把攥住我胳膊問,哎,不對呀,你剛才為嘛沒接“唔兒了哇啦響唔兒嗡”呢?不是,我那兩下子也就班門弄斧,你不寒磣哥么。潘興抿嘴一樂,邁大步向屋里走去,邊走還邊嘚啵,好啊,介湊是跟爺叫板哪。我連忙掏出他剛才給我的申請表喊道,表兒,表兒都不要啦?他擺擺手,放你那兒吧。
回到宿舍停都沒停,我拿起電話就往北京撩,四處聯系杜丁。潘興剛才的表現讓我難過,怎么又唱起《玲瓏塔》了,“跟爺叫板”又是嘛意思?我越想越陷入難以自拔的自責。原以為珍妮佛小肉體能抵擋一陣子,看來洋妞兒跟土妞兒完全不一路子,這輩子說嘛不能跟洋妞兒過,養(yǎng)不熟,關鍵時刻根本靠不住,珍妮佛這副事不關己的架勢,但愿別落井投石就不錯。你就說你這張臭嘴,爛泥扶不上墻,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玩意兒,你要耽誤了人家潘興的學業(yè)拿什么賠人家,反正咱話也撂出去了,如果潘興被迫回國你必須跟著走,這輩子做牛做馬你得伺候人家。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轍,三十天內把證明拿下來,杜丁應該能幫上忙,當年不是我?guī)退脺厮疁y體溫,他能在師部醫(yī)院泡上他老婆張娜莎?張娜莎的爹是誰我不提了,怕嚇著你,反正不是凡人,我們戰(zhàn)友情誼再久不聯系歷史也不能更改呀伙計,那時的朋友是永恒的朋友,那時遇到曹雪芹你就紅樓夢,遇到問君能有幾多愁呢,你就湊合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吧,人這輩子總得有幾個“配套產品”,比如一起扛過槍一起蹲鐵窗,在論的,跑不掉。
所以這兩天我悶頭兒找杜丁嘛都沒干,找不著杜丁就跟潘興回國,讀個屁書啊。結果你猜怎么著?你說我是不是聰明絕頂,關鍵時刻不掉鏈子,居然能想起杜丁,因為自打復員我忙上學他忙升官兒,就沒聯系過,這次總算繞來繞去,雖說沒找到杜丁本人,但找到他媳婦兒張娜莎了,不一回事兒嗎?這個張娜莎還跟從前一樣,咋咋呼呼的,軍妞兒都這脾氣,她從小跟外婆在上海長大,說話也上海腔,儂啥人?我胖子,我胖子呀。啥個胖子,交慣多胖子,阿拉曉得儂哪個胖子?你說你,鐵四師的胖子,師部醫(yī)院的胖子,還幾個胖子呀?一聽這個她大叫起來,哎喲喲要命嘞,儂個死胖子搞得好哇,多少年尋儂尋不到,不是講儂跟羅小燕私奔了嗎,儂不是把伊肚皮搞大了嗎?聽到這話我一愣,我跟羅小燕關系是不錯,可人家早嫁人了,我巴不得把她肚子搞大呢,沒這個福分哪!打住,娜莎你打住,根本沒這么回事兒,我怎么跟羅小燕私奔了,我是從紐約給你打電話知道嗎,紐約耶!沒錯是紐約,人家就講儂把羅小燕拐到紐約去了,伊在嗎,我要跟小燕說話。哎呦喂,都哪和哪啊,什么都沒什么我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最后總算整明白了,第一我沒跟羅小燕私奔,跟我沒屌毛灰關系。第二杜丁現在是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副局長,正忙著在東北出差不在北京。哈哈,你們聽聽,副局長,我這暴脾氣,也太不搭不配了,我頓感陣陣潮熱,都快高潮了,天下就有這么巧的事兒,也透著潘興吉人天相。別耽擱,我趕緊把開證明的事兒跟張娜莎仔細一掰扯,娜莎你跟杜丁說,潘興這哥們兒可是開鎖天才,這張證明是他生命線,三十天內必須到手,否則被遣送回國可就身敗名裂啦!
就開張證明嘍?
就開張證明。
阿拉以為儂要撈啥人呢。
我就撈潘興啊。
個小事體,回頭我跟伊講。
跟張娜莎聊電話是半夜,北京紐約十二小時時差,我都三更半夜跟國內聯系,容易嗎我?放下電話我先憋著,現在不好吵醒潘興,萬一人家辦大活呢,你不得講究點兒人道主義呀?轉天剛吃完早飯,我噼哩噗嚕跑出去敲他門。潘興睡眼蒙眬望著我直犯迷糊,嘛事胖子,夠早的呀你。話里明顯帶著埋怨。潘興兄弟,聽過一首歌叫《北京喜訊到山寨》嗎?嗯,聽過。哥今天給你帶來正版的“北京喜訊到紐約”咋樣?到紐約,又開大會啦?潘興越聽越糊涂。廢話,開會跟咱有什么關系,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杜丁嗎?那個杜冷???對對,杜冷丁,人家當局長啦,公安局長!你找到他了胖子?我得意地模仿起當時潘興炫耀開畢索式保險柜的架勢,“哈哈哈,朝這看,英國畢索式,朝這看兄弟”。是嗎?潘興差點兒喊起來。什么叫是媽呀,是媽不給咂兒吃,人家可說了,開證明是“小事體”,根本不在話下,就算有人進去都能撈出來明白嗎?聽到這兒潘興小心翼翼地問,杜丁上海人?他哪上海人哪,他媳婦兒張娜莎上海人,杜丁在東北出差呢,我跟張娜莎交代了,回來馬上辦,你就放心吧。哦。潘興哦了一聲。
說著我倆已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落座,從這兒能看到洗手間的門關閉著,里面正傳出沖馬桶的嘩嘩聲。沒等我緩過悶兒,只見雪白的大腿一閃而過,伴著珍妮佛的調侃聲從洗手間沖向臥室,對不起胖子,興折騰我大半夜,讓我再瞇會,你們聊吧。我這才意識到珍妮佛也在這兒,尷尬望著潘興,他倒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不以為意。我突然想起什么,連忙對珍妮佛喊道,謝謝你珍妮佛,那天你說的沒錯,不試怎么知道開不出證明呢,現在基本搞定了,潘興肯定能按時拿到證明,他不會回國的,還會繼續(xù)折騰你的。我原本想以調侃對調侃,舒緩一下彼此的羞慚。沒想到一聽這話珍妮佛咣地跑出來,她渾身上下閃著白光,針織睡衣勉強遮住大腿根兒,讓人懷疑下面會不會是光板。你辦好證明了胖子?還沒有,但已經托關系了,肯定沒問題。開證明還托關系,有關系就什么證明都能開嗎?差不多吧,看關系鐵不鐵,關系夠鐵就沒辦不成的事兒!珍妮佛瞪大眼睛,臉上充滿驚訝詭異的神情。那,如果犯過罪也可以開出無犯罪證明嗎?
屋里轟地靜下來,只有滴水聲。
我惶恐地望著珍妮佛,不明白她為何問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潘興的臉也漲得通紅,他用責問的尖銳目光盯著我,讓我不敢直視,此刻所有“白光”“光板”的概念一掃而空,只剩下抽象的人,就像所有肉肉一掃而空,只剩下骨架一樣。珍妮佛察覺出氣氛不對,想解釋什么,可她接下來的話使局面更糟,險些走向崩潰的邊緣。哎呀你們是不是想多了,人家又沒說你們,不過隨便問問罷了,其實美國也有類似情況,警察也會給熟人開綠燈的,上次喬治,就你們見過的那個紅胡子,開車超速被警察攔住,他說他哥哥是都鐸郡的典獄長,人家就放他了,對了,這倒提醒我,要不找喬治試試,他哥哥神通廣大肯定認識移民局的人,我聽說移民局對所有外國開具的證明都要進行認證,這是必須的法律程序,有人幫忙溝通一下不就保險多了,我去問問吧?不必了。潘興冷峻地說。問問又沒什么關系?珍妮佛執(zhí)意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想跟這種人來往,不想沾卡達菲魔箱的邊兒,還不夠清楚嗎?潘興硬是把談話終結在窗外傳來的一記車鳴里。
從這一刻起情況開始變異了。比如潘興,對我好像有點兒不冷不熱,跟他匯報開證明的進展他也心不在焉。我說張娜莎可問你呢,啥個鎖都能開嗎。我說是。那就讓伊干脆回國吧,杜丁有交慣鎖讓伊開,給伊搞個技術科科長做做哪能?按說聽到這話你起碼得表示一下,科長嘛級別,多少錢,有女秘嗎?要我肯定這么說。可潘興跟沒聽見一樣,比沒聽見還壞,鼻子還擤一下,繼續(xù)低頭擺弄桌上的美國地圖,他也不知打哪弄來這么些個地圖喲,哪州都有,連肯塔基,新墨西哥,這些邊遠山區(qū)的都有,還用紅筆跟上邊比劃,很像在籌劃一次行軍路線。
謝贈生 翠壑流泉
當他將紅筆越過俄亥俄河伸向肯塔基時,我忍不住叫停了他。等等兒,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維爾市你不應錯過。潘興的筆尖戳在地圖上,撐起眼簾望著我,為什么?下月那里有一場重要活動。什么?史蒂夫福斯特音樂節(jié),每年六月最后一個周末都會舉辦,來自全世界各地喜愛史蒂夫福斯特歌曲的人,歌唱家,作曲家,還有普通愛好者,都聚集在那里吟唱他的歌曲,像《哦,蘇珊娜》《我的肯塔基老家》《美麗的夢神》《故鄉(xiāng)的親人》等等。真的嗎?潘興揚起身,你怎么知道的?當年我在辛辛那提大學讀書,一跨過俄亥俄河就是路易斯維爾,我的教授查理博士帶我去過,他是史蒂夫福斯特迷,會用手風琴拉許多福斯特的歌曲,最拿手的就是《美麗的夢神》和《故鄉(xiāng)的親人》,米來斗米來嗖斗拉斗,嗖米斗來。我剛哼到這里,潘興居然接了過去,米來斗米來嗖斗拉斗,嗖米斗來來斗。你也喜歡福斯特呀兄弟?那當然,他的歌曲是五四啟蒙的一部分,最早從日本傳到天津,再由天津傳遍中國,咱天津是福斯特的“中國故鄉(xiāng)”啊!
說這話時潘興眼里閃著光芒,不知是淚花還是興奮。他的情緒馬上傳染給我,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他不肯放手。抱著抱著我覺得眼睛漸漸濕潤了,最后竟轉為泣不成聲。兄弟啊,我,我對不住你!潘興輕輕撫摸著我的后背,不說了胖子,不說了。不行,我必須說出來,我憋得太難受了,是我跟珍妮佛提過你進監(jiān)獄的事兒,是哥哥不好。聽到這話潘興并沒有意外,他繼續(xù)安慰我,你不是盡力在開證明嗎,可以了???,可這個杜丁恐怕指望不上呀,到現在他也沒接過我電話,每次都讓張娜莎敷衍我,東拉西扯,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再刨去最后十天郵寄,我們沒多少天了!我知道胖子,我知道了。潘興的表情看去很木訥,仿佛此事與己無關。我不禁猶疑,兄弟,雖然我跟珍妮佛提過這事兒,這會跟薩雷斯的信有關嗎,太匪夷所思了,她可是你的小肉體,怎么能出賣跟自己上床的人,圖什么呀她,老外女人就是養(yǎng)不熟,文化個性問題,沒別的什么。嗯。潘興不置可否,把目光又返回他手中的地圖上??粗@副樣子我實在不落忍,滿心歉疚,我向他承諾道,我看過你的申請表,你的學生簽證本學期結束前就到期了,不過兄弟你放心,申請延期的事兒我完全搞明白了,關鍵是敲圖章,只要薩雷斯在申請表上蓋章,再把表格寄到移民局,移民局收到后將黃色副本寄還你就齊了,好幾個同學都這么辦的,哥哥我一定要讓薩雷斯的圖章出現在你的表格上,讓你完成這個學期的課并拿到學分,否則我跟你浪跡天涯,伺候你一輩子!潘興聽罷猶疑地問,薩雷斯會蓋章嗎,他要的證明我沒有?。勘鹿芰诵值?,哥哥再怎么說也是闖過東城分局的人,我還就不信了,你大爺的!
一聽這個潘興急了,胖子你千萬別胡來,我已經接受這個結果了,沒看到這些地圖嗎,我正在做回國的準備呢。我嘩地抄起地圖說,看得出你是想橫跨北美,莫非這就是你的告別之旅,再怎么著你也可以轉學,干嘛要放棄呢?潘興把鉛筆擲在桌上,雙手空垂向窗外望去,你說得沒錯胖子,是可以先轉到一所野雞學校,但誰也無法保證這個問題不被再提出來。這么說,你還是不放心我?不是胖子,你誤解了,我覺得這件事已脫離你我的控制,像鳥一樣在空中飄蕩,只要在美國待一天,它就會像幽靈一樣纏著我,逼我做不愿做的事兒,我無法容忍那種爛糟糟的逃亡生活,毫無必要,我潘興完全可以憑自己能力活得心安理得,活得有尊嚴,這才是我需要的生活,就這么簡單。
我怎么聽不明白?
不明白才好呢胖子。
好像令人擔憂啊?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潘興的話雖然有些費解,嘛叫脫離我倆控制,嘛叫幽靈?可說來說去他還是要中斷學業(yè)嘍?如果真這樣咱可不能含糊,聽懂聽不懂都得表態(tài),兄弟,既然這么說,哥哥也說到做到,你到哪我到哪這輩子跟定你了!沒想到這話讓潘興臉紅了,胖子,我的胖子哥呀,你沒必要放棄自己的學業(yè),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兒,真的,我一直夢想自駕穿越北美大陸,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此刻祈求的就是離美前能有足夠時間,讓我把這個學期讀完,從容不迫完成多年的夙愿,旅行最忌趕場,絕對變味兒了,要溜溜達達隨意行走,包括你說的路易斯維爾,美國制鎖業(yè)大本營的俄亥俄坎頓市,西弗吉尼亞的林場,新奧爾良的爵士樂酒吧,還有邁阿密,密蘇里,中央大鐵路的華工營地,讓亞當斯沉迷的優(yōu)勝美,大峽谷,黃石公園,我就想獨自一人安靜地在天地間漂流,隨走隨停,輕松盡興才是我的天堂,才不枉此行,如果你真想幫我胖子,你那輛車怎么樣,能扛得住橫跨北美嗎,把它賣給我吧?
面對潘興的“宏大”計劃我既興奮又不安,最突出的就是時間,要按他計劃的這些內容,剩下的個把月簡直天方夜譚,連駕駛時間都不夠,還什么溜溜達達呀。本想跟他討論細節(jié),比如路程的安排,露宿問題,還有一種能發(fā)光的槍,一旦被熊堵在帳篷里可以驅散它們。但他問到我的車更讓我情不自禁,聊我的車是我最得意的事兒,像談到情人一樣溫暖柔軟。這部七五年版的雪佛蘭諾亞牌轎車,與福特的“野馬”齊名,曾經是底特律的驕傲,兩門斜尾,加長軸距,小八缸越野式設計,乍看像只蓄勢待發(fā)的野獸。別看已跑了十幾萬公里,加速到一百邁分分鐘的事兒,穩(wěn)穩(wěn)當當如履平地,不久前剛做的保養(yǎng),師傅說它一猛子能扎到舊金山去,杰佛遜港卸貨碼頭有個四十五度斜坡,一般車不敢下去,我這輛諾亞想都不想,杠杠杠下去杠杠杠上來,那些老外船長一遇事兒就喊,快,叫中國胖子把車開來,就得他的車。面對潘興的提問我格外自信,兄弟呀,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不過你再考慮考慮,只要需要,我隨時跟你走!至于這部車,你太見外了,我的就是你的,嘛時候需要嘛時候開走,不是我吹大梨,開著它橫跨美國你算逮著了,絕對讓你像電影《末路狂花》那樣馳騁在壯麗的六十六號高速上,帶你穿越科羅拉多河,跨過死亡谷,一路殺向拉斯維加斯和洛杉磯,體驗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飆車的快感,弄不好真有導演邀你和這部車入戲呢!說到這兒我倆不禁哈哈大笑,很久未有的暢笑,熱淚盈眶。
雖然哈哈大笑,畢竟熱淚盈眶,笑出來的淚水同樣源于悲傷。步出潘興宿舍我壓抑得不忍回頭,生怕確認他眼里訴說別離的目光。我讓他跟我回我那兒去,像從前那樣龍蝦小二,潘興說改日。我們多久沒一起龍蝦小二撒酒瘋兒了,改個屁日啊。我的壓抑更因為潘興寧可買我的車也不讓我與他同行,聽得出他是認真的不是客氣,難道他仍在怨我,還是太過悲觀了,他這人容易悲觀。不管怎樣,既然卡在時間上,再怎么說也得給他整點兒時間出來,最好的辦法無疑是讓薩雷斯在申請表上蓋章,這不僅能贏得起碼一個暑假的從容,還為潘興留下轉學的最終機會,什么都此一時彼一時,等他橫跨北美完成夙愿回來萬一變主意呢,人在滿足之后想法會不一樣的,我當然希望他留在美國嘍。
雖說剛才我在潘興面前拍胸脯,心里卻并無多大把握。你想啊,人家薩雷斯說清要“無犯罪證明”咱拿不出來,憑什么給咱蓋章?給我急得呀,火上房,就差祭出溜門兒撬鎖鉆窗戶的老本行兒了。不過呢,真還有比我更沉不住氣的,這天我剛停好車珍妮佛就沖過來,不好了胖子,你知道潘興要走嗎?走,奔哪兒???我故意跟她賣關子。好像要橫跨美洲大陸,我懷疑他要玩兒人間蒸發(fā)故意躲避咱們?聽到這句我氣不打一處來,這怎能怪潘興,誰讓美國不給他延簽證的,明明是你們美國把他逼走的!珍妮佛卻不買賬,急赤白臉跟我扯脖子,我說找紅胡子喬治幫忙他偏不要,較什么勁哪,開個卡達菲魔箱就那么不能接受嗎,難道比自己的前途還重要嗎,我看他是瘋了?
前邊提過,我最看不上美國女人這副“養(yǎng)不熟”嘴臉,遇事只講理不講情。人家潘興不與卡達菲魔箱這幫狗爛兒為伍是做人有底線,中國人講究“士可殺不可辱”,你哪懂這個呀,合著你跟潘興小肉體結合嘛都不算了是嗎,提起褲子不認賬是嗎,再怎么著也該感同身受啊,得豁得出去為潘興排憂解難吧?想到此我忿忿不平道,實話告你吧珍妮佛同志,潘興的申請表就在我手上,與其找什么紅胡子喬治不如直截了當。你什么意思胖子?珍妮佛瞪倆大眼杵著我。這么著,你不會開鎖嗎,麻煩你今晚把薩雷斯辦公室的門打開,我進去找到印章往表上一蓋就完活,簡單吧?珍妮佛一聽跳起來,跟觸電似的,這怎么行胖子,抓到要進監(jiān)獄的,你不要亂來呀,再說……我這兩下子比不了潘興,萬一打不開怎么辦,你干嘛不叫潘興自己去呀?我心咔嚓一下,血脈四濺,被珍妮佛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心說這美國娘們兒太過分了,關鍵時刻還沒兩肋插刀倒先把她爺們兒賣了,明明知道潘興在中國進過一回局子,什么茬兒,你打算讓他在美國二進宮嗎,過去有部英國電影叫《她們比男人還兇狠》,我看時還不相信,現在活生生擺在眼前,面對這等女人我全身的性欲都熄滅了。如果說剛才提開鎖算是氣頭兒上的話,此刻我看也甭客氣了。珍妮佛呀,沒想到你這么說,真讓我失望。行,你不是不去嗎,我去,不過我記得你說過你有把萬能鑰匙,怎么來著,好像要猛一下插進去,然后馬上轉動對吧,嗯嗯,別否認,摸著你的良心,看在跟潘興睡這么些日子的份兒上,請你把萬能鑰匙借給我,我還這么跟你說珍妮佛,只要你借給我,老子今晚就敢獨闖薩雷斯辦公室。你不用馬上答復我,我等你到天黑,否則別怪我把這件事如實向潘興稟告,拜拜!說罷我扭身而去,留下滿目驚愕的珍妮佛呆呆站在那里,白瞎了一身的豐乳肥臀。
我跟你說,混江湖兩條基本原理須記牢,一是無論男女都賤,求他們辦事兒不能給他們臉,越好好說越不靈,就得連罵帶卷才能把沖動調起來,這招兒對牛人最管用,越牛越管用。像珍妮佛這種自命不凡的,求她肯定沒戲,就得寒磣她,把她的優(yōu)越感打掉,沒準兒能回心轉意。還有一條就是敢賭。人生是嘛,是一場場賭局的積累,不是性格決定命運,而是賭局決定命運。性格能帶來機會,面對機會的抉擇才最關鍵。決定的事兒不能太磨嘰,就當失敗是換種活法兒,沒嘛大不了的。我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運氣,呼呼呼吸吸吸,說句膀得力的,心里沒底,干脆嘛也不想愛咋咋,讓大腦回零一片空白,要么就想美女,就這么稀里糊涂干坐著,靜聽時間分秒流逝。眼瞅著天色唰地黑下來,不點燈嘛也看不真了。正在這六神無主之際,只聽大門處窸窸窣窣泛起老鼠啃墻根兒般的聲響,開燈一瞧是個信封,肯定從大門底下塞進來的。我咣嘰飛跳起來打開門,嘛也沒有,走廊空蕩蕩。我深呼吸穩(wěn)住自己,嘁哩喀喳撕開信封,一把鑰匙掉在地毯上,噗一聲。
乍一看這是把普通的麥迪克門鎖鑰匙,跟我宿舍大門的門鎖,也就是當初潘興為我打開的門鎖是一個牌子。上世紀八十年代這種門鎖風靡全美,曾開創(chuàng)出所謂的“麥迪克現象”,很多保險公司要求客戶必須使用麥迪克門鎖,否則不賣房險。而仔細再看才發(fā)現端倪,它與一般鑰匙的不同是,所有齒高齒距全都一樣,十分規(guī)則。望著這樣一把鑰匙我不禁疑惑,這難道就是珍妮佛所說的萬能鑰匙,能管用嗎?我二話不說立刻用它試開大門門鎖,結果不行,來回晃動抽拉都打不開。這下我緊張了,胳肢窩兒的汗一下冒出來,溪水般嘩嘩流淌。我極力讓自己鎮(zhèn)靜,大喘氣,哎,大喘氣。突想起珍妮佛說過,所謂萬能鑰匙都是利用“撞擊原理”,鑰匙插進鎖眼兒的瞬間必須用力,短促迅猛不能拖拉,然后馬上扭動鑰匙才行。我擦擦手上的汗,按如上要求再次試開門鎖,猛插速轉,猛插速轉,買嘎得,令我震驚的是,門鎖它,開了!開始我不敢相信,可連開幾次屢試不爽,只要用對勁兒,時機把握好就沒問題,珍妮佛的話看來靠譜兒。我亢奮得兩眼冒金星,馬上又墮入惶恐中,情緒大起大落。你說要萬能鑰匙人家給你了,接下來怎么辦,窗外月黑風高正是下家伙的好時機,去不去呢?按說此刻還有很多疑問尚待厘清,是不是珍妮佛送的,她為何不露面,是怕擔責任還是有其他考慮?而這些我一律顧不上了,被頂著門的抉擇窒息得渾身顫抖。這時,電話鈴突起,嘩啦啦如夢驚魂嚇我一跳,怎么,是潘興!
胖子啊,算來算去還真差十七天。
瞅瞅,哥說什么來著,偏不信。
可珍妮佛非說你有辦法,你有什么辦法?
明天吧,明天詳談。珍妮佛在你那兒?
她剛才在,現在出去買啤酒了。
還回來嗎今天她?
回來啊,你怎么了胖子?
……
放下電話我什么都不想,這種事就怕多想,越想越沒戲。我把潘興的申請表揣在懷里,戴上乳膠手套,再帶把手電,直奔教務大樓而去。蘇??舜髮W的教務大樓位于校園中心,二十四小時不上鎖,四周還都是通道。薩雷斯辦公室在二層最里面一間,挨著防火樓梯入口,窗下是柏樹叢,即便跳下來也照樣撒丫子就跑,這我都踩過點兒,觀察不知多少次了,所以當我進入空無一人的大樓,上去就開薩雷斯的門鎖,猛插速轉,猛插速轉,我想過,如果三遍沒打開就迅速撤離,天不助我也??赡悴略趺粗??剛一上手,門它砰一下就開了,歐買嘎!這時不能琢磨,必須保持動作節(jié)奏的連貫性,一鼓作氣哼歌兒賽的把該辦的辦了。我打開手電,拉開抽屜找圖章,找到圖章蓋圖章,蓋完圖章放圖章……怎么聽著像《玲瓏塔》呀,哥就這么牛,唱著《玲瓏塔》就把事兒給辦嘍。
突然燈亮了,大放光明。我靠,薩雷斯和紅胡子喬治站在眼前!
他們倆的表情和體勢都處于靜止狀態(tài),仿佛等候已久,讓我頓時醒悟。薩雷斯的語氣簡單得像背數學公式,絲毫沒有情緒色彩:你選擇有二,一是給潘興電話,讓他同意打開卡達菲魔箱,這樣你手上的表格立刻生效。二是蘇??舜髮W為州立大學,你與潘興共謀私闖州府要地并偽造法律文書均屬聯邦重罪,刑期可達二十年以上。你只有一分鐘考慮,否則報警。四十五秒,三十秒,十五秒……終于我,撥通了潘興的電話,兄弟,我是,胖子。薩雷斯一把搶過電話與潘興直接對講,他們說了什么我毫無記憶,只呆呆站在那兒一片空白。這時薩雷斯對我說,帶上你的表格,回去吧。
后來開啟卡達菲魔箱的過程沒人叫我參與,我跟從未遇到潘興一樣,重返最初的孤單狀態(tài),做夢似的。這么說也不準確,我偶爾還能見到潘興的身影,并無交流。無法說清的是,我竟沒有任何想對潘興解釋的沖動,連珍妮佛的名字都不愿提及。他倆依然在一起,好像更密切了,幾乎形影不離。而且珍妮佛對我也漠然起來,在教室相遇打個招呼就過去。我最深的感受是,歷史是可以“從沒發(fā)生過”的,歷史不在意情感。
直到潘興來信。
胖子,哥呀,收到這封信時我已悄然離去,別問我去哪兒也不要找我,即便成為乞丐我也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沒搭理你是為了不讓你繼續(xù)被這件事干擾,我愛你胖子,跟你在一起的時光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哥呀。
卡達菲魔箱的設計者肯定是虐待狂,非常變態(tài),我再次感到人類自作聰明的惡習不可救藥。它居然分里外兩層,第一層的密碼順序完全反向設置,常識認為對的它都是錯的,而且無序,還把循環(huán)節(jié)點設在零位,嘛都感覺不到就過轍了,媽的,用咱天津話說就是“太不夠奏兒了”。但咱是誰,這點小把戲能難倒我,開!它就開了。
打開一瞧才發(fā)現里面還有一層,而且沒有密碼或任何鎖式的裝置。這下讓我有點兒懵圈,從沒見過這種玩意兒。找來找去發(fā)現有個不到十毫米的深孔,我估計這就是開啟機制。孔太細手指伸不進去,進去也不夠長,想不出怎樣才能模擬里面的形狀?你猜怎么著胖子,給你講點兒好玩兒的,我跟珍妮佛很少用保險套,那天晚上她突發(fā)奇想買了一種帶刺的保險套給我,沒想到咣一炮下去,三鼓秋兩鼓秋,不是抽拉,是轉動的感覺讓我心中一亮,俗話說“一燈能除千年暗”,我是“一炮能解燈下黑”,一下想明白了!你見過八音鐘嗎?其構造很像帶刺的保險套,原來這道鎖不是機械的而是聲控的,差一個音符都不行,太詭異了。我終于試出它的旋律是蘇聯的《祖國進行曲》前四句,叟叟斗西拉西斗來斗叟,叟叟啦啦啦叟啦來,來米發(fā)叟啦叟發(fā)叟米,斗啦叟叟發(fā)發(fā)西斗。變態(tài)吧。最后打開卡達菲魔箱一看才知,什么核武器密碼箱啊,扯,里面就兩本精裝版阿拉伯文的選集上下冊,不逗你玩兒嗎?
我已把做好的“鑰匙”寄給珍妮佛。我什么都明白胖子,跟你賦予我的美好情感相比這不算什么,也不值得計較,我們不為仇恨活著。我的哥,再見了。潘興。
我禁不住沖出門去找珍妮佛,她也正在找我,我倆在走廊里撞個滿懷。胖子你知道嗎,據說潘興昨天下午由圣地亞哥出境進入墨西哥,不知去向。是嗎?我瞠目結舌。
可,可是,我懷孕了。珍妮佛又說。
2018年8月18日于紐約隨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