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 子
“我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女兒,這可倒好,成為別人的貼身丫鬟。賠了本的婚姻,也讓我老李家抬不起頭!造孽?。⊥髻M了我這么多年的心血??!”
“媽,您少說點!這么多親戚朋友都在,您擺個老臉好不好!”
“我怎么不怪你,背地里別人說我說得還少嗎?要不是你當(dāng)初死活要嫁,我也不至于受了這么多的氣,哪有人家沒有收彩禮就嫁人的?你看看你過成啥樣?幾個兄弟姐妹就你沒出息!”
“都過去這么久了,老提這點陳年往事,那日子還要不要過啊!再說,您外孫女都這么大了,這么說話也不合適!”
……
晚飯過后,我看著外婆和母親的爭吵,有些局外人般的無地自容。面朝大舅家門外的天空,沒有鴉雀的聲音,只剩下昏沉沉的悶氣。大年初二眼看就要過去了,冷颼颼的風(fēng)仍不知困倦地肆虐人間。舅舅和姨娘們也不想摻和時光遺留下的矛盾,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試圖遠離,無所事事地低頭看手機。
外婆年事已高,八旬將至,卻越來越不顧及顏面,對母親總是直言不諱地橫沖直撞。母親一度忍讓,回娘家這些年總是同我前來,生怕讓父親處于尷尬焦灼的氛圍。按下這場矛盾爭論暫停鍵的人,依舊是大舅。外婆常年居住在大舅家,大舅還是有當(dāng)家做主的話語權(quán)。他讓舅媽把外婆帶回房間休息,自己隨即放下筷子,走到母親身旁說:“咱媽腦子越來越不清醒這勢頭,你也是知道的。這么多年還在糾結(jié)這點無意義的破事,看也看慣了。你也別和她計較,咱們做兒女的自己明白就行,別想那么多!天色也不早了,叫衛(wèi)鑫早點來接你們吧!”
大舅朝我拋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笑容中滿是和藹可親。母親松開緊鎖的眉頭,愧疚般地緩緩情緒,開口道:
“哥,我怎么會和娘去計較什么呢?我只希望她一切安好,不要因為一些陳年往事去操這么多無用心,弄得自己也不快活。我已經(jīng)和衛(wèi)鑫約好來接我們的時間和地點,這就和妮子準(zhǔn)備回去了。麻煩你好好照顧娘,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
大舅會心一笑,提醒母親注意路上的安全。于是,母親和他們匆匆地一一告別,并喜笑顏開地讓他們過幾天來我們家做客。又是沒有一次挽留的離別,相比其她的姨娘,舅舅們總會接二連三地極力挽留她們在娘家多歇息幾日。偏偏到了母親這里,只言片語都沒有一點兒假意挽留的意思,巴不得我們盡早離去。我就這樣,帶著一顆虛偽強大的心,跟著母親自覺地消失在“娘家港灣”。
馬不停蹄地走過幾個村莊,我發(fā)覺有點不對勁。明明和父親約好來著,母親怎么會只顧埋頭前行?為何她的臉龐好像帶著痛苦的面具,像鐵人般一聲不吭地邁著沉甸甸的步子呢?天空如約而至地涂抹上煙囪的草木灰,風(fēng)攜帶著厚厚的寒意四處游蕩。偶爾撩動我胸前的紅色圍巾,使其懸掛在無情的空氣中。我猛然跨步向前,一把抓住母親的左臂,使勁拽住她向前邁進的步伐。母親感知到我的力量,沉思一會兒。還沒等我詢問,她一轉(zhuǎn)身就死死地摟住我,一瀉千里般地失聲痛哭起來。她就像孩子般無力無助,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難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這般模樣。我承受她淚如泉涌般的那刻,身體的血肉幾乎要喪失知覺。這股來自母親身心泄洪般的力量,在骨骼的擠壓下已經(jīng)變得無力。我只好提起手腕,輕輕地拍打她的背,試圖讓她的心緒平靜下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畢竟我不了解母親的地方也有很多。
“妮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沒有和爸爸約好,也不想讓他來,真的不想什么事都要依靠他。從小到大,媽媽因為你還小,為了不影響你,才強行裝作鎮(zhèn)定樂觀的樣子。很多時候,我也無數(shù)次幻想過要是我再次回到青春,或許我這一輩子不會到如此窘境;或許沒有青春那一股純白的腦熱,我的余生會少了很多掙扎的憔悴的淚水。如今你也上大學(xué)了,是時候明白這些……”
我在母親涕淚交加的訴說中,偷偷地哽咽。掃視著周圍的朦朧山色,真不知用什么話安慰才好。對于母親這股暖流般的情緒,我不停地安撫道:
“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母親傾瀉的汗水和淚水久久地沾濕著我肩上的外衣表層。璀璨的煙火驚醒這一方茫茫黑夜,新年的夜晚格外喧鬧。我從口袋掏出紙巾,一點一點地給母親擦拭臉上的涕淚和汗液后,我們重新向家進發(fā)。母親和我邊走邊聊,腿腳的疲憊也被一絲又一絲愜意悄悄地消減。
“媽,我想聽聽你和爸爸以及外婆的故事,可以嗎?你還從沒給我講過這些!”
母親若有所思片刻,便開始講述:
“說起來,我和你爸爸還是在大學(xué)認(rèn)識。那時剛畢業(yè),我們一心想著早點結(jié)婚。可是你爸爸收入低微,爺爺奶奶家也不富裕。不說金銀首飾之類,就連彩禮錢都出不起。你外公去世早,你外婆靠著教書的工資一手操持這個家。后來她知道男方的情況,堅決不讓我嫁過去。其實??!她是最心疼我這個小女兒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想讓我受苦,為我考慮。到最后,我懷了你,她也無可奈何地讓我們結(jié)婚。你爸爸家彩禮仍然一分都沒有給,這讓外婆這邊街坊鄰居傳出去,都說小女兒死皮賴臉地想嫁到人家去。大伙兒都說你外婆白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女兒,雖然表面上她滿不在乎,只希望我過得好就行,但是心里面還是挺失望的。你外婆在我這個女兒身上花費太多精力,暫且不說其他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能供養(yǎng)到大學(xué),就連放眼整個村子,也就出了我一個大學(xué)生。兄弟姐妹們難免會覺得你外婆偏心,但是當(dāng)時成績最好的也只有我。村上的人見到你外婆都要夸贊一番,都說家里出了個人才,我也一直很感激她的付出。后來因為只想著照顧你,我選擇放棄自己的工作,全心全意地投入家庭。你外婆因為這件事,更加火冒三丈。她覺得向別人乞討的生活,會有不幸的苦果。她不想生活的不幸降臨到我的身上,長年累月地抱怨與斥責(zé)!”
“那……媽,您有后悔過嗎?”我好奇地問道。
“后悔自然是有的,但人這一輩子難免會有后悔。我最驕傲的事,還是有了一個優(yōu)秀的你啊!妮子,你可不能像我一樣。媽媽還是希望你要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切,不能依附于任何人,要把自己的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磩e人臉色過的日子那不叫日子,看自己臉色過的日子才叫日子?。 ?/p>
“平常我就看出來了,媽媽在家總是像個保姆,從來沒有對爸爸發(fā)過脾氣。爸爸脾氣差,每次你向他要錢買這買那的,他都要說一道二,動不動還發(fā)怒。他說啥就是啥,壓根都沒見你反對過,真的是逆來順受慣了!這個家,我也不好說什么,畢竟你們倆的事我也不好插手?!?/p>
“一個家還是以和為貴,我要是和他犯沖了,你得多難受??!妮子,每個家庭的和睦都需要妥協(xié),否則這個家永遠都是兵荒馬亂。媽媽走過的路,只希望你不要再走?!?/p>
“您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家里的親戚有的了解您,有的不了解您。從小到大,我經(jīng)常在親朋好友家里聽見他們對你議論的種種不是。以后我成了家,一定不和那些親戚來往。”
“妮子,未來我也無權(quán)干涉你什么。你和同輩表兄表妹們,因為這輩子有緣成為親戚,但“緣分”二字難以相統(tǒng)一。媽媽希望你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不要刻意去維護我們這一輩的關(guān)系。如果你和哪位表親關(guān)系好,可以深交往來,可千萬不能委屈自己!”
“媽,您放心!我看得很透徹,一定不會委屈自己。很多時候,我都發(fā)現(xiàn)您和很多所謂的‘兄弟姐妹’并不是血緣那般親近,但您都在假意示好!我記得初中那會兒,您在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我聽見他們在醫(yī)院外面說你肯定是染上不干凈的怪病。他們在背后說三道四地惡意議論你時,想想都替你氣憤!”
……
我們倆在漆黑的世界摸索行走。母親牽著我的手,不停地教導(dǎo)并叮囑我方方面面的事宜。循著母親走過的路,我沒有一點兒畏懼。一戶又一戶人家彌漫出來的鞭炮味,洋溢出春節(jié)濃厚的氛圍。五光十色的煙花東起西落地響徹云霄,這一幕幕人世美景,也是我活著的這二十年以來,最浪漫的一小段甜蜜歷程。我明白母親不想讓父親來接我們的意圖,當(dāng)然,父親也不會主動來尋找我們倆。在這些緊挨著的村莊,我們看到一張張質(zhì)樸村民的臉龐。絕不會有人會想到我們母女倆的境遇會是這般“落魄”,他們也許還會以為我們只是他們當(dāng)?shù)啬硲羧思伊羲薜挠H戚。
母親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重走這條二十多年的老路。就在我們即將到達小鎮(zhèn)之際,我們碰到一個乞丐。起先,我們并未發(fā)覺,只聽見前方有“噠噠噠”的拐棍觸碰地面的聲音。母親和我顯然是異常驚慌失措,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嶺,除了那條在黑夜指引我們通往光明的路,還是路。在那種條件下,我對到來的未知事物萌發(fā)千萬個幻想,就像在《聊齋志異》里遇上妖魔鬼怪般驚悚。
那人一步步地朝我們逼近,在相隔幾米外,他也意識到有人在前面。突然,他開始一邊拍著竹筒腰鼓,一邊哼唱起來。我們母女倆在恐懼不安中,雙手已經(jīng)滲出熱汗。隨著那人哼唱的聲音飄進我們的耳朵,母親緩過神來,再拉著脖子朝前探去,瞬間好像放下了焦灼于心的戒備感。她勾著我的肩,欣然地說道:
“妮子,別怕!這應(yīng)該是一位失明的人間使者。你聽這聲音應(yīng)該聽出來了,這是一位老伯伯的聲音。打小就見了這么多這種老伯伯,他們雖然看不見世間的一切,但是憑借著一雙腿腳,卻能歷盡人世滄桑。這些老伯伯的本領(lǐng)可大了,不用害怕什么?!?/p>
緊接著,母親和我一塊兒湊上前,在他身旁駐足欣賞。我下意識地仍然保持那份警惕,自覺地縮在母親后面把頭埋起來。老人哼唱得有聲有色,我在他的唱詞中聽出了心靈的顫動。我雖然對他的唱詞愣是一句都聽不懂講的是啥,可是那種怪異的感覺,就是能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產(chǎn)生憐憫。我情不自禁地把頭伸出來,隱隱約約中還能看見他演奏的模樣。他的個子很小,再加上老年人般的嗓音讓我推測他的身體應(yīng)該在逐漸萎縮。我又睜大眼睛,在煙花的光線中,我看到他服飾的破敗簡陋,以及整體樣貌的可憐。
沒一會兒功夫,他的聲音停頓下來,表演也戛然而止。母親立即從口袋的皮包里掏出幾百元,連眼都不眨一下就遞給這位乞丐,并說:
“老人家,大過年的還在外漂泊,謝謝您剛才的表演!這是我們母女倆小小的心意,希望你不要嫌棄。況且出門也急,沒有帶什么吃的,要是以往,都得給您送點米果面餅之類的東西。”
乞丐接過母親的錢,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以示感謝。母親用眼光上下打量了他的全身,又熱情地說道:
“能在這么特別的時日遇到也是一種緣分,老人家,可以再請您給我們母女倆即興演奏一曲嗎?”
乞丐回過神來,樂意地點點頭,他不緊不慢地奏起陣陣鼓聲,開始盡情地放聲哼唱。聲音前奏有些低沉,到后面才漸入酣暢淋漓的狀態(tài)。我雖然有點不理解母親的用意,但還是想在這良辰之下,不妨聽一曲民間的圣音。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遇見如此了不起的乞丐,他的唱詞和之前唱的好像完全不一樣。我居然在不經(jīng)意間能聽懂了幾個人名,如“楊門女將”“花木蘭”等等人名多次循環(huán)往復(fù)。
短短幾分鐘,我傻傻地注視這位矮小的乞丐。不知怎么回事,總感覺他已經(jīng)達到置身事外的境界。當(dāng)他結(jié)束這段盡情的演奏后,母親立即又從皮包掏出幾百元。轉(zhuǎn)過身來,直接一下子就把我脖子上的那條紅色圍巾擅自奪走,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感受,讓我覺得母親也太急躁了!這條紅色的圍巾是爸爸和媽媽在年前不久的時候,為我去寺廟祈福時買來的,好像是可以保平安。此時還散發(fā)著歷久彌新的香火味。
母親不假思索地把錢和那條紅色的圍巾一起送給這位乞丐,頓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聲不吭地默許她的做法。母親的臉上灑滿笑意,溫柔地說道:
“老人家,這都是我們母女倆一點心意。圍巾是舊的,您就湊合拿去用吧!”
乞丐欣然地接過母親的饋贈,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從未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激,卻勝過用語言表達的方式。母親見乞丐把錢瑟瑟發(fā)抖地塞進掛在他右肩的白色布袋,卻不知如何安放那條紅色圍巾時,她趕忙上前幫乞丐把圍巾裹他的脖子上。乞丐等母親穩(wěn)妥地弄好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從我們面前輕輕地經(jīng)過。
“噠噠噠”的聲音在我們的身后悠揚,漸漸地,我們的周圍又是只剩下一片寂靜。母親緊緊地抓著我熱乎乎的手,我們再也沒有回頭,一路奔跑著向小鎮(zhèn)走去。在小鎮(zhèn)的第一盞路燈下,我們徜徉在光明的街道。站在這個交界點,我們向后掃視,只看到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
在小鎮(zhèn)的道路上,燈光讓我們母女倆的眼前與遠方都隨處可見,到家的路還不知道有多遠。我向母親憨笑地問道:
“媽,剛才那個老伯伯第一段唱的內(nèi)容是啥?”
母親簡短地回答道:
“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