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琛
門咣當(dāng)一響,踅進(jìn)一股風(fēng)雪;緊隨著風(fēng)雪,旋進(jìn)一個人。風(fēng)雪的確大,吹得那人陀螺般旋轉(zhuǎn)一圈,才勉強在門里站住。人雖站住,但大衣里依然裹著風(fēng)雪,膨脹得像蘑菇一樣,直到屋門重新關(guān)閉,風(fēng)雪被阻斷,那人身上的大衣才逐漸消瘦下來。哦,竟然是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男子呢。
在此之前,她一直坐在桌前,以手支額,望著窗外。窗玻璃里邊,有暖氣留下的水的痕跡。外邊,風(fēng)把雪片吹到玻璃上,有的滑落,有的粘住。里邊水痕,外邊雪片,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透過這樣的玻璃看街上的行人和汽車,影影綽綽??唇謱γ娴木拔?,朦朦朧朧。她覺得,這影影綽綽和朦朦朧朧反倒增加了這個世界的神秘感和誘惑力,她把頭朝窗玻璃靠得更近一些,向外看得更加專注。
影影惚惚中,她看到一只雄鷹拍翅攪動著風(fēng)雪,風(fēng)雪非但不能難為它,它反而憑借風(fēng)雪之勢,自然優(yōu)美地展翅滑翔。她曉得,雄鷹對空氣和風(fēng)雪的感覺,遠(yuǎn)遠(yuǎn)超過人類。那雄鷹似乎要向她顯示精湛的飛行技藝,展翅停在空中,任風(fēng)雪從翅下掠過。片刻之后,雄鷹才施出一個慢動作,輕巧地落在街對面大樓的樓角,蹲好身子,收緊翅膀,縮著脖子,朝她這邊張望著。雪片又大又稠密,不斷落在雄鷹身上,雄鷹很快變成了雪雕。
一團(tuán)雪撲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像是糊了層半透明的薄紙,變得更加模糊。樓角的雪雕一下子被拉近,像貼在玻璃上的剪影,并且很快和雪片融成一個新的圖案。
恰在此時,她聽到門響,看到了那個帥男。
她覺得,這人很氣派,有風(fēng)度,就連身上的大衣也和那氣派、那風(fēng)度很協(xié)調(diào)。若非得在這協(xié)調(diào)中尋找一絲不協(xié)調(diào),那就是他一掠而過的眼神,稍顯憂郁。是的,眉宇間蘊藏著官員的精和氣,眼神卻稍顯憂郁。一定是上一級或者上三級的領(lǐng)導(dǎo)來視察或者來檢查工作。最近掃黃打黑,整頓黑醫(yī)黑藥的風(fēng)聲比較緊。雖然自己這里干干凈凈,但也沒必要怠慢人家。她準(zhǔn)備起身迎接,可轉(zhuǎn)念又一想,情形不對呀,平時來個低層管理員,檢查完蹭個小美容什么的很正常,可級別稍高點的上司來,不敢說前呼后擁,陪同總是會有的??裳矍斑@人,氣派比尋常來的上司大得多,卻是光桿司令一個。難道是微服私訪?可這年頭有微服私訪嗎?若有,會來這里嗎?這芝麻粒大個地盤值得微服嗎?她又坐回到位子上,不過不再看窗外,而是靜觀其變。
就在導(dǎo)醫(yī)員領(lǐng)著那位帥男朝這邊走過來時,有位女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jìn)門里,搶先站在了她面前。
帥男只好站在側(cè)旁,打量這個女人。但他打量這女子的眼神卻不是憂郁的,而是審視的。
這是一個豐乳肥臀、前凸后翹的成熟而又年輕的女子,只是面相生得普通平常,無論是鼻子眼睛,還是耳朵下巴,甚至頭發(fā),都不怎么誘人。造化真是奇奇怪怪,相貌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個女人,卻生著一副曼妙性感而魅惑人的身材。唉,真不知道這樣的人,命運是在前面還是在后面?
這女子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既熟絡(luò)又干脆地把一冊畫報拍到桌面上,并指著畫報封面上的明星對她說:就要做成這樣的,而且必須,反正一句話,要做成一模一樣的。
她一點也不驚訝,也不著急,冷漠地看著那女子,嘴角露出揶揄的淺笑:要是做成一模一樣的,在街上碰見了怎么辦?那女子夸張地回應(yīng)道:我就是要那樣的效果,就是要人們把我當(dāng)明星崇拜,我就是要享受那種歡樂,一輩子就一回也行。
她的語調(diào)依然十分冰冷:美容只能在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你明白嗎?要求要高,胚子還得好。你呀,要變成明星,得到娘肚子回一回爐。
那女子覺得受了蔑視和羞辱,眼角頓時淌出委屈而怨恨的淚水:你干脆說你沒有金剛鉆,攬不了我這瓷器活。
她的語調(diào)比前邊更冰冷:我還真沒那本事,攬不了你這粗瓷活。
那女子朝地上啐一口,抓起畫報,奪門而出。
導(dǎo)醫(yī)員忙拿拖把拖地。
帥男看到這情景,正不知說什么好,卻聽到幾聲清脆的鳥叫聲。
帥男循聲望去,見與窗戶相對的那邊,半墻上懸掛著一只半舊半新、式樣雅致的竹鳥籠,只是籠是空的。帥男甚為詫異:籠內(nèi)明明空空如也,卻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帥男懷疑是放錄音,但很快就否決了:假聲和真聲不辨自明。帥男探詢的目光投向依然坐在桌前的她,她還未及回應(yīng)他的目光,一旁的導(dǎo)醫(yī)員搶先開口道:青耕鳥。
帥男頭一回聽到這樣的鳥名。
導(dǎo)醫(yī)員繼續(xù):長得像喜鵲,渾身上下都是青色,但眼眉、嘴巴和尾巴卻是白色。
帥男伸耳聽,張眼看,聽得形象逼真,看到的依然是只空籠。
導(dǎo)醫(yī)員:你該不會是多色色盲吧!
我操,就差說我有眼無珠了!
她緩緩轉(zhuǎn)過頭,手術(shù)刀一樣冰冷的目光移向他:有些東西,一時半會是看不清的。
有些東西,一時半會是看不清的。這是帥男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沒說看不見,而是說看不清。帥男覺得她的話極其簡單,但卻包含和預(yù)設(shè)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又將目光移向窗戶:盡管風(fēng)雪把窗玻璃弄得很模糊,但那只鷹興許能看到籠中的青耕鳥。
青耕鳥又清脆地鳴叫了一聲,只是聲調(diào)比前邊顯得膽怯一些,像是對她的話作出的膽怯回應(yīng)。
帥男轉(zhuǎn)到她正面,她飛快地掠他一眼,目光又落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的圖案在變化著。
帥男因為沒有引起她的關(guān)注而有些小懊惱。
她開口了,話說得很突兀:你走錯了門,來錯了地方。
只要能搭上話,帥男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想進(jìn)的門,想去的地方,還沒有人能阻攔我,更沒有人能趕走我。
你太自信了。
不是自信,是經(jīng)歷。
不幸得很,你碰到了我。我這門,不對你開。我這地方,也不歡迎你來。
你別這么說,我考察了三個月,別的地方就免了,只進(jìn)你這門。
什么?我這兒還值得你執(zhí)著地考察三個月?
這種地方,全長安城我跑過三百六十四家,你這兒是第三百六十五家。那個女人要美容,每天到一家,一年到頭,不會踏進(jìn)同一道門檻。
也許還有更多呢。事物總是變化的,你怎么可能窮盡呢?
我確信,但不窮盡。
你只確信?
對,只確信你這一家。
可我還是要說……
你別說了,我做事,都是提前做好功課的。你的專業(yè)背景、你的人品、你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和方法……
聽著像公安局的。
總之,我認(rèn)定你,楊——之——悅。
因為被一個陌生人背后調(diào)查或暗訪,使得她內(nèi)心震驚加震怒。她轉(zhuǎn)過身,正面朝他,要雙手叉腰,星眼圓睜,轉(zhuǎn)瞬又覺得那樣太潑婦,有損淑女形象。她把抬起的手,疊放到胸前來,臉上剛剛浮現(xiàn)的怒容也快速地舒放開來。
一直溫和又嚴(yán)肅的帥男趁機淺笑:你何必要這么抗拒我呢?
因為你太帥了,自然,陽剛,有風(fēng)度,往這兒一站,玉樹臨風(fēng)。只可惜,這一切籠罩在一片憂郁之中。
真是那樣嗎?不是調(diào)侃我吧?
如果非得給這棵“樹”尋點瑕疵,那就得從側(cè)面看。她移到帥男側(cè)面:樹肚稍微有點腆,所以應(yīng)去健身房,不該到這里來。
可我就認(rèn)準(zhǔn)你這里。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領(lǐng)他到門里靠墻的玻璃櫥窗前,拉開門,請帥男進(jìn)去。帥男疑惑不解地望著櫥窗,櫥窗里盡是塑料美女。
她讓一讓身子,請帥男進(jìn)。
帥男忽然明白了:我比她們好看多了,而且是個大活人。
她作弄人似的怪笑道:你站進(jìn)去當(dāng)個活標(biāo)本,我們生意肯定火爆。
帥男瞅住她,浪聲大笑道:楊之悅,你弄錯了!
是你弄錯了,你這么帥個帥男,還跑來美容,不是吃錯藥了嗎?
帥男笑得更放肆,笑了好一陣,忽然收住笑:我不是來美容的,是來丑容的。
她,楊之悅,臉上的表情凝固住,身體也僵直在那里,片刻之后,才用手摸摸自己幾近透明的薄耳朵: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是來丑容的。
你是來丑容的?她在疑問中,似乎確信了。
他是來丑容的!導(dǎo)醫(yī)員在一旁驚奇道。
我是來丑容的。你是來丑容的?他是來丑容的!有問有答有慨嘆,但都是針對是來丑容的幾個字。因為取掉我你他三個稱謂,也就剩下這幾個字。這幾個字,成了猜不透的謎。
她,楊之悅,真想揉揉她那經(jīng)常被美容女們奉為標(biāo)本的丹鳳眼,圍著帥男左轉(zhuǎn)三圈,再右轉(zhuǎn)三圈,把帥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細(xì)細(xì)地審視一番,但是她沒有,因為她心中充滿了對情勢判斷失誤的懊惱。打從帥男攜裹一股風(fēng)雪旋進(jìn)門的那一刻起,她就認(rèn)定他是來美容的,并且一直用他帥氣的外表和風(fēng)度調(diào)侃他的美容行為。世事弄人,一切大出她之所料。嘿嗨,不是來美容的,是來丑容的!
鷹銳利的目光直刺過來,消解著窗玻璃上的圖案,青耕鳥也有意無意地鳴叫兩聲,似乎在向他提示什么。她的心情漸漸向常態(tài)恢復(fù):你確認(rèn)你不是來美容的?
我確信,我是來丑容的。
此刻,她也隨著他的確信而確信,這一確信,她的心情即刻就放松了,心思也就變寬闊了。
進(jìn)此門,來此地者,成百上千,都是來美容的,見多不怪,不足為奇。但忽然冒出一個丑容的,而且是一個帥男,這倒奇了,奇得像荒涼的戈壁大漠深處綻放了一朵小花,隱隱約約地在遠(yuǎn)處吸引著人的目光。她,楊之悅,想要撥開籠罩在小花周圍的風(fēng)雪和迷霧。
你是追星族?
追星族?什么追星族?帥男對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感到意外。
你瞅瞅電視,女的都是個賽個的美女,男的則是一個丑過一個的丑男,你該不是像剛才那個丑女,追星,趕時髦。
帥男笑著搖搖頭,你太看淺我了。
那你純粹是來調(diào)侃我?調(diào)侃我們這個行業(yè)?調(diào)侃這個社會的病態(tài)追求?
我又沒有吃撐著。
那你是要自虐你的帥氣嗎?
嗨,哪能呢?你讓我怎么說呢?我還真沒辦法給你說。
她內(nèi)心忽然覺得,他雖然做她的功課,慕名來找她,但并不信任她。她決定拒絕他。而且她堅定地認(rèn)為:她的職業(yè)不允許她給他半個字的允諾。
她恢復(fù)了一開始時那冰冷的語氣:你跟我來。
帥男跟她到門外。導(dǎo)醫(yī)員也跟到門外。門外正好有幾位來美容的女子,也隨在身后。風(fēng)雪帶著哨聲刮過,人們哆嗦著裹緊身上的大衣。
她問:這是什么地方?
帥男答:曲江新城,南湖東南邊呀。
遠(yuǎn)處的南湖已經(jīng)結(jié)冰,冰面上落滿雪花,南湖一下子腫脹了許多。
她又指著掛在門邊的牌子:念。
牌子上邊有積雪,但字跡尚可辨認(rèn)。
帥男遵命,一字一頓地念道:天鵝坊美容院。
帥男念著的時候,眼睛卻看著她的脖子。盡管她的脖子掩映在豎起的衣領(lǐng)里,但他還是能根據(jù)衣領(lǐng)的曲線想象出她天鵝一樣彎曲優(yōu)美的長脖子。他暗自思忖:這美容院的名字是因她的脖子而起的呢?還是另有含義呢?
再念一遍。
帥男朗聲再念一遍:天鵝坊美容院。
我說你走錯門了嘛。
我專程而來,怎么會走錯門呢?
到美容院來丑容?你咋不到妓院去談戀愛呢?
帥男正要說話,一股風(fēng)雪吹到他嘴里,他把風(fēng)雪吞化了。他本來想說,你把話說錯了,但風(fēng)雪嗆了他,他又改口道:前邊那個女子來美容,被你拒絕了,我來丑容,被你驅(qū)逐到門外的雪地里,你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個什么人?
她竟然一時間啞口,無言以對。
雄鷹抖動一下翅膀,雪片即刻羽毛般彌漫到半空。門里傳來青耕鳥若有若無的叫聲。
她,楊之悅,硬了鐵石心腸,擲過來冰塊一樣的話語:這兒不歡迎你,你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帥男有些急眼,沖他道:你要趕走我,就趕走了一個拯救人的機會,你會后悔的!
真是笑話,趕走一個丑容的就趕走一個拯救人的機會,太言過其實了吧!她的貝齒間吐出的依然是冰塊一樣的字句:沒有開始,何來后悔?!
塵世間事,一經(jīng)開始,就會生出一個或簡單或艱難曲折的過程,然后走向命定的結(jié)局。這樣一個隱而不現(xiàn)的規(guī)律,誰人又能逃脫得了。還記得那個要丑容的帥男嗎?我連他姓甚名誰都沒有問,就把他趕出門外。我想這件事應(yīng)該就此打住。他這個人,也應(yīng)該就此從我的世界里消失,至于那天他來美容院要丑容的情形,也應(yīng)該很快從我記憶的屏幕上淡化而出。令我意外亦令我不快的是,沒過幾天,他又來了。盡管姿態(tài)依舊高傲,風(fēng)度依舊翩然,但我覺得他這種被趕出門外卻又來糾纏的行為,多少有些死乞白賴。哼,你要是喜歡被冷落,那就看我怎么把你晾在一邊吧。
楊之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送給帥男一個十分不友好的白眼,那白眼的意思是:你就是來一百回,我也不歡迎你,你就站在一邊涼快吧!
帥男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對內(nèi)中的冷落和怠慢既不在乎亦不反抗,只是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用隱含憂郁的眼神看著她,虔誠地等待老天賜給他一個難得的機會。導(dǎo)醫(yī)員看不過眼,想搬凳子給他坐,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導(dǎo)醫(yī)員想倒水給他喝,亦被制止了。這一切,都被帥男看在眼里,心中對自己道:這對丹鳳眼,婉轉(zhuǎn)出冷落和挖苦人的眼風(fēng),也含著冷艷的風(fēng)情呢。帥男這么感覺著,孤傲而嚴(yán)肅的臉上便浮現(xiàn)出溫和而友善的表情。
楊之悅暗自好笑:這人的耐心和修養(yǎng)倒還讓人感佩。但感佩歸感佩,還是要設(shè)法文文明明地趕他走,并且讓他永遠(yuǎn)斷了那個念想。
恰在此時,晚翠擺動著長頭發(fā),從手術(shù)室出來了。
楊之悅靈感一閃:無巧不成書,這不是現(xiàn)成的活教材嗎?
晚翠扭動腰肢,目不斜視地從帥男面前走過,即將過去時,還無意間擺動一下長發(fā),要不是帥男下意識地躲避一下,那發(fā)梢就拂到他臉上了。
晚翠對室內(nèi)的一切視而不見,徑直越過楊之悅面前的桌子,站定了,對著墻上的大鏡子搔首弄姿,自我欣賞。
帥男心中多少有點鄙夷:天下美女多自戀。
可帥男從側(cè)面看到鏡子里的晚翠,滿臉都是滿足感、快慰感、自豪感、自信感,那一刻他一下子理解了她來這里的意義,心中原有的那點鄙夷也眼見著要煙消云散。我將來做了手術(shù),若有如此好的效果和感覺,不是也很奇妙么?就為這,就得朝楊之悅豎大拇哥,就得忍耐著,不管她說什么做什么,都得忍耐著。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
楊之悅挪了挪面前的手術(shù)盒,柔軟的腰肢探過桌面,伸開長胳膊推開窗戶。天氣緩和了許多,沒有風(fēng)雪像上次那樣猛烈地旋踅進(jìn)來,只有冰雪的寒氣一點點侵襲而入。風(fēng)徐徐地吹著,雪片零星地飄落。上一次風(fēng)雪彌漫,行人身影綽約的情形也已然不見。路人裹衣縮肩,腳步匆匆。汽車把路上的積雪壓出軋軋聲響。樓頭那只蹲成雪雕的雄鷹,沒有了蹤影。
楊之悅望著窗外的雪景,叫了一聲晚翠。
晚翠依舊面對鏡子,扭動著豐腴而富于彈性的腰身。哎,楊醫(yī)生,楊大夫,我的大恩人,您叫我吶。
要我告訴你保養(yǎng)和復(fù)查的結(jié)果嗎?
我正照鏡子吶。
明知故問的:還滿意吧?
我要請你到長安城最好的館子喝酒。
請我喝酒?你怎么不請我做夢呢?
晚翠格格地笑:不請你喝花酒,至于春夢嘛,得你自個兒盡情地做。
楊之悅依然望著窗外,空中似乎有影子快速掠過。別貧嘴了,把你的事從頭至尾再說一遍吧。
晚翠不知她用意:先后說過八遍了,還說呀,不怕耳朵磨出繭子嗎?
不會的,聽一遍心里滋潤一回,比喝酒強。
那咱走,找個地方,你喝酒,我說。
不,那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現(xiàn)場說。
那好吧,恭敬不如從命,誰讓你是我的恩人,改變了我的人生呢。
帥男聽得稀里糊涂,但聽到你是我的恩人,改變了我的人生這句話時,心弦不免動了動。
晚翠吱吱笑著說開了。
當(dāng)年我那個丑呀,丑得我自個兒都不好意思見人,可我偏偏喜歡一個帥哥。
說著眼神向帥男眄視過來,仿佛帥男就是她當(dāng)年喜歡的那個帥哥。
那時候呀,情竇初開,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接向那位帥哥表白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被那位帥哥美美奚落一通:就你那丑模樣,也配喜歡我?撒泡尿照照,找個殺豬的屠戶了結(jié)了吧。
你瞧這帥哥狠不狠,是人不是人?不情愿了好說,婉轉(zhuǎn)著哄俺也成,何苦這么挖苦俺?這不是要俺的命嗎?
帥男想:這位帥哥的確是個狠角,沒必要嘛,不愿意想個法子委婉謝絕就行,何必這樣寒磣人,傷人的自尊心呢。少女的心,特別是一個自卑到極限的丑少女的心,是輕易傷得的么?!轉(zhuǎn)眼又一想,這位帥哥天生就帥,再稍微有點地位,就會有一堆美女糾纏著,他能不煩嗎?美女都煩,何況丑女。他要不生撐冷倔,要不橫眉豎眼,要不挖苦諷刺,沒黑沒白地既被美女糾纏著,又被丑女糾纏著,豈不煩死了?!又進(jìn)一步想:即便如此,也不該傷丑女的自尊。美女的自尊受傷,轉(zhuǎn)個場子就能恢復(fù),丑女的自尊一受傷就要命吶!
帥男這樣想著,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想法變化著。盡管這變化微妙而不易覺察,但還是被楊之悅那雙做美容手術(shù)的眼睛捕捉到了。帥男意識到心思被窺破,有些懊悔。
晚翠早已不是當(dāng)年丑女的自卑心態(tài),而像是會使脫身術(shù),脫離自身,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和口吻敘說著自己的往事。
我回到家,用被子蒙住頭大哭,不愿出門見人。我生得丑賴我嗎?是我的錯嗎?不是!絕不是!要賴也賴我爸媽!我媽見我傷心成這樣,就寬慰我說,你不能賴媽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媽。這情形和這話語讓我爸看在眼里,聽在耳中。我爸既氣憤不過,又覺得責(zé)任重大。爸最初是個小包工頭,后來成了房地產(chǎn)商,掙到不少銀子,生活很是滿足。爸的唯一缺憾就是形體和相貌,個頭矮,羅圈腿,大奔顱,黑豆眼。得,不說我爸的長相了,說我爸的心愿吧。
帥男聽得有趣,楊之悅則一直望著窗外的雪景,似聽非聽。
我爸懷著對美的無限憧憬,花大價錢娶了貌美如花,方圓有名的我媽,目的就是要改換這個丑門庭。誰知,事與愿違,天不隨人意,生了我這么個丑女。我爸嘆息道:咋不生個丑男呢!我媽也覺得不好意思,對不住我爸那一堆錢,就說我給你重生,我爸堅決地說,不生了,萬一生個帥男怎么辦?
帥男的心咯噔一響。
我媽說生個帥男不好嗎?我爸說若生個帥男叫我和丑女咋活呀。說著撈過剪刀直扎自己手背。媽連忙奪過剪刀,說不生就不生,你扎手背干什么,丑女又不是手背生的。我則暗自慶幸,多虧我的身材像我媽,要是像我爸,那就只有跳樓上吊的份了。
帥男望著晚翠的樣子,努力想象著她當(dāng)年的丑模樣。
后來我爸問我日后怎么活在世界上,我說只有一個辦法。我爸一下子張大了充滿希望的黑豆眼:什么辦法?快說給爸聽,就是搭梯子上天,爸也給扶著。我說除非美容。我媽說對著呢,街上悄悄興起了美容院,我爸長長松出一口氣,用手指撩著禿子頭道:原來是這,爸有的是錢。
帥男大致明白了。
結(jié)果呢,奴家就成了這般模樣。晚翠繼續(xù)對著鏡子搔首弄姿,孤芳自賞。
帥男也借著鏡子角兒仔細(xì)端詳晚翠,盡量想把眼前這個晚翠和已成傳說的丑晚翠對應(yīng)到一起,同時又想起上次來時碰到的那個丑女。
楊之悅對著窗外稀疏飄零的落雪說:晚翠可沒有要求變成大明星。
帥男再次領(lǐng)教了楊之悅的厲害。自己剛生出一點點小心思,就又被她撞破了。不過撞破了也好,正好按照她提醒的路數(shù)去欣賞晚翠,果不其然,晚翠身上沒有一絲一毫明星的影子。她的搔首弄姿一點都不做作,而且滿含真情。就連像他父親的大奔顱,也成了她容貌個性美的亮點。他不得不由衷欽佩楊之悅對美的理解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真真正正神思加神手??!
帥男落在鏡子里的目光被晚翠窺測到了,她朝他扭腰偏頭道:怎么樣?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帥男不由自主地附和著:白天鵝該驚艷長空了!
晚翠故態(tài)復(fù)萌,回眸鏡子:我憑這俊模樣找到了如意郎君。我如意郎君跟你差不多,比挖苦奚落我的那位,遠(yuǎn)遠(yuǎn)在上。
帥男暗道:得,把我也勾連上了。
后來生了兒子,既像我媽,又像我的如意郎君。仿佛跟我和我爸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我爸萬分高興,說他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后來呢?
還有后來呢?
后來就是造化弄人。我們一家三口到飯店吃飯,偏不偏端不端,巧不巧妙不妙,碰到了早先那位帥哥。我自豪滿滿地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沒有認(rèn)出我。
帥男想:這樣最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經(jīng)我再三提示,那位健忘的帥哥才確信是我。他踮腳提肩,驚訝地望著我,眼珠子差點掉下來。我把如意郎君介紹給他,他又自慚形穢,回家當(dāng)晚就自殺了。我哭著去吊唁,人家就是讓你看一下美不美,誰讓你自殺來著!說完放聲大哭。由丑變美,斷送了心愛人的性命,能不放聲大哭嗎?如意郎君一旁勸我:天仙一般的美女,他都沒有看上,活該!
帥男忍不住想笑。
楊之悅終于回轉(zhuǎn)身來,對帥男道:你上次臨走時說,我會失去一個拯救人的機會,可是美容可以拯救人,丑容怎么能拯救人呢?恐怕丑容只能害人。
繞了一周八匝,原來是給我挖坑呢。
窗外,雄鷹似乎回到了樓角,屋內(nèi),空籠里的青耕鳥仿佛含含糊糊地回應(yīng)了一聲。
青耕鳥含含糊糊的叫聲剛一落音,屋子里登時明亮起來。帥男疑惑,難道青耕鳥的叫聲會是一束強烈的光?帥男朝懸在半墻上的竹籠望去,依舊空空如也,只有余音裊裊,并無光線亮起。帥男的目光越過楊之悅的俏肩,透過窗戶,望向屋外。天氣并未放晴,稀疏的雪花依然飄灑,棲落在樓角的雄鷹偏頭凝望著街心的汽車和街邊的行人。遠(yuǎn)處的樓群半遮半掩著迷迷蒙蒙的南湖。帥男一直納悶:沒有光,屋子里怎么一下子明亮起來了呢?
楊子悅把帥男看得清清楚楚,卻并不理會,只是淡淡地對晚翠說:朝霞來了。晚翠立即轉(zhuǎn)眼大門那兒,帥男的目光隨即尾隨而去。
大門里,亭亭玉立地站著一位女子。身材窈窕,體態(tài)勻稱,線條柔和,色調(diào)分明。深色的呢裙襯托著一掛淺色的精致坤包。鵝蛋臉有一大半被茂密而蓬松的黑發(fā)遮蔽著,有半只眼,從頭發(fā)的縫隙里向外放出幽幽的光。帥男可算看清了,這女子本身就是一個發(fā)光體,那裸露在外面的身體與隱藏在里面的精神,都向外散發(fā)著高貴的光。整個屋子因此而一片光明。
晚翠看一眼帥男,高聲唱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唱罷,拎著手提包,扭著腰肢,越過朝霞,徑自出門而去。楊之悅望著晚翠的背影,嘴角漾起淺淺的笑意。帥男覺得那笑意和晚翠的話語一樣寓意深刻。
朝霞邁著天鵝一樣優(yōu)雅的步伐走到楊之悅面前,和楊之悅握手寒暄。朝霞上身后挺,伸出的手沒有完全展開,只讓楊之悅握住她的手稍,寒暄的話語也簡單明了。帥男看得出來,這兩個人關(guān)系很熟絡(luò),言行舉止上卻保持著適度的距離。屬于那種心近行遠(yuǎn)、內(nèi)熱外冷的姊妹型。
就在二人握手寒暄的短暫時刻,帥男再次飛快而且是近距離地打量朝霞,心里隨即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猜疑和想法。說老實話,帥男閱人無數(shù),見的美女也多,令他眼前一亮的也有,但其身體和精神融合為一個發(fā)光體,把整個屋子映照得明艷如春的,這還是第一個。
帥男在心中下著這樣的定論:按照男人通行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朝霞的確絕色,增之太長,去之則短,施粉過白,施朱則赤。端莊大方中蘊藏些許秀氣,沉穩(wěn)寧靜中掩映幾多聰慧,步態(tài)有韻,稍帶風(fēng)騷,舉止自然略顯孤傲。這樣的胴體和氣質(zhì),再加上閃光的靈魂,能不通體透明嗎?若非得在這通體透明的美女身上挑一枚棗刺,那就是她在和楊之悅說話的從容神態(tài)中潛伏著小小的不安或者驚慌,再就是冷艷的眼神中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難以覺察的怯意和憂傷。帥男覺得,那冷艷和楊之悅的氣質(zhì)相接近,而那憂傷倒是和自己精神深處的憂郁有幾分相像。帥男對面前這位朝霞的身份、地位和處境有過各種猜想,但只能得出一個大致結(jié)論:此朝霞絕非等閑之人,也絕非居于等閑之家庭,至少和自己大致相當(dāng),甚或高高在上。帥男的思緒最后落到朝霞的處境上:如此絕色美女,也來美容?帥男獨自搖頭:再美就過頭了,難道也是來丑容的?若果真如此,那就是冥冥之中的知音了。
帥男正胡思亂想間,楊之悅領(lǐng)著朝霞朝走廊口走去。經(jīng)過帥男身邊時,帥男看到也感覺到了楊之悅俊秀冷艷的面龐上凝結(jié)著的冰霜和冷落人的態(tài)度。帥男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間莫名其妙喜歡一個女人身上的冷艷和冰霜。也許人心如春意,冰霜自然會融化,冷艷也自然會成為鮮艷吧。
楊之悅和朝霞已經(jīng)走到走廊的深處,那里是診病室。而穿過走廊盡頭的大門,可以拐到手術(shù)區(qū)。
帥男在楊之悅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準(zhǔn)備著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自己都要以最大的耐心和誠意來等待和對待。導(dǎo)醫(yī)員端水給他,他恭敬地接過來,虔誠地抿了一口。導(dǎo)醫(yī)員大約也會納悶,這個表情威嚴(yán)、氣度森然的大帥男,怎么頃刻間變得溫和如一頭母綿羊。
導(dǎo)醫(yī)員忙著去接待別的客人,帥男則斜坐桌前,胳膊肘支著桌角,捧著水杯,偏頭看著懸在半墻上的舊竹籠。竹籠依舊空空如也,但偶爾有鳥叫聲從籠中發(fā)出,那叫聲間隔的時間非常均勻,均勻得就像鐘表走動一樣。帥男心道:難道自己真成了多重色盲,光剩下兩只好耳朵?帥男用杯沿蹭蹭耳朵,暗道:要是耳朵也成了樣子貨,那就完蛋了。
帥男花費了好長時間,在用青耕鳥和青耕鳥的叫聲驗證自己的眼睛和鼻子,結(jié)果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楊之悅和朝霞從走廊深處走出來。朝霞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的磕磕聲,顯得快樂而堅定。帥男想,進(jìn)去時,那腳步聲還有點生澀和猶疑,這會兒,完全變了。這進(jìn)去和出來,竟是大大不同。想到這兒,帥男的意志也變得更加堅定不移了。
朝霞在門口那兒和楊之悅告別:楊姐,我已下定決心,越快越好,就下周。
楊之悅嘴角綻出一絲猶豫:我再細(xì)想想。
朝霞緊緊抓住楊之悅的手:我非常急切!
這點我理解。
朝霞更迫切:我信任你,全長安城的醫(yī)生,我只信任你。
楊之悅盯住朝霞的眼睛,窺視許久,才語氣平靜地回復(fù)道:你信任我,還得我信任你。
我最隱秘的事,都和盤托出,你再不信任我,只有在南湖上鑿個冰窟窿,一頭栽進(jìn)去。
楊之悅伸出手欲堵朝霞的嘴:別說不吉利的話,我考驗?zāi)懔ā?/p>
朝霞得體地?fù)肀б幌聴钪異?,出門而去。楊之悅隔門望著朝霞行走在落著稀疏雪花的街景之中,覺得那是一幅非常漂亮的風(fēng)雪美人圖。天氣雖然寒冷,美人圖卻沁人心脾。
楊之悅欣賞美人圖,帥男欣賞著欣賞美人圖的楊之悅。帥男覺得這情景比美人圖還要美人圖。時間要是能夠停步,帥男情愿凝固在靜美的空間里。
朝霞的身影不知消失了多久,楊之悅才回轉(zhuǎn)身來。帥男起身讓開,并挪好椅子。楊之悅毫不客氣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帥男搬來一個方凳,放在楊之悅對面,一邊落座,一邊說:像不像板門店談判。楊之悅略帶不屑地回道:可別指望我簽訂什么城下之盟。帥男覺得話說錯了,忙改口道:不是板門店,是重慶和談,話一出口,覺得又錯了。恨不得自己掌自己個嘴巴子。
楊之悅面朝窗戶,帥男背向窗戶。帥男后腦勺上沒長眼睛,看不到楊之悅看到的情形。
窗戶上的雪正在融化,玻璃上有水流過的印痕。水流過后,玻璃漸漸透明,能約略看清窗外的景象。雄鷹不知何時捕捉到一只斑鳩,正在啄食。有羽毛和雪花一起飄落。楊之悅感覺那羽毛和雪片被染成了紅色,心中頓生一絲寒意。帥男在楊之悅的眼神中看到隱隱的異樣情緒,也扭頭順著楊之悅的目光看去。雄鷹啄食完畢,雙爪抓牢樓沿,猛然扇動翅膀。樓頭和路燈桿上的雪一叢一叢地掉落下來,就像秋日老樹在駁落樹皮。帥男面現(xiàn)詫異之色,楊之悅心想這莫非是我紅色的思緒。
有一段時間的冷場,楊之悅沒有搭理帥男,帥男也不好意思正眼看楊之悅。這要是相親,肯定嘎嘣一下折斷了。末了,還是帥男決定把思緒從雄鷹身上拉回到人身上。
這樣的女人,到這兒來,真正不識時務(wù)。顯然在說朝霞。楊之悅瞥帥男一眼,意思是:你識時務(wù)。
為你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也只能勸勸她,再不行就拒絕她。
冷冷的笑意,意思是:操心自個兒吧。
除非和我一樣,是來丑容的。
彎子轉(zhuǎn)得好,可惜方向錯了。告訴你,來這的女人,沒有丑容的,你可記住了,這是全世界的通則。
那我也告訴你,夠美了,美到頭了,不能再美了,美過頭就是丑。
楊之悅終于正眼看了帥男一眼,似乎對帥男有了另一種猜測。
我實在不能理解,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她呢。
你以為女媧造人都十全……楊之悅緊緊咬住嘴唇,恨不能把這句話和舌頭一起吞回肚子里。
帥男驚訝地看著楊之悅懊悔甚或是悔恨的表情,腦袋里飛速旋轉(zhuǎn)著楊之悅剛剛說出的半句話:你以為女媧造人都十全……顯然是要說十全十美。帥男的眼睛里貯存著許多美女的印象。美女各有特點,但要說十全十美,恐怕還沒有一個比得上剛剛離去的朝霞。是的,朝霞夠十全十美,可楊之悅為什么還要冒出女媧造人未必十全十美的話呢?瞧她的表情,顯然不想讓這句話沖出口。不想出口的話肯定匿藏著極深的秘密。不十全十美,又不十全十美在什么地方?冷艷和憂傷嗎?帥男反倒覺得冷艷和憂傷為十全十美增添了別樣的內(nèi)涵。唉,一時還難以猜透這不全不美在什么地方。猜不透隱藏在朝霞身上的秘密。
帥男認(rèn)真而急迫地看向楊之悅,想在楊之悅臉上尋找到答案。這是注定要失望的。楊之悅臉上懊悔變成悔恨的表情已經(jīng)消失,代之而現(xiàn)的是回味與沉思。
全長安城的醫(yī)生,我只信任你。
楊之悅非常懊悔自己說了那半句話,那半句話把朝霞對她的信任攔腰斬斷了,就像折斷一根樹枝,骨折皮連,茬口還新著呢。楊之悅心存僥幸,幸虧沒有把話說完說明,要是說完說明,那朝霞對她的信任就徹底埋葬了。朝霞對她的信任只能放在肚子里,進(jìn)而爛在肚子里。
朝霞對她說:我出軌了。
楊之悅鳳眼張大,眼白露出來。
朝霞以前經(jīng)常來做美容,而且是定時的。初來不說話,之后少說話,后來話匣子打開了,什么話都給她說。說得日久,便成了閨蜜。閨蜜嘛,就心窗敞亮,無話不談。朝霞從小到大的生活經(jīng)歷,家庭情況,不滿十六歲的初戀,全都核桃棗般倒給她。后來連她與年長丈夫間有點乏味的夫妻生活也直言不諱地講給她。她雖然已經(jīng)三十有二,卻還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更不要說夫妻間的生活了。朝霞的話聽得她臉紅心跳,不好意思聽卻又十分想聽。朝霞則奉勸她,最好別嫁人,絕色美女一嫁人,頓時就成了一堆塵土。實在迫不得已要嫁人,也不要像安娜那樣,嫁給卡列寧,也不要嫁給聶赫留朵夫那樣的紈绔子弟。她則望著朝霞笑,并且回應(yīng)道一個女人嫁給誰,怎么會完全由自個兒決定呢?楊之悅當(dāng)然品味得出,朝霞是在現(xiàn)身說法,就狡黠地反問道:你嫁給高官厚祿的丈夫,住著洋房,開著小跑車,是完全由你自己決定的嗎?朝霞嘆著氣回答道:是由我自己和我的天生麗質(zhì)決定的,但不是由自我決定的。
楊之悅張大的鳳眼漸漸恢復(fù)常態(tài),但內(nèi)心都滾動著那個雷鳴般的聲音,我出軌了。楊之悅實在不能理解,以前朝霞來做保養(yǎng),總向她講自己令眾多女人羨慕的貴婦人生活,雖然偶爾也從側(cè)面透露一星半點他丈夫在外面的風(fēng)流韻事,朝霞說她難以理解的是,在外面不知和什么樣的女人做著風(fēng)流韻事,回到家面對既端莊又妖冶的妻子卻表現(xiàn)得死氣乏味,既無激情,又缺少情趣。但抱怨歸抱怨,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表明她會出軌。要不是朝霞親口告訴她,她絕對不會相信。可朝霞親口一說,唾沫釘子釘在地板上,成了鐵打的事實。楊之悅只能為這個事實著想了。一個絕色佳人,居住在令人百般艷羨的安樂窩里,對丈夫之外的男人動了心思,足見隱情之復(fù)雜。試想想,女人天生專情,卻對自己托付終身的丈夫之外的男人動了情思,可見那個男人多么有吸引力,也可見這個女人內(nèi)心多孤獨,以致于尋求另外一種刺激的生活來慰藉自己。生活,尤其是情感,沒有對錯,唯有體驗。想到這一層,楊之悅反倒欽羨起朝霞來。人家都出軌了,自己呢?三十有二,未曾動過愛心,一次真正的戀愛都沒有過,更沒有結(jié)過婚,何軌之有?可憐見的,楊之悅的淚水差點滴落下來。
楊之悅曾經(jīng)對自己非常自信:沒有顛倒眾生的魅力,迷惑幾個上檔次的男人,倒也不在話下。傾慕和追求者倒也不少,各種類型的俊男帥哥都有,地位、職業(yè)、金錢、別墅、奔馳,甚至私家游艇和小飛機樣樣不缺,可她愣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感覺不佳不要緊,只要不反感也可以交往啊。也許別人可以,她不行。總覺得那些人眼睛不清澈,說話聲帶濁音。一句話,不夠清新,一個字:俗。別人一俗,為人妻為人母,自己一清新高雅,三十二歲,連個愛的滋味都沒嘗上。不是有網(wǎng)戀嗎?就趕個時髦,上網(wǎng)溜達(dá)溜達(dá),碰碰愛的運氣,可大多數(shù)剛開始可以,但不能深入,稍一深入,又覺得比現(xiàn)實中的人還俗不可耐,有個別聊得差不多,就得見,驗證一下,碰面時還有三丈遠(yuǎn),她便轉(zhuǎn)身走了,掉線吧,不去了。她也曾暗自罵自己:當(dāng)今這個世界上,還有你這么傻的漂亮女人嗎?罵完又自我解嘲:有啊,自己就是。我就不信,守著月桂樹,等不到一只來碰頭的兔子。倒是來了一位氣韻和外表雙佳的帥男,卻是來丑容的,你說他是自尋倒霉呢,還是要帶給我倒霉呢?唉,這世事,還真讓人琢磨不透呢?
楊之悅多少有些心思迷亂。
帥男似乎從楊之悅迷亂的情思中猜測到一丁點什么,臉上現(xiàn)出幡然醒悟的表情:我有點明白了,她不是來丑容的,是來美容的。
楊之悅明知故問:你說誰呢?
剛剛離去的朝霞啊。明知故答。
何以見得?
女為悅己者容啊。
方向是對的,有些猜中了。但其具體事情半個字也不能透露出來。別說這帥男是個陌生人,就是熟得像秋天紅艷的果實那樣的熟人,也不能透露一鱗半爪。否則就愧對信任二字。
楊之悅的聲音又有了距離感:你還不如說士為知己者死呢。
她為悅己者容,你為悅己者死。
楊之悅突然意識到了帥男的厲害,但依然從容不迫地防御著:那你呢?
帥男也意識到了楊之悅的厲害,亦決絕地反擊道:我提醒你,我是來丑容的。
楊之悅眄視他:朝霞為悅己者容,我為知己者死,那你呢?為誰而丑呢?
帥男脫口而出:為我自己。還補充說為我自己的自我。補充完,又覺得自己的嘴太快了。
此人有故事。楊之悅那顆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心在一瞬間升騰起一股渴望和沖動:了解甚至征服面前這個來丑容的帥哥。楊之悅自己都驚異自己,心思怎么能反轉(zhuǎn)得這么快。得,反就反了,就像撲克牌,既然反過來了,就得看清是紅心A還是黑桃皇后。哼,別怪我心狠,就怪你硬要撞到我的刀尖上。
你的意思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帥男感覺到了引火燒身的危險,他得設(shè)法規(guī)避這種危險。
我覺得朝霞挺有意思。
楊之悅曉得帥男在轉(zhuǎn)移話題,盡量不想脫題:是的,朝霞的美不在你的帥氣之下。
可你說女媧造人沒有十全十美。
楊之悅當(dāng)時悔恨,現(xiàn)在依然悔恨。真是禍從口出。楊之悅寧愿被打死,也不愿說朝霞出軌了,更不能說出軌人對她的新要求。有些過分了,但朝霞的確是心甘情愿為悅己者容。
楊之悅?cè)匀幌胍_話題:你是說我這雙手比女媧的手還神奇嗎?
帥男忽然意外地冒出一句:她貌若天仙,底下卻是朵黑木耳。
楊之悅俊秀的面龐上騰起紅暈,那紅暈迅速朝四周擴散,最后耳朵和脖根都紅成一大片。楊之悅的身體慢慢從椅子上直起來,兩眼朝帥男噴著火,切齒道:你倒是見多識廣?。?/p>
看到楊之悅的神情,聽著挖苦和嘲弄,帥男追悔莫及。有沒有,事實不事實,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帥男真想拿塊磚猛勁拍到自家面門上,最好把兩顆門牙拍碎,把舌頭拍成兩截。在生活中歷經(jīng)了二十年,自信處事,理性穩(wěn)重,怎么能不管不顧地說出這種不過腦子的話呢?唉嘿,把門牙和舌頭吐到地板上吧。
楊之悅醫(yī)生的職業(yè)脾性上來了:你該不會是下邊太帥,才來丑容的吧?!你想搞陰陽大平衡呀?!
這話把帥男和朝霞上下翻轉(zhuǎn)勾連在一起,簡直叫帥男無地自容,引火燒身,活該,活該!
楊之悅推大窗戶。
西北風(fēng)又起,攜裹著零落的雪花吹進(jìn)屋內(nèi)。寒意侵膚,使得屋內(nèi)人漸漸冷靜下來。屋外樓角,雄鷹身體紋絲不動,腦袋卻朝這邊轉(zhuǎn)動著。屋內(nèi)的青耕鳥,怯生地朝外啼叫兩聲。
楊之悅回到座位上,命導(dǎo)醫(yī)員拿來一份病歷,推到桌角,又把紅色中性筆彈過去,示意帥男填寫。帥男瞥一眼,見是病歷,有些意外加驚喜:同意了?你同意了?!
我得先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重要嗎?
我要是連你姓甚名誰都不曉得,怎么向派出所報案呢。
帥男輕松地笑了:你怎么把我和那小地方勾連到一起?
無理取鬧,故意騷擾。
帥男笑得更輕松,我再次聲明:我是來丑容的。不是來無理取鬧的,更不是來騷擾的。
美容須報尊姓大名,何況丑容。
我說你同意了嘛,說著拿起中性筆欲填寫。可就在落筆之際,又停住,然后在手指間把玩著中性筆:不對呀,紅筆是寫絕交信用的,是領(lǐng)導(dǎo)批閱文件用的,怎么可以用來填寫病歷呢?
你把填寫病歷和絕交信當(dāng)成領(lǐng)導(dǎo)批示來寫,多好啊。
你可別把現(xiàn)實當(dāng)成想象了。
楊之悅繼續(xù)調(diào)侃:紅筆一落,要么去精神病院,要么去派出所或公安局。
帥男丟開紅色中性筆,從里邊的兜掏出一支裝飾精美的派克筆,隨意而瀟灑地填寫起來,邊填寫邊自信地挑逗楊之悅:我寧可和你一起去南湖邊散步,也決不去你說的那些鬼地方。
楊之悅側(cè)頭看到病歷封面上已落下三個遒勁流暢的字:葉可染。
風(fēng),不大不?。谎?,不緊不慢。
葉可染若即若離地跟隨在楊之悅和朝霞身后,一邊觀賞雪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楊之悅和朝霞的對話。那對話明一句暗一句,有的能聽清,有的聽不清。
前些日子,風(fēng)狂雪驟,一夜間,結(jié)冰的南湖和四周的道路以及遠(yuǎn)近的樓群,還有樓群間露出的大雁塔的尖頂,全都穿了白棉袍似的變得臃腫起來。中間幾天,風(fēng)雪小到快停下來,太陽也試圖從云縫中掙扎出來。所有的景物都消瘦一圈,就連湖邊的樹枝也脫袖般露出枝丫??上?,太陽的努力未獲成功。沒過多久,風(fēng)又不大不小地吹起,雪也不緊不慢地落下,所有的景物,又都漸漸臃腫如前。
雪軟綿綿的,踩上去挺舒服。但每走一段距離,雪底下就會傳出悶聲的,薄冰碎裂的聲音。
一對少男少女,從前邊不遠(yuǎn)的路口拐向道路的另一邊。男的穿得熱烈奔放,女的穿得花團(tuán)錦簇。兩人一會相抱相擁,一會兒相偎相攜,喜鵲一樣往前蹦跳而去。
這清冷迷蒙的雪景中偶爾冒出來的熱鬧情致,顯然惹起楊之悅和朝霞的注意。
瞧,豆蔻年華,多么令人羨慕啊。
我羨慕還差不多,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經(jīng)歷過了,有什么可羨慕的。
我像他們這么大,也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惜被突然降臨的暴風(fēng)雨摧折了。
那也比我強。白板一張,別說豆蔻年華,就是青春,也眼見著只剩下細(xì)細(xì)的尾巴。
那就抓緊,別讓光陰的細(xì)尾巴悄悄溜走。
少男少女已經(jīng)走到遠(yuǎn)處,身影被閃閃爍爍的雪花弄得模模糊糊。
你呀,依然穿得和那少女一樣繁花似錦。
顯然是楊之悅在說朝霞。
你呀,還沒有那少男穿得熱烈奔放。
顯然是朝霞在反駁楊之悅。
要是穿得花團(tuán)錦簇就能找到意中人,那這個世界早就繁花似錦了。
你這是說那一對少男少女呢?還是說我們倆呢?亦或是另有所指呢?
有些話,不宜問得太明白。
得,謝謝忠言,這才是真閨蜜。
在少男少女剛才拐彎的路口,朝霞和楊之悅告別。楊之悅:這下十全十美了,幸福會不期而至。朝霞整個臉龐上流溢出滿意的神色:借你吉言,讓我的生活也十全十美。說完,想起什么似的,朝后邊擰擰頭,故意亮開嗓門,輕輕脆脆地說道:萬萬不可給人丑容,更不可動心思噢。
楊之悅有些情急:說什么吶,回頭見。
朝霞朝楊之悅眨眨眼,神秘地微笑著走了。
葉可染猜不透,這二人演的什么戲。
楊之悅站在原地,再次欣賞風(fēng)雪美人圖。葉可染也再次欣賞正在欣賞風(fēng)雪美人圖的楊之悅。南湖對面,風(fēng)雪迷漫中的閱江樓成了這幅圖畫的天然背景。葉可染覺得,眼前這副風(fēng)雪美人圖,要比以前那副清闊艷麗得多。
不知是湊巧還是有緣分,葉可染來天鵝坊,不是碰到晚翠,就是遇見朝霞。葉可染是那種人:內(nèi)心一旦作出某種決定,便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楊之悅不答應(yīng)給他丑容,他就隔三岔五地來泡蘑菇。前幾天來,看見朝霞住進(jìn)來。今天來,又見到朝霞要出去。葉可染能感覺到,就在朝霞住院到出院的這段時間里,楊之悅對他的態(tài)度在悄悄發(fā)生變化,已經(jīng)不像初始那樣冷倔決絕。這不,送朝霞出院,還默許自己跟隨在身后。葉可染想:這湖邊興許是事關(guān)緊要,甚或是生死考驗哩。
朝霞的身影消失在風(fēng)雪之中。
楊之悅扭身往前走,但不是原路返回天鵝坊,而是朝向閱江樓。
深色的大衣裹著楊之悅稍顯豐腴又很修長的身體,楊之悅腰肢柔軟,走路富有彈性,就連搭在秀頸間的暗紅絲巾,也跳蕩著挑逗的語言。在經(jīng)過葉可染身旁時,眼角無意間露出一絲眼風(fēng)。那眼風(fēng)一飄而過。
葉可染是見多識廣之人,能覺察出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眼風(fēng)中的內(nèi)涵。內(nèi)心有小騷動,但這小騷動又被這個抑制力極強的人控制著。所以那眼風(fēng)電波般快速消逝之后,代之而現(xiàn)的依然是冷艷和沉靜。葉可染感到這冷艷和沉靜像這嚴(yán)冬的風(fēng)雪里的寒意一樣侵襲著他的肌骨。葉可染努力對抗著這寒意,邁開步子,想盡量和楊之悅并肩而行。
楊之悅不知是躲避還是出于禮貌,往窄窄的雪徑的邊沿讓了讓。
兩人像是并肩,又像是錯落地往前行走,一時無語,只有積雪被偶爾踩疼的低吟聲。
楊之悅一腳踩到雪坑里,打了一個踉蹌。幸虧被眼疾手快的葉可染扶住了。
要是滾個雪球,就大煞風(fēng)景了。
楊之悅看葉可染一眼,眼神里既沒有感激也沒有責(zé)怪。葉可染得體而適時收回手臂。
楊之悅的鞋帶被雪底下的樹枝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勾絆住了。楊之悅彎下腰去解鞋帶,暗紅色的紅絲巾滑落到雪面上,葉可染看到楊之悅的衣領(lǐng)微微敞開,從背到肩,活像偶然打開的白扇,扇面晶瑩如雪。
葉可染的目光跳了兩跳,然后靜止下來。都說男人的身體是內(nèi)向的,即使向外也包裹得很緊,而女人的身體是向外的,即使向內(nèi),也膨脹得充滿誘惑的張力。此言不虛,眼前便是艷證。
剛才是目光跳了兩跳,現(xiàn)在是心跳了兩跳。
葉可染本能地揪住胸口厚厚的衣服,抑制心跳,并且提醒和警告自己:別跳了,別忘了你是誰!別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
楊之悅解開鞋帶,又系好鞋帶,然后撿起暗紅的絲巾,要搭回到脖頸間。
就在楊之悅起身抬頭的一瞬間,葉可染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丹鳳眼的眼型彎得很漂亮。眼仁很白,眼瞳黑中泛藍(lán)。單眼皮的線條和眉毛配合到絕佳,就像山水勝境,恬靜而幽深。
葉可染的目光再次跳了兩跳。
楊之悅不僅沒有回避那跳動的目光,而且還回應(yīng)地一瞥,那一瞥之內(nèi)依然沒有對剛才攙扶的感激和責(zé)怪,卻有一絲平靜的接納。
兩只艷麗的翠鳥,從風(fēng)雪中飛過來,落在路旁的梅樹上,樹枝搖動,枝頭的積雪脫落,露出一朵紅色的梅花。梅樹和楊之悅一前一后地站立在風(fēng)雪中,枝頭的紅梅花和脖頸間的紅絲巾將二者勾連一起,構(gòu)成了湖邊雪景明艷而清雅的圖畫。
葉可染想,要是在春天,自己看到的又是一棵開花的桃樹,就一定能聽到樹的軀體里汁液的流動聲。
楊之悅的嘴角滑落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表情里似乎有含糊不清的意味:別看了,看久了容易生出幻想。
葉可染猛然覺醒,再次提醒和警告自己:別忘了你是誰!別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
楊之悅回頭,看到了枝頭的鳥和梅花發(fā)出微微的嘆息。樹有樹的命,花有花的命,鳥有鳥的命,那人呢?
閱江樓沉穩(wěn)地站在湖的南岸,飛檐翹角掛著的銅鐸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沉吟。那沉吟被風(fēng)吹得拂面而過。葉可染錯落地尾隨在楊之悅身后,彎到樓前,憑欄望著南湖。風(fēng)旋起來,雪花思緒一般,紛紛飄向湖心。
銅鐸沉吟的間歇里:二人高一聲低一聲,你一句他半句地開始對話。
朝霞身心舒暢地走了,走向幸福的新生活。
身心舒暢倒是有一點,走向什么生活就不得而知了。
你心靈手巧,把一朵黑木耳變成了一朵紅桃花。
楊之悅臉上暈散開淡淡的紅暈,像是得意,又像是含羞。在得意和含羞的雙重作用下,楊之悅既合情理又突兀地說道:你該不會也是來美容那里的吧?
這一下,賞給葉可染個大紅臉。那紅不是楊之悅那樣得意含羞的粉紅,而是羞辱和憋屈的紫紅。葉可染喘著粗氣,一時沒有還出話來。
怎么,它犯錯了?楊之悅臉上浮現(xiàn)的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表情??扇~可染的憋屈和羞辱變成了隱怒,沖她吼道:你怎么不說它犯罪了呢?
瞧,讓我說中了吧,要不怎么會猴急成這樣。
葉可染更猴急,聲調(diào)高得尖利:我再說一遍,不,我再糾正一次,我是來丑容的!
那里犯罪就丑那里。
葉可染恨不得抱住楊之悅一起跳進(jìn)南湖里。可惜湖面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層,就是跳下去,最多打幾個滾而已。
葉可染氣得說不出話來。
楊之悅也氣不打一處來:我也說過,美容院里,不做丑容手術(shù)。然后緩一口氣,轉(zhuǎn)換口吻道:當(dāng)然,你要是做變性手術(shù),那就另當(dāng)別論。
變什么性?葉可染認(rèn)為楊之悅越扯越遠(yuǎn)了。
男變女,或者女變男啊。你吶,只能男變女。
葉可染簡直氣死了。
楊之悅繼續(xù):就這,還得先看心理醫(yī)生,由心理醫(yī)生簽訂性別心理鑒定書,經(jīng)本人確認(rèn),再與醫(yī)院簽訂協(xié)議,方可進(jìn)行手術(shù)。
葉可染愕然之情陡現(xiàn):你怎么會生出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稀奇古怪?有什么稀奇古怪?你不是要丑容那里嗎?變性不是更徹底嗎?
葉可染雙手狠勁拍著欄桿,欄桿上的雪被拍得四散飄落:簡直胡說八道,丑容又不是凈身,不是當(dāng)太監(jiān),更不是變女人!我好好一個男人,為什么要變成女人?!
對呀,我也好生納悶。
我真是來丑容的,求求你,別想得那么復(fù)雜。
楊之悅聽到這話,想自己玩笑開得過頭,激將也激得過頭,人家的目的也許就那么簡單,就是來丑丑容,沒有你想的那么復(fù)雜的背景和原因。楊之悅甚至在心里責(zé)怪自己:太過認(rèn)真,太過刨根究底。楊之悅側(cè)過頭來,隔著飄落的雪花看著葉可染,想在葉可染的神情中確定最后的答案。
楊之悅在葉可染身上、臉龐上,尤其是他的眼中,看到一絲暗淡的光影,那光影里藏著失落、痛苦和困惑。楊之悅敏感而好奇的心被吸引住了。她想深入到那失落、痛苦和困惑中去,甚至想變成一根蠟燭,點亮那失落、痛苦和困惑。那樣的話,她也就和那失落、痛苦和困惑融為一體,成為一個體驗豐富、照耀前程的好醫(yī)生。
楊之悅覺得自己被寒風(fēng)吹拂著的臉頰微微有點發(fā)熱,內(nèi)心對待葉可染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細(xì)小的變化。
是呀,好端端一個人,為什么要從陽剛帥氣有派頭的美向猥瑣隱惡的丑回歸呢?這到底是向丑回歸呢?還是向丑陋回歸呢?亦或是通過這種獨特到極端的方式自己向自己勸俗呢?
楊之悅疑問的話語和風(fēng)雪一起在空中飛旋,既像自己問自己,又像在問葉可染,更像在詢問這天地皆白的雪景。
葉可染體察到了楊之悅對自己的體察,也明白這段話的指向。
作為一個醫(yī)生,只管容貌的美丑不行嗎?非得知曉容貌背后的隱秘嗎?
容貌和形體,會對一個人的心理、情緒,或者說夸張些,會對一個人的靈魂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影響。美女盲目自信,丑男無緣張揚。
這話正中要害,刺疼了葉可染,但他還是要避實就虛。
實話告訴你,我丑容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想讓別人認(rèn)出我,陌生人、同事、朋友、親戚,最親密的情人和妻子,無論誰,都不要認(rèn)出我。
一直嚴(yán)肅的楊之悅?cè)炭〔唤坂托Τ雎?,身子先是前仰后合,進(jìn)而差點伏到積雪的欄桿上:別人認(rèn)不出你倒還罷了,權(quán)當(dāng)你過世了,可你妻子認(rèn)不出你,會讓你進(jìn)門嗎?會做飯給你吃嗎?會讓你上床鉆被窩嗎?
這還真成了事了,但情急之下,就顧慮不了這許多,沒事,船到橋頭自然直。
楊之悅收住笑:你想變成隱形人。
哎,隱形人好,就做隱形人。
可惜天底下沒有這種手術(shù)。
沒轍了?
聽說印度有這種法術(shù)。
印度,太遠(yuǎn)了,玄奘去過,一去十幾年。咱去不了,時間太長,就是時間短,咱也去不了,不允許咱去呀。
去不去倒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隱形人還是人嗎?
隱形人,帶人字呀,怎么不是?
沒有人看見你,你還存在嗎?
最起碼自己知道自己活著。
可大家不這么看,大家看不見你,便不認(rèn)為你活著。
我看不見你的青耕鳥,但它只要一叫,我就知道它活著。
可你一出聲,大家又認(rèn)出你來了。
葉可染重重地一拍腦袋:看來做個隱形人不成!
這一刻,葉可染連毀滅自己生命的欲望都有了,要是能自殺就好了!
這話真難聽,楊之悅說著,臉上流露出職業(yè)醫(yī)生天生的憐憫之情。
葉可染抓住機會: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只有自殺。
可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心,怎么會丑一個人的容呢?
葉可染扶住欄桿,沒有使雙膝跪下去:我求求你,不要信任我,只管拯救我!丑我的容顏,美我的靈魂!
丑我的容顏,美我的靈魂,這話含意頗豐。盡管我難以猜測背后的內(nèi)容,但起碼知道了你大致的方向和目的。
我的方向和目的?
楊之悅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詭譎的笑容。葉可染吃不透這笑容隱含的意思,是嘲笑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呢,還是答應(yīng)給自己丑容呢?亦或是含著胡桃不吐核呢?
葉可染惱怒剛才自己的雙膝有些軟,在以往的生活中,何時出現(xiàn)過這種狀況?不可能,性格和身份都不允許呀!幸虧積雪欄桿,積雪綿軟柔和,欄桿則鋼筋水泥,很有性格和身份呢。
葉可染沒有看到明確的態(tài)度,卻希望得到一個像判決書一樣鋼板硬正的答案。
風(fēng)雪迷蒙的空中,掠過一個褐白的影子。是天鵝坊對面樓角那只雄鷹飛過來了嗎?
啊,伊卡洛斯!
楊之悅的目光追隨著遠(yuǎn)逝的影子,高聲叫道。
伊卡洛斯?葉可染的耳朵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稀奇古怪的詞語。
對,伊卡洛斯。楊之悅驚奇地望著葉可染:你想擁有一雙飛向太陽的翅膀!
天吶,這太不可理喻!正說著丑容的方向和目的,卻因為空中一劃而過的影子,倏忽間變成了伊卡洛斯的翅膀。
影子已然消失,空中稀疏的雪花依舊隨風(fēng)飄落。銅鐸偶爾沉吟,更加襯托出冬雪世界的靜謐。
跨進(jìn)就診室的那一瞬間,葉可染有點小興奮:萬里長征終于邁出了第一步。晚翠和朝霞都曾到這里來過,然后從這里轉(zhuǎn)到手術(shù)室,最后明光鮮亮地走出來。如此轉(zhuǎn)換人生的神秘地方,鐵定得好好看一看。葉可染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特別的地方。
就診室不大,是間再普通不過的房子。門半掩著,就診者一進(jìn)來,門自然關(guān)閉。窗戶上的白色窗簾拉得更加嚴(yán)實,阻斷了外面落雪的景色。屋子中央一盞吸頂燈暈散著柔和的光芒,照射著和窗簾一樣潔白的墻壁。屋內(nèi)陳設(shè)也及其簡單樸素。門后墻角豎一桿衣架,上面掛一件女式呢大衣,左邊靠墻,立一個白色櫥柜,里邊放著簡單的醫(yī)療器皿。屋中背窗面門,橫著一個白色桌子,桌后配備一把和諧的白色椅子。桌面上擺著一個精巧的白色電腦。葉可染想,這就診室和外面的冰雪世界一樣:一切皆白,然后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楊之悅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胳膊自自然然地擱在桌面上,一只竹筍般嫩白的手在調(diào)著鼠標(biāo)。
楊之悅顯然是精心打扮過,深色裙子的下擺收攏得剛好,腰到臀部的曲線渾圓流暢,從裙擺下面延伸出來的美腿修長的直抵遠(yuǎn)方,一雙腳被桌椅遮擋住了。
這要是在夏天,她穿得更單薄,一對疊加的長腿也沒有穿長棉襪,那該是一幅什么樣的現(xiàn)代仕女圖??!
葉可染立即警告自己:別胡思亂想,別忘了自己是干什么來的!
楊之悅感覺到了那風(fēng)搖樹枝一樣的目光,但她沒有躲避,任由那目光拂拭著。她認(rèn)為在天鵝坊美容院的就診室里,這是再正常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正式會見就醫(yī)者時,都要畫個淡妝,施點薄粉,抹點口紅,涂點眼影,描描眉毛。寓裝飾于自然之中,畫了就像沒畫一樣。然后穿上搭配協(xié)調(diào)的衣服,到就診室來見就醫(yī)者,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在就醫(yī)者的眼睛和腦海里留下一個美麗的影子,然后讓他們由此夢想自己的未來。這是從職以來的習(xí)慣心態(tài),她會以這種心態(tài)對待每一個就醫(yī)者。
楊之悅努努嘴,葉可染遵旨,坐到對面的凳子上。
楊之悅示意坐端正。
葉可染正正腰身,略微低低頭:咋像審判……
不是審判,是審美。
啊,我又得提醒你,是審丑。
楊之悅拉過一冊病歷,翻開來,開始填寫,邊填邊說:我的臨床目標(biāo)是塑造健康的人體美和生命活力美,這是我的基本原則,相當(dāng)于我們國家的四項基本原則,你想讓我做你破壞四項基本原則的同案犯嗎?
我真不是存心破壞原則,而是讓你拯救我的生命和靈魂。
我的眼睛和手術(shù)刀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嗎?
不試不知道,一試也許嚇一跳。
楊之悅:現(xiàn)在填寫病歷正式內(nèi)容,問什么答什么,而且必須如實。
我盡量。
請問發(fā)病情況。
靈魂有些塌扁。
楊之悅瞅瞅他:這也算一種病理描述。然后偏著頭記下來。記完后又問:主要癥狀和特點?
主要癥狀是獨自一人時有些焦慮,特點是在大庭廣眾面前卻像沒事人一樣。
楊之悅邊記邊說:還算如實。接著又問:伴隨癥狀?
伴隨癥狀?葉可染顯然準(zhǔn)備不足,沉思片刻道:有時會有莫名的慌恐,心臟隨之快速悸動。
楊之悅依然側(cè)著頭,邊記邊說:難得這么如實,伴隨癥狀比主要癥狀要嚴(yán)重得多。
又問:病情發(fā)展和演變情況。
唉,起于無形,成于有形,思想因之波動,飲食和睡眠偶爾失衡。
診療經(jīng)過?
此為初診,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楊之悅咧咧嘴,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早晨八九點的太陽。
那就是接近正午的太陽,燃燒出熱烈的光芒。
得,別拍……就醫(yī)訴求?
我說過好幾回了。
丑其容顏,救其靈魂。
葉可染嚯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向楊之悅伸出手臂:知音!知音!多年未遇的知音。
楊之悅并沒有呼應(yīng)葉可染,示意葉可染坐回去,而且要坐正。
楊之悅推開病歷,移開小型攝像頭為葉可染拍照,正面標(biāo)準(zhǔn)照一張,左側(cè)面照和右側(cè)面照各一張。剛一拍完,三張照片便并排顯示在電腦屏幕上。
楊之悅:把凳子搬過來吧。
葉可染搬凳子過來,挨得很近地坐在楊之悅的側(cè)后方。
楊之悅說我們應(yīng)該進(jìn)入美容設(shè)計程序了。
葉可染滿心歡喜地應(yīng)道:是丑容設(shè)計程序。
楊之悅剜一眼葉可染,點著鼠標(biāo)說:那就剪彩開始吧。
葉可染:可惜沒炮,有炮的話放幾個二踢腳。
楊之悅心想,這個道貌岸然的人倒也會貧嘴,口中卻說:身材嗎,玉樹臨風(fēng),只是稍微有些腆肚,方子早就開過了,少去大酒店,多去健身房,這里就不考慮了。
你又開始美容了。
噢,江山易改,江山易改,還是說五官吧。
哦,身體四肢也可捎帶捎帶。
有什么捎帶的,譬如你那一雙面包手,一邊用來指揮人,一邊用來數(shù)卡。你那兩只大腳板,不是用來走路,而是用來坐車。你那副挺直的腰板,是用來擺姿勢和示威嚴(yán),這些東西,有什么好捎帶的?
葉可染脊梁骨沁出一股涼意:這家伙,該不會暗中跟蹤調(diào)查我!又一想,不對呀,來天鵝坊,是很私密的事,除了自己的心,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每次來和去,賊得像小偷似的,不對,警惕得和地下黨一樣,路線提前設(shè)計好,有一段路七拐八彎,步行來去,一步三回頭,生怕有人跟蹤盯梢。來來往往,這么多次,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啊,她楊之悅憑什么說得如此之準(zhǔn)呢?得,醫(yī)生的眼睛厲害,醫(yī)生的心靈感覺和意識判斷更厲害。言語行為須得小心翼翼呢。
好了,咱不說身體四肢和精神氣度,咱只說五官。
是你要捎帶身體四肢的嘛。
得,節(jié)外生枝,我的錯。
輕易認(rèn)錯,可不合規(guī)矩喲。
那得看悟性,說不定這將會成為我今后努力的方向呢。
哎喲,我的心快被你說軟了。
但愿你的手術(shù)刀也被說軟了。
行了,言歸正傳,說五官。
對,眉毛胡子一把抓。
楊之悅淺笑笑:胡子被你刮得干干凈凈。
葉可染摸摸下巴,果然。
來,看。
葉可染靠得更近點,伸著脖子看電腦屏幕,覺得屏幕上那個人,既熟悉又陌生。
楊之悅用鼠標(biāo)點著電腦桌面:認(rèn)識這三個人嗎?
不是一個人嗎?
認(rèn)識嗎?
似曾相識。
我還以為你要說燒成灰也認(rèn)識呢。
我相信天底下沒有人對自己認(rèn)識這么清楚。
你可得認(rèn)識清楚了,因為我們要改變他。
認(rèn)識清楚不清楚無所謂,只要能改變就行。
你這是教我敷衍了事呢,不認(rèn)識清楚,怎么可能改變好呢?
好吧,那咱就一點點認(rèn)清他。
楊之悅點著鼠標(biāo),把電腦屏幕上的正面照放大放清晰。
說實話,這個人第一次被風(fēng)雪旋進(jìn)天鵝坊時,我一瞥之間,就鎖定了他的五官,現(xiàn)在又把他的標(biāo)準(zhǔn)照傳到電腦上,兩相比較,還是電腦上這位更標(biāo)致些。
那還用說,電影電視上的演員,肯定比生活中的真人英俊帥氣。
你瞧這五官,耳、眉、眼、鼻、口,生得多么周正,配合得多么和諧。
過獎過獎。
雙耳高聳過眉,色澤鮮艷;兩眉寬廣清長,雙分入鬢;一對招子黑白分明,瞳子端正,光彩射人;印堂平闊,鼻若懸膽,直與山根相連;口大唇厚,角弓開合有度。這樣的身段,這樣的人樣,讓我如何動得了心,下得了手?。?/p>
繞了一周八匝,怎么又回來了?!葉可染的心又懸向半空。
若單論五官,幾乎無可挑剔,可謂形有余。若論五官之上的神情,倒也有些美中不足。
葉可染覺得楊之悅上道了,開始向他展示一個職業(yè)醫(yī)生的精神世界了。忙道:愿聞其詳。
每次見你,你必努力聚形凝神。形倒是越聚越英俊帥氣,但神卻是越凝越閃爍不定。那閃爍不定的一瞬間,似醉非醉,似愁非愁,似慌非慌,似驚非驚,內(nèi)中隱含著不安和恐懼……
葉可染想從凳子上站起來,結(jié)果又一屁股坐下去。
楊之悅回頭:你怎么了?
葉可染掩飾說:沒什么坐得太遠(yuǎn)了。
哪兒遠(yuǎn)啊,都快挨住了。
噢,你說得太遠(yuǎn)了。
楊之悅轉(zhuǎn)回頭去點鼠標(biāo):那咱就說具體點。
葉可染盡量放松,進(jìn)了天鵝坊,只能聽你的。
那就先論眉,把耳朵放到最后。
有道理,我先用耳朵聽你論說眉眼鼻口。
楊之悅旋動鼠標(biāo)鍵,電腦屏幕上的頭像在放大,直到凸顯出兩道眉毛。楊之悅說道:兩眼之翠蓋,一面之儀表,說的正是這兩道眉毛。眉毫穎秀,眉形似劍,直插鬢角,說明此人既剛強果敢又聰明狡猾。
葉可染心中默念:似乎有幾分道理。
你再細(xì)瞧,左眉頭中藏有一顆黑痣。
這黑痣我以前看見過,別人也看見過。
這痣要是朱砂痣,且生在眉心,那就是二龍戲珠,那這個人就官拜卿相了。
咋有點相面的味道。
美容嘛,形神兼?zhèn)?,須粗略知道一點。
還看眉毛嗎?
看,左眉眉尾有點殘損,像是煙熏火燎的。
這么一點點你也能看出來。別人不注意,是看不見的。
唉,眉主壽,痣主貴,這人貴則貴兮,就怕壽數(shù)有損,不過現(xiàn)在技術(shù)好,可以植新眉補救一下。
是這樣,挖掉黑痣,把右眉尾的殘缺弄明顯一些。
你這哪里是美容,是叫我損陰德。
是丑容。
我看話不投機,還是就此打住吧。
不能,事情一旦開始,就必須走向結(jié)局。
瞧,藏在眉毛里的剛強果敢顯露出來了。
還有聰明和狡猾呢?
大灰狼的尾巴,藏不了多久啦。
難得你貧嘴,繼續(xù),輪到眼睛了。
楊之悅略微偏頭,用鳳眼角斜著葉可染:眼睛可是監(jiān)察官,你得盡職盡責(zé)喲。
葉可染努力放松心理:有你說得那么嚴(yán)重嗎?
楊之悅回過頭去操縱電腦,電腦屏幕上立即放大出兩只眼睛。楊之悅用蔥嫩筍白的細(xì)長手指點著屏幕上的眼睛,還翹起小拇指比畫著說:這是一對少見的龍眼,而且生著雙眼皮呢。
你的丹鳳眼不也生著雙眼皮嗎?
倒也少見。
真是絕配。葉可染自覺失言,忙咬舌頭。
楊之悅并未生氣,接著道:眼睛嘛,往夸張里說,乃是整個身體的日月,也是整個人精神游息的地方,天資聰明愚鈍,神情昂揚萎縮,一生福祿壽考皆隱藏其中。世事洞明,人生走向,也將由此生發(fā)。
你這不是往夸張里說,而是真夸張。
楊之悅不理會他,繼續(xù)評論:初看這雙眼睛,日明月亮,光彩照人,細(xì)觀之下,月亮于日明,而且光芒聚而不凝,有些暈散。
越說越玄乎。
你尋常處事,可曾出過監(jiān)察不力、睜只眼閉只眼的差錯,甚或犯有視而不見,或司空見慣的罪過?
葉可染覺得有把手術(shù)刀,徑直挖到自己骨芯芯里,那種鉆心的疼喲!他咬著嘴唇,盡量用緩和的口氣說:你扯得太遠(yuǎn)了。
楊之悅不客氣:怕是挖得太深了。
我只是來丑容。
你不拯救靈魂啦。
啊,還是說眼睛吧!
眉中挖痣,眼中取什么呢?
去掉雙眼皮吧!
唉,欲壑難填吶。
葉可染意志有些松懈,想打退堂鼓,可又一想,情勢到了這一步,石頭推到半山腰,怎么能松手呢?一松手,自己會被砸死的。
葉可染把凳子再往前挪挪:眼睛到此為止,說鼻子吧。
這人中岳生得好,形若懸膽,直如截筒。楊之悅說這話時擺動了一下她的秀發(fā),發(fā)梢拂到了他的面龐,他隨即聞到一絲淡淡的幽香,他判斷不出這幽香是香水的味道,還是她的秀發(fā)天然帶有的味道。他忍不住深吸一下鼻子,甚至把一根發(fā)梢都吸進(jìn)鼻孔里。他聞過的頭發(fā)的香味多到難計其數(shù),但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幽香,似蘭似蕙,又不似蘭似蕙,而把頭發(fā)稍吸入鼻孔,以前也從未出現(xiàn)過。得了,打住吧,都到了什么場合,還想這些吶!
幸虧楊之悅沒有說鼻子聞香享樂的事,而是開明叫響地問:鼻為審判官,在你的職業(yè)生涯中,可曾出于主觀失誤,判過冤假錯案?
你問得太多,超過一個醫(yī)生的職責(zé)范圍。
楊之悅十分不悅地松開鼠標(biāo),讓屏幕的圖象定格成一個懸膽大鼻子,道:我看也該就此打住,剩下嘴和耳朵,就一筆帶過吧。
對對,以形為主,一筆帶過。
口潤而豐,講真話振振有詞,擲地有聲,想來也不會犯鼓舌說假話的錯。兩耳,不,兩位采聽官,生得大而有輪,色澤紅潤,門庭寬闊,高過兩眉,一定是博采眾家之長,不犯偏聽則暗之罪。
你怎么又來了。
一筆帶過,耳眉眼鼻口,樣樣齊備,下來該一筆勾銷了。
是該一筆勾銷了。
勾成什么樣兒呢?
生殺大權(quán),盡交你手。
要是勾成一個人人唾棄的丑八怪怎么辦?
丑八怪不當(dāng)緊,但不能人人唾棄。要是人人唾棄,那跟不丑容有什么區(qū)別?
尺度還難把握。
尺度就是把現(xiàn)在這個人反轉(zhuǎn)成一個新人。
形不足而神有余。
葉可染猛然起身,雙手緊緊抓住楊之悅兩只胳膊,使勁搖著說:我可找對你了!知音!千載難逢的知音??!
哎呦,我的骨頭要被捏碎了!
葉可染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乎所以得有點失態(tài),用力過猛,連忙松手。
楊之悅一邊揉著胳膊,一邊走過去拉開厚厚的窗簾,并且推開一扇窗戶,呼吸著窗外的新鮮空氣。這大概是楊之悅每次為就醫(yī)者作出重大決定的習(xí)慣動作。
葉可染覺得窗外的雪景一片明亮,而且聽到了門縫里傳來青耕鳥的叫聲。
楊之悅:三天以后來看設(shè)計圖案吧。
葉可染虔誠地期待那個新人的出現(xiàn)。
三天后,葉可染再次來到就診室,看到墻壁依舊潔白,燈光依舊溫柔,厚厚的窗簾也像上次來時那樣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也就像上次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門帶上,就診室登時與世隔絕了。
楊之悅穿戴和上次一模一樣,靜靜坐在白色診病桌那邊的白色椅子上,對葉可染的到來既有感覺又似乎沒有感覺。葉可染的眼睛以及直覺告訴他:盡管楊之悅化妝技術(shù)臻于化境,但還是難以掩飾其臉上的憔悴之色和眼白中散布的血絲。
葉可染哪里曉得,這三天里楊之悅所受的煎熬。先是激烈的思想斗爭,來個帥男,非得要丑容,求自己改變他,而且說得很玄妙:改變他的形貌,拯救他的靈魂。要是美容,順便拯救靈魂,那就義不容辭。開的美容院,做的美容術(shù),順便拯救靈魂,何樂而不為!可通過丑容去拯救靈魂,那性質(zhì)就完全不同了。變性可以,丑容則明令禁止,違規(guī)違法,風(fēng)險很大。可你看他死乞白賴到虔誠的神情和舉止,大有若不丑容,靈魂即死的跡象。違規(guī)違法和靈魂即死相比較,還是拯救靈魂重要。另外,就一個職業(yè)醫(yī)生的私心而言,她深知事情并不那么簡單,丑個容,靈魂就得救了,可能嗎?在這個過程中,一個漂亮的女醫(yī)生有這個潛能和優(yōu)勢嗎?一個漂亮的女醫(yī)生若不能感化和改變一個快要喪失靈魂的男人,那還有什么用呢?她有些驚異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想而且準(zhǔn)備這樣做呢?是不是對美容司空見慣,而對一個丑容者動了比惻隱心思還特別的心思?可你有心思頂什么用?你只要一問到靠近事實的問題,人家都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得,既然選定拯救靈魂,那就一路前行,一切皆見機行事吧。
楊之悅在三天的時間里翻閱了大量資料,在電腦上進(jìn)行無數(shù)次圖片比照,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想象,最終設(shè)計出三套方案,并反復(fù)修改,直到葉可染到來的早上,才確定下來。他來了,就呈現(xiàn)給他看吧。
在楊之悅眼神的示意下,葉可染像上一次一樣坐在了楊之悅的側(cè)后方。不過這次挨得更近,他的胸脯蹭住了她的肩膀,他又聞到了她秀發(fā)里彌散出來的幽香。他警告自己,盡量屏住呼吸,不要像上次那樣,把頭發(fā)梢吸到鼻孔里。
楊之悅在調(diào)試電腦,葉可染說:我期待的新人要出現(xiàn)了。話音未落,屏幕上浮現(xiàn)出一個男子的圖像。那頭像酷似葉可染,又勝似葉可染。楊之悅道:你以為你帥,我可以讓你更帥。
葉可染擦著楊之悅的身體站起來,朝屏幕上的頭像揮著拳頭說:是比我?guī)?,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還是我!
是更帥的你。
我不要更帥的我。拳頭差點砸到屏幕上。
我在提醒你,我的職業(yè)是美容。
我千遍萬遍重申:我是來丑容的,我要成為另一個我。
別性急,坐下,平心靜氣地看下一張。
葉可染緩緩地挨著楊之悅坐下來。
楊之悅輕輕一滑鼠標(biāo),屏幕上立刻換了一幅新頭像,這頭像酷似葉可染,卻丑似葉可染,而丑的程度,和上一幅美的程度差不多。
葉可染不住地?fù)u頭,頭發(fā)蕩起的風(fēng)把楊之悅的秀發(fā)都拂動了,就像初春的風(fēng)拂動了柳條。
葉可染帶著不甚滿意的口氣,徐徐說道:丑是丑了點,可還是一眼能認(rèn)出是我,還是原來的我。
楊之悅側(cè)頭淺笑:給你調(diào)節(jié)情緒,作心理鋪墊呢,你可坐穩(wěn)了,看下一張。
葉可染期待的目光急切地探過去,屏幕上旋即切換出一個新頭像。楊之悅道:你可張大眼看好了,成不成就是他了!
葉可染半站著,彎腰伸脖地瞅著屏幕上的新頭像,就診室一下子靜下來,就連青耕鳥的叫聲也沒有傳進(jìn)來。
葉可染眼巴巴地瞅著,臉上的表情也在一節(jié)一節(jié)地變化著。先是吃驚,接著是狐疑,隨即是喜出望外,最后是忘我的癡迷??谥羞€喃喃道:這個好,這個好,神似而形不是。
楊之悅則順勢旁白道:一鼻通天,斜中有正,如此將臉龐一分為二,左右紛呈:一眉高,一眼低;一目怒視,一目哀傷;一耳幽閉,一耳開朗;半邊嘴恬靜微笑,半邊嘴咬牙切齒,整個五官即相對又相反,但細(xì)看之下又恰到好處地均衡和諧。
天吶,沒有高超的神思巧運和精巧的技術(shù)手段,這樣絕妙的新人是設(shè)計不出來的!
葉可染讓楊之悅讓開身子,楊之悅不知何意,便往旁邊站了站。
葉可染往后退著,眼淚嗒嗒落下來,而且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壓抑著的抽泣聲。葉可染在竭力控制著的抽泣聲中慢慢跪下來,對著電腦屏幕上的那個新人,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楊之悅的心一下子被感動了,變軟變溫柔了。同時也意外地覺得自己成了葉可染陌生的知音。因為她平生頭一回見到一個七尺男兒,用如此特別的形式,如此虔誠的辭舊迎新。
葉可染起身回來,一邊恢復(fù)平靜,一邊說:以后的我,就交給你了。
楊之悅很想消除內(nèi)心那種陌生感,新人是設(shè)計好了,可我憑什么,又拿什么把你變成真正的新人呢?
因為你會成為一個創(chuàng)造新人的人!
楊之悅緩緩搖頭:這還不夠。
葉可染體會到了這還不夠的深意,驚愕道:難道你要我……葉可染把余下的話語收回去了。
楊之悅則飛快地接茬道:對,正是你想要說的。
楊之悅籌思兩日,破例將葉可染約到手術(shù)室,進(jìn)行最后的測試。
楊之悅領(lǐng)著葉可染參觀了手術(shù)室的一應(yīng)物品和設(shè)施,最后站在手術(shù)器械櫥柜前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前兩天你話說了一半,咽回去一半,現(xiàn)在就大大方方地把咽回去那一半說出來吧。
葉可染能從直截了當(dāng)?shù)膽B(tài)度和口氣里體會到楊之悅對他情感上的距離,突然跨出了很大一步。葉可染明白在這樣的情感和態(tài)度面前,自己如果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那設(shè)計好的新人,恐怕依然是個紙樣而已。楊之悅要的,自己能不能給,總得有個態(tài)度。心扉不一定完全打開,態(tài)度卻必須明朗。
難道你要我……
是的,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唱明叫響。
要我愛你?
難道沒有可能嗎?不愛一個人,何以將他變丑呢?
可現(xiàn)在人說我愛你,基本都是謊言,你愿意要一張空頭支票嗎?
那就實際點。
做情人?
難道沒有可能嗎,無情之人,怎么將你變丑呢?
這會使我一錯再錯,滑向更黑暗的深淵。
那就光明正大,名正言順些。
娶你為妻?
難道沒有可能嗎?不為人妻,何以為人丑容?
我會罪上加罪,萬劫不復(fù)!
看來沒法拯救你了。
請拯救我的靈魂,別再拉我下水。
楊之悅發(fā)出從未有過的爽朗的笑聲:你真的很誠實了。
真正知音了。
我是好奇生憐憫,憐憫生愛意,愛意不由人。
楊之悅說這話時,回眸探了葉可染一眼,然后打開櫥柜:我已敞開心扉,你盡情看吧。
櫥柜里一層一層,一排一排擺著白瓷盤,磁盤里整整齊齊排列著各式各樣的手術(shù)器械。有圓刃刀、尖刃刀、彎刃刀、大刀片、中刀片、小刀片、高頻電刀、激光刀;彎剪、直剪、長剪、短剪、鼻剪、精細(xì)組織剪;帶齒血管鉗、半齒血管鉗、蚊式血管鉗、彎鉗;手術(shù)鑷、持針器、圓型縫針、鏟型縫針、三角型縫針、彎針、弧形針、牽開器;直角規(guī)、彎角規(guī)、三角平行規(guī)、卷尺、測量儀、油性畫線筆、細(xì)吸水筆、龍膽紫……手術(shù)臺那兒擺放的人體測高儀、坐高椅,以及臺板上擺放的計算機和人體美學(xué)設(shè)計軟件……
葉可染可是開了眼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信哉斯言。
楊之悅:比制陶壺、刻竹雕、琢玉器精細(xì)得多,也艱難得多。
我信我信,因為你面對的是大活人。
制壺、雕竹、琢玉,是給死物賦予活靈魂,美容不光改變?nèi)说幕顑x表,還要改變?nèi)说幕铎`魂。
丑容也如此。
哦,丑容也一樣。
楊之悅一擺頭,長長的秀發(fā)像旋轉(zhuǎn)的傘一樣散開又收攏,發(fā)梢掃到了葉可染的眼睛,葉可染眨巴著熱辣的眼睛,感覺淚水快要流出來。在淚水的朦朧中,他看到楊之悅從櫥柜里取出一把手術(shù)刀。晶亮的手術(shù)刀捏在修長白皙的手指間,先是靜止不動,進(jìn)而在指頭間翻轉(zhuǎn)跳躍,那嫻熟的動作和花樣影影綽綽,有些令葉可染眼花繚亂。葉可染不由得慨嘆道:有多少新的美經(jīng)由這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又有多少心靈由此而得到慰藉。而自己卻要讓這雙手去創(chuàng)造丑,并由此獲得異于常人的慰藉。
葉可染的心思極有可能被楊之悅猜測到了,只見楊之悅猛地收住刀,并且微笑著把小小的手術(shù)刀遞到葉可染手上來。葉可染接刀在手,感到那刀非但不冰冷,反而溫溫暖暖,那溫暖非常識趣,很快從刀柄傳到葉可染的指蛋兒,并一節(jié)一節(jié)地流向他心臟所在的胸脯里。葉可染的臉上忍不住浮現(xiàn)出欣慰的表情。
楊之悅神秘地笑著,讓葉可染伸出手,并用油性筆在葉可染伸展開的手心寫下一個公式:[T(體重)+B(胸圍cm)]×100/Hcm,葉可染豎掌一看,一頭霧水,一臉茫然,這是什么?
皮——弗指數(shù)。
是用皮尺量,然后計算系數(shù)嗎?
楊之悅淺笑,并沒有回答皮——弗指數(shù)是什么,而是順著葉可染的話說:不用,我的眼睛就是皮尺和彈簧秤,你的皮——弗指數(shù)當(dāng)在88左右,謬差毫厘,也就是說,你既不瘦長,亦不矮胖,屬于中間型,而且中間得恰到好處,就是用神話里那張床量你,也剛剛好。
太標(biāo)準(zhǔn)了才令人犯愁。
那用鋸鋸一鋸,整成矮胖型,或者往長拉一拉,拉成瘦長型。
我可沒說要丑身材。
那你走路還和以前一樣,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葉可染沉思片刻:問題還挺嚴(yán)重。那就丑容之后把左腳后跟裁一截,走路一閃一閃,就認(rèn)不出來了。
那倒不用,鞋旮旯里墊個鞋拔子就行了。
還是你聰明,這個辦法好。
楊之悅:不說虛的了,說實在的。眉毛、眼瞼、顴骨變形手術(shù)會牽扯到皮膚移植。
啊,必須要移植皮膚嗎?
是的,否則變形效果不佳,還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大創(chuàng)口。
沉吟片刻,切齒咬唇道:移就移吧,樣板戲都移植哩,漫說咱這張臉面。
移植方法和皮源得自己選擇。
都有什么方法?
游離皮片移植。取刃厚皮片移植,好處是生命力強,易成活,皮源不受限制。缺點是質(zhì)地脆弱,缺乏彈性,不耐磨壓,后期會變僵硬。
那不行,不自然,丑也要丑得自然。
那就帶真皮下血管網(wǎng)皮片吧?
為什么?
因為帶有薄薄一層脂肪組織,保留了完整的真皮內(nèi)層和真皮血管網(wǎng),移植成活后質(zhì)地柔軟,彈性好,自然如前。臨床效果極佳。
不說了,就選此法。
好吧,自選皮源。
到哪里選?
一是自體,二是同種異體,三是異種。
我曉得了,讓別人知道了不好,還是自體吧。
你要臉皮變厚,就從腳后跟上移植。
我以前的臉皮比腳后跟還厚,不能再厚了,要薄,薄得羞于見人。
屁股上的皮最薄,那……
葉可染打斷楊之悅的話:你是醫(yī)生還是評論家,調(diào)侃我,骯臟我。
當(dāng)然是醫(yī)生了。說著搬過來一本厚厚的整形外科學(xué)書,翻開來讓葉可染看,一看果如其言。
照你這么說:只能拿屁股當(dāng)臉了。
正好,整個人就顛倒過來了。
唉,變個新人還真不容易。
別急,沒完,還有眉毛呢。
這還真難了,自己的眉毛,換來換去,長短粗細(xì)還是一模一樣。換同種異體,讓對方知曉,就泄密了。
別忘了,還有異種呢。
異種,什么異種?猿猴嗎?你要能抓到一只猿猴,算你有本事。即使抓住也不能換,保護(hù)動物呀,命比人金貴呢。
又沒法子了。
有啊,豬皮啊。
別惡心我了。
楊之悅又翻書給葉可染看:卡西莫多的眉毛不是像紅色的豬鬃嗎?
眼泡上再長個大肉瘤,就真成卡西莫多了。不行,要丑得自然,不要丑八怪。
卡西莫多丑到極致,心靈卻美到極致,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葉可染被難住了:不行,那樣我走到街上,到了辦公室,盡人圍觀,怎么行呢?要丑得自然,不引人注意。
你被塑造卡西莫多要求還高。
時代不同了,人物也不同了嘛。
楊之悅“哦”了一聲:總結(jié)得好,像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
葉可染想點頭,卻搖了搖頭。
楊之悅轉(zhuǎn)換話題:手術(shù)時要實施麻醉。你選麻醉師還是選我這手術(shù)實施者。
我只信任你。你想讓我有知覺就讓我有知覺,不想讓我有知覺就不要讓我有知覺。一句話,我這半吊子,交給你了。
楊之悅?cè)滩蛔∠胄?,指著葉可染:半吊子。葉可染這才意識到自己把話說瞎了。
楊之悅:選局麻還是全麻?
全麻。
我還以為你會在意識清醒的狀態(tài)下變美……噢,變丑呢。
我希望一覺醒來變成另外一個人。
全麻有風(fēng)險,有可能長眠不醒。
沒有那么夸張吧?不過真要是長眠不醒,丑容就失去意義了。
這不取決于醫(yī)學(xué)和醫(yī)生,也不完全取決于藥物特性,而取決于你個人的特殊素質(zhì)。
葉可染思忖良久:那就局麻吧,還要活在世上看亮呢。
楊之悅:手術(shù)分步進(jìn)行,五官全動,就得進(jìn)行五次手術(shù)。
我還以為你技術(shù)高超,一次成型呢。
靈魂可以頓悟,容貌卻要一點一點改變。
每一次改變,都是向原來的我告別。
那倒是。
楊之悅拿出協(xié)議草稿,讓葉可染簽了字:唉,靈魂犯了罪,卻讓容貌接收懲罰。
葉可染請求楊之悅把她設(shè)計的新人倒到這邊的連網(wǎng)電腦上。楊之悅滿足了他的要求。電腦屏幕上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新人的面孔,葉可染撲通跪下去,拍打著自己的臉說:請把這張臉從所有人的記憶中刪除吧。
楊之悅:我還以為你要把葉可染這三個字從人類的花名冊上刪除呢。
葉可染猛地起身,用力抱住楊之悅,沖著電腦屏幕高聲喊道:請你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新人吧!
楊之悅往開掙脫著說:這是拉著手跳火坑呢,算了,認(rèn)了,要么同路知音,要么同案犯。
葉可染高興地:這比青耕鳥的聲音好聽。
終于要拆紗布了。這是最后一道工序,就像燒制一件精美的瓷器,要出窯面世了。窯工對自己的新工藝充滿了期待,心情難免有些激動。
紗布纏在眼睛和眉毛上。耳朵、鼻子、嘴巴已經(jīng)依次動過手術(shù),最后是眼睛和眉毛。為什么呢?因為畫龍要點睛,塑造一個新人,更要點睛。
楊之悅看著葉可染的臉龐,那臉龐有一大半被紗布包裹著。這樣的情形,楊之悅見得多也經(jīng)歷得多,本已習(xí)以為常,但今天不同。以前主要看是不是更美了,今天卻要看丑成了何等模樣。那期待和激動的內(nèi)涵完全不同。瞧,楊之悅定睛把被紗布包裹的臉龐凝視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去解紗布上的活結(jié)。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在顫抖,以致解不開紗布的活結(jié)。手指頭索性停住,讓眼睛再游歷一回。
紗布像一張尺幅很大的黑幔,把昨天和今天隔離和阻斷開來。昨天那張臉龐成了曾經(jīng)的記憶,那記憶像火苗一樣,點燃了紗布。紗布燃燒起來,像碳火一樣紅。真是奇怪,房間里一絲風(fēng)都沒有,火苗卻在搖曳。葉可染的容顏在火苗中閃爍、蛻變,逐漸成為新設(shè)計的那個人。突然,火苗里像是投進(jìn)了類似炸藥一樣的東西,“嘭”地一響,火星四濺,然后凝固成了一個正在燃燒又紋絲不動的畫面。
等到火苗漸漸熄滅時,楊之悅才一節(jié)一節(jié),一層一層繞開紗布。葉可染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股溫煦的和風(fēng),吹拂到他的臉龐上來。
楊之悅把紗布纏繞著丟到垃圾筒里,吩咐葉可染慢慢睜開眼睛,讓她審視。不,不是審視,而是欣賞。猶如一位工藝大師欣賞自己新創(chuàng)的杰作一樣。楊之悅一邊欣賞一邊在心底慨嘆:我又一次把紙上的圖樣變成了一個大活人,一鼻通天,斜中有正,如山岳將臉龐一分為二,左右紛呈:一眉高,一眉低;一目怒視,一目哀傷;一耳幽閉,一耳開朗;半邊嘴恬靜微笑,半邊嘴咬牙切齒,整個五官既相對又相反,但又恰到好處的均衡和諧。楊之悅確信手術(shù)成功,內(nèi)心松出一口氣來??删驮谒煽跉獾漠?dāng)口,葉可染的眼睛卻不停地眨巴起來。
壞了,犯忌諱了。蒙久的眼睛,是懼怕強光刺激的。
楊之悅迅速把燈光調(diào)暗,直到葉可染的眼睛不再眨巴。
楊之悅往后移一移,再次欣賞自己親手創(chuàng)作的新工藝品。這一欣賞不要緊,奇跡出現(xiàn)了,在昏暗朦朧的燈光映照的一瞬間,那個新面龐一下子變得溫柔神秘而富于魅力。楊之悅不得不驚奇:丑中蘊含和閃耀著美!美,在特殊時刻,看上去也丑丑的!
楊之悅在欣賞中意外地獲得了難得的喜悅和激動,她想讓葉可染分享這種喜悅和激動,就搬過他的身子,讓他正對鏡子,欣賞那個被昏暗朦朧光線環(huán)縈著的新的自己。??!比想象和預(yù)期得要好!丑是丑了,但一點也不難看。丑而不難看,丑親丑親。這效果究竟是怎么實現(xiàn)的?僅僅是因為他的底板好?還是要加上她的手藝好?
楊之悅觀察著鏡子里那位新人的表情變化,既沒有失望,也沒有得意,只是微皺眉頭,凝視著自己,當(dāng)四目相交,二人剎那間會心了。葉可染突然發(fā)出放浪形骸的爆笑,楊之悅被那爆笑所感染,也隨著發(fā)出燦爛的笑:這樣的人,也算舉世無雙!葉可染收斂一些笑:你很幸運,見過兩個我。前邊那個,你審視過,琢磨過。后面這個,你又是第一個看到。楊之悅撫摸一下鏡面上的臉龐和眉毛:你說的太不全面了。葉可染連忙糾正道:對,是你改變了我。
楊之悅讓葉可染的眼睛又適應(yīng)了一會亮光,這才領(lǐng)他離開手術(shù)室,來到診病室。診病室一片明亮,二人看到一個女子正對著墻上的鏡子搔首弄姿,旁邊還站著一個很有富貴氣的女子。屋里的亮光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葉可染認(rèn)出來了,那個搔首弄姿的是晚翠,旁邊放光的那個貴婦人是朝霞。朝霞的亮光讓他再次瞇縫了眼睛。
晚翠還是那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看到楊之悅就亮著嗓門說:好我的楊大夫、楊大姐,還得麻煩你。楊之悅故意打趣道:怎么?你那帥丈夫還不滿意嗎?晚翠回道:他很滿意,可我還有點不滿意。你呀,人心不足。世上哪個人心足過?人心要足,就沒追求了。你這張嘴呀。你瞧我這奶,又漲又大,他能不滿意嗎?可我還想給這里整個酒窩,手指指著臉頰:讓他夜夜有酒喝。那我就不得不為他人做嫁衣裳了。
楊之悅又把話題引到朝霞身上,晚翠嘴巴依舊快。揶揄道:整了桃花身,又想美個桃花眼。朝霞矜持道:俗氣。這回來,不關(guān)身體,只問心理。晚翠依舊揶揄道:身體反應(yīng),上升到心理層面,高升高升。
楊之悅說別瞎掰掰了,給你們介紹個新人,說著將葉可染推到面前。二人認(rèn)真打量一番,說真是個新人,從來沒見過。不過,長得夠丑,要是來美容,鐵得費老鼻子勁呢。楊之悅說這就不用你們閑操心。然后又吩咐葉可染走幾步讓她們看,葉可染果真像鞋旮旯裝了鞋拔子一閃一閃地走了幾步。晚翠疑惑道:看身形有點熟悉,可走路卻一點也不像。楊之悅又對葉可染說:你可以告訴她們你尊姓大名嗎?葉可染飛快地反應(yīng)道:有這個必要嗎?朝霞眉頭一皺:這聲音似乎在哪里聽到過。葉可染吃驚得有些失色,臉都紫脹了。楊之悅忙打圓場道:朝霞見的人多,肯定聽到相像的聲音。朝霞回道:你可不能輕易懷疑我的耳朵喲。楊之悅正要回應(yīng),青耕鳥卻搶先發(fā)出一串叫聲,那叫聲脆亮得竹籠都震顫呢。朝霞道:聽,青耕鳥替你表態(tài)哩。楊之悅淺笑道:你倆先坐,我送送這位新人。晚翠一旁調(diào)侃道:喲,之悅姐什么時候變成了喜新厭舊之人。楊之悅說你說我呢,還是說朝霞呢?說著領(lǐng)葉可染朝門口走。在經(jīng)過懸掛的竹籠時,扭頭對葉可染道:你成了青耕鳥一樣的人,以前的人看不見你,卻能聽到你的存在。葉可染剛才的失色和擔(dān)心還沒有消失:要是有人用聲音辨認(rèn)出我,豈不前功盡棄,整個容都白丑了。
哦,聲音成了你的心病。
成了我的痛,痛徹心扉的痛。
人之有聲,如鐘鼓之有響。器小聲短,器大聲宏。神清氣和,氣和而聲音深沉圓暢。你氣發(fā)丹前,聲出舌端,清圓堅潤,徐緩有力,如洪鐘鼉鼓振鳴,坐在主席臺上講話。不用麥克風(fēng)勝過用麥克風(fēng),不要說坐在最后一排,就是站在會場門外,也聽得一清二楚。
你扯到哪里去了,要不得,要不得。
什么要得要不得?
要變要變。
變什么?
古時聶政吞炭為啞,我沒有那個勇氣,怕把嗓子燒焦了。我喝辣椒水,總之得把聲音變嘶啞。
噢,這一變,就徹底沒人能認(rèn)出你。
說話間,已來到門外。太陽從云縫里露出半個臉龐,整個雪的景致被照得明晃晃。他倆還沒有顧得眨巴眼睛欣賞久違的太陽,樓角那只雄鷹便抖落身上的積雪,張翅朝他們頭領(lǐng)踅飛過來,有雪片落在他們頭上和身上。
雄鷹像回風(fēng)舞雪一樣在他們頭頂起伏盤旋,像是要向他們昭示什么。
葉可染想起來了:你上次看到雪雕一樣的雄鷹說什么的翅膀來著?
噢,虧你想起來,是伊卡洛斯的翅膀。
啊,伊卡洛斯生了一對什么樣的翅膀?
蜂蠟的翅膀,而他偏偏又向往太陽,所以鼓足所有力氣,朝著太陽飛翔。
葉可染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和理想:既然你給我翅膀,我就盡力向太陽飛翔。
楊之悅心頭突然涌出一股幸福感,覺得自己的丑容工作里蘊含著一種特殊的意義。楊之悅在被這種幸福感淹沒時,也就不忍心告訴他:伊卡洛斯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結(jié)果蠟翅被灼熱的陽光所融化……
難得一見的太陽暈散著軟綿綿的光芒,光芒照耀著白雪覆蓋的樓房和街道,也照耀著葉可染新生的臉龐,把那臉龐照耀得清新而明亮。楊之悅內(nèi)心熱切地希望,這個冬天以此為轉(zhuǎn)折點,悄然結(jié)束。
葉可染瞇縫著眼睛,專注地凝望著面前這位用心靈和巧手改變了自己的人。
瞧啊,她亭然立于晶瑩的雪地上,仿佛芙蓉花開在綠色的草叢中。她在呼吸寒冷的空氣,他也隨著她呼吸寒冷的空氣,他和她一起聞到了雪的清香,猶如漫步碧野田疇,聞到天地的芳醇,整個心肺都被沁潤了。
楊之悅真心希望此刻不是陽光初露的白雪世界,而是月光朦朧的雪夜,那樣的話,或許能發(fā)生令人心跳的意外事情。
楊之悅燦然一笑,活像陽光在雪地上跳躍:記著按時來復(fù)診噢。
葉可染感到異常親切,真誠地點頭回道:到時得好好謝你。
唉,好見外啊。說著折返身取來一個淡茶色墨鏡,塞到葉可染手上,囑咐道:戴上,別得了雪盲癥。葉可染內(nèi)心一熱,連眼睛都潮濕了,接過墨鏡,邊戴邊說:真不知道拿什么來謝你,讓我看到世界的另一種色彩。楊之悅啟動熱血洇潤的紅唇,嬌嗔道:拿夢唄。
葉可染大約想擁抱一下,楊之悅也敏感地準(zhǔn)備做出迎接的動作。但他中途停住,只是遲疑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積雪被踩踏得咯吱咯吱地響,她似乎聽他在說:這是我們的腳與陽光和白雪碰撞的聲音。
楊之悅做了大半天手術(shù),感覺有點疲倦和麻木。這種狀態(tài)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每次做手術(shù),她都認(rèn)為自己在創(chuàng)造一種美,并用這種新創(chuàng)造的美改善受術(shù)者的人生。每想及此,精神都會處于一種高度的亢奮狀態(tài)。身體再疲倦,精神一亢奮,那疲倦就被淹沒掉??墒?,今天的情況顯然大異于往日。楊之悅不光感覺到疲倦,而且疲倦到麻木。難到這是因為自己毀掉了一個人的美,進(jìn)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罕見的丑所導(dǎo)致的?
楊之悅嘴巴里出現(xiàn)極度的干渴,嗓子眼像著火一樣。楊之悅回到診病室,不顧平時矜持的風(fēng)度,豪飲一大杯水,借以澆滅嗓子眼的烈焰。
楊之悅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就像一個人銘記著某段終生教誨。
今天是葉可染來復(fù)診的日子,楊之悅從一大早就盼望他到來,就連做手術(shù)時,也有些分心走神??墒侵敝聊壳埃旖S昏,葉可染也沒有出現(xiàn)。葉可染沒有出現(xiàn),猶如一根細(xì)針,穿過她胸骨的縫隙,扎在她的心尖上。難道就此消失,去向不明?
門哐當(dāng)一響,楊之悅忙扭頭看去,葉可染第一次來時,門就是這么咣當(dāng)一響,一股風(fēng)雪踅進(jìn)來,葉可染就玉樹臨風(fēng)地站在那里了。可是今天,風(fēng)雪又起,門又哐當(dāng),卻沒有臨風(fēng)玉樹。楊之悅收回目光擰回頭,聽到了青耕鳥稍帶凄涼的叫聲,又似乎感到葉可染存在的氣息。
楊之悅詫異并責(zé)怪自己:怎么會生出這等失控的心理和情緒呢?可是楊之悅越是詫異和責(zé)怪,這種心理和情緒反而變得越強烈。
楊之悅來到窗前,想看看外邊風(fēng)雪重起的情景。窗玻璃外邊粘滿雪片結(jié)著冰花,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原本以為,冬天不久就會過去,春天隨之就會到來?,F(xiàn)在看來,冬天還很漫長。
楊之悅將臉龐貼到玻璃上,覺得玻璃比冰塊還要冰冷,冰冷得把她臉龐上細(xì)嫩的皮膚粘住了,就像粘雪花一樣。楊之悅就這樣讓冰冷的玻璃為她的情緒降溫,也用自己臉龐的微溫熏蒸著冰冷的玻璃。楊之悅的苦心和溫暖感化了玻璃,玻璃外面的粘雪在一點一點融化,并漸漸地呈現(xiàn)出一朵白梅花的圖形。楊之悅對著白梅花凝思良久,腦海漸漸浮現(xiàn)出那天和葉可染行走在南湖邊看到的那支紅梅。
白雪紅梅,那是多神秘愜意的時刻??!
楊之悅穿了呢外套,系了暗紅色圍巾,要去踏雪尋梅。
風(fēng)雪消停了幾日,甚至太陽還從云縫里冒過頭??山裉煊煮E變了。風(fēng)也回,雪也舞,而且回舞得天地一片迷茫。高樓、街景、南湖,都迷茫得看不清楚。滿眼望去,空中唯有隨著回風(fēng)飄舞的雪花。人道落花有韻,豈不知落雪更有韻。楊之悅翕動鼻翼,呼吸著濃濃的寒意,有雪花被吸進(jìn)鼻孔里,鼻孔里頓時有了春天百花熏染的香氣。楊之悅想要用這飄舞的雪花和花的香氣來消除身體的疲憊和心頭的郁悶。
楊之悅沿著湖濱被積雪覆蓋的曲折小徑往前走。她邊走邊想象,葉可染此刻要是來了,倚著閱江樓前的欄桿,望著行走在迷蒙風(fēng)雪中的她,那該是什么樣的情景?。』蛘咄泶浠蛘叱?,依著欄桿,望著她和葉可染相攜著行走在漫漫風(fēng)雪之中,那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情景??!葉可染要是問這是去哪里?她一定爽朗地回答:去尋找咱們前一陣見過的梅花。那銀鈴一樣的聲音,一定穿透風(fēng)雪,遙動遠(yuǎn)處那枝梅花。
楊之悅一腳踩到雪的虛處,身體打個踉蹌,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但很快穩(wěn)住神,繼續(xù)往前走,風(fēng)雪迷眼,也阻擋不了內(nèi)心那種對梅花的渴望。
楊之悅來到雪徑的拐彎處,那天就是在這里,她和葉可染共同看到了那枝梅花。楊之悅再度確認(rèn)自己所處的位置:是的,沒錯,就是這里,就在右手邊。楊之悅投去熱切地目光。可奇怪的是,楊之悅的目光落空了。右手邊,除了正在旋落的雪花,什么也沒有,那枝帶著白雪的紅梅,不見了。
楊之悅用滿是狐疑的目光,再度確認(rèn),沒錯,一點都沒錯,的的確確就是這里。那塊披雪的大石頭還在,而石頭旁邊的梅樹卻不在了。唉,好好一樣?xùn)|西,怎么會突然間無故無由地不見了?被大雪覆蓋了嗎?那形狀還應(yīng)該在??!被寒風(fēng)吹折了嗎?枝斷了桿還應(yīng)該在??!被哪位好梅之人攀折了?攀折就攀折吧,總不會連根挖去吧?再說,這天寒地凍的,怎么挖得動??!風(fēng)雪又起,卻沒有了搖曳的疏枝,也沒有了那點艷紅,來襯托這個白雪世界。
楊之悅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梅花變成紅蝴蝶,雪花變成白蝴蝶,一起飛走了。嗨,任由她去吧。就是在,就是看見了,今天的梅花就一定還是那天的梅花嗎?那天自己身邊站的是帥哥葉可染,自己扇面一樣的白脖子和楊柳一樣柔軟扭轉(zhuǎn)的細(xì)腰肢已經(jīng)亮給他看了。你還想要什么呢?今天他要是來,還像那天一樣站在自己身邊,卻是一個丑男,那他還是他嗎?而自己,還是那天的自己嗎?還會把自己的白脖子、隆胸脯、細(xì)腰肢展示給他看嗎?
楊之悅覺得自己一時間變成了那棵消失的梅花樹,而她的心思也成了和雪花一起旋落的花瓣,而且全都是關(guān)于新丑人葉可染的。
葉可染沒有急著去上班,而是去了一家同事常常聚會的小茶館。葉可染精挑細(xì)選,想在這地方體驗一下丑容效果。結(jié)果剛要落座,碰到一個熟人,那人在他身后,猛拍一下他的肩膀,大聲道:這不是……好多天沒見面,浪到哪兒去了?葉可染身子怔一怔,腳腿僵一僵,心道壞菜了,從背影認(rèn)出來了。葉可染很快穩(wěn)住神,慢慢回頭,回到一半,又停住。片刻之后,才把整個身子轉(zhuǎn)過來,把正面綻給對方看。那同事手揚在半空,臉上復(fù)雜的表情瞬間凝固,眼神慌愕地望著他:抱歉,實在抱歉,認(rèn)錯人了,把你當(dāng)成我們頭了。葉可染一顆心放下來,坦然變聲道:你這人,做事慌里慌張,老鬧笑話。那人尷尬地笑笑:是的是的,跟我領(lǐng)導(dǎo)批評得一模一樣。那人訕訕地走了,嘴里還不停地嘰咕:奇了怪了,這人背影跟我領(lǐng)導(dǎo)長得一模一樣。
葉可染驗證了效果,達(dá)到了目的,未在茶館久留,簡單喝了一杯茶,跛著腳出來,在街上溜達(dá)到天黑,方才回家。妻子見是生人,形聲皆不對,不僅不讓他進(jìn)門,還把他趕到樓門口,讓他滾遠(yuǎn)點。要賴著不滾耍流氓,就叫保安來捆了你。葉可染在小區(qū)花園角上貓到半夜,又溜回家。迷迷糊糊的妻子疑惑道:記得門是上了鎖的,這人怎么進(jìn)來了?難道會穿墻術(shù),或者口袋里有鑰匙?他讓妻子看了背影,妻子覺得有些熟悉,又聞他身上味道,又覺著既陌生又熟悉。這個死鬼,到底是不是自家丈夫呢?妻子用暗號誘導(dǎo)他,他亦不上當(dāng)。妻子又進(jìn)一步,賭一把,試試他是不是丈夫,他則想試試這個平時安分守己的妻子對他忠不忠。結(jié)果一個要賭,一個想試,雖然想到兩岔里,行動上卻合拍了。事畢,他對妻說:你隨意出軌,對丈夫不忠,罪大惡極,你不自責(zé)嗎?妻白他一眼:什么忠不忠,可笑,你就是丈夫。他進(jìn)一步道:你把誰當(dāng)丈夫呢?妻子捏他一把:把他。他疼著說:你憑什么把他當(dāng)丈夫呢?感覺,弄那事的感覺,感覺騙不了人。在這一點上,女人是有強烈的排他性的。他感動得快要哭了,隨即哀嘆道:我的容白丑了。妻子則抱著他大哭:你怎么把自己弄得丑成這樣,日后叫我咋陪你出席宴會呢?
臺燈暗紅的光線暈散過來,照得妻的脖頸閃映出貝殼一樣瑩瑩的光,他猛然間想起了白雪紅梅間扇面一樣打開的白脖子。
楊之悅很是佩服自己的想象能力,簡直和身臨其境一樣。楊之悅還想起做手術(shù)前曾要求葉可染愛自己,做自己的情人,或者娶自己為妻。想想都滑稽可笑,當(dāng)時聲言是為了試探,可這種試探真的沒有心理原由嗎?今天看來,這種情感和欲望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越過了試探的界限。她真誠地希望和他做出軌和忠誠實驗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自己。她期望他用一正一斜的目光撫摸她。他要是用那只手術(shù)后變斜的目光解開她胸前的紐扣,那就太神奇了。身體一經(jīng)他一只熱手一只冷手的撫摸,立即變成一顆熟透的桃子,那該有多么美妙啊!在甜蜜的憧憬中,楊之悅覺得有一枚既尖利又柔軟的細(xì)針,扎進(jìn)她的手心。
楊之悅的愿望落空了。眼前只有和心思一樣迷亂的大雪。那枝梅花不見了,丑男葉可染也沒有站在旁邊。楊之悅內(nèi)心充滿失望,萬般無奈地?fù)u搖頭:一個為美工作的人,怎么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為一個丑人動了情思?!真正難以理解,亦不可理喻。
楊之悅告別了那株已經(jīng)消失不見的梅花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雪地似乎變得坑坑洼洼,楊之悅走路的姿勢完全不像以前那樣優(yōu)雅從容。因為楊之悅自己也不知曉自己是要繞著湖邊散步,還是要回到不遠(yuǎn)處的天鵝坊,亦或是拐上湖堤大道,踩著車轍去向城里。生活只有迷茫,沒有終止。楊之悅駐足回望,想望透這迷蒙厚實的風(fēng)雪世界,楊之悅聽到了風(fēng)雪在路邊樹梢上打出的尖利的胡哨聲。
遠(yuǎn)處正在行駛的公交車突然剎車急停,但路面太滑,一時沒有停住,有條花狗驚恐地叫著,從車輪下掙脫出來。再回首這邊,有股強勁的旋風(fēng)在湖心卷起雪浪,那雪浪像萬千白蝴蝶,乘著風(fēng)勢,呈螺旋狀移動。雪浪的下邊,影影綽綽像是有人在揮鎬開鑿冰面。那奮力勞動的身影,時而被雪浪包裹遮隱,時而又呈現(xiàn)出來。
楊之悅不僅是身體變得疲倦和麻木,就連精神,也變得百無聊賴。復(fù)診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周,葉可染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雪地一別,就此去向不明。去向不明,便是無聲的前途。難道真的展開伊卡洛斯的翅膀,向著云層上空的太陽飛去了!即就是飛上高空,也可以踅回頭頂,回望一眼,呼喚一聲,怎么可以無情到無影無聲呢?這會教人相思無盡?。∪艘幌嗨?,身體隨即清瘦,臉龐立馬憔悴。消瘦和憔悴的楊之悅前一個周眼前老出現(xiàn)幻覺:風(fēng)雪把葉可染旋裹進(jìn)來,形色匆匆,活像天黑時匆忙歸巢的烏鴉??珊笠粋€周,就連這種幻覺都不出現(xiàn)了。楊之悅不再耽于幻想,只是在百無聊懶中不停點地責(zé)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精神失常了嗎?這么多美容的,來不來復(fù)診,你全然不在乎,卻天天盼著一個丑容的來復(fù)診。這不滑稽到令人苦笑的地步。
楊之悅真的在搖頭苦笑。
晚翠來了,行色匆匆,臉上表情失失慌慌。二人四目相對時,眼神里盡是訝異和驚恐,楊之悅預(yù)感到,有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
晚翠也不坐,抓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了幾口冷茶水,然后喘著氣說:朝霞出事了。
啊,怎么是朝霞?
投湖自盡。
楊之悅轉(zhuǎn)身要去救人,仿佛事情正在發(fā)生,可是被晚翠拉住了:幸虧冰窟窿鑿得小,肩膀卡住了,被人拉上來時,嘴臉憋得紫脹。
現(xiàn)在呢?
送醫(yī)院了,性命無大礙,只是一雙桃花眼,不知保得住保不住。
那么幸福的一個人,怎么會投湖呢?
唉,晚翠把茶杯重重地墩到桌面上:女人常常成全丈夫的壞事,也常常壞了丈夫的好事。
人一慌急,一憤慨,就變哲學(xué)家了。
朝霞把底下的黑木耳美容成艷桃花,又把上面修成桃花眼,最后終于成功出軌。
這應(yīng)該是她幸福的根源。
可惜西窗事發(fā),被丈夫抓個現(xiàn)行。丈夫和那個出軌同伙激烈爭吵一夜,大醉而歸。丈夫搞不明白,朝霞為什么要出軌?圖財,是個窮光蛋;圖人,丑得和那天見的那個新丑人強不到哪兒去。
那枚針再次刺疼了楊之悅的心。
丈夫氣不過:放著好好的貴夫人不當(dāng),卻去做過墻的紅杏,過就過唄,找個有錢有勢有人樣,比我強的,我臉上多少也有光。找這樣一個丑八怪,讓我臉往何處放?丈夫一生氣,找人把那人的命根子廢了,還撂下話說:尿泡尿照照,就憑你這模樣,也想享受貴夫人!朝霞見幸福已到頭,就告發(fā)了丈夫許多犯法的秘事,然后就去投湖。
楊之悅下意識地去看墻上的鏡子,鏡子里沒有可照的女人,成為一片空白。楊之悅對著朝霞和晚翠照過的鏡子,拼命譴責(zé)自己:黑木耳、紅桃花,一切皆因美容而起,一切也就和自己相關(guān)。自己不是罪人,也是幫兇。楊之悅由此將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甚至從根本上懷疑美容的意義。
青耕鳥鳴叫起來,聲調(diào)似乎有些凄涼。
晚翠的手機響了,晚翠不耐煩地回了幾句知道了,然后胡亂翻一陣,不明不白地對楊之悅說:朋友圈炸鍋了,說前幾天什么什么廳一個姓白的原廳長自殺了,消息一直隱瞞不報。
晚翠平時說話快言快語,但不離大譜,可今日怎么了?剛報告了朝霞投湖的消息,又胡扯什么原白廳長自殺的事,這哪兒跟哪兒呀。二者之間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再說了,我們這些關(guān)心美丑的人,壓根就不關(guān)心政治,省長姓甚名誰,我們未必知曉,何況一大堆廳長?除非他來美容,并聲稱自己是某某廳長,原廳長也行。原廳長要么被人嗤之以鼻,要么更受人尊重,但到了這里,都是受術(shù)者,一律平等。
晚翠則搓手跺腳地惋惜道:世界如此美好,生命如此重要,混個廳長也不容易,何苦呢?
晚翠悲天憫人的情懷感染了楊之悅:這個平時勁爽慌張的人,倒是蠻有同情心呢,不過,這年頭官員自絕于世的事時有發(fā)生,她緣何獨憐這株幽草呢?
風(fēng)雪把門吹開,但被風(fēng)雪旋進(jìn)門的并不是她盼望和等待的葉可染,而是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穿著便裝,空著手,矮的穿著警服,夾著公文包,看架勢,不像是來美容的。
來人說找楊之悅,楊之悅說我就是,又故意說這兒是天鵝坊美容院,二位要美容嗎?
穿警服的說你還挺幽默,然后轉(zhuǎn)身對晚翠說:對不起,有點公務(wù),請你回避一下。
晚翠眄視穿警服的一眼:你以為任誰都喜歡和你們這些人打交道嗎?說著拎包告辭,臨出門還扭了扭腰肢。
穿警服的介紹說:我是曲江派出所的,老童是市監(jiān)察院的。說著拉開包亮了亮證件。
楊之悅心中毛毛的,嘴上卻說:看樣子不是來美容的。
到這里來,都是美容的嗎?
當(dāng)然,也可能有丑容的。
對了,我們正是為此而來。
楊之悅立馬警覺起來,意識到剛才話說漏嘴了。
穿警服的很客氣地問:咱們站著說還是坐著說?
楊之悅自覺失禮,說坐著說坐著說,隨即搬凳倒茶,然后隔桌坐在二人對面。
穿警服的拿出一個身份證,放在桌上推過來:看看,認(rèn)識不?
楊之悅只是斜著瞄一眼:認(rèn)識,叫葉可染。
穿警服的欠身伸臂收回身份證,又推過來另一張身份證:你再看看。楊之悅又瞄一樣:這不還是葉可染嗎。你可瞧仔細(xì)了,這是驗明正身呢。楊之悅撈起身份證,就燈細(xì)看,照片是葉可染,姓名卻是白智有。楊之悅:他有兩個身份證。穿警服的回道:他是有兩個身份,在你這是私人身份,叫葉可染;在社會上是官方身份,叫白智有,是原廳長,三個月前因故調(diào)整了。楊之悅頓時覺得:事情復(fù)雜了。
穿警服的又拿出一張照片,直接遞到楊之悅手上,你可認(rèn)識他?
楊之悅輕描淡寫地掠一眼:認(rèn)識,是葉可染。
穿警服的又拿出身份證讓她比照:這可是兩個人噢。
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
你確定?
確定。
怎么把兩個人確定成一個人呢?
你得相信醫(yī)生的眼睛。
我們更愿意相信醫(yī)生的人品和醫(yī)德。
身份證上是葉可染,照片上也是葉可染,這兩個人是一個人。身份證上是原人,照片上的人可以視為副本,因為丑過容。至于你們說的那張身份證上的原廳長白智有,我從來不認(rèn)識。
穿警服的清清嗓子,陰沉沉地說:告訴你個十分不幸的消息,你認(rèn)識的那個葉可染有可能還活著,但這個原廳長白智有在幾天前自殺身亡了。
楊之悅背上頓時生出一股涼意,那涼意把她的骨頭弄疏松了,要不是椅子,她保不定會一鋪踏坐到地上去:我覺得他挺真誠癡情的,怎么會自我裁決呢?
穿警服的:是你給他易的容?
不,不是易容,是丑容。
楊之悅在辯解時,心思和情緒沉浸在死亡的氣氛中。盡管死亡的氣氛很快充滿了屋子,但她內(nèi)心還是不愿意把葉可染和這死亡的氣氛聯(lián)系在一起。但穿警服的人宣布他自殺的堅定口氣又使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無法更改的事實。她甚至退一步想:死亡的是肉體,是塵世生命的結(jié)束。對肉體而言,死亡并不管你是什么樣子,美也罷,丑也罷,最終都變成一堆無法辨認(rèn)的塵埃。至于那些骷髏,只有考古學(xué)家才能辨識清楚。美容和丑容如果只停留在這個層面,只落到這個結(jié)果,那就悲哀得沒有意義了。美容和丑容,都是關(guān)乎靈魂的。自己之所以答應(yīng)為葉可染丑容,就是想感受他的情感,探尋他的靈魂。放肆、凌虐、張揚、毀壞、反悔、憤怒,或者救贖,都是靈魂的波動,甚至要由丑容來完成。自己正是想由此條路,探尋桃花源一樣探尋他的靈魂隱秘地,哪怕付出身體和青春的代價??上Р荒軌蛄?,終止了。因為死亡本身拒絕一切探尋和了解。
你為什么要給他易容?又是怎么給他易容的?
看來他們非得要一個結(jié)論,而我無論怎么誠心配合,也只能給世人一個表面的結(jié)論了。
我說過了,是丑容,不是易容。
總之,你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楊之悅無言以對。
那個瘦高個,穿便服的人終于開了金口:你可能涉嫌犯罪,你知道嗎?
當(dāng)初戲言,做葉可染的同案犯,一語成讖。
你隨意改變?nèi)宋镄は?,?dǎo)致犯罪分子從體貌特征上無法確認(rèn)。
都什么時代了,DNA呀。
穿警服的搶著接道:總不能讓我們向社會公布兩張完全不同的照片,在旁邊附上DNA比對說明吧?
這還真是,看來在劫難逃。
穿便服的高個:不過你可稍為寬心,法律上目前還沒有關(guān)于此種犯罪的量刑規(guī)定。
緩兵之計,給咱吃定心丸呢。因為高個子說這話時朝穿警服的使眼色,穿警服的心領(lǐng)神會:不過你得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diào)查。我們的主要目標(biāo)你應(yīng)該清楚。
現(xiàn)在嗎?
組織還是很講人性的,你可以通知家屬,告訴去處,但不講具體事情,然后稍作準(zhǔn)備。
不用了,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倒比許多男性還爽快。
因為我相信命運,那家伙太難預(yù)測了。
臨出門時,楊之悅想到了葉可染第一次到來時的情形。苦笑道:當(dāng)日他進(jìn)來,今日我出去。
青耕鳥突然不滿而懷戀地尖叫起來,似乎不愿意她就此離去。
門外,風(fēng)雪依舊很大,街景迷蒙,難見真形。楊之悅感嘆:這兩個人都來了,景況怎么還是沒有改觀呢?雪的舞動和寧靜,雪的無序和純潔一點一點沁入她的身體,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穿警服的說:走吧,那邊有車。
楊之悅看到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警車,快被風(fēng)雪埋沒了。
楊之悅并不急著走,回頭看門旁懸掛著的白色牌子,盡管牌子上落有雪片,但字跡尚依稀可見:天鵝坊美容院。那牌子像一位日久生情的情人,深情地望著她。她也深情地回望著它,并用暗語告訴它:世界真是復(fù)雜,俗事難料,人生竟然如此荒誕,不知我們還能不能相見?唯有苦笑,那牌子真的在向她苦笑。
耳邊又傳來催促的聲音。
楊之悅把目光移向樓角,唯有飛雪,唯有樹梢,唯有電桿,卻不見了那只雄鷹,那只她在窗戶里多次看到的雪雕一樣的雄鷹,不知何時,飛向何處?不見了。
因丑而活,也算人間奇葩,竟然成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抱在懷里的幻想。人們啊,靈魂千萬莫要出錯,一旦出錯,再想返回,那就太難了。即使生有一對翅膀,也是蜂蠟的。你越是向往太陽,越會墜海而亡。
那二人看著楊之悅,像看一尊從未見過的陌生女神,一臉迷茫。
楊之悅不再猶豫,神情堅定地邁步向半被風(fēng)雪掩埋的警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