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劉克敵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
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
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
——龔自珍
杭州的冬天依然很美,只是湖光山色間多了一點蕭索和孤寂——這自然是季節(jié)變換和游人減少的緣故。每次從保俶塔下路過,都似乎感到這遲暮的美人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于是想春天還是快些來吧。
一個陰沉的下午,我突然想到該去城市另一頭的龔自珍故居看看,這位19 世紀偉大的詩人和天才的思想家、預言家,在這樣陰冷的冬季是否更加寂寞?
想看看龔自珍故居的另一個原因和我一直較為關注的兩位大師魯迅及陳寅恪有關。據(jù)說有人翻遍《魯迅全集》也未能發(fā)現(xiàn)魯迅提及龔自珍的只言片語,由此竟引起不少學者的思考和爭論:既然龔自珍對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影響極大且很多思想觀點與魯迅相通或相近,魯迅應該是注意到龔自珍的,卻為何沒有提及?甚至王元化先生也發(fā)表了意見,他認為可能是因為章太炎曾經(jīng)罵過龔自珍,作為章門弟子的魯迅自然不好再說龔自珍的好話,那就干脆保持沉默。當然這也僅僅是猜測。至于陳寅恪自幼就喜歡龔自珍作品,有“少年亦喜定庵作,歲月堆胸久忘之”“定庵當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夢多”等詩句,毫不掩飾對龔自珍的激賞。其實他們兩人在評價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方面更有驚人的相似之語。先看龔自珍所言:
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家之大恥。歷覽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進之年,而恥亦存者寡矣!官益久,則氣愈偷;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至身為三公,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與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匪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臣節(jié)之盛,掃地盡矣。非由他,由于無以作朝廷之氣故也。
此與陳寅恪所言幾乎一致:
縱覽史乘,凡士大無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tài),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誠亦事實之無可如何者。雖然,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又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育,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神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huán)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舊不同之度量衡并存雜用,則其巧詐不肖之徒,以長大重之度量購入,而以短小輕之度量衡售出。其賢而拙者之所為適與之相反。于是兩者之得失成敗,即決定于是矣。
看來作為思想家的他們在各自所在時代可能會遭受誤解,但總會在后世得到知音的回應。
且說龔自珍故居也就是其紀念館,位于杭州城內(nèi)站前汽車站附近—條名叫馬坡巷的小弄堂內(nèi)。大概是厭煩外面車水馬龍的嘈雜之聲,它有些羞澀地躲藏在一群居民樓之中,初次去參觀者要找到肯定不太容易。我曾經(jīng)讓研究生自行去參觀,結果不但出租車司機不知道,甚至連附近的行人也不知道——相比于那些位于西湖沿岸的名人紀念館,龔自珍故居的被冷落也就可想而知。
果然,這樣一個季節(jié)和這樣一個日子,紀念館內(nèi)除一位工作人員外別無他人。她看我不像要詢問什么的樣子,就還是自顧自地大聲讀起報紙來——該是過于寂寞了。
故居不大,陳列的展品也少,加之樓上沒有開放,我很快就參觀完畢。想到既然來此總要帶點值得紀念的東西回去,就告訴工作人員買一個紀念封以及一冊紀念文集。交談過程中我得知平時除了有學生集體參觀外,基本上很少有游客——也很自然,連西湖沿岸的眾多紀念館游人都很少,更何況這里。
但這是怎樣的悲哀啊!龔自珍這個名字不該被忘卻,他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和影響不下于魯迅對中國現(xiàn)代史的影響。我知道就在數(shù)十公里外的紹興,魯迅故居從來都是游人如織。不過,也是在數(shù)十公里外的海寧,另一位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重要人物王國維,其故居我去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他和龔自珍一樣的寂寞。
看來,名人身后之寂寞與否與本人是否值得后人懷念并不一致,何況即便那些參觀過魯迅故居的游客,對魯迅有多少了解也是大可懷疑的。
說到龔自珍,人們往往會想到他那“狂來說劍,怨去吹簫”的名句以及那首以“九州風氣恃風雷”打頭的絕句。稍微熟悉一點其生平的,還會想到那所謂的“丁香花”疑案——龔自珍是一個風流才子,人們都這樣說也這樣認為。對于今天的青少年讀者來說,這“丁香花”疑案知道的可能不多,不妨稍微啰唆幾句。道光乙亥年(1839),龔自珍留下家屬子女,突然獨自離開京城,且終其一生未再入京。當時就有傳言,龔自珍的出走京城與滿族著名女詞人顧太清(即西林太清真,貝勒奕繪的側福晉)有關——兩人恐有戀情。再后來,顧太清竟被逐出太平湖府邸,龔自珍更是突然暴病而死,由此更被懷疑兩人是遭到奕繪貝勒家人的尋仇報復。后世很多學者經(jīng)過考證認為此事當屬杜撰,但傳言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愈傳愈真。時至今日,似乎龔自珍如果沒有此類風流韻事倒反而不那么可親可愛了。至于龔自珍與此有關的最重要的一首詩,已收入《己亥雜詩》:
空山徙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后有龔氏自注:“憶宣武門內(nèi)太平湖之丁香花?!卑矗侯櫶宓恼煞蜣壤L貝勒的住宅就是在宣武門內(nèi)的太平湖。據(jù)說顧太清在結識龔自珍后,也寫下了些纏綿的詩句:
歌盡陽關不忍分,更無留影霎時云。
青箋后約無憑據(jù),日日思君不見君。
當然是否真與龔自珍有關,也是人言人殊,似不可信更不可全信的。且不論這丁香花案之真真假假,不妨先看那“狂來說劍,怨去吹簫”之來歷(又稱劍氣簫心?!皠狻敝缚駛b之氣;“簫心”指怨抑之心)?!昂嵭摹背鲎耘裰?,較為常見,故只對“劍氣”啰唆幾句。所謂“劍氣”,一般認為出自《莊子·說劍》。說來奇怪,歷代文人大凡喜歡莊子者似乎都對《說劍》篇格外喜愛,李白《俠客行》中就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之句直接引自《說劍》,錢謙益則有“埋歿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檢莊周說劍篇”的名句。而到20世紀,陳寅恪先生又在《柳如是別傳》中對錢氏此篇大加激賞,難道歷代文人都有一種“說劍情結”?為此還是要看《說劍》原文: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圣明,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不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p>
莊子曰:“諾。周善為劍?!碧釉唬骸叭晃嵬跛妱κ?,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鼻f子曰:“請治劍服?!敝蝿Ψ眨艘娞?。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蓖踉唬骸白又畡文芙疲俊痹唬骸俺贾畡κ揭蝗?,千里不留行?!蓖醮髳傊?,曰:“天下無敵矣?!鼻f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fā),先之以至。愿得試之?!蓖踉唬骸胺蜃有?,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無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劍于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鼻f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后試。”王曰:“愿聞三劍?!痹唬骸坝刑熳觿Γ兄T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緒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蔽耐趺⑷蛔允?,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圣士為鐔,以豪桀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xiāng)。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nèi),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蓖踉唬骸笆酥畡稳??”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此庶人之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于斗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于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蓖跄藸慷系睿兹松鲜?,王三環(huán)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面對嗜殺成性、以觀劍士互相殘殺為樂的暴君,莊子憑借自己的大智大勇,以精彩絕倫的演說和巧妙得當?shù)谋扔?,成功地讓趙文王放棄此嗜好,雖然沒有促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對趙國和趙國民眾的功德已經(jīng)不可謂不大——這也許就是“說劍”故事讓歷代文人包括龔自珍都印象深刻并作為畢生最高理想的原因吧。相對于優(yōu)美浪漫的“吹簫”故事,真正有抱負的文人大都會選擇“說劍”為畢生的最高追求——也就是所謂的建功立業(yè),應當是不錯的。而等到攜弄玉這樣的女子隱居山林,其實往往已經(jīng)是無奈的選擇。何況如不能以“說劍”成就個人一世英名,又如何換得美人一笑?這樣兩種極為復雜且似乎對立的思想選擇和情感糾結,如果過于長久地潛藏于文人心中,其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也就可想而知。對于龔自珍,這樣的一“狂”一“怨”情感之無數(shù)次反復乃至同時泛濫,終于造就了其偉大和悲涼之心靈,使其觸摸到那個時代和社會之最深處的脈搏跳動,感受到黃昏降臨之前的微弱征兆。這既是龔自珍的幸運,更是他的不幸——他不但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說劍”抱負,即便是“吹簫”有時也不能夠!
龔自珍如是,歷代中國文人中那些良知未泯者,其命運也大都如是。
1819年,時在京城的龔自珍,某日站在北海南望紫禁城,一時思緒萬千,寫下這樣的詩句:
荷葉粘天玉蝀橋,萬重金碧影如潮。
功成倘賜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簫。
詩中明顯流露出渴望建功立業(yè),借此獲得帝王賞賜的心情,立功勝于立言,“說劍”重于“吹簫”,龔自珍就是這樣來理解二者之關系的。可惜他生不逢時,他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不是莊子的時代。從表面看,社會還是一派歌舞升平之象,但敏感如他已經(jīng)感受到那日益臨近的衰世腳步聲。龔自珍徒有莊子之才,卻無法像莊子那樣憑一己之力為民眾謀福祉的同時也為自己青史留名創(chuàng)造契機,這恐怕才是他最大的遺憾與悵惘所在吧。也是在1819年,時年28歲的龔自珍在游覽陶然亭后又寫下這樣的詩句:
樓閣參差未上燈,菰蘆深處有人行。
憑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靄生。
這最后一句,不正是對當時社會的清醒認識和描述?黃昏已近,大廈將傾,而試圖力挽狂瀾者如龔自珍,誰又能夠給他一個機會?至于“衰世”這個概念,是龔自珍從今文經(jīng)學引申而來,又賦予其新的內(nèi)涵。龔自珍的解釋是: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尟君子,抑小人甚尟。
這真是無比的悲哀:衰世之時,不僅廟堂之上無有才之相、有才之史,甚至江湖之中也缺少有才之偷、有才之盜。整個社會居然都是如此平庸、淺薄、愚昧、無知,這樣的社會還會有希望?
龔自珍知道,社會其他階層的平庸和墮落可以理解和容忍,卻不能容忍文人如此,因為他們才是拯救一個時代的最后希望??上?,現(xiàn)實給他看到的卻是失望乃至絕望。對于乾隆時代之士風齷齪,如果讀者不盡相信龔自珍,可以看看洪亮吉的描繪:
士大夫漸不顧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然此不當責之百姓,仍當責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見,十馀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有大學士,七卿之長,且年長以倍,而求拜門生為私人者;有交宰相之僮隸,并樂與抗禮者。太學三館,風氣之所由出,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有人前長跪以求講官者。翰林大考,國家所據(jù)以升黜詞臣,今則有先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御制詩韻者。行賄于門闌侍衛(wèi),以求傳遞,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大考如此,何以責鄉(xiāng)、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夸詐夤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洲之營私舞弊?
誠然,不是社會真的缺少有才之士、清醒之士,而是清朝統(tǒng)治階級為了維護統(tǒng)治有意對人才進行種種禁錮,才造成如龔自珍所說之“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局面:
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于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龔自珍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歷代統(tǒng)治者對文人的控制無非主要是兩種手段,即“約束之,羈縻之”。所謂約束,就是以嚴酷的高壓政策迫使文人就范,有清一代空前慘烈的文字獄就是最好的例證。所謂羈縻,就是以懷柔方式收買籠絡文人,使其在對統(tǒng)治者的感恩戴德中逐漸喪失對社會的批判能力。兩種控制形式的最終結果,就是導致文人走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梁謀”的境地。
那么,該怎樣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真正對社會有用的人才?那些有骨氣的文人又該怎樣堅持自己的人格獨立呢?龔自珍給出了在他那個時代所能給出的最好答案,那就是“賓賓”說和人才說?!百e賓”一詞,見于龔氏的《古史鉤沉論》,意思是說君臣關系就如同主人對待客人,主人要以尊重賓客的態(tài)度看待有才華的臣子,而臣子也要始終認為自己不過是君王的客人——君臣二者地位是平等的,不是什么主子與奴才的關系。這一極富叛逆思想的說法,矛頭直接指向傳統(tǒng)的“君為臣綱”等所謂專制倫理綱常。龔自珍如此強調君臣之間的賓客關系,無非是為了在專制制度下,給那些有才華有抱負之文人提供一個有限的回旋余地——若拿我當人看,我自然給你工作,不然我可以另謀出路,而不必走“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絕路。龔自珍其實并沒有想到要否定和批判君主專制制度,不過,由他的“賓賓說”倒可以引申出一點,那就是只有保持個人的人格尊嚴和思想獨立,才有可能博得他人的真正尊重,或者在這種尊重喪失之后,有一個拒絕侮辱和另行選擇的權利。而“賓賓說”最富于革命性的一點,在于提出賓不僅可以為本朝服務,也可以為推翻本朝的新統(tǒng)治者服務。這在歷史上本來多有實例,但從理論上給予如此大膽和明確之解釋者則非常少見,無疑是對“君為臣綱”這一傳統(tǒng)觀念的最大挑戰(zhàn)。
自然,龔自珍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如此深刻的思想,也有過通過科舉道路贏得飛黃騰達之機會的夢想,并終于在38 歲那年中進士,算是了其生平所愿。這遲到的成功沒有給龔自珍帶來大顯身手的機會,依然還是留任內(nèi)閣中書。而不能進入翰林院,實際上等于喪失了直接向皇帝進言的可能。此后,龔自珍雖然還有短暫的升遷,但始終無法施展才華,并因與上司不和被迫于1839年辭官離京(姑且不考慮所謂的情場失意因素)。一個本有可能醫(yī)治清廷統(tǒng)治所患頑疾的天才,就這樣如同一顆流星,迅速消逝于19 世紀上半葉中國的上空。
放棄“狂來說劍”的龔自珍終于還是走到“怨去吹簫”的道路,盡管他曾多次戒詩,還是不得不選擇以寫詩宣泄苦悶與絕望,因此成就了那偉大的《乙亥雜詩》。其中編號為252 的那首很有意思:
風云才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
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
當龔自珍縱情聲色,以沉溺于“甘隸妝臺伺眼波”換取對國事之忘卻時,那青樓女子卻見識超群,以“卷簾梳洗望黃河”的舉動提醒龔自珍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自然,龔自珍不過是借題發(fā)揮,從中讀出的還是其內(nèi)心的無奈和悲涼。有意思的是,他的同鄉(xiāng)王國維并不認同這種“怨去吹簫”的方式,而給予嚴厲批判。龔自珍晚年寫有一首輕盈綽約的絕句:“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蓖鯂S讀后即斥之為“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不能說王國維不理解龔自珍的無奈和失意,但王國維以為,作為士人無論如何,最根本的為人之道不能違反。不過,今天很多文人恐怕更會認同龔自珍而嘲笑王國維之死板保守吧。
也許,想縱情“說劍”而不能的龔自珍,最為懷念的就是陶淵明,不是“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而是謳歌荊軻的那個陶淵明,是那個寫出“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陶淵明。且讓我們來讀讀這樣風格的陶詩:
詠荊軻
燕丹善養(yǎng)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發(fā)指危冠,猛氣充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究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
一句“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讓我們看到了陶淵明內(nèi)心那慷慨激昂的一面:他其實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斗士,一個與荊軻一樣的俠客!對此龔自珍有這樣的評價: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
大約一個世紀后,龔自珍的老鄉(xiāng)魯迅也寫下了這樣評價陶淵明的文字:“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濒斞笇μ諟Y明做如此分析,可能是受到龔自珍的影響。縱然不是,偉大天才的內(nèi)心能夠相通卻是不會錯的。對此可以陳寅恪對陶淵明的評價作為佐證,他認為陶淵明不僅是一位大詩人,而且是中古時期偉大的思想家,對后世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絕不可僅以詩人論之。
令人惋惜的是龔自珍生活在19 世紀,除了不時以“怨去吹簫”、沉溺聲色來忘卻仕途之失意外,他找不到其他真正拯救自己靈魂的道路。不能說他沒有嘗試,而他所發(fā)現(xiàn)的另一出路也是很多文人所嘗試過的,那就是傾心佛教,也因此他的《己亥雜詩》以這樣一首詩作為收尾: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
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臺七卷經(jīng)。
詩人在嘗試了多種排遣內(nèi)心苦悶的方式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無濟于事,甚至連詩文創(chuàng)作都已沒有意義,最后還是要回到“重禮天臺七卷經(jīng)”上去,不能不說是龔自珍的悲哀,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上?,這種夢醒之后依然無路可走的狀況,直到魯迅的時代也還是沒有根本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