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我的母親是平原食物的愛好者。每一個有鄉(xiāng)愁的孩子,都有一個飲食習慣固執(zhí)狹窄的母親。比如我的母親,多年以后,她曾經(jīng)在??谏钸^數(shù)月。不論我請她吃海南的任何食物,她都是拒絕的,本能地覺得不好吃。
母親素不喜歡吃魚,而海口的飲食,以魚為鮮。母親的飲食口感是以鹽味重為上,而整個南方的飲食皆以素淡為主。母親不理解海南人為什么會吃得如此的簡陋。她自然不知道,在海南人的理解里,那么好的食材,任何過度的烹飪都是對食物味道的破壞。而從物質(zhì)貧乏時代里走過來的母親會覺得,那么好的食材,不好好地用各種調(diào)料加工一下,豈不是浪費了那食物的珍貴嗎?
這不只是對食物理解的差異,這幾乎是一種處世哲學(xué)的差異,是一種價值觀的差異。
這不是母親的錯,她的飲食習慣是個人生活多年所形成的一種文化的自覺。而這種自覺,是她的舒適區(qū)域,是她多年人生妥協(xié)的結(jié)果。她喜歡吃的每一種食物,都有一個遠大于食物本身的故事。
我的母親所做的食物,大都和時間、力氣有關(guān)。母親幾乎是一個村莊的代表,我記憶中的村莊里,有數(shù)不清的平原上的炊煙,屬于母親的空間極小,院落——田野——菜地。這空間寬闊且狹窄,方圓六里地盛放了母親的半生。而我人生最初的認知,也都來源于這幾公里的莊稼和牲畜。但對于我來說,這就已經(jīng)足夠豐富:黑夜的黑,月光的顏色,大雪過后的鄉(xiāng)村的模樣,秋天里的云彩,夏天時河水里的魚,以及瓜田里每年成熟一次的甜蜜。
在舊年月里,一個村莊,就足以安放一個人的一生。我的母親,在四十歲之前幾乎沒有離開過我出生的村莊。所以,一說起母親,就會打撈出以下的折疊——我出生的院子、村莊,以及村莊外屬于我們家的幾塊麥田。這些勞作和生活的場景,就是母親的全部內(nèi)容。
母親煮的粥,是我出生的那個村莊所有女性煮的粥的味道。母親做的饅頭,是我們村莊里所有麥子的味道。母親可以用心將最為樸素的食材做出大于食物本身的味道。同樣是一碗手工面條,母親會提前將面團好,餳幾次,又反復(fù)將面團攤開,又團在一起。這反復(fù)和面的過程,讓面的筋道得到了剛剛好的拉伸。等面條用刀切出,下到鍋里,煮熟以后,面條就是母親的味道了。
不能簡單地用“好吃”來形容母親的食物。我十八歲出門,以后的三十年,吃過全國各地的面食,卻很少能吃到母親做的手搟面的味道。母親對面的態(tài)度是虔誠的。她是在給自己的孩子做面條——這一份心思,大于面食本身。母親的食物,與其說是“好吃”,不如說是母親在一碗面里,傳遞了愛。這既是哲學(xué)的,也是屬于內(nèi)心的。
一個人最初的胃部記憶十分繁雜,很難準確梳理。在年紀尚幼的時候我就知道,村子里許多孩子的母親做的食物比我母親做的好吃。我的母親不擅長腌制咸菜,不大會炸油條,不會做很多花樣翻新的菜肴。然而,母親做的蒸饃,對我來說,是對食物最初的啟蒙。
從種麥子開始,一直到麥子收割,母親全程參與了麥子的成長過程。她珍惜每一粒麥子,面粉打出來以后,母親會用一種規(guī)格極細的籮再次對面粉進行細篩。這樣,粗的面粉被做成一種饃饃,供父母和我們兄妹吃。而細籮篩過的白面做成的饃,是專門給爺爺吃的。
食物的貧乏,讓面粉也有了身份的差異。那時的鄉(xiāng)村,強調(diào)長幼有序,尊老才會獲得社會的認可。所以,母親的做法為她掙得了不錯的名聲。隨著年齡的增長,麥子不再緊缺,我們這些小孩子漸漸也能吃到專供給爺爺?shù)募毭骛z頭了。細面饅頭需要細細地吃,偶爾在吃饅頭的時候,可以聽到一聲鳥鳴,實在是太好吃了。以后的時間里,只要吃到饅頭,都會以母親手工做的饅頭作為參照。母親的饅頭,成為一個地址、一個標簽。
母親的食物是眾多顏色中最清晰的白色,大雪的白,饅頭的白,面條的白以及米粥的白。母親的食物,是眾多河流中最寬闊的那條,是一年四季中最為舒適的秋天,是秋天的樹葉落在地上后的沉醉,是我不論走多遠都洗不掉的黃河的底色。母親的食物,其實更像是一幢關(guān)于愛的碑刻,一刀一刀地刻在我的味蕾上,是魏碑,是漢隸,也有可能是酒醉后的一紙行草,不論我離家鄉(xiāng)有多遠,都能在瞬間接到食物的信息。
作為一個中年人,在外面漂泊多年,飲食習慣早已經(jīng)改變了最初的狹窄。然而,母親的食物對我來說依然有效。很難解釋,人的身體記憶為何如此固執(zhí)。如果說母親的食物是一種文化的鋪墊,那么,我們的一生中總有一天,將超出母親的認知范圍。然而,食物的記憶卻會打破這樣的循環(huán)。食物打破身份的限制,我們對母親的接受,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包含著食物味道的捆綁。吃到母親的食物的那一瞬間,我們被時光遣返回多年以前,我們復(fù)又變得柔軟而單純,我們成為一個陳舊的自己。
母親的食物,有時候又只是屬于一個人的。這些食物無法向全世界推廣。比如,我母親的食物,無法讓我的出生于湖南的同事周建國所接受。說出周建國的名字,幾乎也就說出了他的母親的食物,和他的家鄉(xiāng)的名字。
母親,有多么具體,便有多么抽象。在城市生活多年,大多數(shù)時候,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說普通話的人,然而,一旦回到縣城,回到母親的生活圈子,我立即又開始使用母親的方言。那些字詞,像一道道的食物一樣,既養(yǎng)育了我,又溫暖了我。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可以用簡單的好與壞來進行評論,而唯有與母親相關(guān)的東西,比如母親的食物,我們無法評價。它是我成為我自己的一個最初的起點,沒有這個起點,我將成為另外的人。所以,我無法否認自己,哪怕我早已經(jīng)遠離了起點。
母親的食物,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比喻,它和溫飽有關(guān),和愛相關(guān)。實際上,它大于文化,也大于審美。母親的食物是一種植物,時光越長,長勢越好。中年以后的我,自然而然地開始喜歡樸素簡單的東西。而這樣的喜歡,和母親的食物是多么一致。
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循環(huán)守衡。疏遠和回歸,需要時間需要距離,我們離開故鄉(xiāng),是為了確認自己已經(jīng)不再單一。當我們足夠豐富時,最初的簡單的食物卻又漸次清晰。
離開才能豐富,豐富才能回歸,回歸才會簡單。人是如此,食物也是如此,故鄉(xiāng)呢,也是如此。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哥哥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小縣城工作。一開始房子租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舊院子,院子方正,但距離火車的軌道極近。每天晚上,都要聽著火車嘶叫的聲音入眠。我在那個小院里住過不止一次,夜深時萬物寂靜,火車路過的聲音被夜色放大,整個院子和鐵軌共振,讓我的耳膜有被撕裂的感覺。天亮時問我哥,他說,久了就聽不見這聲音了。
后來,我哥婚后搬家到了城北,距離火車站很遠。父母親因為幫助照顧哥哥的孩子也住到了他們家。過年時,我從省城回到小縣城里,住在哥哥家,問他,這下終于可以睡安穩(wěn)了?哪知,母親插話說,你哥已經(jīng)半年沒有睡好了。我大驚詫,問為啥。我媽說,你哥已經(jīng)聽習慣火車叫了,這一搬家,每天晚上聽不到火車聲音,反而睡不著了。
當然是大笑,然而,我也第一次知道,人一旦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就會無視惡劣。
小縣城的生活規(guī)則能夠塑造一個人。我哥在火車站附近居住的時候,鄰居家有一對年輕夫妻,每天吵架。哥哥從中說和多次,成為朋友。時間久了,雙方便不再有隱私。某個中秋節(jié),我回到縣城,我哥出差未回,鄰居家一見我敲門,出來一看,說,是弟弟吧,和你哥長得真像,然后回家便拿出我哥的院門鑰匙為我開了門。那時候,縣城的鄰居常常相互備一把鑰匙,以便家里有緊急的事情時,鄰居們好幫忙。
在小縣城與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靠的就是和人分享自己的隱私,這種無邊界感的信任,幾乎是縣城生存的密碼。在小縣城里,如果兩個人說話時不時地罵上對方一句,我們就可以判斷,這兩個人是親密的。而說話很客氣的兩個人,則大概率是陌生人。
我哥剛工作時,單位的電話還不能隨便撥打長途。電話機被一把鎖鎖著,要打電話必須向辦公室主任說明理由,還要登記在案,才能撥打。那時候我剛工作,有一天早晨,剛上班便接到了我哥的電話,問我在省城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吧。我那時候雖貧窮,但無比歡樂,告訴他一切都好。我哥這時才長出一口氣,說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噩夢,是關(guān)于我的,有些擔心。才求了他們領(lǐng)導(dǎo)半天,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時,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最常用的手段還是寫信,有緊急的事情才打電話。哥哥的這通電話讓我感動了很久。這也是他在小縣城里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他對人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心。
我哥的縣城生活,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別人而活。他的工作是因了我的舅舅幫忙而解決的,所以,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幫著舅舅家里干雜活。舅舅家的廚房要加煙囪,我哥學(xué)會了和泥、壘磚、砌灶。舅舅家院子里要蓋一個公共廁所,我哥學(xué)會了和工人討價還價。舅舅家空調(diào)打洞時沒有鉆好,要補一下墻洞,于是我哥又忙活了一個周末。
小縣城的人際關(guān)系像一張漁網(wǎng),我哥在這樣的網(wǎng)中活得滋潤而歡喜。他對人大方,不欺軟弱,為人也仗義。所以,他友人的身份,混雜而豐富。
我哥的每一個朋友都是他支付了自己的時間換來的。他的一套房子要裝修,于是認識了裝修工朋友。裝修工的弟弟結(jié)婚,哥哥開著自己的車子忙前忙后,封了厚厚的紅包。裝修工呢,在為哥哥裝修房子的時候,也一樣傾力付出,忙前忙后,不收費用,只喝了幾頓酒。
縣城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在小縣城里活著,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疏遠,不僅僅是用親戚和朋友來測量,還有一種江湖的義氣參與其中。我哥對他的很多朋友的評價就是一句話:那人很講義氣,很夠哥們兒。
具體是如何講義氣夠哥們兒的呢?這便是他們?nèi)粘=佑|的細節(jié)。哥哥和他的朋友們,用一件又一件細微的生活細節(jié)織生命的網(wǎng)。在縣城里,大多數(shù)和哥哥一樣的人,與人打交道都是寧愿自己吃虧,也不能虧待朋友。這是小縣城的一種公共道德。然而,這種道德的門并不會對所有人開放,他們需要遵循一套嚴謹?shù)目h城敘事。對什么樣的人,采取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是所有在縣城里生活的人的共識。
我哥有時候會抱怨他的一些朋友,說,那家伙“忒猴”。說一個人精明、小氣,我們老家人會用這個“猴”字,意思是有點滑頭。說完后,我哥也會補充一句:唉,他們家確實也不容易。這就是我哥人緣比其他人好的原因。他有理解別人的能力,不會太過計較。在縣城里,能做到這樣,算得上是通透了。
小縣城里的事,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分明。這些看起來很“猴”的朋友,我哥也都真誠地和他們交往著。時間久了,我哥發(fā)現(xiàn),這些人對別人滑頭,卻唯獨對他無比厚道。所謂人心換人心,在熟人社會是成立的。
小縣城最壞的地方是,熟人才會騙熟人。每隔幾年,必然會有我們認識的親戚被他的好友騙了一筆錢跑路了。在大城市,這樣的事情都是要靠法律解決的。然而在縣城里,不用。我哥說,但凡是跑路的家伙,都是做好的手腳,他名下的財產(chǎn)都空了。而且一定是只剩下孤兒寡母的,任誰去看了,都覺得可憐。他們,是有套路的。
我問我哥:那怎么辦?就沒有辦法再要回錢了嗎?
我哥說:有的,要等那個人賺回錢了,才能還。
一輩子都賺不回了呢,要是?
那就要不回了,總不能把他殺了吧。
小縣城的人情,在這樣的是非和利益面前,就是如此模糊,充滿了自我欺騙的善良和怪異。明明自己是受害者,最終卻還要替那個害了自己的人圓場。經(jīng)濟上的事是如此,日常生活中的很多爭執(zhí),也是如此。
在小縣城里活著,是非觀念不能過于強烈,不然,可能就會沒有朋友。我哥的生存哲學(xué)是這樣的,他眼睛里沒有壞人,有的只是那句: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經(jīng)常被我哥的這句話感動到,因為我總覺得,我哥可能是我們縣城里最善良的那一部分人了。因為,他幾乎沒有為自己活過。
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到省城鄭州工作。單位在經(jīng)五路上,有梧桐樹與鳥叫聲。我那時寫詩,執(zhí)著而癡狂,給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寫過詩,是一個抒情過度的人。然而那時候,我對城市略有偏見,因為租住的都市村莊破敗、擁擠。我所懷念的東西,大多還在鄉(xiāng)村的世界里。
多年以后,我明白了,鄉(xiāng)村像一個熱愛蓋印章的書店管理員,而我們這些自小在鄉(xiāng)村或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是被蓋章售出的一冊冊封面不同的圖書。我們一生都在與自己的出生地做對抗。我們通過多年的行走,逐漸洗凈自己身體里的泥土的味道。然而,來自于胃部,或者和母親有關(guān)的細節(jié),一旦被激活,我就仍然是故鄉(xiāng)的俘虜。
那時在很多人的心里,鄉(xiāng)村的溫度是大于城市的。比如我,每年回到鄉(xiāng)下過完春節(jié),都要帶一些吃食回來。那時的鄭州,多半人口戶籍都在鄉(xiāng)下。在省城里,我們活在各自忙碌的身份里,我是某一冊雜志的編輯,鄰居家的老三是菜市場攤主。而春節(jié)時,我們統(tǒng)一成為“在城里工作的兒女”,負責回老家做父母的聽眾。大部分城市里的居民在春節(jié)的時候返回故鄉(xiāng),這是鄉(xiāng)村對城市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搬運。工作了一年的鄉(xiāng)下人,買空了城市,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將一種城市生活搬到了鄉(xiāng)村,或者小鎮(zhèn)。
那時鄉(xiāng)村交通不便,公共交通更像是一部部電影劇本。每年春節(jié),不僅票價翻倍,也常常會有各種各樣的騙子和小偷混跡車站?;丶遥瑤缀跏且粓鲂⌒偷膽?zhàn)爭。然而,即便如此,城市里的年輕人,還是在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一頭扎回了鄉(xiāng)村里,用結(jié)了冰的水洗臉,在寒冷中回到自己的童年。
那時節(jié),每一年如果不回到我出生的那個鄉(xiāng)村院落,第二年我便會缺少力氣。鄉(xiāng)村,是我的人生磁場的開始。必須熟悉一下鄉(xiāng)村的語言、鄰居的樣子、門前的樹,我才能確認,我是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到城市的外來者。我要走得更遠,用我的詩句也好,用我的行走也好??傊?,那時的我,是一個理想豐富的人。
鄉(xiāng)村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面目模糊了呢?
對于我來說,是因為父母親的搬家。他們搬到了小縣城里,因為要照顧哥哥的孩子。個體與時代的關(guān)系,有時候很模糊,就像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父母親從鄉(xiāng)村搬到縣城的時間。有時候又那么清晰,比如,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省城里買房安家的時間。
鄉(xiāng)村包含著我的成長記憶,也包含著父母親講述的鄰居的故事。我和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借著父母親的講述一直在延續(xù)。那些少年時代和我關(guān)系親密的人,如今他們的人生,我也是想知道的。人都是由復(fù)雜的記憶組成的個體,進入城市以后,我尤其理解那些回家鄉(xiāng)尋找記憶的人??上?,父母親搬到縣城以后,再到春節(jié),我只能從省城回到那個陌生的小縣城。村莊的記憶越來越少,記憶的抽屜合上,沉默而漸遠。那個盛放著我整個少年時代的院子如今住著我的鄰居,他們幫著看護院子,打理院子里的柿子樹和菜地。
城市一點點地接受我,我在城市里不斷地更換住處,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能感覺到,城市正打開一個裝滿誘惑的盒子,而我是那個有鑰匙的人。我從城市里獲取了太多營養(yǎng)。我出差到全國各地,所見識的人事,都是我生命的延伸。我寫了不少文字,這些文字將我的名字帶到不少陌生人面前。我由最初的那個單薄而懷舊的鄉(xiāng)下人,變成了一個逐漸面孔清晰的城市人。這些城市的經(jīng)驗碎片,正一片一片地覆蓋掉鄉(xiāng)村的美好。我的精神世界里仿佛有兩根繩子,一根來自鄉(xiāng)村,另一根來自城市。我被兩面爭搶著。一面有著我無知且善良的少年得失,一面是我在城市里遇到的豐富的故事。成長,讓我成為我自己的陌生人。
在省城工作幾年后,我買了第一套房子。這是我與城市親近的開始。我不再是一個漂泊者,我是這個城市中萬家燈火的一縷光。又幾年后,我的孩子出生在鄭州的一家醫(yī)院里,我?guī)缀跬浟俗约旱泥l(xiāng)下人身份。我用普通話和孩子說話,給他講故事。只有在與陌生人交流時,被人問到老家是哪里,我才會想到我的老家,河南省東部一個叫作董堂的村莊,以及那個曾經(jīng)填滿我記憶的院子。
父母進城的同一時期,我生活的省城開始擴張。道路的延伸與鋪墊,既打通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隔閡,也豐富了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是寬闊的道路讓原來要走五個小時的距離縮短,原本因道路阻塞而耽誤了醫(yī)治的病人,現(xiàn)在得救了。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道路拓寬的過程,也是我的心在城市逐漸安放的過程。最初,我將我的內(nèi)心存放在經(jīng)五路的一棵梧桐樹上。后來,我將我的心存放在了我書房的燈光里。再后來,我將我的心存放在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中。我在城市里安家,擴大了自己,有了愛人、孩子和更多只屬于我自己的地址。我走過了許多的河流和山谷,在多個城市長住或工作過。我從一個鄉(xiāng)村出發(fā),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從青蔥時代走到了有惑的中年。
這些年,鄉(xiāng)村和城市的關(guān)系開始錯位。原來一到春節(jié)的時候,城市就會出現(xiàn)大面積的空闊,三分之二的人選擇回到家鄉(xiāng)溫故自己的青春。而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春節(jié)的時候留在城市,鄉(xiāng)村的故事也被父母帶到了城市里。鄉(xiāng)村里留守的人越來越少。那一份鄉(xiāng)愁被城市的一聲汽笛覆蓋,成為一個故事的嘆號。而我則越來越老,常在深夜時想起少年的事,想起鄉(xiāng)村的孤單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