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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徑

2022-10-21 20:01虞燕
散文 2022年8期
關鍵詞:姐弟倆堂姐小徑

虞燕

若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小徑,伏于圍墻根下,小河里的革命草張牙舞爪地爬上來,蔓延、覆蓋,無意間為其打了掩護。嚴格地說,它不能稱之為路,不過隔段距離墊塊石頭,上面鋪層薄薄的泥土罷了,窄得只夠放下一只腳。

無數(shù)次,堂姐從她家的后門出來,躡手躡腳踏入小徑,張開雙臂,蝙蝠似的貼著墻,一步,一步,輕捷如貓,圍墻到頭了,左轉,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里。她活絡如河里的泥鰍,一有風吹草動,要么嗖地滑進小徑,要么,飛一般躥上臺階,奔進我家的門,來跟我們會合。會合后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好做,她不多話,多數(shù)就在屋里坐一會兒,偶爾,我跟弟弟搭積木比賽或下軍旗,她就在一旁觀戰(zhàn)。

我家院子大,是孩子們玩耍的好天地。母親隨和,即便一眾小人兒踩爛了菜地一角,打破了腌魚的壇子,鬧騰得煙塵滾滾天翻地覆,她也只說下回小心,還不時提供自己炒的瓜子和花生。大概是堂姐對滿院子的歡聲笑語甚為好奇,她登上她們家的二樓陽臺,趴在水泥圍欄上,目光越過敦實的石頭圍墻,落在我們身上。我抬頭就能望見她,小腦袋孤零零架于深灰色水泥護欄墻,背后的天空遼闊得那么不真實,襯得她就像被隨意拋出去的一個氣球。

我家的圍墻,西面壘得低矮,母親在院角撒下南瓜籽,夏天,粗韌的南瓜藤一路攀爬而上,與瑩瑩家的在墻上狹路相逢,母親跟瑩瑩媽總是各抱一個南瓜,隔著墻聊天。弟弟去鄰家,偷懶不想走院門,便直接翻墻而過。東邊和南邊的圍墻,則高而堅固,用黃土彌合石塊間的縫隙,更在緊要處澆上了水泥。圍墻外,東邊小河,南面堂姐家,就是說,出她家的后門,面對的不是墻就是河,兩家相鄰,卻搞得這般壁壘森嚴,兩兄弟老死不相往來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

父親老說,自那個女人過門,他的哥哥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因財產分割等問題,簡直視兩個弟弟為仇敵,手足之情像鹽粒丟進了大海,消失得找不到蹤跡。那個女人,自然指堂姐的母親。父親不是一個會隱忍的人,他脾氣急躁,不善于溝通,如此一來,雙方之間的關系就好比已出現(xiàn)窟窿的冰面,沒有人試著小心避過,都只顧砸下去,砸下去,越砸越大,直至全面塌陷。最令父母親難以釋懷的是,有一回大伯出?;貋恚犃死掀诺囊幻嬷~后,帶領其小舅子等一干人沖進我家,對毫無防備的父親大打出手,并在憤怒中甩出狠話,要將我弟弟綁上石頭沉入河里。父親徹底寒心,建圍墻決意斷絕兄弟之情。之后,大伯家迅速翻蓋起了樓房,高出我家圍墻一大截。

“綁上石頭沉入河里”,這句話經母親反復提及,像一條可怖的黑蛇牢牢追著我,恍若隨時就會纏繞住幼小的我。有時候,姐弟倆待在院子里,聽到墻外傳來大伯的劈柴聲、咳嗽聲,我瞬間汗毛豎起,感覺那條蛇即刻就要撲過來,顫著聲音讓弟弟趕緊躲進屋去。這種恐懼,即便在大伯去世后,仍然留存了很長一段時間。大伯走得很突然,出海途中,好好地吃著早飯,猝然倒下。父親震驚而悲傷,和母親去幫忙料理后事,留我們姐弟倆在家。圍墻外的那棟樓似乎一下子矮了下去,哀號聲、嘈雜聲從樓頂從窗縫從墻隙奮力鉆出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陰郁起來。在眾多聲音里,我輕易就辨別出了那個哭聲,那是堂姐,大伯唯一的孩子。

堂姐的母親頂了大伯的職,進入海運公司招待所工作,每天晚出晚歸,這是個閑職,晚出可以理解,晚歸則跟個性、習慣有關了。她是個做事細致、緩慢,且有嚴重潔癖的人,時常,與人同時間去井頭洗衣服,人家洗完回家了,她還在反復地搓、刷、甩,不洗到天黑不罷休。我曾見過她抖床單,床單被兩只手抓著,在二樓護欄墻外不停抖動,床單四個邊,挨個抓著抖,抖完一遍又一遍,而后,翻個面抖,又翻過去抖……成年后的堂姐跟我說起,去挑水,累了也不敢在半路放下水桶,她母親受不了桶底沾到路面的臟東西,會發(fā)很大的火。堂姐從不帶同學同伴們回家,她家是不能弄臟弄亂的,一點點都不可以。

在院子里寫作業(yè)或跟伙伴們玩時,經常能聽到“啪啪啪”“噔噔噔”,聲音自對面陽臺而來,堂姐的腦袋一忽兒彈起來,一忽兒落下去,起起伏伏,兩角辮隨之上下翻飛,像兩只飛翔的燕子。那是堂姐在跳繩。跳累了便趴在護欄墻,她在看我們,我能感覺到。某一次,我的目光觸到她后,沒來得及閃開,她好似對我笑了一下,我立馬低下頭,又驚又慌,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兩個小女孩,一個在自家陽臺,一個在自家院子,遠遠相對了些時日,竟產生了點默契,比如,當跳繩或踢毽子的聲音停止,我會不由自主地抬頭,果然,堂姐正瞅著我們;比如,和弟弟玩皮球,一扔出去,彈跳著彈跳著就不見了,著急中往上瞧,堂姐探著身子,伸出手臂,手指點向某個位置。

終于有一天,堂姐從陽臺下來,穿過小徑,出現(xiàn)在我們家。

母親驚愕,但很快恢復了正常,問:“你過來,媽媽不知道吧?”堂姐絞著手指,腦袋微垂,聲音輕如蚊鳴,鼻尖冒出的汗細細密密。母親端出炒花生和番薯片,讓我們在屋里邊吃邊玩。那天,是我跟堂姐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也是兩人第一次正式說話。之前的我們,就算去奶奶家,有一家在,另一家便回避,嬸母跟奶奶也不睦。

起先,母親擔心鄰近的人看見堂姐上我家,傳到她母親耳朵里,舊怨未化解,又添新的誤會。從堂姐家出來,經過幾戶人家,上馬路,右拐,進入狹長的小弄堂,再左拐,才是我家的院門。沿途皆是眼睛。顯然,堂姐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尋著了毫不顯眼的小近道,來時盡量避開外人,來了也基本不出屋子。

母親在小徑上陸續(xù)鋪了數(shù)塊石頭,石頭是挑選過的,平整且面積較大,呈“一”字排列,這樣可以拓寬點路面,又蓋了些許泥土,踩實。革命草長得猖狂,母親抹了點水泥,阻止它們亂爬。

堂姐走小徑走出了經驗,不必貼墻了,手臂自然下垂,腳尖點在石頭上,腳板輕輕一彈,就到了另一塊石頭上,轉瞬就進了院子,跟有輕功似的;草很不識相地占道,她持一根細桿子,把草撥到一邊,再落腳,兩三步一撥,便走完了;剛下過雨,泥土濕,那就在腳上套塑料袋,綁緊,一來一回,鞋子潔凈如新……

母親說堂姐利落得像個大人。

很多時候,堂姐冒著“風險”穿過小徑,來到我家,并不為什么事,就是純粹的過來。她要么安靜地看母親做家務,偶爾眼明手快地搭一把手,要么跟著聽會兒廣播,要么幫我們撿皮球、找棋子、搭積木,也會加入穿花繩、纏梭子、給布娃娃縫衣服之類,事后,定將東西都收拾整齊。有那么幾次,堂姐甚至沒說兩句話就回去了,參觀似的在屋子里逛了一圈,然后,輕快地下了院子的臺階,掛于脖上的鑰匙一跳一跳,裙角在圍墻邊一晃,便消失了。

有一陣子,每日傍晚時分,堂姐必過來。這是母親叮囑的。天將暗,堂姐從我家窗戶望向她家的陽臺,說天黑了,一個人跳跳繩弄出點響聲就不大害怕了,陽臺上還能看到四鄰的燈光,亮亮的。她的側臉隱在暗影里,晦昧不清。母親蒸了糟魚,炒了自己種的蔬菜,一一端上桌,父親出海在外,吃飯時方桌常常空出了一個邊,堂姐在,四個邊就坐滿了。原本,堂姐支吾著不愿吃晚飯,母親懂她的顧慮,讓她留點肚子,待她母親回來娘兒倆再一起吃。堂姐聽完,嘴角往上一彎,點了頭。

要是稍晚了,姐弟倆拿著手電筒照亮小徑,旁邊小河里,“嘰嘰咕咕”聲時斷時續(xù),革命草耍賴般滿地躺,我們目送堂姐熟門熟路地通過,“嚓嚓嚓”,一步躍上自家后門的臺階,回頭擺一下手,開門進屋。

堂姐如栽于院角的那株美人蕉,日益婷婷,做事,有主見,善打理,不自覺地,她一過來,我們姐弟倆就會賴上她,完不成的事交給她,做錯了什么讓她處理,好像她神通廣大。美人蕉出花芽,抽新莖,依次開花,不斷分蘗,院角一派繁盛,時光似清風拂過,觸摸不著,卻能感覺到它的遠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跟著我的那條“蛇”徹底消失了。

多年后,我突然想到,堂姐從小徑過來那么多趟,她母親真的沒有察覺沒有聽到過什么嗎?答案無從得知,嬸母過世得太早了,而我多么希望這一切,她其實都是早已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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