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林建法走了,和他在一起的太多畫面和對話,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腦里和眼前,我想這也就是一個人走去而不會離開的緣故吧。若能把那些畫面有機地聯系在一起,也許那就是林建法這一生又一部的人生劇。若能把那些對話分門別類地歸串在一起,抑或就是關于那個人的生命對話錄。
我和林建法是什么時候認識的?第一次見面在哪兒?說了什么或者僅僅是如陌生人相遇一樣彼此點了頭?抑或被人介紹認識后,雙方留了電話從此也就有聯系了?像從甲地到乙地,從此有了路道樣。在那太多太多的凌亂畫面里,上天入地也找不到那最初的遺照在哪兒。而先自來到面前的,卻是1991年,我在北京軍藝讀書時,因為《當代作家評論》發(fā)了別人寫我“農人軍旅”小說的評論,有一天陰差陽錯,我被從軍藝叫出來,和他及軍藝兩個寫小說、做評論的老師站在魏公村的路邊上,聽他們談著話,記往了那時他對那兩個老師斬釘截鐵說:“軍旅小說真的沒有你們說的那么好?!陡呱较碌幕ōh(huán)》很動人,和《紅高粱》相比還是《紅高粱》更有藝術性。”
1994年,我因為寫了《夏日落》,種種原因,很長時間都在反省這部小說的得失和優(yōu)劣。到年底,在北京的一個朋友聚會上,碰到了林建法被眾星捧月樣,坐在一個雅間的飯桌主座上,和滿桌人聊著文壇和文學,而我始終寡言在一群作家和評論家的人堆里,到飯桌上碰杯聲和說話聲升至鼎沸時,他忽然過來把我拉到人少處,像兄長一樣交代說:“《夏日落》是你寫得最好的軍旅小說了。軍旅小說能往前走了你就這樣寫,如果不能往前走,你應該改弦更張寫別的?!?/p>
2003年9月間,我參加了由林建法在山東大學威海分校組織的“新世紀漢語寫作走向討論會”。這個討論會前后用時四五天,我被他和王堯以“小說家講壇”的名義安排了一場給山東大學威海分校大學生的演講。記得演講的題目實在到一個籃子里裝滿了野草、青菜般——“我為什么寫小說?”??赡芤驗閷嵲冢瑢W生們反而更愛聽,所以有“意外反響”后,他和王堯把我約在已是晚上10點的一個茶館里,三個人談到深夜才睡覺。我以為我和林建法與王堯的真正認識應該是從這年9月開始的。此前的認識都是楊樹、柳樹同在一條河邊上,彼此都因為那條河水而生長,也因此被統(tǒng)稱、同稱為都是“河邊木”。在這個活動上,大家說了很多以前不說的話,爭論了此前不會爭論的話題和分歧。
他說:“你為什么演講時候左手顫抖呢?”
我說:“沒有呀?!?/p>
他說:“當你自己演講到激動時,你的手在半空抖得很厲害?!?/p>
我說:“真的嗎?我怎么不知道?”
王堯道:“真的是這樣。”
到后來,林建法又突然問:“你現在寫什么?”
我:“一個名為《受活》的長篇?!?/p>
他:“是和《日光流年》樣?還是和《堅硬如水》樣?”
我:“應該和《日光流年》《堅硬如水》都不一樣吧。我希望能夠不一樣?!?/p>
然后我們?yōu)橐粋€共同朋友的作品好壞爭起來,爭得很厲害。我是站在力主包容作家那一邊,說沒有作家可以部部是經典,一個作家一生的寫作起起伏伏、時好時壞是正常的。而他則認為,一個作家不應該有大起伏,即使這一部沒有上一部好,也不應該嘩嘩嘩地如電梯斷了拉繩一樣往下落。王堯在一邊,一會兒站在他的立場上,一會兒站在我的立場上,既沒有阻止爭吵停下來,也沒有火上澆油讓爭吵蔓延到無可收拾的地步去。末尾說到了活動后,大家要留一天時間都到山東龍口去,因為張煒在龍口掛職副市長,主導修建了萬松蒲書院,要大家都到書院去參觀。我說我家里有事必須活動完了就離開,林建法突然正正經經肅嚴說:“你如果不有始有終到最后,以后就別參加我的活動了?!蔽毅等?。一個人說話和做事,為什么會如此強硬和生硬?而這時,王堯不知為何總是在邊上默默地笑。就這樣過了一陣子,他又舉例上一年,他在南方哪兒組織的文學活動上,說好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到哪兒去參觀,結果大會完了多數都走了。而莫言看大家都走了,主動留下才把最后那一天活動撐下來。
舉了這個例子后,他又異常鄭重地對我道:“莫言能這樣,你為(憑)什么不能這樣呢?”
我無言。
那次活動我是自始至終到了最后離開的,之后凡參加林建法組織的活動都從未提前退過場。
2004年,不知為何林建法在他主編的刊物《當代作家評論》上,要每期發(fā)一個中篇小說。2003年底,他囑我一定(必須)在2004年,給他寫一個三到四萬字的小說。到了2004年8月間,有一天他打電話來,問我給他寫的小說寫得怎么樣,我說寫完《受活》完全被掏空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他問:“三四萬字也寫不出來嗎?”
我說:“腦子里想不出來任何故事來?!?/p>
他說:“你的《受活》去年底都已經寫完了,這都過了8個月,怎么可能8個月還休息不過來?”
我:“……”
他:“無論如何,八月底你把我約你的小說寄給我,我要趕在第6期的《當代作家評論》上發(fā)。”
我:“……”
他:“我說的你都聽到沒?”
我:“聽著吶?!?/p>
他:“那就這樣吧——你寫了我們還是朋友,如果不寫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p>
這就是2004年8月我寫的大家都知道的那部小說(《為人民服務》)。放下電話沒幾天,為了應酬這約稿,我續(xù)著《堅硬如水》中的一個情節(jié)和情緒,開始寫那幾乎完全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小說。竟然在一周多的時間里,寫了將近5萬字,于是我又給他打電話。
我:“我可以在月底把小說寄給你?!?/p>
他:“叫什么名?”
我:“×××××。”
他:“多少字?”
我:“現在快到了5萬字。”
他:“寫完會有多少字?”
我:“至少會有6萬字?!?/p>
他:“……”
我:“6萬多字能發(fā)嗎?”
他:“那你就隨便寫吧,我這兒發(fā)不了,寫完你想給誰就給誰。”
我:“我是專門給你寫的啊,你不要了可別怪我。”
他:“我領情——你給我的約稿已經完成了,你就一石二鳥給了別人吧?!?/p>
放下電話,我心里無比輕松。又幾天那個小說寫了8萬字,完成后給一家黨報旗下的出版公司簽了出版合同,并又摘出4萬多字作為中篇發(fā)在2005年《花城》第1期。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再贅述了。
2005年,我寫了《丁莊夢》。《丁莊夢》成書后,林建法到北京約了一堆朋友,大家在北京后海的一個餐館里,都認為這個書名不合適,用很長時間為這本小說找書名,結果不了了之還是用名為《丁莊夢》。2007年底,我寫完長篇小說《風雅頌》,那時是他一生精力最好時,一人同兼三個刊物主編,其中就有主辦方是西北哪兒的《西部·華語文學》雙月刊。為《西部》約稿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小說寫完你給我,一定不要給別人!”后來我把小說給了他。給他時那部小說的名字叫《回家》。他看了小說打來一個電話說:“這個小說名字怎么能叫‘回家’呢?它的名字應該叫‘風雅頌’?!敝笮≌f在《西部·華語文學》發(fā)出來,名字叫了《風雅頌》。出書也就叫了《風雅頌》。
《發(fā)現小說》是我主動向他投的稿。2010年10月到11月,我意外發(fā)現寫《發(fā)現小說》這樣的文字,竟然比寫小說更輕松,速度也更快。那時候我頸椎、腰椎的問題很嚴重,可寫《發(fā)現小說》用時一個多月就完了。寫完后不知應該發(fā)到哪兒去,有哪兒愿意發(fā)這既非理論、又非隨筆的關于小說偏見正說的文字去。于是求助他,就把稿子給了他。
在給稿前的電話上:
他:“多少字?”
我:“八九萬。”
他:“能算理論嗎?”
我:“是說算就算那一種?!?/p>
將電子版給他,他很快看完了。
他回電話說:“我原文照發(fā),一字不改,這是我林建法做《當代作家評論》主編以來發(fā)的最長最長的理論文章了。”
我問他:“發(fā)了會不會有人議論是因為你我是朋友,才發(fā)這么長非驢非馬的文章呢?”
他說:“讓人隨便議論吧?!?/p>
也就在下一年哪一期《當代作家評論》的“小說家講壇”欄目內,他以極小極小的字碼將《發(fā)現小說》編排出來了??闯鰜硭€是覺得字數多,又確實是非驢非馬的那種隨筆性的理論文,所以他在編排安排上,有了“藏匿”之用心。《發(fā)現小說》發(fā)表后,除了幾個朋友應該很少有人看,是單行本出來才逐漸被人議論、被人接受的。再后來的什么時候他到北京來,我們坐在一家飯店說起這件事,他突然問我道:
“能再寫一本《發(fā)現小說》那樣的東西嗎?”
我:“怕這輩子也寫不出來了?!?/p>
他:“為什么?”
我:“小說家到底不是理論家?!?/p>
他笑笑:“發(fā)的時候不應該藏著掖著了,應該發(fā)的時候隆重推出了。”
我笑笑:“能發(fā)出來已經不錯了?!?/p>
2012年前后,在很私小的朋友圈,大家經常議論林建法為人過度地黑白分明、“愛屋及烏,也疏屋及烏”之“毛病”。有朋友再三和我與王堯說,希望大家勸勸他,不然會使許多很好的同行之間無法相處。我倆也就找機會在沈陽他家里,等他不在時,把這個意思兜著圈子說給了傅任嫂。沒想到嫂子沒有聽完就哈哈哈地笑,說:“你們不用兜圈子,我知道你倆說的是什么事情、為了啥?!敝笊┳痈嬖V我和王堯道,她為林建法的這個毛病兩個人在家經常吵嘴,怎么勸他就是不聽,改不了。再后來,2013還是2014年,為了活動我到蘇州大學去,那時林建法也剛好在蘇州,我和王堯下決心要和他談談這“愛屋及烏,也疏屋及烏”的事,不然確實讓朋友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微妙而尷尬。場地是季進安排的,把幾個人拉到季進開茶館的一個朋友處,天井院的老灰瓦,墻壁的青磚是被時間浸潤、改變了的黑顏色,一個后院天井中間有棵非常大的樹,樹下是茶桌、杯子和碎石小磚地。喝著茶,說了幾句人生美好的話,大家開始轉入正題、直來直去討論“那件事”,說林建法不該因為對某人有意見,就希望朋友們都和某人有距離。這次“談話”是在尷尬、板正中磕磕絆絆進行的。我和王堯充當了“紅衛(wèi)兵”。被批判的對象是林建法。而在一邊調節(jié)氣氛、和稀泥的是季進。季進始終面帶笑容掌握著分寸和火候,不讓大家的爭吵掉進冰窟里。而林建法,青臉大嗓據理力爭說,中國的人際關系都是我和王堯這樣的“爛好人”給搞壞的,以包容的名義把是非對錯全都混淆了。然而堅持、爭吵到最后,林建法還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太耿直了,以后還是改改吧。”
我:“不是耿直,是不包容?!?/p>
王堯:“要做文學魯迅,做人學胡適。”
季進最后總結說:“是要內魯迅,外胡適。”
末了四人以茶代酒在那棵大樹下,舉杯碰一下,都說了要“內魯迅、外胡適”的話,去蘇州城找既有魚頭又有面食的餐館了。
再后來,林建法的身體有恙了。先是走路腳下拖著地,會突然腿上軟一下,大家都以為他是過度疲勞了,勸他收起事業(yè)與文學心,好好休養(yǎng)一陣子。接下來這個腿軟和拖地,就成了他們一家人沈陽、北京、蘇州、南京、貴陽、昆明、深圳、鄭州滿中國地奔波和治療,這成了中國作家和批評家,見面必要詢問、嘆息、彼此沉默的一樁事。又幾年,我和他人與林建法,林建法與任何的同行、朋友及親人,都是見了只能以目光為對話,以拉手、微笑為安慰的一樁事?,F在想到最后和他見面還能以對話的方式交流是2020年12月的12日,幾個朋友到沈陽他家里,他微笑著用右手食指在電腦上為去看他的朋友每人點寫了一句話。
我說:“建法,你好!”
他給我點寫的我們這一生最后的對話、回話是——
“連科 好好寫 除了文學 我們什么都沒有”
之后的見面就都是拉手、沉默和眼淚了。
2022年6月2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