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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 08:35丁小龍
滿族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堂哥母親

丁小龍

上篇

這不再是夢。盡管在夢里,我已經(jīng)離開了很多次,但這次是真正的離開。我沒有歡喜,也沒有悲痛;沒有眷戀,也沒有決絕。我所擁有的或許正是這種空無所有。是時候說再見了,不是對別人,而是對過去的自己。然而,再見之后到底該去往何處,我心里還沒有答案。我只知道我必須離開這里,必須打碎自己,才能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

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農(nóng)歷生日,母親勸我過兩三天再走。我說,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要不就徹底廢了。母親說,你都快待一年了,還不是好好的,也不差這兩天。還沒等我說話,坐在一旁的父親便嚷道,讓他趕緊走,成天窩在屋里頂屁用。父親說完便站了起來,走出家門。母親搖搖頭,不再說話,幫我一起整理行李。隨后,她給我做了荷包蛋。每年過生日,她都會給我做荷包蛋。以前的生日,她都會給我說同一句話——你的生日就是媽的受難日,你以后掙錢了可要好好孝敬媽。今年,她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吃完荷包蛋,沒有再說那句話。

堂哥開面包車送我去白鶴車站。母親坐在后排座位,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堂哥比我年長五歲,初中沒畢業(yè)就回家務農(nóng)。農(nóng)閑的時候就去鎮(zhèn)子上販菜賣菜,日子過得倒是有模有樣。前兩年他給家里蓋了兩層樓房,買了電腦和面包車,換了大彩電,送孩子去了縣城念書。在孟莊,堂哥已然是眾人眼中的成功典范,也是我母親心中閃閃發(fā)亮的金子。偶爾,我會聽到母親低聲抱怨:你看看你曉遠哥現(xiàn)在多好,你再看看你,讀書把你腦子都讀壞了。對于母親類似的責難,我從來沒有正面回應,更沒有因此對堂哥心存芥蒂。相反,在家的這段日子,我時不時會去堂哥家,找他聊天,陪他抽煙喝酒,甚至一起看電視連續(xù)劇。要不是因為上了大學,我會過上和他類似的生活,無所謂好或壞,也無所謂高和低。他是我的鏡子,我在其中瞥見了自己的另外一番光景。外面的陰云快要壓垮這個世界了,而我們?nèi)齻€人坐在車里,沒有半句話,似乎在等待各自的生活風暴。

二十分鐘后,面包車停在了火車站門口。今天等車的人并不多,大概率有座位,我舒了一口氣。以前上大學時,每次都是從這里坐綠皮火車去長安城的,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座位。中途會有人下車,如果你足夠幸運,會得到那個空位。一旦坐上了空位,甚至連戶外的倒退風景都放緩了速度,變得宜人舒心。以前坐火車上大學都是心懷希望,而如今,希望這個詞語聽起來如此蒼白羸弱。看著車站附近的荒涼景象,寒冷也趁著空灌入我的體內(nèi)。我不禁打了冷顫,搓了搓手,看著不斷向地面壓下來的深灰色的云團。

母親從附近商店買了包煙,塞給了堂哥。堂哥把煙拿了出來,說,娘,你這是弄啥哩嘛,咱們都是自家人,你這就太見外了。母親搖了搖手說,每次都麻煩你,要是曉舟有你這么能行就好了。也許看到了我的不堪神情,堂哥立即補充道,娘,我咋能跟我弟比呢嘛,我連初中都沒念完,曉舟是大學生,以后都是干大事情的。母親沒有再說話,把頭轉向了另外一側。我聽到了她淚珠落地的聲音。堂哥遞了一根煙給我,幫我點燃。我沒有煙癮,身體對煙也有種排斥,但抽煙會讓我獲得短暫的安寧,仿佛是我精神世界的臨時避難所。

我們沉默了半晌,而風暴已經(jīng)降臨于我的心。堂哥突然問道,你的那本書寫完了嗎?我有點驚詫,因為除了父母之外,我未將這件事情告訴過其他人。我原本想要反問他怎么會知道這件事情,然而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村子里是沒有秘密的,只要有一個人知道你的私事,全村人就跟著知道了。我故作輕松地說道,哥,我寫完了,所以現(xiàn)在也該離開村子了。堂哥顯得格外激動,說,你以后出書了,當名人了,可不要忘了你哥啊。為了不讓他失望,我故作玩笑地說,等我成名人了,就送你一輛寶馬。堂哥被我的話逗樂了,笑道,不愧是我的親兄弟,哥到時候就給你當司機啊。我們又閑聊了其他的事情,母親站在一旁,眼神游離,沒有多余的話。

車站門開了,我被后面的黑衣男人擠進了車站。母親和堂哥并沒有跟進來送我。我轉過身,和他們搖搖手。堂哥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母親站在原地,抹著眼淚,欲言又止。我轉過身,千言萬語都化為了云煙。這個離別場景我已經(jīng)等了太久,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刻,我才明白了等待的確定含義。站在隊伍中間,我揚起了頭,似乎看到了那只傳說中的白鶴。然而,當我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時,白鶴又化為黑壓壓的云團。

幾分鐘后,火車的轟鳴撕裂了天空的冷意,讓靜止的世界多了份生命的律動。火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車門隨即打開,我跟著前面的人進了車廂。慶幸的是,火車上還有一些空位,走了半截車廂后,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把行李放在了車架上,將背包放在了旁邊的空位。我坐在靠窗處,看著外面倒退的寒冬景象,心里泛起了冷意。我從背包中取出了保溫杯與黑塞的《玻璃球游戲》。喝了半杯溫水后,身體也跟著暖和了,于是攤開了書,繼續(xù)閱讀剩余的篇章。

過了一會兒,售票員在車上喊著補票,我打開背包內(nèi)層,取出錢包。補完票后,我把錢包又放回了原位,卻發(fā)現(xiàn)背包里有一個白色信封。我拿出了信封,上面寫著“兒子”兩個字,是母親的字。我打開了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些錢,數(shù)了數(shù),總共一千二百元。我把信封放回包里,淚水已經(jīng)淌進嘴里,是咸澀味。原本以為自己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哪怕是在外婆的葬禮上,我都沒有掉落一滴眼淚。自從畢業(yè)后,我沒有給過家里一分錢,沒有給母親買過半個禮物,但她始終把我放在心里,始終沒有丟下我。這一年的禁閉生活,要不是因為她緊緊拽住我,我早已落入無盡的深淵。

我已經(jīng)無心讀眼前的書了,于是把目光放在了窗外,而時間隨著風景一直后退,后退到我的記憶深處,后退到我去校長辦公室的那個上午。那天上午,我去了校長辦公室,把準備好的離職申請書遞給了他。校長讓我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我在他臉上看到了疑惑、驚訝與錯愕等多種混合復雜的情緒。半晌后,校長凝望著我說,曉舟啊,你在學校里也待了快三年了,是咱們學校的青年骨干,再熬一熬,以后肯定前途無量啊。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校長也許讀懂了我的心思,又補充道,你這工作可是有編制有身份的鐵飯碗啊,你當年也是我專門招進來的,很多人想進來還找不到門道呢。我說,謝謝校長的信任。他補充道,按年齡來說,我算是你的父輩,但我明白你們年輕人心里的想法,這件事情千萬不能沖動。我說,謝謝您,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離開學校了,謝謝您這么長時間以來對我的關照。校長沒再說話,在申請書上簽了字。三天后,我辦完了所有的離職手續(xù)。離開中學校門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

聽到我離職的消息,母親手中的芹菜掉在了地上,而父親怔在了原地,仿佛身體的根須扎進了荒原深處。父親說,曉舟,這事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我把學校批復的離職書拿給父親看,他瞥了一眼,罵道,狗日的,你這娃太瓜了吧,趕緊去學校說明情況,走,我和你一起去。我說,我已經(jīng)受夠那里的生活了,我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父親吼道,好好的鐵飯碗不要,你說你想咋開始。我沒有再說話,母親拉著父親的胳膊,試圖平復他的心情。父親甩開了母親的手,氣沖沖地出了家門。

其實,我當時也特別理解父親的心情。自我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沒有幾天的臉色是好看的,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生悶氣。我從小時候開始就不敢靠近他,害怕打擾到他的孤獨。當我在學校取得了好成績,拿到了獎狀時,我才能從他臉上瞥見些許滿意的神情。為了取悅他,我在學習方面花了很多心思,甚至把學習當作唯一重要甚至神圣的事情。父親時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學習是你唯一的路,你沒有其他的路了。這句話是我頭上的緊箍咒。在收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沒有任何負擔的笑容。其實,上大學一直是父親未完成的心愿。他參加過三次高考,最終都與其失之交臂,而這也成了他心頭上的病。后來,他回了農(nóng)村,當了農(nóng)民,與他厭惡的農(nóng)村相依相生,曾經(jīng)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要不是祖父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種征兆,也許父親早已化為塵土,也不會有我后來的故事。父親當過孟莊的村長,后來工作被調(diào)到了鎮(zhèn)政府的民政處,負責計生工作,而這一干就是十多年。和他一起去的麥城因為人活泛,會處理各種關系,沒過幾年便轉成了正式工,有了正式的編制,而父親工作勤勤懇懇,為人正直謙遜,到后來退休,也沒有拿到正式的編制。不,不應該說是退休,而是拿了一點遣散費后,就被上面除名了。十幾年間,父親一直在等待組織的消息,卻始終等不到那紅頭文件的降臨。再到后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到底是什么。從鎮(zhèn)政府退下來后,父親一下子就老了,身上的光也不在了,與村里人也基本上沒有了來往。關于父親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也暗自下決心不會再走他原來的路。

在中學教書那幾年,自己像是被囚禁在籠中的鳥,也越發(fā)理解父親當年的精神困境。當然,我對英語教學本身并沒有什么倦怠,而是被其他瑣事慢慢吞噬。原本對教學一腔熱情的我,心里的灰也越積越厚,后來成為壓在我心頭的一座山。周圍沒有人看出我的變化,我只把自己的心事交給了日記。隨著日記越寫越多,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快樂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而只有通過寫作,我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也許,這種想法在小時候就埋下了種子。記得上五年級時,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我的夢想。直到如今,我還記得我那篇作文的第一句話——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當年,班主任郭老師把這篇作文當成范文,讀給全班同學聽。讀完后,郭老師說,大家要向曉舟同學學習,他以后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直到如今,我也不能忘記郭老師當年的篤定神情,更忘不了她對我未來的期許。

辭職回家后,我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電腦旁,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剛開始,我打算寫寫系列散文,后來便推翻了這種想法。我想要寫的其實就是長篇小說,關于我的祖輩、關于我的父輩、也關于我自己。然而,我并不知道到底從何處去寫,用什么樣的方法去寫。于是,我在知網(wǎng)上下載了很多關于長篇小說的學術論文,有關于西方的,也有關于中國的,有關于現(xiàn)實主義的,也有關于現(xiàn)代的與后現(xiàn)代的??傊?,關于長篇小說的一切都是我當時最重要的生活主題。

看我整天趴在電腦前,母親問我到底是在忙活啥呢。我撒了謊,說自己準備研究生的考試。母親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而是回到廚房,給我做了大盤雞拌面。她一直是我身后最堅實的支持者,而我并沒有拿什么來回報她。也許是受到了良心的責難,后來的某一天,我把寫作的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愣在了原地,沉默了半晌,說,你的事情我不懂,你對自己負責就好了。當天下午,父親走到我身邊,冷冷地說,聽說你還寫書,這事也太荒唐了,你能不能做一個正常人啊,能不能不要讓村里人再看我老兩口的笑話了。也許是被父親的話戳到了痛處,我反駁道,我再怎么差,總比有些人干了一輩子還是臨時工要強。父親的臉色從鐵灰變成了紫紅,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吹剿Ⅰ劦纳碛?,我心中升起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潰敗的痛苦。自此之后,父親和我也基本上沒了話。

剛開始的日子里,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基本上也不出門,因為我害怕面對村人們的疑惑與嘲弄。后來,當開始動筆寫關于這個村莊的長篇小說時,我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不再逃避,不再畏懼,而是選擇去面對自己的真實處境。在寫作之余,我走出了家門,主動與村人們交流,對我們村莊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這些反過來對我的作品也有了很大的啟發(fā)。與此同時,我與孟莊以外的世界也基本上斷了聯(lián)系,不再使用聊天工具,也停用了手機。那時候,孟莊又成了我的全世界——在小時候,我以為整個世界就是孟莊的樣子。寫作成為我重新理解孟莊的途徑,我想要以虛構的方式留住關于孟莊的重要記憶。除此之外,我會幫父母干些農(nóng)活,而這不僅僅緩解了我精神上的焦慮,也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本質性的體悟。

寫作并不是一路坦蕩,會遇到各種艱難險阻。每次停滯不前時,我便走出家門,繞著孟莊獨自散步,有時候甚至會自言自語。在孟莊,我成為他們眼中的怪人。有一次,大伯在路上擋住了我,說,曉舟啊,你要是有啥想不開的,可以告訴你大伯,大伯以前上過戰(zhàn)場,見過很多死人,啥也不害怕。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感謝了大伯的關心,又獨自一人去荒野漫游。對于未來,我沒有什么計劃,我所能握住的只有轉瞬即逝的當下。有一次,母親問我什么時候寫完,說她聽到了村里人很多的閑言碎語。我說,等寫完了,我就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了。母親不再說話,之后也沒有再問過類似的問題。至于父親,他不怎么和我說話,也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我明白他只能接受兒子的成功,不能接受兒子的失敗。也許,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寫完長篇已是深冬的某個上午,看著文檔上顯示的三十二萬余字,我的內(nèi)心反而格外平靜,仿佛遠航的船看到了島上的燈塔。把文檔保存好之后,我走出了家門,走了將近二十里路,終于來到了渭河岸邊。面對這條冰凍的河流,我在岸邊站了將近半個鐘頭,回想了過往很多的事情。在某一刻,我甚至想跟著河流一起走向大海。很多年前,祖父的骨灰就灑進了這條河流,而這也是他生平最后一個愿望。雖然那年我只有六歲,但我依舊記得當年的種種場景。返回家后,我把完稿的事情告訴了母親。她臉上沒有什么快樂可言,相反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愁云。她問道,接下來,你該咋辦呢?我說,收拾一下,我明天就離開村子了。母親走上前,抱了我一下。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擁抱我。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坐上了通往長安城的綠皮火車。我已經(jīng)和我的大學舍友陳洱說好了,先在他家住上兩三天,隨后就去找出租屋,去找新工作。兩個半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孟莊離我越來越遠了,卻像是藤蔓植物一樣纏繞著我的心。過去一年的生活仿佛一場幻夢。我看著窗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下雪了,不是鵝毛大雪,而是細密的雪花。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外婆曾經(jīng)講給我的《出埃及記》,想到了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前往應許之地的種種場景。也許,只有離開了孟莊,離開了過去的生活,我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應許之地。

下篇

要不是因為收到父親即將死去的消息,也許我還不會這么快返回孟莊。母親在夜里打來電話,低聲道,你爸是胃癌晚期了,醫(yī)生說他熬不過這個月了,你就趕緊回來吧,再大的氣也該放下了。我站在窗口,看著夜空中泛起的星光,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沉默了半晌后,我在電話里聽到了母親的哽咽聲。隨后,她補充道,你都五年沒回來了,再怎么說,他都是你爸啊。還沒等我說話,母親就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我凝視著黑夜,在其間仿佛又看見了白鶴。在好多個夜里,我都看見了那只白鶴。

猶豫了片刻,我把父親即將離世的消息告訴了文慧。她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說,這么大的事情,趕緊去和公司請個假,你年假從來都沒有休過,剛好這次都用上。我說,我害怕回到那個村子里,害怕見到他。文慧說,咱倆好了也快兩年了,要不這次回去就把事情先辦了,讓你父母也安了心。我點了點頭。在很多事情上,文慧總是比我想得周到全面,比我細膩溫情,而這或許也是我喜歡她的重要原因。要不是因為有她的陪伴,我都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那些最艱難的日子。我沒有說話,走上前擁抱了她。我們經(jīng)常擁抱。在擁抱中,我們在上海這座城市中也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第三天,我們坐著飛機從上海飛到了長安城。到了長安城之后,我們打出租到了城東客運站,又一起坐大巴回孟莊。上了大巴之后,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告訴她我?guī)е幕垡黄鸹貋砹?。母親問我文慧是誰。我說,她是我女朋友,我們快要結婚了。我在電話中聽到了母親的欣喜。她說,你們大概一個半小時就到縣城的客運站了,我和你曉遠哥在車站接你們。我說,太麻煩了,我們到時候直接坐出租回。母親說,你咋這么客氣的,就這么說定了。在我掛斷電話后,文慧戴上了耳機,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閉目養(yǎng)神。要不是當年離開了孟莊,離開了長安城,我也不會遇見她,也不會有后來的故事。

我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氣,內(nèi)心暗潮涌動,而倒退的風景再一次領回過往的時間。當年重新來到長安城后,我在北郊的幸福堡租了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入住的當天晚上,我就在好幾個招聘網(wǎng)站上投了簡歷。一星期后,我開始在一家教育機構里上班,職位是專職英語老師,而收入由基本工資和課時費兩個部分構成。雖然都是英語教師,但教育機構和中學的情況大不相同,沒有那么多復雜的人際關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代課和備課。當然,教育機構的流動性都很大,也不提供三險一金,于是我整個人有種在海上漂流的感覺:看不見岸,看不見船,更看不見燈塔。那時候的我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寂寞,也很快就適應了教育機構的工作。除了上課以外,我和其他人沒有什么深入往來,也不想認識新的朋友。

除了工作以外,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頂樓的出租屋。這里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微型王國。等一切稍微穩(wěn)定后,我又重新打開了那個文檔,修改剛剛完成不久的長篇小說。修改過程并不順利,我數(shù)次對這部作品產(chǎn)生過懷疑,甚至一度有了放棄的念頭。三個月后,我完成了小說的第三稿。我去附近的超市把小說稿打印了兩份。為了犒勞自己,當天晚上我給自己點了意大利披薩和紅酒。那個晚上,我睡得深沉香甜,夢見自己找到了可以靠岸的島嶼。

第二天,我拿著其中的一份稿子,去了長安文藝出版社。敲開編輯部的門后,辦公室壓抑的氣氛將我團團圍困。一個女編輯問我有什么事情,我說自己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想要給你們投稿。女編輯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我,隨后說,我們這里基本上都是約稿,不怎么接受投稿。我說,要不您看一下,我覺得寫得還不錯。編輯笑了笑,說,每個來投稿的人都覺得自己不錯,要不這樣吧,你把稿子留下,我先看看,如果能用,我會聯(lián)系你的。我感謝了她,隨后在稿紙上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臨走前,我問編輯能否加一下她的QQ,方便以后聯(lián)系。她遲疑了片刻,隨后把電子郵箱留給了我。從出版社出來后,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踏出了重要的第一步。當天下午,我又去了長安出版社,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一位男編輯。男編輯說,我們這里只出自費書和名家書。我問他什么是自費書。他冷笑道,就是你出錢,我們幫你出書。我有種被冒犯的感覺,不過還是克制了心中的惱火,說,老師,要不我把書稿放在你這里吧,你先看看,咱們后面可以繼續(xù)溝通。男編輯點了點頭。我把書稿放在他辦公桌后,便離開了冷冰冰的出版大樓。

為了得到更多的機會,我又在網(wǎng)上搜索了四十多家出版社的投稿郵箱。我把這部長篇小說的電子版以附件的形式逐個發(fā)給了這些出版社。關掉電腦后,我躺在了床上,幻想著書出版后的喜悅場景。那個夜晚,我夢見了祖父,夢見了祖父站在河岸上,與我道別。我問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說他要去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我問他能否帶著我一起去。他說,你要在這人世上走一遭,受受罪,享享福,最后才能去那個地方。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祖父便從我面前消失了,化成了白鶴,隨后又幻化成天上的云。我也從夢中醒了過來,心里空空落落。祖父在我六歲那年離世,我對他的印象非常模糊,卻記得他喜歡把藏好的橘子剝給我一個人吃。在我的夢中,他的聲音與樣貌清晰又真實。

投完稿子后,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每當電話聲或者短信聲響起,我就豎起了耳朵,希望收到哪怕一個肯定的答復。即便不是肯定,哪怕是一個回復也好。為了不錯過任何消息,我甚至連晚上都不關機。在等待的過程中,我都忘記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也許等待的只是等待本身。慢慢地,我開始理解了父親曾經(jīng)漫長而又無望的等待。但自從離開孟莊后,我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每個月初,我都會給母親的卡上打五百塊錢的生活費,而這也似乎成了我與孟莊唯一的關聯(lián)。兩個月過去了,我沒有收到任何一家出版社的回復,而我也厭倦了這種沒有盡頭的等待。于是我鼓起了勇氣,撥通了那家文藝出版社編輯部的辦公室電話。得到回復是,你的稿子我看過了,也送審了,但沒有通過二審。我不甘心,又撥通了長安出版社那個男編輯的電話。他說,你的書可以在我們這里自費出,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好商量。掛斷電話后,我突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丑,卻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站在舞臺中央。那個夜晚,我無法合眼睡覺,只能躺在床上,等待黑暗灌滿自己的身體。

這里的冬天特別難熬,出租屋里沒有暖氣,于是我咬緊牙關,花錢買了熱風扇和電褥子。但這些舉措在冷冽的寒天面前顯得不堪一擊。睡覺的時候,我會緊緊地抱住我自己,聽著戶外呼嘯的北風,似乎也能聽見自己骨頭的悲嘆。每當夜半人靜的時候,我能聽見整座城市的哀鳴。隔壁住了一對情侶,我從來也沒有和他們打過招呼。他們的爭吵聲、他們的做愛聲、他們的歡笑聲,所有這些聲音都會涌入我的房間,讓我的冬天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有很多個瞬間,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開始質問自己為何放棄了穩(wěn)定的日子,過如此狼狽不堪的生活。那段時間,母親時不時會給我打電話,問我的日子過得如何,如果不好的話,可以回家。我每次的回答也基本上相同——我過得很不錯,工作也不錯,我暫時不回孟莊了。有一次,母親突然在電話里問我,你的書現(xiàn)在怎么樣了,村里有好多人都在問我呢。我沉默了半晌,說,已經(jīng)送到出版社了,過段時間就出來了。母親補充道,你爸其實最關心你了,老問我你最近咋樣了,只不過脾氣倔,說話也難聽,你倆一模一樣。我說,我不想和他說話,你以后在我這里也不要說他。說完后,我掛斷了電話。其實,我并不是討厭父親,而是討厭自己沒有活出讓父親滿意的樣子。我已經(jīng)立下了誓言:在沒有取得真正的成就前,我不會回孟莊。

春節(jié)我沒有回家。我給母親打電話,謊稱自己過年會去云南麗江度假。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過春節(jié),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凄涼。我白天大部分時間窩在出租屋里看電影,一部接著一部,好像自己的人生是由這些幻覺構成的。這也是一種逃避,我害怕面對自己的真實境遇。初十晚上,我和陳洱約好了一起吃火鍋??吹轿业臅r候,陳洱露出了驚詫的神情,問道,曉舟,你有些失神,是不是有啥心事呢?我說,我不想待在這里了,我想去別的城市工作。陳洱說,你這么一說,我想到了我表姐,我們剛才還在微信上聊天呢,她在上海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人事工作,我隨后問問她,看有沒有合適的職位。停了半分鐘后,陳洱又補充道,大學的時候,你英語是咱班最好的,記得你說過畢業(yè)后想去上海工作,離家越遠越好。我說,諷刺的是,畢業(yè)后回到了那個縣城,當了中學老師,現(xiàn)在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陳洱說,我太羨慕你的勇氣了,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但不敢離職。我心里苦笑,轉換到一個新話題。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陳洱的電話。他說,我表姐那邊年后剛好招人,我把你的情況告訴她了,她說應該沒有問題,你現(xiàn)在做一份簡歷投到她郵箱里,她隨后會聯(lián)系你的。隨后,陳洱把他表姐的郵箱地址通過微信轉給了我。下午,我把做好的簡歷投到了那個指定的郵箱。正月十七上午十點十分,我收到了來自上海的電話。接通之后,我聽到了一個嚴肅又柔美的聲音,你好,孟曉舟,我是莊雅夢,你的簡歷我已經(jīng)看過了,符合我們公司的需求,請你于一周之內(nèi)來公司報道,你有三個月的實習期,轉正后我們會給你提供五險一金和應有的福利。我在電話中感謝了她,說自己肯定會按時報道。莊雅夢的聲音變得松弛,笑道,陳洱說你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人,這可是我第一次聽他夸人啊。之后,我們又說了一些關于工作的事情。掛斷電話后,我給陳洱發(fā)了微信,感謝了他。陳洱回復道,都是好兄弟,甭客氣,當年要不是因為你,我英語八級肯定過不了。

我把一些帶不走的東西當作垃圾處理了,又去房東那里退了房。臨走時,我敲了敲隔壁的房間,和那對情侶說了再見。那是我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我被這座城市耗盡了熱情,我渴望去另外一座城市,渴望開始新生活。陳洱開車把我送到了機場。離開的時候,他笑道,你終于要去大都市生活了,以后發(fā)達了可不要忘記我這個兄弟啊。我擁抱了他。我不知道下次見面會在何時何地。對于未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實在的把握。飛機起飛后,我看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的長安城,心里是空落落的回響。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是逃離,而是某種形式的抵達。

去了上海后,我在地下室租了一個隔間。白天,我要花費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到公司,因此需要凌晨六點鐘準時起床。晚上回來后,我被工作完全挖空,只剩下了一具皮囊。除了睡覺以外,什么事情也不想去做,而這地下生活讓我更加理解了活著的奧義。不過,我對這份工作還是抱有很大的熱情。英語翻譯是我的強項,我通過學習和實踐也很快掌握了外貿(mào)工作的各種流程。三個月后,我順利轉正,工資也漲了很多。莊雅夢對我也很器重,在很多重要的會議和項目上,我都在她的推薦下?lián)瓮暦g。自從來了上海后,我沒有再讀過一本書,更沒有寫過任何文章。我在自己的身上重新塑造了另外一個自己。我不再自我封閉,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也交到了一些朋友。只不過,我從來不主動向他們提及自己的過去。

在公司上班后的第三年,我終于從地下室搬到了位于高層的四十平公寓,終于可以在晚上看看外面的星空。每次去公司只花費四十來分鐘,節(jié)省了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我依舊喜歡電影,不過不再是文藝片,而是那些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動作片和漫威片。這些電影可以幫我短暫地放空自己。除此之外,我喜歡上了長跑,而所在小區(qū)距離一所財經(jīng)院校非常近。只要有時間,我便會在晚上八點鐘左右繞學院操場跑上一個小時。回到房間后,洗一個冷水澡,冬夏皆是如此。我的房間里沒有一本書,也不再需要任何書。有時候,我會偶爾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書,但已經(jīng)忘記了其中的大部分內(nèi)容。有一次,我在整理電腦時,發(fā)現(xiàn)了幾年前寫的那個長篇小說。這個作品像是過去的某種恥辱般的存在,凝視著此時此刻的我。我打開了那個文檔,讀了兩三段后便沒有了興致。我選擇了永久刪除這個文檔。不知為何,我流下了眼淚。

在上海的這幾年,我偶爾會給母親打個電話。每次通話,母親都會給我嘮叨村里近期發(fā)生的事情:什么誰家蓋房了,誰家娶人了,誰家得病了,誰家又鬧事了。每次通話結束前,母親都叮囑我給父親也打上個電話,而我每次都敷衍過去,不接她的話。時間越久,我和父親的距離也越遠。到了后來,他甚至成了一種符號。母親在電話里說,你每個月給的錢,我們都給你存著呢,等你結婚了,我們就把這錢拿出來給你娶媳婦。當時覺得結婚是一件遙遠的事情,直到我遇見了文慧。在一個長跑愛好者微信群里,我認識了同樣喜歡長跑的文慧。這個群可以分享與運動有關的一切。有一次,群主發(fā)了一張自己當時跑步的運動場,接下來,好幾個人也跟著發(fā)了跑步的場所。在那些照片里,我發(fā)現(xiàn)有個人和我在同一個操場跑步。出于某種好奇心,我主動加了這個人的微信。晚上十點半的時候,她通過了我的請求,并發(fā)來一張問候的表情。為了顯得正式,我主動給她說了自己的年齡、姓名以及所從事的工作,而對方也不遮攔,發(fā)來了自己的相關信息。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會時不時在微信上說說話、談談心。在這座巨城里,能真正說上話的人卻沒有幾個,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后來,我知道她也是單身,就住在我隔壁的小區(qū)。有一天晚上跑完步,我繞著操場散步,突然聽見了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過頭,從昏暗的燈光中辨認出了她,我也喊出了她的名字,而這算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后的日子,我們開始了約會,在某個雨天的夜里確認了情侶關系。當文慧和我在一起生活后,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這座大都市中孤零零的漂流者。

此時此刻,我和文慧坐在回老家的大巴上,文慧靠在我的肩上睡著了,進入了另外的時空。過往的記憶被戶外的風吹得七零八落,散落滿地。我突然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很多年前父親帶我坐公交去縣城看馬戲團表演的那個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坐公交,第一次去縣城,第一次看馬戲團表演,而父親當時是我心中最崇拜的人??赐犟R戲團表演后,父親在廣場上給我買了根雪糕,隨后又領我去商場買衣服。那天是我人生最無憂慮無慮的一天。那個時候,父親在我眼中神采奕奕,高大英俊,沒有人能代替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保護著我和我的家人。而如今,我能想象到他蜷縮在家中的床上,被肉身的痛苦所折磨,獨自等待死亡的神情。在習慣了等待的日子里,也許這種對死亡的等待是一種解脫,甚至是一種恩惠與慈悲。我不敢面對這樣的父親,但我不能逃避,我必須要去面對將死的父親,面對我衰亡的記憶。不知為何,我心中沒有什么痛苦,有的只是被時間掏空后的無助與無力。窗外陰沉沉的天,仿佛是在奏響無聲的哀樂。

大巴在縣城的客運站停了下來。下了車后,我和文慧走出了客運站。當我準備給母親打電話時,便聽到了不遠處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轉過頭,發(fā)現(xiàn)母親和堂哥在另外一側向我們招手。我們帶著行李走向他們。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兄弟在上?;斓煤懿诲e啊,把媳婦都領回來了。文慧說,謝謝曉遠哥和伯母這么遠來接我們。堂哥笑道,都是自己人了,別客氣。我瞥見了母親的表情,她對文慧非常滿意。

我坐在堂哥旁邊的副駕駛位置,母親和文慧坐在后面的位置。我問了一些關于父親的問題,母親嘆氣道,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沒辦法了,人的命天注定。文慧從包里取出紙巾,遞給母親。她握住了母親的手。半晌沉默后,堂哥突然問道,曉遠,你的那本書出版了吧,咱們?nèi)迦硕嫉攘撕脦啄炅?。我說,哥,咱們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那個時候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話音剛落,文慧問道,你以前還寫過書啊,怎么沒有聽你說過這件事情呢?我說,寫得太差了,不值一提,我早把文檔刪除了。文慧說,看來,你還有很多秘密沒有告訴我啊。母親說,我們曉舟是個實誠娃,對人很實在,你跟著他會過上好日子的。文慧點了頭,沒有再說話。堂哥打開了音響,電臺里播放的音樂居然是《Sailing》。不知為何,我跟著曲調(diào)哼出了這首歌,而眼淚已經(jīng)淹沒了我眼前的琉璃世界。

車快要靠近孟莊時,母親說,曉舟,你看,外面下雪了,和你當年走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雪啊。我看著車窗外的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么久過去了,整個世界都變了,而眼前的雪卻從未改變。突然間,我看到了一只白鶴在雪地里撲騰著翅膀,隨后飛向了天空,變成了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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