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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

2022-10-20 13:33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麻雀

在光陰木刻坊的交談(組詩)

劉 頻

天堂來信

在天堂里

他說,他戒酒了,肝功能在慢慢恢復(fù)

平日里多吃黃花菜,西紅柿

每天保持一個雞蛋,一杯牛奶,一袋麥片

但還是感到疲倦,那種人間帶來的累讓他老打瞌睡

一本書從藤椅的陰影區(qū)經(jīng)常滑落

半睡半醒之間,雨燕的糞便一顆顆落到頭上

地上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帶到天上繼續(xù)思考

他說他堅持散步,但歧路越來越多

一雙鞋子總是和一張遺像結(jié)伴而行

他說他很想念我們,包括莫干山那次最后的聚會

他一生只關(guān)心詩歌,鳥,和鐵門

遺憾啊,他所深愛的女人還在愛他

到現(xiàn)在,他都沒能為她寫出一首像樣的情詩

他說,他窗外的湖水太干凈

但他身上的灰塵太多,不敢去那兒洗澡

他仍保持著巖礁的孤憤和晚燈的悲憫

在這封帶著初夏涼風(fēng)的信里

他習(xí)慣性地抿著嘴,還在為受屈者打抱不平

他勸我們珍重,他的目光垂落下來——

“那夕陽的余火,還在為人世間慢慢熬藥”

深夜刻鋼板的人

深夜刻鋼板的人

壓低高度近視眼鏡,那熬紅的眼睛像受傷的狼

在一塊又冷又硬的鋼板上

他在刻著一首明天排練的大合唱歌曲

鐵筆,以進行曲的速度在鋼板上勻速行進

吱吱的響聲,仿佛樂曲的節(jié)奏

一個個工工整整的楷體字,有如一顆顆釘子

打進他隱隱作痛的坐骨神經(jīng)深處

夜寒中,那是一桿鐵筆和鋼板的對抗與合作

他不能力透紙背,也不能蜻蜓點水

在一張薄如蟬翼的蠟紙上,他把控著力度

小心翼翼平衡著大半生的輕重

一支合唱曲像洶涌的河水,從細密的格子涌出

淹沒了一盞十五瓦白熾燈投下的暗影

當他刻完那個休止符時,長長地打一個哈欠

一個年代多聲部的激情,夾著他的煙草味

唰唰唰地油印出來。他的鋼板和鐵筆

像船和槳,靜泊在從窗外透進來的晨光里

萬家燈火是一條安謐而忐忑的河流

萬家燈火

是一條安謐而忐忑的河流

仿佛失而復(fù)得的愛,用舊帆船

運回了從郵箱走失的情人

燈光扛著梯子走過一條條大街

連人世間的強人,都逆著光陸續(xù)回到了家

一朵漣漪在打撈另一朵漣漪

那燈河的骨折處,歲月的沉船想浮起來

想用鐵銹去取悅今夜啤酒的泡沫

光影在一個人的左臉上重新劃分生活的邊界

在明暗的指縫間,有人在給一襲旗袍放生

最幽魅的那一盞,是城市肺部的航標燈

對應(yīng)著時間下面低燒的黑礁石

廣告燈在練習(xí)組裝一雙雙翅膀,那時

我還在反復(fù)修葺著一朵朵發(fā)光的浪花

在擦傷的暗影拐角處,一個尋虎者

從虎骨酒里猛地跳了出來

羊角錘

我可以寬恕,一只鐵器

擊碎愛情的雙層玻璃

我也可以寬恕,尖嘯的玻璃

以慢鏡頭的方式,從心口處劃出一個人的血

我甚至可以寬恕,一個人流出的血不夠純潔

那是歲月入侵他的血里,秘密產(chǎn)下了蠅卵

但是我不能寬恕,那揮舞在我們頭上的

一把羊角錘,包括它橫暴的名字

我不知道

羊角,這羊身體中善良的偏旁部首

從何時開始,跟一塊冷硬的鐵媾和起來

那是誰,讓羊角進化成為一把鐵錘,成為

用釘子擊穿我們靈魂的工具

當一個人像羊一樣逃出命運的擊打聲

在呻喚中垂下眼瞼,那把羊角錘

依然在薄光的圍欄上旁敲側(cè)擊

描述一次被雷電擊中的遭遇

那時我感到自己儼如坦克一樣勇敢,在雷雨中

青春是身體里的避雷針

一個人像穿著長筒水靴的近衛(wèi)軍,一路穿過

帶電的建筑、樹林、積水、高壓線

甚至吹著口哨,爬上了尖塔形狀的山頂

那山體下面有一條湍急的礦床,在吐出火光的蛇芯

就是那一次,隨著頭頂?shù)囊宦暠?,我被雷電擊中了—?/p>

我的頭部、頸部,以及手臂

有一萬只螞蟻在爬走,仿佛在繪制著電的地圖

我的頭發(fā)豎起,像厲鬼一樣,驚恐的呼喊響徹山谷

一個蔑視常識的人,絕望的呼叫聲被暴雨拖遠,稀釋

——這是雷電給我上的致命一課

至今,每到雷雨季我沉郁的靈魂仍在戰(zhàn)栗

當歲月的滾滾奔雷涌過頭頂,請原諒我變得怯弱

請原諒我,學(xué)會了在閃電欺身時的自我保護——

兩腳并攏,身子下蹲,雙手抱膝,像命運一樣低下頭

在強力的震懾中,正如一個失去反抗的被俘者

有限度的贊美

新的一天開始了

電動窗簾把一個人平生的一頁徐緩打開

世界像一頭猛獸,在伸懶腰,打哈欠

它夢中抖下的灰塵落滿我的亂發(fā)

當露珠還沒來得及晨禱

萬物已經(jīng)開始搶著發(fā)言,甚至爭吵

我在一杯牛奶里,區(qū)分青草和商業(yè)的味道

帶甜味的晨風(fēng),是否也為窮人遞來了陽光早餐

一個綠色郵差穿過紫荊花的河流

郵包里的早報從印刷廠的氣味探出頭來

飛跑的單車比新聞還快

快得連早操都跟不上愛情的節(jié)拍

那個作家開始繼續(xù)寫一篇連載小說

我猜測在今天的章節(jié)里,我還是不是主角

但我習(xí)慣性地準備好出門的行頭

試圖幫助生活完成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當天空把大地推向地平線那邊

而我,竟還觸摸不到一個微小靈魂的邊際

我知道新的一天還在昨日的鏡子里比畫

歲月,依然保持著半翅飛翔的姿勢

此時一只鳥跳出籠子,向我道聲早安

那真實而單調(diào)的聲音,正如

我對新生活,保持著有限度的贊美

朱天蔚

【劉頻,上世紀60年代出生,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文學(xué)雜志持續(xù)發(fā)表大量詩歌,出版詩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筆記》,作品入選國內(nèi)權(quán)威詩歌選本及其他數(shù)十種優(yōu)秀詩歌選本。近年來詩歌獲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廣西首屆年度作家獎,先后三次獲《廣西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p>

月光下的犀牛群(組詩)

靈魂樂

為什么不呢?在南方十一月

安靜的房間里,只讀扎加耶夫斯基的詩。

給那位正在圖書館里自習(xí)的年輕女孩

遞一張紙條,約她到樓下喝咖啡,

或邀請她共進晚餐。

為什么不呢?

可愛的程序員,建筑師,

公司財務(wù)和小文員。哪怕她說,哦,

不了。我待會有約。

嘗試把明天的事情,放到明天再做。

嘗試模仿艾爾·格林的唱腔

在雨天里唱歌。

為什么不呢?

時間,像出逃的新娘

在你轉(zhuǎn)身瞬間擰開家門。

我們習(xí)慣了在無邊的辦公室里

應(yīng)對黑屏的電腦。

但波薩諾瓦的曲子

正傳進來呀!

可愛的汽修師,

餐廳服務(wù)員。

為什么不呢?

為什么要裝作在春天里

只收到過賬單。為什么

總趕往某地,像一份

沒簽章的合同。

中國邊境工人

他挖陷阱,套蛇,捕貓頭鷹,

以及在冬天里喝血粥。

他的日子被稅務(wù)局遺忘,

像一頭年輕的梅花鹿

在自然空氣中跑步,而不是

在跑步機上。

二零一九年,當?shù)劓?zhèn)政府邀人拍攝一則

旅游宣傳片。那時他在工棚里

精心地配制魚鉤。

他們找到了他,并打算采訪他。

在下班后的紅樹林里鯽魚潛伏的水域附近。

記者說,“談?wù)勀銦釔鄣氖虑榘??!?/p>

“它不一直在談?wù)撝鴨?。?/p>

“聽聽這聲音!”

他把魚鉤劃進重重暮色,穿過樹葉

變成清脆的水聲。

故 障

被迫半途下車,我晃動著

手里的發(fā)光機器,

避免被過往車輛誤傷。

十二月,荒涼。汽車停止哮喘。

短暫的白霧掩埋在黑夜當中,

雨滴飄下來,像一部電影的開頭。

我們檢查不出故障。

搗弄了一個小時試過所有

能使用的工具之后,

我們決定放棄。

十年前在父親的病房里

他們小聲地說,

“他只是老了。”

白 鳥

在稀罕的假日清晨醒來,

望著天花板繼續(xù)安靜地躺在床上。

心情猶如空氣中遞來一塊方糖,

我輕輕張開嘴,接住了它。

我說謝謝。然后,

我消失了。

像在樹林里搜尋一只

剛扎進去的白鳥,你確實看到。

但你找不著了,不是嗎?

你提著你的蔬菜久久不愿離開,

像是樹林沒有找你零錢。

最后一臉不甘地,回頭,走過商店,

報刊亭,上一個坡的時候

鄰居向你打招呼(但你沒聽見),

然后回到家中。

腦海里還在想著

那只白鳥,那個我

最后留給你的

清晨景象。

月光下的犀牛群

短夜

像一塊廉價的灰金屬

置放在沒有光澤的工廠里。

到處彌漫著皮草、松香、火藥的味道。

貨車們在路上馳騁,像月光下的草原

跑過一群群犀牛。

男人坐在環(huán)錦酒店不太明亮的大廳里

和酒店老板聊天。燈管像另一個

營養(yǎng)不良、體力透支的男人。

他手里拿著一瓶酒,價格

跟這間過路酒店一樣低廉。

這車貨將要在明早六點發(fā)往海南。

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他還來得及醉一場。

“社保和退休金一樣沒有意義?!?/p>

他對酒店老板說,

又抬起酒瓶深深地

呷了一口。酒從他的胃里

奔跑到他腦袋里,

像月光下的草原跑過

一群群犀牛。

【朱天蔚,1995年生,廣西貴港人,現(xiàn)居南寧,自行車詩社成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廣西文學(xué)》。從事建筑工程行業(yè)?!?/p>

奔跑的時光忽然停了一下(組詩)

盤妙彬

天腳嶺

山巒奔騰,到天邊戛然而止

天腳嶺傲然聳立,遺世

天氣開朗的日子,確有一團紫氣

人們津津樂道嶺上住著神和天子

大河在天腳嶺下繞個大彎,向東流去

小鎮(zhèn)在大河灣

散發(fā)古典中國的氣息

處處人間煙火,我在小鎮(zhèn)讀中學(xué)

天腳嶺陪伴在側(cè),我仰慕它

時不時抬頭,把心托付,上天去

也曾和同學(xué)們到嶺上看朝陽噴薄

談遠方,把嶺上看到的三個省讀了一遍

神和天子,我們沒有遇到

但看到從身體里跳出的旭日和豹

煙火中,天腳嶺一直在天上

在白云中飄飄,忘記自己,獨立

曲折流水里

云漫嶺偶爾彎一下腰

問一聲我的苦痛

我一直銘記它的陪伴,它的好,它總是回來又離去

他們有自己的藥

從天堂村過山頂村

行至路窮處高山嶺巍巍然,山重水寒

一兩人家筑在半空上

它們看到我的害怕和驚慌

如果半夜三更突然有人病痛怎么辦,他們有自己的藥

萬物相生,相克

道理生長在山中

舊屋旁邊建新居,應(yīng)該兒孫代代傳

他們的快樂,天知道

他們自得,天知道

我從他們家買了蜂蜜和剛剛采挖的野菌

孤獨的甜,孤獨的鮮味,我知道

時間的三種形式

一條大河爬坡,攀崖,返回童年

嬰兒一樣回到出生地

桃花源,南山下,老子到了,莊子抵達了

相反

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魚說,水會老

我坐在河岸看他人垂釣,魚上鉤,脫下鉤被扔進網(wǎng)籠

看到魚在流淚

一條大江爬上高原

大江蜿蜒而上

岸樹梢頭坐著凌云縣,云嶺之巔坐著貴陽城

江頭坐著三五白云

江頭往西,坐著佛

往上,一只孤獨的月亮坐在秦和漢

一只落日坐在遙遠的唐和宋

一條魚溯源而上和藍天坐一起

試比天高

每一個轉(zhuǎn)彎的地方筑城和廟,坐著人民和菩薩

后來一條鐵路爬上云貴,到了民國

一列動車又上去

天上飛機滿天飛,地上火車到處跑

我獨獨喜歡爬上高原的一條大江

在陡峭和美的流水上

又爬著一只只大船

遠遠看去,一只只鴨子浮在白云間

萬古那么一瞬

時光蜿蜒,我坐的船到了哪里

又一次抵達

暮色將合,天光尚在

一條大江拖著天光從天邊搖擺而來

兩岸竹林起伏澎湃

趕了一天路程

總在這時抵達這里,潯郁平原炊煙四起

風(fēng)推竹海磅礴

推著大江水,把一層一層光芒遞給人間

波瀾壯闊不已,我仰起脖子

一條大江從天邊入喉,光芒入懷

風(fēng)在生命中起伏,激蕩,恣意

我又抵達一次

萬家燈火次第點亮,明月爬上梢頭

吾心又高三尺

【盤妙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廣西梧州?!?/p>

聽 天(組詩)

大 雁

我的遠望

如果不是有望遠鏡

我不會細看樓下那個賣卷餅的人

她安靜時像巖雕

她微笑迎客時像水漪

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只大月亮

她的美和丑此時高掛不動

而我正一點點入夜

我也愛看世界的其他部分

用加長了的目光,掃來掃去

但中心還是那賣餅人

時間的肉和汁被我吮去了

剩下中間的細尖核兒

總有一天,我不會也不可能再看她

相隔我倆的不只是距離

那我就閉上眼,任由遠方如葉簌簌萎落

我將在胸喉之間燃燒一團暗火

彼時的近、此時的遠都融于我開眼一瞬

乍現(xiàn)的光與燼

我記得,那架望遠鏡,漆黑又

亮锃锃——收攤返家的她給我買的!

聽 天

他六七歲的樣子。要截雙下肢

在外科電梯旁,他父母柔聲謊稱

待會出來,你會變成一只小鳥

他說他還沒長翅膀呢

他爸說這需要時間。但明天,會給他買

風(fēng)火輪兩只,電動的,帶座椅那種

別人需要搜腸刮肚的想象力,這對父母

看來已積蓄了滿腹,包括往后

怎么給兒子解釋,天空的含義

他們朝我這方看過來,我手中握緊一架輪椅

我爸在我下方挺挺身,朝他們點點頭

回病房有一段室外路,我爸讓我

把他推得快些再快些,不怕迎風(fēng)

七十歲的人了,什么都聽不進,今天聽了句:天空

盆景模特

此次回村

我要找一個老人

去畫校做人體模特

要瘦,要特別像盆景那種

我想象我把他從土里輕輕拔出來

小心放到紙面上

我知道紙和他都有些白內(nèi)障

我建議我的學(xué)生比平時看得更細之后

再畫他

果然,有一兩個學(xué)生畫不下去

捂住嘴低泣

我沒有斥他們

我沒有講什么藝術(shù)的高旨深義

我想他們對老者似曾相識

但又真的不認得

畫吧,泣完了還要畫

畫一塊土壤里突然出現(xiàn)的那具空隙

說不定裸體也是一支筆吶

它素描著某些敢泣的人

又像,又不像

等待著自詡公平的分數(shù)

攝像頭的故事

媽媽

我把一只眼留給你了,高清的,很聰明

就安在飯桌上

你怕,就對它喊,我會即刻知悉……

媽媽從沒喊過

有時用手摸摸它,叫它閉一下

休息

是的,我雙眼分離

是到了獨眼看世界

也獨眼看媽媽的時候

媽媽

有次我回家,家里黑黑的,燈呢?

搞得我像走進一窟大眼眶

懵懵、深深、皺皺的——有其該有的疑惑

本能地不眨、無須?!矡o法眨

大雪、秋千、醫(yī)院

好大的雪

從住院樓下來個孩子

單手抱著個保溫壺

坐到了廣場秋千上

他和雪進入同一節(jié)奏

夏天時我就見過他

熟門熟路走進那幢似是白雪砌的建筑

我湊近,讓他放下保溫壺,坐穩(wěn)了

我要把他推向高處,讓他去到雪的來處

我想要他證明給我、也給自己看

只有雪里面

有他要去看的人,還有架皮包骨、比所有鳥

都要疲勞的秋千——經(jīng)年未變

那么雪不就是世界上最保溫的東西?他明白了

他嚇得大叫大笑。雪,不要化,不準化!

【大雁,本名蘇雁,廣西藤縣人,現(xiàn)居南寧。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一部,發(fā)表詩歌作品若干?!蹲孕熊囋娺x》及《自行車》先鋒詩年刊執(zhí)行編輯。曾獲2021《廣西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p>

暮色越來越濃厚(組詩)

非 亞

帶翅膀的男人

我是個醫(yī)生

我在家里

一直聽到有人在外面

敲門

門縫中我看到一個帶翅膀的男人

穿過花園

站在門口

仿佛想擠進來

巨大的翅膀

好像已經(jīng)受傷

羽毛下有一個洞口

我打開門

讓他坐在我的診室

今天

診室里只有我一個人

我問他

是怎么受傷的

飛行時被一個孩子扔了石頭

或者遭遇了打獵者的

一顆鉛彈

也或者,被一個女人

用玻璃劃傷

帶翅膀的男人坐在我的面前

沒有說話

只是看著我

就好像我是上帝

真的是上帝

用眼神或者雙手

就可以撫慰他的靈魂

第二天一早

我離開家

在河邊散步

人群中

有人大喊——

看啊

天空中飛行的這個男人

昨天就醉倒在街上的一個酒館

我抬起頭

知道這個男人

早晚會降落到大街上

會帶著翅膀

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診室

失物招領(lǐng)

辦公大樓的門衛(wèi)室有人在喊失物招領(lǐng)

一首詩!丟在這里的一首詩!

誰是粗心的

作者

火車站的候車室。出口旁邊小賣部的一間房

有人把掉到地上的一把傘,和一首詩

撿起來,放到箱子里

失物招領(lǐng),失物

招領(lǐng)

人來人往的客運站,一個穿制服的中年婦女

把落在椅子上的一首詩,一件衣服

舉起來,向四周搖擺

失物招領(lǐng)

我一直不敢承認那些失敗的詩是我寫的

我悄悄地

扔掉了它們,在房間,垃圾桶,屋后的花園

在各種隱秘的場所

也有一些極其有趣的詩,讓我干出了一些

莫名其妙的行為

為了讓椅子、天空、云朵、樹木

像接受鮮花一樣接受它們

我悄悄地把它們

放在人流密集的地方,然后離去

我躲在人群中間偷看

想看到這首詩或那首詩被人撿起,交到值

班室

在他們廣播或放到箱子時

我溜了出去,到草地翻跟頭——

哦,失物招領(lǐng),失物

招領(lǐng)

彼與此的關(guān)聯(lián)

蜘蛛需要借助墻角、樹枝,或別的一些東西

去編織自己的網(wǎng)

鳥兒在飛行中,會適時地停留

它們落在草地、屋頂,或者庭院的一棵樹上

也或者水邊的一塊石頭

一只手里拿起的杯子,會放回到桌面

一個安靜的柜子,總是放著

一些書,與一些舊報紙

電視需要通過電源、按鈕,來獲得畫面

一個維修工在戶外

通過爬梯,去檢查電線桿之間

錯綜復(fù)雜的

線路

以前我固執(zhí)地沉迷于自我的世界

現(xiàn)在我注意到

我們活在一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

在日漸疏離

被切斷聯(lián)系的人世

我希望你伸出去的手,能搭在我的肩膀

我也一樣

彎曲的手臂,摟住了你之前固執(zhí)的脖子

【非亞,詩人,建筑師,小說寫作者。著有詩集《倒立》《戲劇》。曾獲《詩探索》2011年度詩人獎。目前暫居上海?!?/p>

仿佛窺探者(組詩)

經(jīng)過戒毒所

黑色的電纜,纏繞在兩根電線桿之間

凌亂,毫無規(guī)則

像孩子畫在空中的線條

作為一個有強迫癥的人

每次經(jīng)過,心里都會生出一塊橡皮

想要修正我們認為的不正確

但是否可以戒掉世界的虛幻?

時間的雨滴,懸在電線上

映照著塵世

有人仰頭站在那兒

只是為了等雨滴落下來

仿佛窺探者

某段時間,我的手機曾密集地

收到過一些信息。它們發(fā)給一個叫楊璃的人

“生日快樂,楊璃”

“楊璃,我給十年后的你寫了一封信”

“您好楊璃,您的快遞已到菜鳥驛站”

“尊敬的楊璃,基金分紅情況如下”

“我每天在未來劇場,等一個叫楊璃的人……”

陸輝艷

而楊璃是誰?在時間的某個節(jié)點

我們曾有過短暫的交集?

在地鐵的某個站臺,候機室

咖啡館,或書店的門口

某本書中的一頁……我們同時讀到過某個句子

并用筆做了相同的標記?

他(她)是否如我一樣,曾被讖語纏縛

無法翻新一座古舊的庭院

而他(她)曾經(jīng)丟掉的生活

也許正是我此刻接替的那部分

仿佛窺探者,我掌握著

一個陌生人的信息,跟隨那些腳印

走了時間中的一小段

一個法國鄉(xiāng)間小鎮(zhèn)

蘭斯昆尼特在飛雪。異鄉(xiāng)客薇安娜

攜帶巧克力秘方和女兒,逆風(fēng)走在

通往陌生小鎮(zhèn)的路上。她往前方望了望

他們的教堂尖頂嚴肅而冰冷,伯爵先生

穿著黑色大衣,坐在案前

不茍言笑。而從北部刮過來的一陣風(fēng),

把他的門吹開。他關(guān)上了門

風(fēng)依然從各扇窗戶,吹進小鎮(zhèn)

人們走在風(fēng)中,感到它的甜和辣,它的寬容

拒絕堅固的事物,要比抗拒

一場風(fēng)更困難??咕芤粔K巧克力

一個陳舊的小鎮(zhèn),有它的松懈

它使一艘流浪的船停下來。讓人們開窗

雨中的石雕,突然邁步走向人群

2015年

那一年,三次進醫(yī)院

先是我,接著是父親,再后來

是幼小的兒子

上帝要讓他的骨頭經(jīng)歷重生

十個小時的麻藥等待過程

他嘴唇干裂,饑腸轆轆

一遍一遍地問

為什么沒有水,沒有面包

可樂倒在杯子里

好像夜幕降臨

他想咕咚一口咽下去

后來兒子被推進手術(shù)室

我走到醫(yī)院天臺

稀疏的星辰掛在西城區(qū)上空

遠處幾盞路燈靜默著,微弱的光芒

似是安慰。生活的泥沙終被大地

咕咚一口咽下去

透明佛

一個椰子要去遠行

它停在沙灘上

海潮翻卷的力還不足以

帶動它的重量

那歡喜堂的未來佛,我沒有拜

人世在我脊背

我怕彎腰時,無法獲取平衡

而傾覆一片海洋

當我走下石階

一個女人,露出草帽下黧黑的臉龐

她剖開了椰子

清涼而甜的汁水,一遍遍撞擊著

我心里的一尊透明佛

【陸輝艷,廣西灌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灣木臘密碼》《高處和低處》《心中的灰熊》等。作品發(fā)表于《十月》《詩刊》《天涯》《青年文學(xué)》《星星》《上海文學(xué)》《揚子江詩刊》等刊物。曾獲第十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青年文學(xué)·首屆中國青年詩人獎、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二屆青春詩會?!?/p>

想念麻雀(組詩)

石才夫

你打過麻雀嗎

哪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沒玩過彈弓呢?

哪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彈弓沒打過麻雀呢?

麻雀從小就能辨別

石子從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哪一只少年的麻雀沒有從枝頭驚飛過呢?

我整個彈弓生涯唯一的傳奇

是有一次

一抬手就把歇在院墻上的一只麻雀

打落

那一刻,已經(jīng)出嫁的姑媽

突然推門而入

麻雀們現(xiàn)在依然興旺

我的彈弓和少年都不在了

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打過麻雀

但每次看見彈弓

我都情不自禁

停下腳步

鳥 語

每天早晨叫醒我的

那只麻雀

與湖邊榕樹上其他的鳥

截然不同

它聲音清脆

急促而歡快

隔著玻璃和窗簾

訴說昨日見聞

一群遷徙的候鳥暫時棲居

去年的燕子

沒有飛回

歲數(shù)漸長之后

我對所有的小生命

都懷有敬意

包括烈日下爬行的

軟體動物

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飛進來的

蛾子

那天路上看見一只蝸牛

爬得太慢

我彎腰把它拿起

放到路邊的樹蔭下

而年輕的時候

不是這樣的

進 化

我親眼看見

一只裝死的麻雀

在眾人的眼皮底下

突然飛走

需要多長時間的進化

鳥兒才養(yǎng)成了這樣的

生存本能?

需要多長時間的演化

人類才能讓鳥兒的這個技能

退化?

想念麻雀

小時候,把竹梯架到墻上

掏過屋檐下

或者泥墻裂縫中的麻雀窩

用彈弓打過麻雀

在曬坪上趕過麻雀

在田里用稻草人嚇唬過麻雀

甚至,吃過麻雀

但最近這些年

我常常想念麻雀

麻雀一點也不記恨我

或者它壓根就沒記住傷害過它的人

每次回到老家

都是它們最先迎接我

嘰嘰喳喳,飛來飛去

麻雀還是吃秋天田里的谷子

這么多年,口味一點沒變

長相也還是老樣子,灰不溜秋的

而我的老房子早已變了

先是泥坯墻變成磚

現(xiàn)在,磚瓦平房又變成了

鋼筋水泥樓房

我越來越喜歡那些空寂的田野

越來越喜歡跟麻雀聊天

它們幫我把很多快要遺忘了的

壯語方言

重新喚醒

在城里,不容易見到麻雀

有時候遇到,我就停下步子

看它亮亮的眼睛

如果天空沒有麻雀

一定變得空洞

并且一點也不生動

我甚至認為

我成為一個詩人

這是麻雀的預(yù)謀

想到逝去的親人,遠去的故鄉(xiāng)

一生的冷暖

我就想念麻雀

梧桐樹

一夜暴風(fēng)雨過后

村口巨大的梧桐樹下

到處是殘葉和死去的麻雀

樹大招風(fēng),麻雀無處躲藏

狂風(fēng)暴雨里

它們經(jīng)歷過怎樣的恐懼

和絕望

少年時代的這個記憶

一直刻在腦海

那棵梧桐樹早就沒有了

現(xiàn)在的麻雀

也不知過了多少代

多少年過去

風(fēng)雨倒是

秉性不改

【石才夫,筆名拓夫,廣西來賓人,畢業(yè)于廣西民族學(xué)院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廣西文聯(lián)黨組成員、副主席?!?/p>

古老的敵意(組詩)

唐 允

寫給一個當眾流淚的父親

我記得一個父親為他蠢兒子流淚的時刻

我記得我們看見后沉默了很久

有幾年又常把這當笑話

然后不再提起

我記得我有比蠢兒子更蠢的時刻

我知道沉默成了我對付生活最后的表情

我總想起那個父親

坐在我們這些人中哭泣的樣子

他無視看不起他的人們

他無視他

他無視他

他把身體當只鐵桶傾倒在地

物是人非

比如坐在我對面這個人

當年住陋巷,衣著含糊,面有菜色

經(jīng)常跟我訴說他女友不忠的故事

現(xiàn)在他衣著光鮮,侃侃而談

所說的也沒什么不對

但是,他老了

看一眼就知道無可挽回……

或許這樣去形容他人

是種傲慢。人生也無所謂結(jié)局??晌蚁肫?/p>

已不屬于他的往事。那是個傍晚

我們走在河邊,吹著風(fēng),

看著岸上曲折的巷子吹牛

說別人發(fā)跡的事,評價諸輩手段,種種——

我說:“如果你不要那個女人,

你也可以跟他們一樣——”

馬上我就心虛了,后悔。他一言不發(fā),

站了一會,獨自走了——

我繼續(xù)看著昏黃的巷道和從其中經(jīng)過的人

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人在屋檐下以及

我是誰,

那就像一條魚跳出水面

發(fā)出聲音,然后河水繼續(xù)流過去……

可現(xiàn)在

我不想跟誰提這件事

也不想再見到他(這都可以的

在我們的人生里)

散場后,我們沒有寒暄,

各奔東西。我來到那條巷子,在路燈下,看著河水

和當年我們站過的地方。那里

什么都沒有。可我想起那個女人以及

她可能愛過的那么多男人

都曾在這里,在屋檐下,她,他們,和我身上

有同一種氣質(zhì)——

也就是你不知道你會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以及

你是否真的在意。只有在愛的時候

——在我們覺得那是愛的時候

才知道這是你唯一可以

失去的東西

身體上的路

我真正知道經(jīng)濟的殘酷,

是聽一個女孩說起

她前任男友,

“他用最后一塊錢

買了個茶葉蛋,吃了蛋白,

把蛋黃給我。當時他那樣子就像

第一次認識雞蛋,我也好像

剛認識他。”

他們相擁著躺了一夜,

第二天就分手了。

我呢,沒有和其他人分享

饑餓的經(jīng)驗,

只是曾一個人空著肚子過了兩天,

唯一感到快樂的是那時

沒有怪誰,

也沒覺得這是不應(yīng)該的。

所以我理解她說起前任的口吻,

只在陳述一件事。

這發(fā)生過,人變成物體。

情緒在其中停止了,

但可以摸到

它在一個人身上

走失的路。

她的唇,

她的胸脯,腿,

她的沉默,呼吸,

孤單的心跳,

胃??湛杖缫玻裆酱?,故物——

不是用來愛,用來記憶。

古老的敵意

半夜雞叫——這些雞,這些喉嚨

像原始的播放器

在黑暗中唱響,高亢而清亮,且滄桑

勝過人間音樂無數(shù)

在小城里,它們被永久關(guān)押,喂食

發(fā)出驚懼或討好的咕咕聲

當被倒提起來、橫刀一抹,它們

會被自己的聲音噎死——

可下半夜至天明,它們輪番鳴叫

越過它們的身體啼叫

啼唱一首無人可解也不為它們自己所解但被

弱小的身軀深深埋葬的詩歌

這一定是反抗人類之歌吧

在它們忘了反抗為何物的時代仍舊啼唱

在一個淪陷人間不知進退的人聽來

這多少有點荒唐,有點凄涼

他不得不感受這古老的敵意,四面楚歌

他不知為何是他在這里打了敗仗

他想,在人類輝煌的事跡里失敗的

一定是一個個在雞鳴犬吠中失眠的人

【唐允,80后,廣西百色市田林縣人,有詩作發(fā)表于《詩刊》《星星》《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p>

身邊的事物(組詩)

藍向前

十二月

站在樹下面。這個老人的頭發(fā),不斷往下掉

月光漏下來,十二月了

雪花在北方呻吟著

我的卑微,來自單薄的夾克

還有一些拍不掉的塵土

露珠可以看見不熱鬧的光明

它和我老父親說過的某一段話

恰好面對面坐到了一起

在看不到的地方,冬天準備站起來。年復(fù)一年

死去的樹木,不斷吞食著火焰

又不斷地吐出了火焰

我無所事事。十二月又比十月多了兩個月

寒潮在天氣預(yù)報里,整理好溫度計

我把你弄丟在了七月

所以面對十二月

我越來越像一個剛畢業(yè)的孩子

墻 外

墻外,風(fēng)在漫步

墻內(nèi),歷史在散步

我是那堵墻

不高

不矮

一會兒

我和左邊耳語幾句

一會兒,我又大聲呵斥右邊幾聲

而陽光,始終作為一個裁判者

出現(xiàn)在

案發(fā)現(xiàn)場

路 口

通常,我把路口放在襯衫的口袋里

有需要時

我才拿出來

有時,我往左邊走

有時我又走右邊

我這種沒有定式的選擇

只是為了迷惑

我一直在警惕的那位不戴面具的跟蹤者

時光的流逝讓世界寂靜無聲

所有發(fā)出聲音的器皿都可以安睡了吧

包括那些不安分的蜜蜂

我只想看著一只只紙飛機

在不需要的冬眠里,銹跡斑斕

我眼睜睜地看著

既不說話也不伸手

時光這個老人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

他像我即將到來的明天

你說他是一座雕塑

我也不會去反駁

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雕塑的那只左眼

實在耐不住了

最后,砰的一聲炸裂開來

像一道斧痕重新劈開這天地

所有的這一切,被我特意安排在

這個靜寂而悲傷的清晨

舊日子和新日子

為了這一天,我拿過去的陽光和將來的寒冷進行了兌換

瓦頂?shù)陀跇涔冢液退衼碜曰脑墨F類

做朋友

請讓它們也披上人類的沖鋒衣

敵人的刀口向下,并且全部同意銹斑

從那時候起,我們的歌詞都帶著蜂蜜和不腐爛的流水

我們一起燒一把火,火種就留在泥土里

用最柔軟的水草建造一座墳?zāi)?/p>

我們輪流進去冥想一個時辰

出來之后,我們說的每一句話

都帶著木頭和黃土的氣息

最高的那座山作為橋梁

我們也派出勇士去和老鷹談判

把天空分成一格一格

在這一格待膩了

我們又互換新的一格

最終,我們要讓天空和原野

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

剩下的時間,我們只管

生火,淘米,炒菜

做一頓吃飽了還不舍得放下筷子的晚宴

【藍向前,70后,壯族,供職于柳工。作品發(fā)表于《中國詩歌》《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刊物。廣西麻雀詩群成員。出生于柳城,居柳州。】

日常生活(組詩)

劉 春

我的一生都在妥協(xié)

是的,我的一生都在妥協(xié)

從少年時代打下第一只麻雀開始

我向靈魂的惡妥協(xié)

從青年時代輕狂放浪開始

我向無知妥協(xié)

從中年的消極逃避開始

走向理想的背面……

我的生活如此失敗

似乎從未遭遇幸福的戰(zhàn)栗

可是,我分明記得自己

曾向一朵花妥協(xié)過

為了擁抱春天

向一片云妥協(xié)過

為了長出翅膀

向孤獨妥協(xié)過

為了愛的垂青

唉,這一生妥協(xié)得實在太多了

又妥協(xié)得遠遠不夠

就這樣

在舉棋不定的茫然與期盼中

一個人和自己拉鋸

耗盡青春

吵架之詩

每隔幾天你們就會爭吵一次,范圍涉及

家務(wù),孩子,某件衣服的顏色

電視劇的硬傷;甚至屋外風(fēng)聲的大小

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事

吵完后照例是轉(zhuǎn)過身,各忙各的

有時短暫沉默之后會突然大笑起來

有時休戰(zhàn)一兩天,仿佛養(yǎng)精蓄銳

等待下一輪開始。

但每次有事你都第一時間想到她

晚上睡覺習(xí)慣性地往她那邊擠

生病住院了就想把工資卡給她拿著

告訴她買了多少理財,有多少是活期

攢的錢已夠女兒讀完大學(xué)

要留一些給在老家生活的媽媽。

平常日子你也想過藏一張紙在某處

上面寫明卡號和密碼

和需要注意的細節(jié)。而這些

都沒有實施,有一次你剛剛提起

就被她岔開了話題。

你們就這樣隔三岔五地吵

心照不宣地吵,像小孩一樣

吵著吵著就忘記了由頭,又像冤家

吵著吵著就找到了新的由頭。

今天你無意中讀到一個病危男人的新聞

他和你差不多年紀,也深愛著

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

他要捐身體給國家,媒體大版面宣傳他的

遺書,卻忽略了最后一句——

“我老婆呢?”

讀完之后你心亂如麻,想和她聊聊

又怕?lián)芡娫挘恢缽暮握f起

往 事

我見過這些河流——

長江,珠江,岷江,湘江,怒江

沂河,淮河,黃河……

他們是偉岸的,適合大詞

比如寬闊,浩淼,洶涌,奔騰,澎湃

磅礴,舒緩……

但我并沒有愛上他們

我還見過另一些河流——

漓江,柳江,西江,潯江,郁江

左江,桂江,紅水河……

她們是健美的,有曼妙的身姿

我也沒有愛上她們

我愛歧路村那條沒有名字的小溪

我曾經(jīng)擁有過她的一小段

如今她已消失不見

【劉春,1974年10月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鐘山》《天涯》《上海文學(xué)》等。在《花城》《星星》等開過詩歌研究專欄。著有詩集《幸福像花兒開放》、新時期詩歌研究專著《一個人的詩歌史》等十余部?,F(xiàn)居桂林?!?/p>

到處是采摘的聲音(組詩)

王 毛

鴨 子

這年,我有一陣喜歡白鴨

有一陣喜歡黑鴨。

它們都在河里排著隊,飄過去

生活窘迫。過完年,我又要出去打工了

我決定,從田林老家出發(fā),到浦江去

這幾年,村上的年輕人、有點能力的人

大都去了這地方

而且一直沒回來過。過年也不回

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

生活中有一種美好的東西,“水晶”

小小的玩意兒,很是漂亮。無時無刻

不在投著光……

我們到浦江去就是做這個東西

然而并非完全如此

在浦江的河邊,我看見了這群鴨子

從白鴨,變到黑鴨,又變回白鴨

那幸福的聒噪聲,夾在河邊細致的水際線上,飄……

連河水也都是水晶做出來的。我把自己

封好

關(guān)在里面

不知道自己是白鴨,還是黑鴨

貴重物品

女兒跟我講,媽媽可能是玻璃做成的

一碰,就有棱角

再碰,還可能扎手

我說——還真是這樣呢

然后,我把倒水喝的玻璃杯子倒過來

輕輕往架子上放

這是家里最最貴重、唯獨的一件了

簡直可拿出來炫耀——

凡庸之輩是不會亂摔壞杯子的

它已經(jīng)變得貴重起來了

接著,她又說

要不下次用泥巴捏一個吧

保準隨便摔、隨便碰都不壞,像我一樣

我說好的。

然后她又說,不對啊

“我怕,也是會壞的”

是啊,我想我感受到了

被人擔(dān)心的感覺

影 子

一場閱兵在飄窗上整裝待發(fā)

大理石花紋上停滿隱形戰(zhàn)斗機

掛架上掛滿陽光

植物的刺尖被運往空中

她一推門進來

立即遭到

從太陽上投射過來的狙殺

到處是采摘的聲音

下雨了,有一首詩,正輕輕掩護西側(cè)窗戶

一趟運煤車,以自身的黑,摸索著長夜邊際

它傳過來的聲色,有點暗濕

抵達市區(qū)郊園……玉米稈和番茄枝

如一對誤闖入菜園的情侶

——周圍,那么寂靜

下午的番茄,正在忘掉自己的顏色

躺在瓷盤里

柚子樹、雨棚、枇杷葉,八十厘米高石英石臺面

架著一口鍋的宇宙

黑暗里有點藍,沉著幾?;鸸?/p>

如碗里的米飯

我去推開窗戶……一粒粒飛來的小小的雨

落在西窗底玉米林,沒有天,沒有地

隱在一片片紅薯葉邊沿,翻騰……扎入地里

——到處是采摘的聲響

火車駛出變薄的夜

邊際那里的市場,拱起背部

掀開了一點天色。另一場聲勢浩大的采摘

又將準備在那里開始了,它沿著火車

集結(jié)了一年四季的可能

我?guī)缀踹€忘了,我身邊它觸碰的秘密

一首詩、一首笨拙的詩

也開始了自己的采摘。仿佛具備了

在此地傳開的聲勢

—— 一場微微變遲的雨。

【王毛,1984年6月出生,廣西田林縣人。偶爾寫詩的詩歌愛好者?!?/p>

虛無故事集(組詩)

黃土路

語言百科全書

所有人類都會說同樣的話

你在愛爾蘭的海邊和我在廣西的山里

風(fēng)說出的和雨打在樹葉上的

一本印刷的書和一頁沒有作者的日記

“為什么”和“好的”和“嗯”

說話的口型你確定不是杜甫先生的嗎?

你剛好知道黎美珍

那個斜著眼睛看我的女人

我害怕她在路上突然笑起來

最后那個在海水中沉浮的孩子

和早晨時突然枯萎的一朵花

他們是同一個詞語。語氣呢?

有沒有熱的墨水

當那個男人在門前對著青山燒紙時

一只翠鳥逆風(fēng)斜斜地飛來

湖水會在秋天變成塵暴

可是今天的天氣是雨

它的聲音的密集和

緬甸街頭的槍聲和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里

那個賣魚女人的招呼

有著同樣的憂傷

一張爬滿皺紋的臉和一張遠行的地圖

你總是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秘密

它穿在死去的人們的身上

在想象的這本時間的書里

跳舞。你會看到文字的舞姿。

春風(fēng)拼盡力氣的語感,夏天殊途同歸的所指和能指。

一棵苦楝樹和一片中原麥子

在冬天的愛和死亡。

捕云者說

沒有誰能抓住云,也沒有一個機器可以

他把鏡子擦拭干凈

對著窗外的天空

那些燃燒的云都不會留下灰燼

他說,試圖把那些云從鏡子里趕進房間

可是為什么墻一直是沉默的呢

像一摞紙中的一張……我也試過用筆

他說,但筆留下的云那么沉

云的輕呢。他在湖里留了一根長長的繩子

在夜晚把白云拖上岸

可是它們,無一不是都變成了青草

他沮喪地說。

天空的書

這是一本用池塘的水印刷的書

印在紙上的文字,隨著你的目光的閱讀而消失

這是一本閱讀了就會消失的書

可是那映過藍天白云的墨水怎么會消失

那些被小魚和招搖的水草撫摸過的水怎么會消失

消失的只是時間

消失的只是每一個打開它的人

擦星星的人

每顆二十元

見我認可

他穿上黑色工裝

舉起一根可以不斷伸長的竹竿

開始擦星星

要不要上點油?

他叼著根煙

回頭看了我一眼

而我則仰著腦袋

看一顆顆亮起的星星:

我爺爺,奶奶,大伯

稍微高遠的是我的曾祖父和

曾祖母

暖黃色的

是我的母親

虛無的旅館

世界上所有行程的終點

都有一個虛無的旅館

覆蓋著落葉的屋頂

飄落著雪的庭院

點著一盞孤獨的燈

在你最孤獨的時候出現(xiàn)

在你歡樂和悲傷的時候出現(xiàn)

在你覺得生命變得寂靜的時候

上帝為你準備了一間小客房

沒有經(jīng)書

所有的花已開

卻又有嫩芽長出來

一張?zhí)摕o的桌子上

一個真實的時鐘

在嘀嗒地走著

【黃土路,本名黃煥光,壯族,廣西巴馬瑤族自治縣賜福村人。先后就讀于河池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研究生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研班。曾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畫報社、報社及文學(xué)雜志社工作多年,現(xiàn)就職于河池學(xué)院。著有小說集《醉客旅館》,散文集《誰都不出聲》《翻出來曬曬》及詩集《黃土路詩選》《慢了零點一秒的春天》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有魚上山(組詩)

藍敏妮

月 國

“拍月亮的人那么孤單。”

店小二在我身側(cè)突然開腔,“不是所有人

都認同這種說法”。他看著檐上的月亮

他沒有看我。我放下鏡頭掃了他一眼

“看月亮的人是無路可走?!彼终f一口

在云南邊陲,在姐告城,月色伶仃

月色半邊對著緬甸國

店小二撣衣襟,自言自語。他曾是個玉商

改做了個斟茶的?!爸橛裨絹碓缴佟?/p>

他說物及人。

“你也是傾盡所有?!彼廊徊豢次?/p>

我不答話,低頭看自己的手腕

腕上的珠翠抱緊我,沒有任何辯白的野心

有魚上山

山上有江湖。有人越來越老

用石頭打石頭,這是武功的部分

把陶泥當水,水中養(yǎng)手指

搓,盤,筑……

手指越來越柔越來越自如,這是軟功

距離如魚得水還有一步之遙

豢養(yǎng)魚的如意陶罐一直還未燒成

手指日復(fù)一日充當魚

手指累了就脫出一片片魚鱗

有人拎著酒瓶去看石頭,看人

看山上的江湖

有人滿身泥漿轉(zhuǎn)過身來

吻著唇點點頭,如魚飲水

我對一棵樹致歉進入第五日

站好,低眉頷首,“對不起”說三遍

一棵半大的楝樹被我鋤脫了皮

要受罰七天。我已重復(fù)第五天

門樁有端妍之相,我不敢造次

夜蛩聲起

祖母十指尖尖,戳著誘捕貓類的燈束:

作孽啊作孽

楝樹上的貓頭鷹在黑暗中應(yīng)和了一聲

貓?zhí)拥綐渖稀?/p>

我還要繼續(xù)致歉,還有兩天

忘了是哪個夜晚

那個對女兒動了邪念的出獄父親

悄悄出逃。只記得第二天

祖母買了一包糖,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

把幾顆分給了挑擔(dān)走村、走過苦楝樹下的

賣糖人

第三門

我曾躲過所有的監(jiān)控

走著Z形路線,去往一個秘密之地

在那里,滿頭黑發(fā)的祖父斜靠門邊等我

必須去拿那條大魚?我問

不一定要去,如果你不愿意

真可以?

可以!這一次是祖母答我

她正把自制的漁網(wǎng)往池塘里拋灑

她要捕蝦。她還是五十多歲的模樣

妖精一樣的手臂和腳趾

我的母親不在,她剛剛五歲

正哭喊著不要出門,不要到祖母家來當養(yǎng)女

父親在山道上爬行,很快就走到云深處去

云是母親新摘的一朵小野花

慢慢長到好看的樣子

黛瓦和紅墻,是破爛的模樣

拍一拍手,小草就從墻縫里鉆出來

八十歲,我還有如此羞臊的小貪婪

看它們慢慢變成祖母祖父,再慢慢變成草木

八十歲我這般鮮艷,清露白骨

多年后,解開新夾襖的一枚紐扣

我將重新長大

【藍敏妮,新聞媒體人,喜作文、習(xí)詩、畫畫。詩歌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詩林》《中國詩歌》等刊物。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麻雀詩群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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