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綱
起因是這個像“念頭”一樣的“我”置身于明亮的空中,也像置身于透明靜止的水中。由此我確定那個 “念頭”被我定義為 “我”——一段帶意識的流動的粒子中的一個。“我”停滯在靜止狀態(tài),可當我回頭,風也隨之跟來,接著“我”便感覺好像在水的漩渦中了, “我”像樹葉被風和漩渦裹挾著,不斷下墜。
當“我”再次從回憶中觀看,只見一片樹葉向下緩慢地移動和滑行, “我”感覺自己像被嵌入透明的果凍里,那種下墜或者滑行變得極其遲緩,但緊接著由于“我”的看見,雖然開始是一個點、一個初始的念頭,但現在因為回憶卻變成了一個運動,從而形成了一個具有“平面”特征的樹葉的形象。
最后在快速向下滑行時樹葉突然間抖動,變得透明,有半寸厚,然后飛速消逝,接近于無,像水像天空一樣的無,這個轉瞬即逝的過程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悲傷。
我飛得慢的時候,能看到路上涌動著的人群的臉、各式各樣的汽車、死亡一樣的高樓、無色的天空、好幾位同學的臉龐和我親人的面容。
我飛得快的時候可以穿過路上所有的人和動物的身體,穿過所有各式各樣的車輛以及墻壁和我面前的一切障礙物,比如一座山。
我進入天空穿越的第一個行星就是地球,接著我像雜耍演員一樣,穿越太陽系的所有行星。
我在宇宙中飛行速度越來越快,最后進入宇宙的邊界。
我飛行速度越來越快,我因此感到孤獨,我孤獨時感覺與宇宙合而為一。
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就是宇宙的意識。
我玩心很重,在宇宙中沒有同類跟我一起玩,我感到寂寞。
我重返地球,在洶涌的人群的身體中自由穿梭,我看不到自己,別人也看不到我。
我的快樂無人分享,于是我在繁忙的公路上雙手向前輕輕抓住沖我疾馳而來的一輛工程車,我這時很高大,工程車立刻癱軟了一樣,停了下來,我看見司機驚愕得說不出話,周圍站滿了人,車輛排起了長隊。
我輕輕用手觸摸停下來的工程車翻斗,感覺像在撫摸自己的孩子。
我在凝視中發(fā)現自己變成了眼前的工程車,與此同時,發(fā)現圍觀的人不是人類,只是有人的形狀和聲音。
我警覺起來,我警覺的時候,他們全都不在了。
我在馬路上睡覺的時候看見白馬的眼睛,我認為它就是整個宇宙。
明亮而寂靜的展覽館中央有一張斑駁的桌子,上面有一顆鮮紅的正在跳動的心臟,它上面有根像樹枝一樣的管子被接到了地面的紅色塑料桶。展覽館的外面一團漆黑。我知道那顆心臟是我的,我聽到了它跳動的聲音。
前面是一個裝滿黑夜的房間。好像有個聲音在向我發(fā)問: “如何證明一個移動的粒子是自己或自己的存在?”我下意識地搶先走進了前面的房間,隱約中我又聽見外面有人說: “凡是認識他的人都進入這個房間。”然后,我模模糊糊看見七八個人影陸續(xù)進了房間,接著又傳來說話聲: “在房間里你們總會碰面的,碰上的時候,你會認出你自己!”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房間里有無數跟我一樣的做量子運動的粒子,但只有我們相互認識的粒子才有機會碰上,只有我們碰到的時候我才會認出自己。
早上九點,我下樓吃早餐。在賓館電梯口,我伸手按電梯按鈕時,看見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他也像我一樣伸手按另一部并排電梯的按鈕。他看見我愣了一下,我看見他也愣了一下,然后,我們對視了幾秒,誰都沒開口說話。
我在火車車廂過道走,火車在隧道里跑,后來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其實,我并沒有看窗外。
我的眼前出現一片幻覺,看見隧道的終點是一座綠油油的山,它堵在隧道的出口。
回到未來出生地時,我看到的情形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原來的農村變成了鱗次櫛比的高樓,我的家也變成了一座七層高的樓房,我和爸媽住一樓。后來我知道,我們家上面的六層樓是需要根據不同的年份種不同的農作物的。我回去時我們家種的是土豆。拳頭大小的土豆被放在一格格的白色塑料盒內,一層層的白塑料盒足足壘了六層樓高,看上去十分壯觀。
我們一樓的后門有個小院,院墻上覆蓋的是綠色的大葉黃瓜秧。我剛到家時,童年好友鐵成也趕了過來,我們兩個人在院子里喝茶。
看到綠色的大葉瓜秧下面垂下來的誘人的黃瓜,我忍不住摘了三根,然后拿著去靠窗的臺盆上洗,龍頭里出來的水好像山泉水,又清又涼。
我是旁觀者,看三個小孩在樹蔭下畫畫,現在則變成了我和另外兩個大人一起畫畫。
我們在山谷中的樹蔭下畫畫,另外兩個人我認識,我們像是在參加一場畫畫比賽,每個人都奇思妙想,其中一個人在畫一幅巨幅的流動的溪水,另一個人畫山坡上一片超大的花叢,而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在空中俯視,畫整個綠油油的山谷。
我一邊在空中飛一邊畫,一會兒我停在綠色的樹梢上,一會兒停在溪流上,這讓我很興奮。我想把飛過的地方全都畫進畫里。
后來,不知怎么我飛到了自己綠色茅草屋的家,剛到家門口,我的三十多個兒子看見我回來,全都涌向我,大的有四十多歲,長著胡子,小的七八歲,還是孩子,他們都長著像螢火蟲一樣發(fā)光的身體。
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想命令他們去樹梢上、去花蕊里、去溪水邊蓋房子,我想讓他們都成為我畫的一部分,在我需要的時候,尤其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他們用自己發(fā)光的身體來呼應我的畫,成為我畫中閃耀的那一部分。
房間里的床上擠著五個人,父母、小女孩、妻子和我,不對,準確地說應該是六個人。
我的妻子不像我妻子,她比我高出一頭,胖出一圈。剛開始,是我媽抱著那個最小的幾乎是剛生下來的小男孩,后來,可能是太困了,我媽睡著了,我爸抱著他。
這里好像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也分不出什么時間,早晨和午夜的界限十分模糊。
對這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我滿心歡喜。
兩代六個人擠在逼仄的床上,每個人都好像陷入了昏睡中。
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我妻子,她不會抱小孩,好像那個小女孩不是她女兒一樣;我想,就算那個小女孩是她生的,也絕對不是她養(yǎng)大的。
房間的窗戶不大,靠窗的地方擺了個小方桌,桌上是一具用于教學的人體骨骼模型。
隨著一聲尖厲的哭喊,我妻子從我爸的懷里笨拙地用手取出小男孩,她的手沒有托住小男孩的頭,我看見小男孩的頭向后墜了下去。我嚇壞了,趕忙伸手接過來。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和手腕托著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很小,還沒有我手掌大,這時這個小孩的哭聲更大了。
我責備妻子,說她剛開始抱的姿勢不對,她看我的樣子好像很無助。
孩子哭聲越來越小,我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接過小孩,他剛開始哭時,我馬上判斷出他可能拉肚子了。果然,一攤黃色的東西從小孩下面流了出來,而且里面還有血跡斑斑的內臟一樣的東西,這個小孩不只拉肚子,而且還張開嘴巴吐。
這時,小男孩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竟然開口對我說話了,他說: “你們別老吵架?!碑斘业钠拮踊蛳裎移拮拥哪莻€胖女人接過孩子的那一刻,我就覺得這個孩子會死。我已經預感到這個剛生下來的小男孩的結局了。
這個小男孩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對我說: “我剛剛吐出一條蛇……一定要找到它。”說完他的頭就朝著人體骨骼模型所在的方向耷拉下來,沒了呼吸。
我在人體骨骼模型的盆骨處,看見一條像黑色影子的小蛇在動。
我是怎么掉進這看起來龐大又極其復雜的機器人內部的,不得而知。只記得好像是從一個洞口掉進去的。
接著,我就到了一個有密密麻麻的管線和各種齒輪轉動的世界。
里面根本就沒有路,我貓著腰在管子上飛快地跑,只有這樣我才能躲避看不見的機械手臂對我的捕捉。
我跑到一個靠墻的角落停下來,這時,我才想起我妻子還跟在后面。
我跑的時候完全沒想起她,開始我們倆還手拉著手。
我在跟我平行的這道墻的旁邊,看見一個穿白色連衣裙胖乎乎圓臉的女孩在驚恐地向我招手,沒錯,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孩就是我妻子,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少女了。
我想從原路回到我妻子的位置,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站在鱷魚背上,左手高擎紅纓槍,右手做劈砍狀的,額頭上束紅頭巾怒目圓睜的少年……
鱷魚和少年在教堂中間的過道上向講臺方向前行,禱告的人群像被分開的海浪一樣向兩邊逃散……
這流動的畫面很快就被講臺上那個看起來十分鎮(zhèn)定的老牧師扭轉了。
老牧師用手指著少年,像電影慢鏡頭,鱷魚停頓了一下,少年把槍扔在地上,雙手合十跪在鱷魚背上。
可就在這時,鱷魚卻猛地躥上講臺,一口把老牧師吞下去了……
我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夜晚游蕩,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來到一個古老的旅館。說來奇怪,我并沒住在這家旅館。
螺旋形樓梯在旅館的大堂中間,從下面往上看像座高聳的天井,頂部的藍色橢圓天花板像天空。樓梯又陡又窄。
我上樓,旋轉樓梯上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大鳥,也在上樓,我一點沒感到害怕。
快到四樓時,一個年紀不到三十歲,很瘦弱的女人,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白粉,兩頰上掛著兩道淚痕,看上去有點臟,正急匆匆地從樓梯上往下跑,神情十分沮喪。
在她看我的呆滯的目光中,我發(fā)現她眼睛里隱藏著一種莫名的興奮。
這時,我感覺到前面的那只黑鳥好像慢了下來,快接近它時,它回頭看我,我嚇了一跳,這只鳥竟然長了一張老太婆的臉。
接著,它把臉湊近我,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她剛剛上吊自殺,所以你不能回頭,一回頭,她就要帶你走?!?/p>
可能在我潛意識里,那個年輕的女人比那只長著一張老太婆臉的黑鳥更讓我信賴,那只黑鳥說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馬上回頭看,這一看不要緊,我看見那個女的正伸出手抓我的腿。
去禮堂參加一個會議。我先在禮堂前面右側靠墻的位置站著,禮堂前面的四五排位置空著。后來,禮堂里涌進很多學生模樣的機器人,他們“呼啦”一下把空座位全占上了。我想,按理說,我應該在他們當中的某個座位上。
現在我的座位被一群年輕的機器人給占了。我有點不高興,想走出禮堂,在通向禮堂后門的過道上我碰見了機器人協會的秘書長,她靠禮堂后面站著,我認識她,她也認識我,她一見我就關切地說,你的座位在前面,給你留好了。我說,沒關系,我有點急事要辦。說完我就走出了禮堂。
走出禮堂后,我在四周積雪的山中小城的一條街上閑逛。因為這條街道太陌生我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盛夏傍晚的風涼颼颼的。
我坐在街邊半人高的臺子上休息的時候,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跟我閑聊,我聽出了他們的口音。我說,你們是東北的?他們聽我這樣問變得十分興奮,馬上說,我們是吉林鐵嶺的。我一聽就笑了,對他們說,胡說八道,哪有吉林鐵嶺的。
我問他們怎么會在這個地方,他們沒回答,而是反過來問我怎么會到這里來。我沒接他們的話,因為我也不知道怎么來的。后來他們告訴我這里是阿爾卑斯山脈中的一個小城市。
這讓我突然感到很好奇,不知道他們在這樣一個異國他鄉(xiāng)偏僻的山中小城里是如何生活的。
這時,其中一個少年快步走進街邊的一個散發(fā)著紅色曖昧的空房間。幾乎同時,半開的門邊冒出一個穿黑袍圍黑紗巾的老嫗,她朝街上看了看,然后,詭異地朝我一笑,進門了。
山上冷颼颼的,我一個人沿小道往山下走,四周一片荒涼。這時有點起風了,我感覺自己好像要飛起來了,事實上我確確實實地飛了起來,很快我就到了一片銀光粼粼的湖面,這讓我十分興奮。
也許是湖水太清澈了,我想飛進去,接著,我果然向湖水里面飛去。快飛到湖底時,看見一條直徑有一米多粗的石龍伸展著尾巴一動不動地臥著,我鬼使神差地用手摸了它一下,摸完立馬就后悔了,我覺得那條石龍好像正在醒來,這樣想的時候,一種龐大的恐懼猛地向我襲來。
我本來閃過一個念頭,想先進行地心旅行。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所在的地方“向上”動了一下,接著,整個餐廳像長了翅膀的“飛船”一樣輕松地向上面飛去。
S看了不覺得奇怪,經過他頭頂時,他正低頭看K睡覺。
飛離地面時,場景感覺還是一間狹長的餐廳,只不過吃飯的人都奇奇怪怪的,有長著馬頭的人,有長著驢頭的人,有長著牛頭的人。他們看我的眼神不懷好意。
外面的天空夜色不濃,白云快速移動,飛的時候,我知道必須要先解決掉那些牛頭人、馬頭人和驢頭人。
他們竊竊私語,我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是想先除掉我這個唯一的人。
在經過天上的七彩橋時,我看見了牛郎和織女,他們還沒完全進化成人,他們都想上我的“飛船”,其實是想上來后殺掉我。
我能怎么辦?我只好趁他們不注意時,把他們推了下去。
后來我還殺死了我的一個朋友,他就在餐廳里,現在想不起他長得什么樣了,因為我看他時,他的腦袋和臉馬上變成了蜻蜓的頭和臉。
我還殺死了40歲的自己。我看到40歲的自己正蓬頭垢面看著我,我們在對視時,他的臉漸漸變異成了老虎,于是,我也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下去。
我像小蜜蜂一樣,從水汽籠罩的后山門飛出來,不,也許我飛出來的時候就是一只小蜜蜂,或者是其他會飛的什么小動物。
為什么我還要重新飛回這片剛飛出的兇險和恐怖之山,我不清楚,心想,也許我身上肩負著什么連自己都不知曉的使命吧。
飛行時我像一只靈敏的鳥,能清晰地看見十多米高的拱形山門,山門牌匾上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憂郁之山”。
我繼續(xù)往高處飛。飛到有七八十米高的時候,我飛進了第二個拱形山門,這讓我大感意外,拱形山門有二十幾米高,山門的牌匾上寫的是“人類第一憂郁之山”。
整個山籠罩在一片氤氳之中,好像要突然活過來似的。我在第二道山門的后面看見了我的朋友S和他兒子K,S見到我后馬上提醒我要小心,他的話音還沒落,我好像飛到山的內部了,到處是綠瑩瑩的苔蘚,水汽騰騰,其實只是像山的內部,跟大山的外表沒多大不同。
我心知肚明,只要我用眼睛看,比如看一葉草、一株樹、一條野狗、一片綠地和正在上面飛行的蝴蝶時,一個神秘的生物就會馬上出現在我體內,它如影隨行。不知道它是不是另外一個自己。
恍惚間我覺得它好像是一道安在我身上的咒符,它逼著我立刻成為我所看見的一切東西,我因此感到特別恐懼,感覺自己像死過了一樣。
記得的一幕是,當我成為野狗時,身后立馬就會出現一只老虎,而且它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嚇得哀嚎著彈跳開。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好像又回到了剛進來的地方,又碰見了S和他的兒子K,K沖過來對我說,我能感受到你所經歷的一切,還說,我們這里的植物、動物和人類,它們總是變動不居,并且時時刻刻互相轉化、而且都是瞬間的事。
K說完后,用手指了指他前面二十幾米的地方,那是一處綠樹叢,下面是一道深溝,說是深溝其實不太準確,更像是一道有一米多寬的縫隙??瓷先シ路鹁褪且话汛蜷_這座山的巨型鑰匙。
我走過去,然后不由自主地就陷落在縫隙中了。剛開始我還能控制,讓自己懸停一下,但很快就無法控制了,墜入了無窮無盡的下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