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昉
1911年10月,清廷在直隸永平府①清代永平府下轄六縣——盧龍、遷安、撫寧、昌黎、臨榆(今秦皇島海港區(qū)、山海關區(qū))、樂亭,一個直隸州——灤州,知府駐地為盧龍縣。需要說明的是,根據(jù)《辛丑條約》第九款規(guī)定,灤州、昌黎以及隸屬臨榆的山海關都有列強駐軍。舉行大型軍事演習,是為永平秋操。此次秋操是清軍繼河間秋操(1905年10月)、彰德秋操(1906年10月)和太湖秋操(1908年11月)之后的第四次大規(guī)模近代化陸軍軍事演習,也是以監(jiān)國攝政王載灃為首的少壯親貴勢力在排斥袁世凱之后舉行的第一次軍事演習。
清廷舉行永平秋操的目的,不僅包含視察編練新軍效果,也包含宣示少壯親貴對軍隊的掌控。正當參演部隊已經集結完畢、即將開始會操之際,武昌起義于10月10日爆發(fā),湖廣總督瑞澂棄城而逃。由于端方已經率部入川鎮(zhèn)壓保路運動,河南巡撫寶棻和兩江總督張人駿以安綏轄境為由,無法派遣得力部隊支援瑞澂,清廷在責成海軍統(tǒng)制薩鎮(zhèn)冰率領海軍艦隊溯江而上的同時,命令參演部隊轉入應戰(zhàn)狀態(tài),由陸軍部大臣廕昌②“廕”字系“蔭”的異體字,故在一些文獻上,“廕昌”又被寫作“蔭昌”。為保留文獻原貌,本文對一些引文和文獻出處中的“蔭昌”字樣予以保留,其余統(tǒng)作“廕昌”。率領,南下湖北。永平秋操遂告中止。
參演部隊均系清軍主力,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完全可以憑借京奉和京漢兩大鐵路干線,從會操地點迅速成建制地抵達湖北前線。然而,廕昌受命后,清軍行動極為遲緩。從10月15日乘專列南下,直到10月25日,廕昌方才抵達黃陂縣(今武漢市黃陂區(qū))灄口,中間延宕10 天之久,錯失了趁湖北軍政府立足未穩(wěn)之際“蕩平”革命軍的有利時機。毫無作戰(zhàn)決心的廕昌無法順利指揮各部,所率部隊秩序囂亂,頻頻滋擾沿途地方官府和鐵路部門。為此,清廷不得不寄希望于正在彰德觀望局勢、遙控舊部的袁世凱。
廕昌在南下過程的表現(xiàn)集中反映了宣統(tǒng)朝少壯親貴的畏戰(zhàn)心態(tài)。永平秋操從籌備到中止,再到廕昌的遲緩南下,充分彰顯少壯親貴由高度自信到畏戰(zhàn),直至逃避的劇變。在這一過程中,把控朝廷軍政權力的少壯親貴被邊緣化,無形中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袁世凱的北洋系和孫中山的南京臨時政府。
關于永平秋操的經過,彭賀超先生認為,武昌起義爆發(fā)后,永平秋操無意中成為清政府迅速集結兵力南下武漢前線的一次戰(zhàn)時動員。①參見彭賀超:《宣統(tǒng)三年的永平秋操》,《歷史檔案》2014年第2 期。張華騰先生注意到清廷在永平秋操迅速轉入實戰(zhàn)的過程,認為:“清政府在武昌起義后之第四天,在軍事上作出最快的反應,將北方、近畿最優(yōu)秀的新軍組編為三軍,以應對革命危機,從軍事學的角度看是非常正確的,一軍開往前線,一軍作為預備隊隨時開拔,一軍保衛(wèi)大后方京師。但關鍵的問題是,清廷沒有將這項軍事計劃貫徹下去。在前線作戰(zhàn)的始終是第一軍,第二軍不僅沒有開赴前線,而且根本就沒有組織成軍?!雹趶埲A騰:《武昌起義后清廷組編新軍三軍考略》,《南開學報》2014年第1 期。趙潤生和馬亮寬先生將永平秋操與吳祿貞遇刺、灤州起義(亦稱“灤州兵諫”)等一系列發(fā)生在直隸清軍的事件加以聯(lián)系考察。③參見趙潤生、馬亮寬:《辛亥灤州兵諫與灤州起義》,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 頁。
關于廕昌南下的史事考察,王慶帥先生認為廕昌行程遲緩,并非由于北洋軍不從號令,亦非由于本人顢頇畏戰(zhàn),而是因為廕昌本人意識到對付革命軍絕非易如反掌。廕昌移交指揮權和袁世凱復出,乃是盛宣懷和載澤幕后推動的結果。④參見王慶帥:《辛亥蔭昌南下督師與袁世凱出山內情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年第3 期。
總的來看,已有研究成果注意到永平秋操與武昌起義、袁世凱復出、陽夏保衛(wèi)戰(zhàn)等一系列事件在時序上的緊密銜接,并且探討了廕昌與袁世凱的指揮權交接過程。但是還需要從更深遠的視角來認識永平秋操所反映出的清軍應變能力和作戰(zhàn)決心,而且廕昌作為永平秋操和南下湖北的關鍵人物,其心態(tài)和作為也值得細察。本文擇取這一過程作為視角,以企深化對辛亥革命的認識,敬請學界諸賢指正。
光緒帝、慈禧太后相繼亡故后,清朝進入宣統(tǒng)時代,朝廷出現(xiàn)以監(jiān)國攝政王載灃為首的高度年輕化的少壯親貴集團,載濤、載洵、載澤和廕昌等人均屬于這一集團。載灃等人對朝廷權力進行重組,對操控軍權的袁世凱深懷戒意,將其驅離朝廷,歸鄉(xiāng)隱居。
1911年4月,剛剛鎮(zhèn)壓黃花崗起義的清廷,不顧朝野非議,成立以慶親王奕劻為內閣總理大臣的“皇族內閣”。廕昌和載洵皆入閣分別擔任陸軍部大臣和海軍部大臣。載濤雖然沒有入閣,但也被任命為軍諮府大臣。由此,少壯親貴對朝廷軍權的控制達到頂峰。
自我感覺頗為良好的載灃等決定舉行會操,以彰顯自己的威勢。載濤奏請援照舊案舉行秋操,在灤州、開平一帶,調集軍隊“練習野外勤務及攻守一切戰(zhàn)法”⑤《軍機處錄副檔》,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清末新軍編練沿革》,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84 頁。。與前三次秋操的南北對抗模式不同,永平秋操采取東西兩軍對抗的模式。載濤陳述參演部隊的部署方案說:
所有會操軍隊,擬以陸軍部直轄駐扎小站、馬場第四鎮(zhèn)為主力,將禁衛(wèi)軍混成一協(xié)及駐扎保定第六鎮(zhèn)部隊一標、馬隊一營、工程一隊酌量一并編為一軍,是為西軍。另以駐扎北苑第一鎮(zhèn)為主力將駐扎保定、永平第二鎮(zhèn)混成一協(xié),酌量并入,編為一軍,是為東軍,定于本年秋間舉行會操。⑥《軍機處錄副檔》,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清末新軍編練沿革》,第84 頁。
載灃批準載濤的奏請,朝廷頒布上諭:
本年秋季,調集禁衛(wèi)軍及近畿各鎮(zhèn)陸軍,在永平府地面舉行大操。著派馮國璋充東軍總統(tǒng)官,舒清阿充西軍總統(tǒng)官。即著禁衛(wèi)訓練大臣及陸軍部,按照欽頒訓令,編成東西兩軍,限本年六月內通報軍諮府,余均遵照方略訓令分別妥慎辦理。①《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53,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46 頁。
永平秋操遂進入籌備狀態(tài)。軍諮府籌備永平秋操有兩個主要目的:
其一,例行檢查軍事訓練效果,提升軍隊作戰(zhàn)素質。彭賀超先生結合軍諮府未向日本教習咨詢會操這一細節(jié),認為防范日本在遼東半島的擴張也是清廷舉行永平秋操的動機之一。②參見彭賀超:《宣統(tǒng)三年的永平秋操》,《歷史檔案》2014年第2 期。除此之外,清廷舉行永平秋操還應有防范列強從天津和冀東沿海地區(qū)登陸入侵的用意。因為依照《辛丑條約》,列強在北京至山海關沿線要地駐軍,而灤州、昌黎、秦皇島皆有列強駐軍,大連和旅順租借地和永平府僅隔遼東灣。因此,永平府是相當敏感的區(qū)域,而且會操部隊是分東西兩軍,很容易使人得出永平秋操是為防范列強從渤海登陸進攻京津地區(qū)這一判斷。同時也可以看出,清軍會操已經從應對未來的國內戰(zhàn)爭,擴展到應對抵抗外來侵略了。
其二,強化對北洋系部隊的控制。在永平秋操的東、西兩軍的官佐組成中,值得關注的有東軍總統(tǒng)官馮國璋和編入東軍的混成第一鎮(zhèn)統(tǒng)制官張紹曾。馮國璋系袁世凱得力主將,而張紹曾則暗中傾向革命。西軍總統(tǒng)官舒清阿,系漢軍正白旗人,曾在湖北武備學堂就讀,后留學日本學習軍事,學成歸國后,曾任兩江督練公所總參議,后任陸軍步隊正參領,與袁世凱交往甚密。軍諮府選擇永平府作為會操地點,含有這樣一個用心——遠離袁世凱所處的河南以及革命黨人比較活躍的南方,便于控制參加會操的各支部隊。
永平秋操籌備期間,清廷對參演部隊的各級官佐予以嘉獎。1911年9月16日,載灃檢閱參演部隊并宣布嘉獎令?!渡陥蟆啡缡菆蟮溃?/p>
昨經監(jiān)國攝政王、親王校閱,并頒給標旗,該兩協(xié)官兵,均精神振奮,動作如法,頗能仰體朝廷整軍經武之意,成效昭著,深堪嘉許。所有兩協(xié)各官長,著載濤等擇優(yōu)以軍官擬補,其補有軍官者,著按其職任,酌量提升;各目兵等,著每名賞銀二兩,由度支部發(fā)給,以示鼓勵。③《要聞》,《申報》1911年9月19日。
清廷還以“訓練有方,不辭勞瘁”為由嘉獎載濤,加恩賞穿黃馬褂,訓練處自軍諮官以下當差各員“準照異常勞績,擇尤(優(yōu))酌獎”④《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59,第1058 頁。。據(jù)《申報》報道,內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計劃于10月16日以慰勞大臣身份“起節(jié)前赴操地”⑤《要聞》,《申報》1911年9月26日。。除嘉獎現(xiàn)役官佐外,清廷還特意表彰尚未服役的軍校優(yōu)秀畢業(yè)生。9月14日,載灃引見陸軍貴胄學堂優(yōu)秀畢業(yè)生陳繩,授以藍翎侍衛(wèi)任用,并補授陸軍副軍校。⑥參見《宣統(tǒng)三年上諭檔》,第224 頁。同時,清廷也有意擺出對基層官佐嚴苛的一面。載濤看到一名參謀官不諳馬術,就大加申斥。⑦《秋操預備記》(二),《申報》1911年10月9日。
軍諮府宣布,秋操時間定于10月18日至10月20日三天。⑧《秋操預備記》,《申報》1911年10月7日。會操部隊陸續(xù)從保定出發(fā),前往會操地點。軍諮府把秋操當作眼前急務,并未因國內不穩(wěn)局勢而制定預備方案,頗悉內情的《申報》記者就報道稱,軍諮府載濤、毓朗和陸軍部廕昌、壽勛“連日齊集軍諮府,會議秋操預備各事,甚為忙迫”。而且軍諮府和陸軍部更關心的是如何落實秋操經費,《申報》記者著重報道稱:“聞軍諮府公費年計六十萬,向系按季支領。茲軍諮大臣以該府預備秋操需款亦巨,已商通澤公將冬季公費十五萬,先期具領,以備應用?!雹佟盾娭J府之忙碌》,《申報》1911年10月7日。還在秋操籌備前,廕昌本人就對資政院核減陸軍經費頗為不滿,曾與資政院預算股爭辯,要求停止削減預算。②參見《廕大臣固非肯浪費者》,《申報》1911年1月10日。
在新聞界看來,秋操預備工作相當周妥而高效。10月9日,《申報》報道稱,閱兵大臣行轅、外賓接待處用房已經布置妥善。為方便京外參觀人員抵達會操地點,還修筑了從開平礦務局到開平車站的軍用鐵路,長約六七里。③參見《秋操預備記》(二),《申報》1911年10月9日。耐人尋味的是,一些會操部隊在前赴會操地點的行軍路上暴露出戰(zhàn)斗力低下的弱點。載濤以“軍人資格須艱苦耐勞”為由,命令禁衛(wèi)軍步行從南苑前往會操地點,結果因為秋雨,道路泥濘,行軍宿營均有困難,不得不改令乘坐火車進發(fā)。④《秋操預備記》(二),《申報》1911年10月9日。
從表面上看,永平秋操的籌備工作相當平穩(wěn),但日趨失控的保路風潮迫使清廷不得不考慮派兵入川“平亂”這一急迫問題。9月7日,四川總督趙爾豐扣捕保路同志會領導人蒲殿俊、羅綸等人,并槍擊請愿民眾,導致川省局勢惡化。朝廷打算從保定抽調精銳部隊入川鎮(zhèn)壓。但廕昌認為“永平秋操保定之軍亦難抽調,如川事不急,此舉即作罷論矣”⑤《川亂中之軍變》,《民立報》1911年9月29日。。廕昌此議,既是考慮到四川路途遙遠,沒有鐵路可資集中調運部隊輜重,同時也含有不愿領兵入川的畏懼心理。清廷采納廕昌之議,派端方以署理四川總督身份,率新軍第八鎮(zhèn)部分隊伍從武昌出發(fā),溯江入川。永平秋操也得以繼續(xù)處于籌備狀態(tài)。
離預定開操日期還有8天的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清廷對武昌起義的反應速度比較快。當天下午,載濤以監(jiān)操大臣的身份巡視西軍宿營地。當夜,載濤在灤州城外接到告知武昌變作的急電,遂于次日下午,和良弼、李經邁和哈漢章等人,騎馬從會操地點趕往車站,在沒有辦理鐵路通行路簽的情況下,就冒著發(fā)生事故的危險返京,深夜載濤等人抵京。⑥鐵路路簽是當時列車區(qū)間通行的憑證。當列車準備行駛于某一區(qū)間時,必須由車站給司機出具路簽,方可進入該區(qū)間行駛,否則不予放行,防止與其他列車發(fā)生相撞事故。載濤不等車站發(fā)放路簽,就開行專列,說明其極有可能是強迫司機開車。
遇有變故,軍事演習轉為實戰(zhàn),在近代軍事史上并不罕見,因此演習期間出現(xiàn)突發(fā)事件,能否將已經集結的參演部隊轉入作戰(zhàn)狀態(tài),就體現(xiàn)著軍隊的應變能力的高低。太湖秋操就是清軍第一次由軍事演習就地轉為實戰(zhàn)狀態(tài)的事例。
1908年11月,時任陸軍部右侍郎廕昌和兩江總督端方在安徽太湖縣主持南洋新軍、湖北新軍會操。就在太湖秋操舉行之際,清廷發(fā)生重大變故。11月14、15日,光緒帝和慈禧太后相繼病亡。11月19日,新軍軍官、同盟會會員熊成基認為“南洋、湖北兩軍赴皖秋操之際,適逢那拉(氏)母子命終之日,人心騷動,我處先發(fā),他處必相繼而起……我之目的可達”⑦《熊成基自書供詞》,章開沅等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4 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67 頁。,在安慶發(fā)動起義。端方遂中止太湖秋操,率部前往安慶鎮(zhèn)壓。由于準備不足,勢單力孤的起義軍遭到失敗。
時隔三年后,清廷又一次將演習轉入實戰(zhàn)。盡管反應速度較快,但是清廷面臨一個極為嚴重的現(xiàn)實問題——主力部隊遠離湖北,而與湖北毗鄰的省份也難以調動部隊。據(jù)時任軍諮府第二廳廳長馮耿光記述,載濤抵京后,持地圖對良弼、李經邁等人說:“現(xiàn)在的兵力已經都開到灤州去了,從灤州到武昌有很長的路線,調兵遣將可就很費事?!比缓笥终f:“別處又無兵可派?!雹囫T耿光:《廕昌督師南下與南北議和》,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 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63 頁。細查載濤之語,可以明曉這樣一個事實,即集結于會操地點的清軍主力,必須先取道京奉鐵路到北京,然后沿京漢鐵路直抵漢口。①當時津浦鐵路的濼口黃河大橋尚未竣工,隴海鐵路的雛形——汴洛鐵路也尚未東延至徐州,故清軍從永平府南下湖北只能依靠京奉和京漢鐵路兩大干線。載濤所訴稱的“別處又無兵可派”確系實情,當時四川已經無法調兵順江而下,而河南和長江下游各省也難以支援湖北清軍。河南巡撫寶棻表示南下援鄂有困難:
豫省防軍盡數(shù)散駐在外。省城新軍除分派各處外,所駐守無幾,且槍械均系舊式,鄂亂情形如此,恐非豫省兵力所能兼顧,況南路既需防守,東路毗連曹、徐,亦未敢抽隊。似應由鈞處速派得力大股軍隊,專車徑行赴鄂,以資長懾,襄防竄擾,統(tǒng)乞裁酌施行。②《寶棻致軍諮府等電》(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日/1911年10月11日,開封),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7 頁。
兩江總督張人駿則請海軍部調艦隊入鄂平亂:
下游江防緊要,伏莽甚多,乘機竊發(fā),久巨堪虞,并圖策應武昌,非艦隊難期迅速,請海軍部飭即多派兵船,由薩軍門督帶,兼程來寧,分守各埠,保華洋商務,一面由人駿會同蘇、皖、贛各撫設法趕騰得力可靠營隊,以備緩急。③《張人駿致內閣、軍諮府等電》,《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187 頁。
既然湖北周圍諸省調兵困難,“弭亂”的希望就只能寄托于朝廷從京師調兵南下了。
南調主力部隊已經是當前唯一可行的選擇,但清廷對于由何人來指揮部隊這一棘手問題存在明顯分歧。內閣總理大臣奕劻主張派廕昌南下督師,那桐對此持有異議,認為:“武昌兵變是一隅之蠢動,何必陸軍大臣親臨督剿呢?”作為當事人的馮耿光認為,深受少壯親貴排擠的奕劻擔心載濤乘調遣部隊的機會利用禁衛(wèi)軍對己有所不利,所以仍然堅持派廕昌督師南下。④馮耿光:《廕昌督師南下與南北議和》,《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 集,第363 頁。此說看似成立,但是從載灃和載濤等人都未做出親自督師南下的表態(tài)來看,更為充分的理由是當時朝廷處于無人敢于請纓督師、彼此觀望的窘境。廕昌之所以被朝廷指派南下督師,正是為了擺脫這一窘境的無奈之舉。
由于革命軍已經相繼占領漢陽和漢口,事態(tài)發(fā)展已經不容許清廷繼續(xù)糾結于指揮官人選問題。10月12日,內閣發(fā)出上諭:將瑞澂即行革職,仍暫時署任湖廣總督,“迅即將省城克期克復,毋稍延緩”;“陸軍大臣廕昌著督兵迅速前往,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軍隊,均歸節(jié)制調遣。并著瑞澂會同妥速籌辦,務須及早撲滅,毋令匪勢蔓延”。⑤《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一日上諭》,《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291 頁。
隨同載濤候旨的馮耿光在回憶錄中提供了這樣的細節(jié):廕昌身穿袍褂,足穿長筒軍靴來到內閣領旨,有人向他表示恭喜,他答道:“我一個人馬也沒有,讓我到湖北去督師,我倒是用拳打呀,還是用腳踢呀?”⑥馮耿光:《廕昌督師南下與南北議和》,《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 集,第363 頁。由此可見,廕昌對南下督師毫無信心,故作輕松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就在領旨的當天,廕昌草擬了《曉諭武漢軍民紳商告示》:
照得此次革黨之邊,占據(jù)城池,跡同叛逆。本大臣奉命剿辦,大兵云集,不難巨憝就擒。惟念圍城之內,甘心從逆固不容誅,而脅從附和及紳民被挾,實繁有徒,玉石俱焚,甚非朝廷所忍出此。今者海陸軍并進,水則各艦隊橫梗江心,陸則各軍隊包抄出路,先斷米糧,后施槍炮。試問該匪其能持久乎?合行出示曉諭武漢闔城軍民紳商知悉:爾等須知革黨犯順,萬無久存之理,能于三日內棄械出城,便是良民。去逆從順,朝廷毫不追咎。若尚心懷觀望,或死守堅拒,是始怙惡不悛,大為王化所不容,海軍艦隊只得以機關炮、西花炮向城內轟擊,繼之陸軍迎頭痛剿,兇鏑所及,闔城為殃,爾等能無后悔?①《陸軍大臣廕昌:曉諭武漢軍民紳商告示(草稿)》(1911年10月12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191 ~192 頁。
耐人尋味的是,在這份沒有發(fā)出的告示里,先是以海軍艦隊炮擊武昌來威脅革命軍,然后再以自己所率陸軍進剿來威脅,由此透露出廕昌一個無法明說的心思——由海軍艦隊打頭陣,自己避免首當其沖。
由于南下將仰賴鐵路運輸,因此保證京漢鐵路的暢通,防止革命黨人破壞,就格外關鍵。還在廕昌出發(fā)前,清廷電諭直隸總督陳夔龍等人:
湖北兵匪勾結為亂,省城失守,京漢鐵路為轉運機關,至為重要。著陳夔龍、寶棻、瑞澂,加派軍隊,認真保護,所有橋梁、山洞,尤須加意防守,毋稍疏虞。其黃河鐵橋,除已飭陸軍部派兵一營保護外,著寶棻再專派得力兵隊分駐兩岸,晝夜梭巡。②《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61,第1096 頁。
此時,清廷尚未宣布中止永平秋操。10月13日,載濤奏請停止會操,“著軍諮府、陸軍部迅速派陸軍兩鎮(zhèn),陸續(xù)開拔,赴鄂剿辦”。清廷諭令停止開操:“據(jù)貝勒載濤奏稱,本年秋操所調各項軍隊之軍鎮(zhèn)協(xié)自行演習,業(yè)經辦竣?,F(xiàn)在抽調軍隊赴鄂,所有大操,可否停辦等語。本年大操,著即停辦。”③《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61,第1097 頁。
至此,永平秋操宣告中止,而從未領兵作戰(zhàn)的廕昌也被推到了作戰(zhàn)的第一線。
領旨后,廕昌沒有急于了解湖北前線和后方部隊調動情形,而是以悠閑的姿態(tài)去參加大理院正卿岳柱臣和鴻臚寺正卿英杰臣在觀音寺福興居為其餞行的宴會。在餞行堂會上司琴的琴師徐蘭沅,給梅蘭芳講述過廕昌漫不經心的言行:廕昌用京劇《戰(zhàn)太平》的唱詞“……又道是,母子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嘻嘻嘻,哈哈哈,哇呀……”來答復岳柱臣等人的祝言。④梅蘭芳:《戲劇界參加辛亥革命的幾件事》,《戲劇報》1961年第26 期。按:此文系梅蘭芳先生為紀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之作。1961年7月31日,梅蘭芳患病住院,此稿已經基本完成。但梅蘭芳仍認為尚有若干需要修改補充之處。就在臨終前一天,梅蘭芳還在病床上將修改構思告訴來探望的許姬傳。徐蘭沅的講述跟前引馮耿光的回憶正好契合。
對于清廷指派廕昌南下,朝廷許多人均持憂慮態(tài)度。御史溫肅奏陳:“所最患者,分布黨羽于沿江各省會,乘機猝發(fā),牽綴水師不能動。一面循京漢軌道,長驅北犯,承平日久,腹地空虛,數(shù)日之間畿輔立致騷擾。”溫肅還強調:“廕昌則宜身臨前敵,方易調度?!雹荨缎y(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御史溫肅奏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六),第402 頁。華世奎對張國淦說:“廕昌督師,在當時已有點勉強,廕雖是德國陸軍學生,未曾經過戰(zhàn)役,受命后編調軍隊,頗覺運棹困難。其實此項軍隊,均是北洋舊部,人人心目中均只知有‘我們袁宮?!??!雹迯垏凭帲骸缎梁ジ锩妨稀?,上海: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第108 頁。
但是仍有部分官員對廕昌抱有期望。瑞澂把廕昌視為救星:
近接部電,已蒙欽派廕昌率帶一鎮(zhèn)來剿,該匪聞之,自當氣懾。第叛兵系久練之卒,為數(shù)甚眾,兼有亂匪為之四應,若非厚集兵力,似難迅速撲滅。合無仰懇天恩加派勁旅,多帶山野炮營及機關槍隊,隨同廕昌來鄂剿辦,并飭令海軍部轉飭薩鎮(zhèn)冰,多帶得力兵輪雷艇會剿,庶可一舉蕩平。①《瑞澂密電》(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一日/1911年10月12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0 頁。
憂心于漢陽鐵廠和京漢鐵路產業(yè)的盛宣懷擔心一向與自己不和的袁世凱利用“弭亂”侵奪自己的利益,故極力支持廕昌。盛宣懷向廕昌做出這樣的承諾:
漢陽鐵廠、槍炮廠關系國家實業(yè)、軍事前途,十分重大,自在鑒中。此次用兵,如能力達保全目的,厥功之偉,直與戡亂無殊。事平之后,兩廠當合籌十萬銀元,重犒麾下有功將領士卒,決不食言。②《盛宣懷為保漢陽鐵廠槍炮廠愿出重犒致廕昌函》(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四日/1911年10月15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第178 頁。
盛宣懷還命令京漢鐵路當局全力確保廕昌南下的運輸。為此,盛宣懷致電軍諮府,稱京漢鐵路已經停止黃河以北的民用運輸,專供廕昌南下軍運:“查京漢票車南段已于廿三日③公歷10月14日。即飭停駛,早登告白。其北段只開至黃河以北為止,于大軍行進并無阻礙危險之處?!雹堋妒⑿麘阎萝娭J府函》(1911年10月16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08 頁。
剛剛成立的湖北軍政府則對廕昌南下深感重壓。黎元洪接到情報:“此次運來之兵,聞即永平秋操之軍隊?!痹鴧⒓诱玫虑锊俚睦柙樽匀簧钪舷虑遘娋当毖缶J,擔心重演熊成基安慶起義失敗的一幕。但是,新聞界對廕昌指揮能力并不看好?!渡陥蟆窞榇颂摌嬕粋€名叫康為的人,借此人之口對廕昌大加諷刺:“革黨首領康為(想系康有為,然康并非革黨領袖)現(xiàn)在蘇買(神戶附近),曾謂人曰現(xiàn)即有人請彼回國,彼亦不愿,且痛詆廕昌,謂只一平常之武士,稍具德國陸軍學識之皮毛而已,且謂廕昌平亂必不勝任?!雹荨兑劇罚渡陥蟆?911年10月16日。
清廷也深知廕昌資望不足,唯有袁世凱方能指揮北洋舊部。因此,平亂心切的清廷于10月14日頒布諭旨:“袁世凱現(xiàn)簡授湖廣總督,所有該省軍隊暨各路援軍均歸該督節(jié)制調遣。廕昌、薩鎮(zhèn)冰所帶水陸各軍并著袁世凱會同調遣,迅赴事機,以期早日勘定。”⑥《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上諭》,《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五),第332 ~333 頁。由此,形成“一軍兩帥”的局面。
10月15日,廕昌在前門西車站乘專列南下。《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在信中對友人布拉姆(Dudley Disraeli Braham)這樣敘說目睹廕昌離京的情景:“廕昌離去時的場面沒有一絲熱情。聽廕昌像日本人那樣喊道皇上萬歲萬萬歲!簡直荒唐之極。我算了一下,有五個人跟著喊。大部分旁觀者不知他在說些什么?!雹摺吨逻_·狄·布拉姆函》,[澳大利亞]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喬·厄·莫理循書信集》上卷(1895—1912),劉桂梁、鄒震、張廣學、石堅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86年,第763 頁。丁士源也記載了廕昌出發(fā)的情景:“二十二日陸軍大臣蔭昌、易乃謙、丁士源、何守仁詣闕請訓,即率全部幕僚于下午一時由北京西車站南下,有禁衛(wèi)軍一標到站歡送。”丁士源:《革命史譚、梅楞章京筆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13 頁。但是,丁士源記載的日期明顯有誤,八月二十二日(10月13日)是永平秋操中止的日期,而非廕昌離京出發(fā)的日期。
廕昌離京后,并未直達漢口,而是中途在彰德停車,拜訪尚未復出的袁世凱。惲毓鼎在日記中記載其子惲寶惠隨同廕昌前往彰德的行蹤:“市面梗塞如昨。晨起寶惠即辭入署。未刻從廕大臣乘專車赴彰德,與項城面商辦法。陸軍第一鎮(zhèn)、第六鎮(zhèn)及抽調各鎮(zhèn)兵隊陸續(xù)開發(fā)?!雹賽霖苟Γ骸稅霖苟Τ锡S日記》,史曉風整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52 頁。惲寶惠告知父親:“廕帥在彰德駐師一日,與袁帥面商剿撫事宜?!雹趷霖苟Γ骸稅霖苟Τ锡S日記》,第552 頁。面訪袁世凱,表明廕昌對“一軍兩帥”局面的認可。顯然,廕昌對袁世凱復出的急切之心,遠甚于尚存戒意的載灃等人。
由于袁世凱尚未明確表態(tài)接受朝廷任命,而前線情況又極不樂觀,因此廕昌從彰德繼續(xù)南下,但行軍速度相當遲緩。10月17日夜,廕昌方才抵達信陽。次日,士氣高漲的革命軍占領漢口大智門車站,使清軍無法乘車直達漢口。廕昌聞知漢口已失的戰(zhàn)報后,就滯留于信陽,并用奏報前線戰(zhàn)況來搪塞朝廷:
督隊南下二十六日③公歷10月17日。夜抵信陽,步隊第二十二標已由統(tǒng)帶馬繼增于二十四日抵漢口江岸,遇匪徒兩次來攻,均經擊退。拿獲三名,奪獲馬匹、服裝等件。混成第三協(xié)已由統(tǒng)領王占元于本日統(tǒng)率,全抵灄口??虛?jù)探報,逆匪仍據(jù)武漢,上午大股外竄。武昌城內叛兵潰散頗多。擬刊布告示,令其繳械免罪,以期解散。行營現(xiàn)暫駐信陽,候混成第四鎮(zhèn)經過,即督率克日前進。
朝廷尚未察覺廕昌滯留避戰(zhàn)的心思,復電稱:“布置尚合機宜,均照所擬辦理,仍著該大臣妥慎籌畫,相機剿撫,以期迅蕩匪氛?!雹堋肚鍖嶄洝ばy(tǒng)政紀》卷61,第1120 頁。
事實上,當時緊張的后勤狀況確實可以給廕昌滯留信陽提供比較充分的理由。湖北既陷戰(zhàn)火,河南自然成為廕昌南下部隊的糧秣供給基地,然而寶棻卻叫苦稱:
赴鄂守路各軍紛紛麕集,糧食接濟,刻不可緩,轉瞬大兵入鄂,尤賴豫省為后路轉輸。本省兩年歉收存糧有限,內地交通不便,緩不濟急。籌思再四,山西收成尚豐,山東亦無甚災荒,一由正太鐵道直接京漢,一取海道至津,交由火車轉運,亦均便利。懇飭山西巡撫先行采購麥面、小米,共二萬石;山東巡撫先行采購麥面、大米,共一萬石,即日派員押解來豫,交由寶棻接收備用,日后如有缺乏,仍當隨時電咨,陸續(xù)采購。所需糧價、運費等項,并請概準晉魯兩省作正開支。
朝廷批準寶棻所請,“由陸鐘琦、孫寶琦迅即購運接濟,以應急需”⑤《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61,第1120 ~1121 頁。。孫寶琦卻電奏稱:“遵旨采購麥面大米一萬石,解豫省備用等因。查山東非產稻之區(qū),大米無從采購,麥糧一項,因連年災歉,糧缺價昂,采購能得若干,殊無把握,請飭河南巡撫在他省采辦。”⑥《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62,第1134 頁。在這一系列相互推脫之下,南下清軍的糧秣供應難以保證,廕昌也就更加無意繼續(xù)前行了。
消極避戰(zhàn)的廕昌又試圖逃避追責。武昌起義爆發(fā)后,相互責難和推諉充斥于清方往來函電中。瑞澂把棄城責任推給張彪:“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張彪于所部標兵作亂,事前既毫無防范,臨時又種種畏葸,應如何嚴加懲處,伏俟圣裁?!雹佟度饾茈姟罚ㄐy(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一日/1911年10月12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第170 頁。甚至把已經去世的張之洞也牽連進去:“去年,瑞澂到任,適逢廣東兵變之后,瑞澂即欲將鄂中新軍嚴加清查,以別良莠。嗣經張彪力保,瑞澂亦以此軍為張之洞所練,張彪又系原練之人,亦乃妨(仿)蕭規(guī)曹守,殊不料其竟與匪通也?!雹凇度饾聝乳w總、協(xié)理大臣等電》(宣統(tǒng)三年八月初二日/1911年10月11日,漢口“楚豫”號兵輪上),《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185 頁。沉浮宦海多年的廕昌自然深知官場與戰(zhàn)場同樣險惡,避戰(zhàn)也就成為他躲避參劾的最佳對策。
廕昌的消極避戰(zhàn)得到南下清軍的共鳴。隨同廕昌南下的各部官兵大都不肯下車,以車廂為營房,并且向沿線地方官府和鐵路當局索取不已。這一混亂情景可以從盛宣懷心腹孫鐘祥的密函得到印證:
兵隊已過信陽十一次,其余亦必陸續(xù)可到,惟聞該兵隊沿途下車就食,每多耽延開車,一切均不聽路員主持,甚至毆打車守,實于行軍危險異常。而職局調度不靈,尤慮貽誤事機?,F(xiàn)在孝感、三漢埠、祁家灣等處,兵車屯駐甚多,并未下車,以致空車未能隨時運回。廕大臣現(xiàn)駐信陽,開車尚無時刻。③《孫鐘祥致盛宣懷函》(1911年10月18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11 ~212 頁。
鐵路當局無法調度列車來運送尚未南下的部隊。為此,軍諮府不得不致電廕昌:“信到漢空車,請即飭令北返,以備陸續(xù)運兵。并請訓告將領,婉諭兵士,與管車人員交涉,遇事務須和平融洽,免礙交通?!雹堋盾娭J府密電》(八月二十八日/10月19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第175 頁。
可見,真正妨礙京漢鐵路調度的不是革命軍,而是軍紀混亂的南下清軍。而且,清軍軍心極度不穩(wěn)。據(jù)《申報》報道稱:“永平府有兵士十二名,因被疑為革軍,業(yè)已被拘,此事關系甚重,如果確實,足見北方之兵現(xiàn)亦離心?!雹荨兑劇?,《申報》1911年10月15日。這些情景表明,在軍中毫無聲望的廕昌已經無法管束部隊。
廕昌滯留信陽引起朝廷眾多官員的不滿,一些官員強烈要求解除廕昌指揮權,由袁世凱指揮“弭亂”。10月18日,御史齊忠甲奏稱:
自來統(tǒng)帥不專,最為行軍所忌。在廕昌等素著公忠,和衷共濟,萬不至各存意見,致有參差。惟陸軍部直轄以來,疆臣已寖失威重。今既倚該督定亂,事權若不專屬,誠恐軍心觀望,各有從違。即使臨時電商,事機已多貽誤。況廕昌系陸軍大臣,統(tǒng)轄全國軍事。近日風鶴所至,全局震動,輦轂重地,尤須該大臣翼衛(wèi)其間,內以鎮(zhèn)懾京畿,外以調度各鎮(zhèn),所關尤非淺鮮。應懇明降諭旨,飭廕昌即行回京。所帶水陸援軍,統(tǒng)歸袁世凱節(jié)制調遣,迅速赴鄂,克日蕩平。⑥《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御史齊忠甲奏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五),第326 頁。
同日,給事中蔡金臺也奏稱:
昔唐代九節(jié)度之師,雖李郭名將而不免潰敗。前明及國朝之類此致誤者,更不可勝數(shù)。臣愚以為朝廷于袁世凱等寄以心膂,即似宜盡去其牽掣?!瓘J昌則位為陸軍大臣,主管全國軍政,似未便因鄂省一隅,曠官輕出。①《宣統(tǒng)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給事中蔡金臺奏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五),第430 頁。
翰林院侍讀景潤也表達了類似的擔憂:“惟慮事權不一,致多觀望。尚請袁世凱與廕昌等和衷共濟,同謀協(xié)攻,勿因事權稍存意見?!雹凇缎y(tǒng)三年八月二十九日翰林院侍讀景潤奏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五),第435 頁。
盛宣懷更是對廕昌惱怒不已。10月20日,盛宣懷致函載澤:“北軍僅到一標(計一千五百人),不戰(zhàn)而退,甚屬可恥。”③《盛宣懷致載澤函》(1911年10月21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15 頁。盛宣懷徹底放棄對廕昌的期望,在為載澤代擬的面奏節(jié)略中提議:“為今之計:一在催廕昌進兵;一在命袁世凱赴鄂?!雹堋妒⑿麘汛鷶M:載澤面奏節(jié)略之一》(1911年10月20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16 頁。盛著重敘述廕昌滯留信陽的情況:
陸軍數(shù)日之間一鎮(zhèn)兩協(xié)均已運完,第四鎮(zhèn)亦已過信陽州。廕昌身為統(tǒng)帥,正宜乘此聲勢,率領大隊節(jié)節(jié)進規(guī),以寒匪膽。信陽遠在豫境,距漢口數(shù)百里,呼應不靈,萬無頓兵遙制之理。若復遲延不進,深恐前敵已到之軍,以無后援不敢再戰(zhàn),匪焰更張。應請嚴旨電飭令該大臣克日前進,必須信賞必罰。賊少兵多,且有海軍截江而守,何難一鼓蕩平?廕昌若再逡巡不進,貽誤事機,豈能當此重咎。⑤《盛宣懷代擬:載澤面奏節(jié)略之二》(1911年10月20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16 ~217 頁。
盛宣懷在為載澤代擬的面奏節(jié)略中提議解除廕昌的軍權,由袁世凱全權指揮作戰(zhàn):
袁世凱負知兵重望,此次聞詔即起,足見公忠體國,固已先聲奪人……該督久任北洋,現(xiàn)調之新軍第二、第四鎮(zhèn)皆其舊部,必能遵守調遣,踴躍聽命,應請明詔敦促克日就道。如再曠日持久,轉慮匪勢蔓延,牽動全局,更難收拾,必非該督忠勇任事之本心。至一軍兩帥,為行軍所忌,俟該督抵漢,應將新軍及湘、豫各省援軍悉歸節(jié)制,以一事權,一面選將練勇,以為后勁。⑥《盛宣懷代擬:載澤面奏節(jié)略之三》(1911年10月20日),《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第217 頁。
瑞澂和薩鎮(zhèn)冰也對廕昌滯留信陽十分不滿,聯(lián)署電奏朝廷:“請迅催廕昌前來,或派炮隊先至救援?!背⒌幕貜蛥s十分微妙,沒有嚴令廕昌即行南下,而是復電稱:“已有旨飭廕昌迅撥炮隊助剿矣?!雹摺肚鍖嶄洝ばy(tǒng)政紀》卷61,第1123 頁。
由此可見,朝廷官員愈來愈將“平叛”的希望寄托于袁世凱身上,而且都明暗不一地要求廕昌盡快移交指揮權。
在清廷的一再敦促下,廕昌方才怏怏起行。10月22日,廕昌抵達孝感。由于廕昌遲遲不抵前線,以至于北京城內謠言紛傳。《申報》甚至刊載廕昌在前線遇刺、“陸軍大亂”的消息。⑧《專電》,《申報》1911年10月25日。還頗有鼻眼地報道:
初四夜,北軍參謀易乃謙進謁蔭昌,告以軍食且盡,開戰(zhàn)無期,將作何計。蔭不語。易謂將束手待斃耶。蔭仍不答。易大怒,擬開槍擊之。遍索手槍不得,遂拔刀向前猛刺,并大呼“我殺蔭昌!”一時軍心大亂,逃降革軍者無數(shù)。⑨《要聞》,《申報》1911年10月28日。
隨后《申報》辟謠稱:“蔭昌被刺之說,實因北軍某旗兵告密,謂有漢參謀官欲圖刺蔭,適該參謀進商某事,蔭與之大沖突。參謀怒拔刀逕前。蔭避匿炮隊營得不死。”①《要聞》,《申報》1911年10月29日。這些傳聞在其他史料并無佐證,隨從南下的惲寶惠也沒有印證這一傳聞。但惲寶惠透露出這樣一個細節(jié):“十日中大臣及隨員皆宿火車,未登岸也。”②惲毓鼎:《惲毓鼎澄齋日記》,第555 頁??梢韵胍?,廕昌身不出車,給外界的謠言提供了生成的空間。同時,從廕昌遇刺的謠言還可以看出,外界關注的并非廕昌的生死,而是南下清軍的軍心穩(wěn)定與否。
惲毓鼎在日記中寫道:“五日不得大營消息,傳聞異辭,擾人心曲。午刻接寶惠信,仍是三十日花園所發(fā),乃用專電問禁衛(wèi)軍徐元甫軍諮,始知大營初三日③公歷10月24日。已逾孝感,前鋒頗利,此心略定?!雹軔霖苟Γ骸稅霖苟Τ锡S日記》,第554 頁。盡管武漢前線清軍反撲頗有進展,但廕昌又在孝感滯留了三天,直到10月25日,才前往黃陂灄口督師。
在廕昌抵達孝感的當天,袁世凱即以指揮下屬的口吻致電廕昌:“前鋒不競,似宜擇地集合,固布守局,以待籌備完善再圖進取?!雹荨肚逭?zhèn)壓武昌起義電文一組》,《歷史檔案》1981年第3 期。顯然,袁世凱并不希望廕昌趕往前線,與自己的部下過多接觸,而是要求他盡快移交指揮權。10月26日,袁世凱致電已經抵達灄口的廕昌,軟中帶硬地暗示廕昌應盡快離開部隊:“王師宜策萬全,稍有失利,大局亦危。必須籌備萬全,厚集兵力,知己知彼,一鼓蕩平?!雹蕖对绖P致廕昌電》(九月初五日/10月26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第190 頁。
10月27日,廕昌下令進攻漢口革命軍。然而,這個命令已經只具有象征意義了。就在這一天,清廷下達將廕昌調離前線的諭旨:“陸軍大臣廕昌,部務繁重,勢難在外久留,著即將第一軍交馮國璋統(tǒng)率,俟袁世凱到后,廕昌再行回京供職。”⑦《清實錄·宣統(tǒng)政紀》卷62,第1140 頁。
廕昌對袁世凱的要求采取完全配合的態(tài)度。10月29日,清軍經過惡戰(zhàn),攻陷漢口。就在清軍漢口前線有所轉機的時刻,廕昌將指揮權交給馮國璋,乘專列返回信陽。頗具戲劇性的是,朝廷還做出慰留廕昌的姿態(tài),要求他暫緩返京。10月30日,陸軍部致電廕昌:“仍著該大臣督飭將士,一鼓作氣,收復武漢。俟袁世凱到后,再行回京供職。”⑧《陸軍部電》(九月初九日/10月30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1 輯,第177 頁。11月1日,清廷任命廕昌為軍諮大臣。但廕昌已經是返京心切,只用了5 天的時間,就完成了從湖北前線到北京的歸程,與交權前的遲緩南下形成鮮明對比。11月2日下午,廕昌回到北京。惲寶惠也隨同廕昌抵京。惲毓鼎在日記中寫道:“以車馬往車站接寶惠……申初刻,惠始從廕帥回京,合家欣慰?!雹釔霖苟Γ骸稅霖苟Τ锡S日記》,第556 頁。想必廕昌同樣也有這種脫離戰(zhàn)火、平安歸家的輕松之心。11月3日晨,廕昌入宮謝恩。
廕昌交權后,陸軍“一事兩帥”的局面自行結束。袁世凱全面掌控軍權。清軍與革命軍幾經拉鋸,終于占領漢口、漢陽。武漢三鎮(zhèn),清軍已得其二。朝野普遍認為,清軍即將渡江,武昌指日可下。然而,正當清廷看到希望時,袁世凱卻按兵不動,偃旗息鼓。12月2日,南北和談開始。此時,袁世凱圖謀與革命軍妥協(xié),轉而向清廷施壓。在隆裕太后召開的最后數(shù)次御前會議上,均未見廕昌參加。⑩參見溥偉:《讓國御前會議日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八),第110 ~115 頁。由此可見,在袁世凱異心日益顯露的時刻,廕昌依然無所作為,不發(fā)一言,只是靜觀局勢變化,直至清廷頒布宣統(tǒng)帝退位詔書。
清帝退位,民國政府北遷后,廕昌毫無愧意地進入大總統(tǒng)府,擔任侍從武官長。雖然供職民國政府,但對遜清皇室心懷眷念。張勛復辟期間,廕昌入宮“朝賀”。張勛等人自然知曉廕昌辛亥南下時的消極表現(xiàn),但為了拉攏廕昌,仍然以溥儀的名義任命廕昌為禁衛(wèi)軍統(tǒng)領。復辟失敗后,廕昌又繼續(xù)投靠民國政府,曾出任參謀總長。①十月革命后,蘇俄國內戰(zhàn)爭爆發(fā),捷克兵團發(fā)動叛亂。廕昌向大總統(tǒng)徐世昌提交密呈,建議與日軍共同防俄。該密呈擔心俄國內戰(zhàn)將延及中國境內,“德、奧俘虜”(即捷克兵團)東侵(參見《蔭昌預籌中日聯(lián)合出兵防俄計劃密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35 ~140 頁)。實際上,這個密呈是皖系段祺瑞與日本政府共同策劃的產物。就在該密呈提交后的第三天,即3月25日,民國政府與日本政府簽署《中日共同防敵互換公文》(《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第140 ~141 頁)。由此可見,廕昌本人在這個備受抨擊的秘密外交過程中,只不過是一個被皖系勢力操控的工具而已。1922年,溥儀舉行婚禮,廕昌代表民國政府致賀,竟然當眾向溥儀行跪拜禮。1928年,廕昌結束了69 歲的一生。
從客觀上來看,永平秋操為清廷提供了集結主力部隊的有利時機,京奉和京漢兩條鐵路干線是直插湖北的大動脈。同時,清軍有類似太湖秋操轉入實戰(zhàn)的應變經驗,但是這些有利因素,都未能在廕昌南下過程中發(fā)揮作用。清軍也未能重演中止太湖秋操、鎮(zhèn)壓熊成基安慶起義的一幕。
遲緩的督師南下不僅為革命軍創(chuàng)造了備戰(zhàn)的時機,而且為袁世凱重掌軍政大權提供了充裕的時間。廕昌在無形中成為了一個迎合歷史進程的人物。
廕昌的消極作為實際上是少壯親貴畏戰(zhàn)心態(tài)的集中表現(xiàn)。永平秋操中止后,載灃等人對軍隊的可靠程度毫無把握,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對軍隊的從容指揮,以及南下平叛的決心和信心了。在這種畏戰(zhàn)心態(tài)的支配下,廕昌這種才智平庸的人物就成為清廷無奈之下的督師人選。
廕昌的頓足不前不可避免地放大少壯親貴畏戰(zhàn)心態(tài)的消極作用。南下部隊的指揮失靈、軍紀混亂正是對少壯親貴畏戰(zhàn)心態(tài)自下而上的相應,而廕昌就在少壯親貴與南下清軍部隊之間起到了促成惡性互動的作用。可以說,各種不利于清廷的因素通過廕昌這個人物的所作所為凝聚在一起,從而加速了清朝覆滅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