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勝 圖/段明
清朝的時候,安徽屯溪有家“裕明茶莊”,茶莊老板叫胡明啟,操持大半生,把茶葉生意打理得十分興隆,在各地總共開了七七四十九家分號。但胡明啟子嗣不旺,年近五十時才得了個獨生子,取名清山。清山很聰明,從小跟隨父親跑生意,店里店外的事情早已知曉了不少。
那一年,外夷入侵中華,沿海地區(qū)人心浮動,影響了生意。秋天,胡明啟氣火攻心,加上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入冬人就不行了。他將年方十八的清山喚到面前,感傷地說:“兒呀,爹為你置辦了偌大家業(yè),可是你小小年紀,如何擔得起這副擔子……”
清山說:“爹爹盡可放心,這‘裕明’只會越來越興旺?!?/p>
胡明啟流下眼淚,無奈地點點頭,一口氣沒上來,就撒手人寰了。
辦完喪事沒多久,就到了臘月十七,是各地分號掌柜會集屯溪報總賬的時候,清山一一聽取各分號掌柜的報賬。五天后,賬報完,也進了“小年”,因胡明啟剛剛去世,所以沒像往年那樣大辦酒席犒勞四十九位掌柜,只是在贈送的年禮上格外豐厚。
送走了四十九位掌柜,清山捧起厚厚的賬冊仔細審看,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福建裕明雖也盈利,但是卻比其他商號少一大截,其掌柜陳近榮在報賬時說是因為外夷發(fā)動戰(zhàn)爭,影響了茶葉生意,并有信札給過東家。清山翻看了爹爹留下的信札,里面確實有陳近榮所報的情況,但清山總感到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清山?jīng)Q定對福建裕明進行暗訪。清明節(jié)給父親掃完墓后,清山就帶著仆人胡三趕到了福州,行前沒跟任何人透露。
清山進得店堂,立即有伙計迎上來,笑著問:“這位小爺,您來點兒什么?”
清山問:“有正宗的黃山明前茶嗎?”
“有有有,剛剛從屯溪快馬運來的?!?/p>
“好,來一斤?!?/p>
清山將包好的茶葉拿回旅店一看,不禁大驚。這茶葉根本不是明前茶,而是雨前茶。雖說兩種茶葉采摘的時間僅僅相差半個月,可其價格卻相差三成左右。因為明前茶采自清明前,是當年第一茬的茶葉,是要采茶女用指尖一葉一葉地采摘的,產(chǎn)量很少;而雨前茶則是在茶樹枝葉快繁盛時采摘的,葉已顯大。如果不是內(nèi)行或品茶高手,很難將二者區(qū)分開來。
清山氣得一拍桌子,罵道:“混蛋!”
胡三嚇得不知所措,忙問:“少東家,怎么啦?”
清山一指桌上的茶葉,說:“陳近榮是在砸裕明的牌子??!”
這胡三對茶葉也略知一二,看了看茶葉,說:“這是雨前,而且是二茬的雨前。怎么,他們竟敢騙到少東家頭上?”
清山冷笑道:“他們看我是一少年,又不是??停蜔o所顧忌?!?/p>
胡三憤憤地說:“老東家待陳掌柜不薄啊。少東家,沒說的,按咱們的規(guī)矩,開了他!”
“不,”清山思索著說,“他們將雨前充明前,那上等的明前賣給誰了,又能賣多少價錢呢?”
接下來的幾天,二人明察暗訪,終于查出這陳近榮是將上好的茶葉,包括屯溪的綠茶、祁門的紅茶,通過當?shù)氐膸蜁低蒂u給了英國商人,又從英國商人那里換回了大量鴉片,從中謀利。
掌握了證據(jù),清山又來到裕明茶莊,他不動聲色地要了二斤明前茶。當伙計將茶葉遞上來后,他問道:“這可是今年的明前茶?”
伙計答:“沒錯,我們裕明是童叟無欺的老店?!?/p>
清山將茶葉“啪”地摔到地上,說:“說什么童叟無欺!你們這分明是雨前茶,怎么敢說是明前茶?”
伙計知道今天是遇上懂行的了,隨即賠上笑,說:“小爺,您息怒。這都是我們一時疏忽,拿錯了。您稍候,我們這就給您換了。”
清山說:“不必了。按裕明的店規(guī),你們都離開這里吧!”
眾伙計一聽,不知怎么回事兒,你看我,我看你,像是被釘子釘住,一動也動不了了。再看看眼前這人,不過十幾歲,怎么說話這么大的口氣?早有腿快的,跑到里間向掌柜陳近榮匯報了。
陳近榮在裕明干了十幾年,什么人都遇到過,其中不乏專門來砸店的混混兒,所以養(yǎng)成了一副處事不慌的氣質(zhì)。此時,他聽了伙計的報告,根本沒當回事兒,心說這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閑來無事,跑我這兒逗悶子來了,于是擱下煙袋,邁著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還沒露面,先隔著布簾揚出了長聲:“得罪了哪位爺啊——”
聲落人到,陳近榮挑簾出來,剛要對來人作揖,但是雙手舉到半空,卻倏地停了。他做夢也沒想到面前站著的竟是少東家,少東家來福州怎么連個信兒也沒有啊……
陳近榮很快堆出一臉的笑,說:“哎喲,是少東家來了?!边呎f邊對著一幫伙計罵道:“你們真是長著一對狗眼,少東家來了都看不出來,還不快搬凳子!”
清山擺擺手:“我不坐。我問一聲陳掌柜,家父待你如何?”
陳近榮心里“咯噔”一下,心說,少東家說話是橫著出來的呀,但是他也沒將清山放在眼里,眼神里隱隱透出蔑視,隨口答道:“老東家對我陳某恩重如山?!?/p>
“那——”清山提高了聲音,“你為什么要毀裕明茶莊的牌子?”
“少東家,今天的事兒是我疏于管教,我該罰。但是說我故意毀東家的家業(yè),這又是從何談起???”
清山掏出一沓紙,重重地拍在柜臺上,說:“這是你年關報的賬,你敢說不錯嗎?”
陳近榮臉上冒出了汗珠,這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呀。他雖表面鎮(zhèn)靜,可內(nèi)心卻在緊張地思考對策,終于訕訕地說:“既然少東家把話說明了,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的了。不錯,去年我萌生了私心,做了假賬,貪了兩千七百兩白銀?,F(xiàn)在少東家既已明曉,那我就辭職吧?!?/p>
清山微微一笑:“陳掌柜不是初來乍到,怎么連裕明的規(guī)矩也忘了?”
陳近榮一愣,說道:“好,按店規(guī),由少東家開了我,我再加倍賠償裕明的損失?!?/p>
“陳掌柜好健忘,關鍵一步?jīng)]有說?!?/p>
陳近榮一咬牙,狠狠地說:“這么說,少東家你是想趕盡殺絕嘍。好歹我也為裕明操勞了十五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p>
清山說:“你有功勞,可是裕明按勞付酬,并沒有虧待你。這些年,你已經(jīng)用裕明付給你的酬金購置了上千畝田地,你不思報恩,卻干下違背店規(guī)之事,也配說出功勞苦勞的話嗎?我清山雖年少,但我不能私自破了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也不能讓另外四十八家掌柜的戳我的脊梁骨,說我胡家出了個廢物、敗家子!”
陳近榮臉色一變:“我明白,少東家的意思是要將我送進官府。可我好歹也是本地生本地長的人,裕明是你胡家開的,那官府可不是你胡家開的,不是說將我送進去就能將我送進去?!?/p>
清山冷笑道:“那好,咱們就大堂上見!”說罷,拂袖離去。
清山到旅店時,胡三已經(jīng)回來了。胡三報告道:“少東家,我打聽了,這陳近榮與道臺衙門上上下下都混得挺熟,動他不太容易……”
清山聽罷,沉吟良久,然后吩咐道:“你速速去置辦一份厚禮,再揣上銀票,我們?nèi)グ菰L道臺大人?!?/p>
不一時,清山來到道臺衙門,隨著禮品遞上名刺。道臺容清是恭親王一支的人,上可通天,所以平常對誰也不拿正眼瞧,這手下的突然報告說有一少年商人要拜見,他就不想搭理??墒且豢炊Y單,不由得動了心:這禮也太貴重了,不見不好,于是傳話接見。
清山雖然年少,但是知書達理,一見面就給容清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清山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容清一聽,什么,要我查辦陳近榮?那可是我多年的朋友呀,他年年都要給我送幾斤上好的黃山云霧茶。這么想著,臉上便露出了難色。
清山一看,知道容清不愿出面,他正了正身子,說道:“在下要求查辦陳近榮,不是為我區(qū)區(qū)裕明茶莊一己之利,而是為我大清國的利益?!?/p>
容清心說這是扯哪兒去了,你商人就是商人,怎么聯(lián)系上朝廷了?便說:“時下政局動蕩,各國列強對我大清虎視眈眈,你這茶莊內(nèi)部的事兒怎好分我的心?”
清山聽容清這么一說,不由說道:“在下正是要為大清國除去隱患。大人,你可知這陳近榮在與什么人做生意?他私通外夷,將我國最好的茶葉賣到了英國,換回鴉片來毒害百姓?!?/p>
“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闭f著,清山已將查到的證據(jù)遞了上來。
容清哪有心思看這個,隨口問道:“你說陳近榮將最好的茶葉賣給那夷人,什么是最好的茶葉?我常常喝你們的黃山云霧茶,這是不是最好的?”
清山微微一笑,說:“大人喝的黃山云霧固然不錯,但還不能算是最好的。屯溪最好的茶葉,莫過于清明節(jié)前在齊云山紫微觀附近采摘的茶葉。這齊云山終年云遮霧繞,可謂仙境,齊云明前茶每年采摘不過百多斤。我們從中選出十斤作為貢品獻給皇上,其他的則賣與那些老茶客,而且是按兩賣,每兩要白銀二十兩,也就是一斤要賣到三百二十兩,比長白山的野參都貴,不知大人品嘗過沒有?”
容清聽呆了,連連搖頭。
清山暗自一樂,他知道這幾句話已經(jīng)收到了效果,便不失時機地掏出一個錫罐,恭恭敬敬地遞上去,道:“請大人品嘗齊云明前。”
容清大喜,隨即便生出對陳近榮的痛恨來,心說你怎么不將這茶葉送我。他哪里知道,這齊云明前除了裕明東家,是誰也得不到的。
清山趁容清高興,又問:“大人,這陳近榮一案……”
容清道:“這廝將上等好茶出賣給外夷,還購回鴉片,著實可惡。但是僅僅靠你舉報還不夠,本府還要派人去調(diào)查。不過,近年來朝廷下?lián)艿霓k案銀兩太……”
清山一聽,知是容清索取錢財,便說:“至于銀兩,大人不必過慮,在下愿資助兩萬兩白銀。”
“什么?”容清沒有想到,眼前這小小的人兒竟張口就是兩萬兩,“你說的可當真?”
清山這時將一張銀票呈了上去:“這是兩萬兩,請容大人過目?!?/p>
容清激動地一拍桌案,說道:“今日得見清山老弟,三生有幸。放心,我立即著人將那陳近榮抓捕歸案?!?/p>
陳近榮做夢也沒有想到,官府會真的將他捉了去,而且開堂后容清不問他貪污貨款之事,而是直接問他與英國人的生意。開始,陳近榮還以為這不過是做給清山看的,但是,當容清黑著臉宣判道:“查陳犯近榮身為大清子民,卻里通外夷,將當今皇上嚴令禁止的鴉片偷運進關,實有欺君誤國之罪,當處斬立決!”他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當陳近榮被押到刑場時,他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了,腦袋一片暈沉。突然,有人喚他:“陳掌柜,我給你送行來了?!?/p>
陳近榮抬頭一看,原來是清山,不由怒罵道:“真沒想到,我竟死在你這娃娃手里。只是我不明白,我不過貪了裕明區(qū)區(qū)兩千七百兩銀子,你卻不惜動用幾萬兩銀子要我的腦袋,你做這賠本生意圖的是什么?”
清山款款道:“陳掌柜,賬不能這么算。我雖投入了兩萬兩銀子,可是我在其他四十八個分號掌柜的眼里買到了萬金難買的裕明茶莊的信譽。我用區(qū)區(qū)兩萬兩白銀證明,我清山有能力管好裕明茶莊:好好跟我干的,前程無量;與東家揣著兩個心眼兒的,你就是他們的榜樣?!?/p>
陳近榮長嘆一聲:“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抱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只是可憐我一家老小,可憐我那孩兒……”
清山近前一步,說:“陳掌柜盡可放心,我念你為家父效力十幾年,已派人給府上送去了一萬兩撫恤金。而且我看到你家少爺天資聰穎,如果少爺長大后愿意的話,可到裕明茶莊來做事?!?/p>
“什么?你說什么?可當真?”
“言必行,信必果。這是句老話,也是裕明的信條。我現(xiàn)在告訴你,是讓你放心地上路。來,我敬你三杯酒!”
陳近榮流著淚,將三杯酒一飲而盡,說道:“多謝!如有來世,我愿意再為裕明效力。跟著你這樣的東家,死了也值?!?/p>
三聲炮響后,陳近榮身首異處。清山出資厚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