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燁
在我八歲那年,父親曾告訴過我,別去那條河。
我仍記得當天,父親說這句話時的樣子:面色陰沉,語氣僵硬。他指著遠方一座山坡,告訴我,越過山后的那條無名小河,千萬不要去,明白嗎?父親說完,推搡了一下我的肩膀。那時我剛剛上小學,結交了一大幫朋友,每天在村莊內跑來跑去,因為力氣大,被小伙伴們推選為“頭頭”,他們全得聽我的話。我仰起驕傲的頭,問我的父親,那條河為什么不能去?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父親沖我怒吼,甚至結結實實地甩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甩蒙了,在此之前,父親從未動手打過我。而在那天,因為一條無名小河,我的臉上多了一道痕跡。雖然這痕跡,在幾分鐘后就逐漸散去,但是卻在我心中悄悄生長——那是怨恨的種子,那是不解的憤怒。
多年后,隨著時間滑落,我變得愈加頑劣,愈加惹是生非:十二歲那年,我拿著磚頭,敲破了同桌的腦袋,因為他不讓我看課后作業(yè)的答案;十五歲那年,我拉幫結派,在操場后與外校的人混戰(zhàn),臉頰被人刺破,至今仍留有疤痕;十八歲那年,我沒考上大學,被扔去了修車行當學徒,白天上班,晚上和狐朋狗友鬼混。我也曾有過許多愛戀,但隨著生活愈加窘迫,全都變得煙消云散。二十三歲時,我稀里糊涂參與了一場械斗,等到人群散去,手中已沾滿了鮮血。我被判了五年,在牢獄之中度過了青春最后的時光。事實上,我也進行過懺悔與反思,也會后悔往昔種種惡劣行徑。只是我永遠也不明白,一向仁慈的父親,在我八歲那天為什么會因為一條小河動怒。父親當天打了我那一巴掌后,第二天清晨,我便帶著憤怒翻越了山坡,來到了那座山后。小河就在那里流淌,靜謐安然,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那天我蹚著河水向前走去,又借著水性游了半晌,什么也沒有摸著。
二十五歲那年,我因獄中表現(xiàn)良好,減刑三年提前出獄。我試著去了幾家工地,也嘗試過干個體戶,賣點兒涼皮燒烤,無一有起色。我曾經引以為傲的義氣,以及所謂的良心與好奇,全部被厚重的社會擊敗。我三十歲那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那時我已徹底頹廢,每天要喝好多劣質白酒,才能壓抑住心中的傷痕與悲痛。父親臨走那天,我坐在他的床邊,癌癥讓他的頭發(fā)全部脫落,他伸出干枯的手指,顫顫巍巍告訴我要好好生活??墒俏夷檬裁慈ド睿叶嘞敫嬖V我的父親,是你,全是因為你,因為那條莫名其妙的小河,我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多年后,當我寫下這些字句時,河流已經完全干涸,毫無蹤影。十二歲那年,我并沒有用磚頭敲破同桌的腦袋;十五歲那年也沒有拉幫結派,更沒有在二十三歲那年飽受牢獄之苦。父親的巴掌是真實存在的,故事從這里有了變化:父親的一巴掌并沒有打來憤怒,而是帶給了我畏懼。當天傍晚,我躺在床上痛哭流涕,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根本沒有去翻越那座高山。事實上,第二天我便知道了小河的秘密:一位遠房表親在那條河里游泳時淹死了。那條無名小河帶走了許多年輕人的生命,直到后來政府建設水庫,將其完全排干,種上了一畝又一畝的糧食,溺水事件才終于止息。
別去那條河,如今我才明白,那條河意味著未知,意味著誘惑。一生當中,存在著太多這樣的河流:可怕的不是河流,而是孱弱的自身總是對遙遠未知的事物充滿向往。那一巴掌改變了我的命運,只是在這長長生命中,每當回憶起此事,我的心中總會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
二兩牛欄山、半斤威士忌,還有數(shù)不清的百威;中間轉了三次場,大排檔、KTV、夜店,從喝得盡興到喝得生不如死,只需要半天。大概晚上十二點多,我回到家,倒頭睡了一覺,中間因反胃而醒,趴在床頭邊一直吐了半分鐘。我躺在床上,風從窗外吹來,此刻是凌晨三點,外面還有嘈雜的汽車聲。
胃難受得要死。真想出去走走,這個念頭一蹦出來,我立即行動,穿上鞋,出門,下樓。冷風瑟瑟,我搖搖晃晃地走著,街上的垃圾袋也像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商鋪都關門了,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亮著燈。我揣著兜,徑直走了進去。便利店不大,只有三排貨架,一排食品,一排電器,一排襪子內褲。我從食品區(qū)開始走,轉出電器區(qū),來到最后一排時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蓬亂,蹲在最后一排翻找她要的東西。
“你是——”她盯著我,我趕忙擺手,說不是不是,我不是那種人。
“我是說,你也失眠了睡不著?”她淡然一笑,黑眼圈濃重。
“也不算,我是喝多了酒,胃里難受?!?/p>
“酒不能多喝的,要適可而止?!彼酒?,呼了口氣說道。
“對,確實?!眻雒鎸嵲谑翘珜擂瘟?,那一刻我只想趕緊離開。但是接下來她說:
“既然都睡不著,那要不要聊聊,我看咱倆挺有緣的?!?/p>
有緣,這句話在深夜蹦出,總感覺怪怪的。我摸摸后腦勺,說聊啥呢,都這點了也沒啥好聊的,我買盒煙就要走了。
“煙不是就在柜臺嗎?”她說。這下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右手指指對面的地板,說:“沒事,咱倆又不是壞人,坐下來聊聊吧?!?/p>
她的那句“咱倆又不是壞人”激發(fā)了我的“男人斗志”:對啊,我怕什么呢,一個弱女子罷了。于是我倆盤腿而坐嘮了起來。
“你失眠多久了?”我想了想開口道。
“挺長時間了吧,估計得有兩年。”她說。
“這么長,因為啥睡不著?”
“不是睡不著,是我在想事情?!?/p>
“想什么事情?”
“遙遠的事情?!彼f。頭朝向天花板,神情仿佛穿透于此,就能看向宇宙。我大惑不解,問她什么意思。
“你聽過諾亞方舟的故事吧?”
“當然。”
“諾亞方舟,一艘巨大的,承載人類,拯救人類的方舟。但其實,這個方舟是不存在的?!彼f。我心想這不廢話嘛,這就是圣經里的一個神話故事。
“但是,大的方舟不存在,每一條小的船卻存在。在遙遠的遠方,在大西洋、在太平洋、在印度洋的深處,其實存在著一艘又一艘的小船,那就是我們的方舟,我們的船?!闭f到這里,她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雙手伸出,眼神堅毅,仿佛那船近在咫尺。此刻,雖然我的酒還沒有完全醒,但是關于她的故事我已經猜了個大概:不過是一個被忙碌的生活擊敗,沉溺于幻想中的人罷了;說的再不客氣點兒,可能就是個神經病。想到這里,我覺得聊下去也沒有什么必要,準備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這時她沖我說道:
“你找到屬于自己的船了嗎?”
船,我的船,短短幾個字忽然有了魔力,讓我感到一種海浪的氣息。我有房子,也有鈔票,我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要應酬,喝大了的肚子和喝醉了的靈魂,它們不會停歇,更不會讓我想到屬于自己的船;我雙手捧滿了物質,靈魂卻空空蕩蕩。我嘆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沉重的身軀已無法站起,我說:“我沒有,我沒有屬于自己的船?!?/p>
“不,你有的?!?/p>
“為什么,在哪里?”我淡然一笑說道。
“在哪里我不知道,那需要你放下手中的東西,自己去尋找。我們每人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船,只是大部分人的船,終其一生都停泊在岸邊。我是幸運的,能在三十歲的某天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且在意識到后決絕離開去追尋。雖然我不知道最終能否找到我的船,但起碼我在做了。謝謝今夜與你的交流,時間不早了,還有好多話沒講,希望我們未來能夠在汪洋中相遇?!彼豢跉庹f完,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出了便利店大門。我盯著她的背影,仿佛在看一艘船的漂流。船,屬于我的船只,鋪滿青草與樹木的船只,駛向希望與未來的船只。就在此刻,我感覺四周暈眩,風起了,浪來了,原來我們自己便是一艘艘船只。
我推開門,門外朝陽正在緩緩上升,新的一天就要開始,揚帆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