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文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8)

一、問題的提出

自2006年胡錦濤同志在美國耶魯大學演講時提出“關注人的生活質量、發(fā)展?jié)撃芎托腋Ｖ笖?shù)”以來，“幸?！币辉~逐漸成為一種官方話語。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寫給紀念《世界人權宣言》發(fā)表70周年座談會的賀信中指出：“人民幸福生活是最大的人權?！盵1]這一重大人權命題提出后，“人民享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的話語漸漸進入學理研究范疇。此后，《法治社會建設實施綱要(2020—2025年)》將建設法治社會視為“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重要舉措”，《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21—2025年)》亦將“堅持人民幸福生活是最大的人權”作為指導思想。“幸福追求權”儼然已成為站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立場上提出的不容忽視的實踐與學術話語。

德國古典哲學代表人物費爾巴哈曾言：“一切健全的追求都是對于幸福的追求?！盵2]究竟何謂“幸福追求權”？部分國內外學者已有論斷。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指出，幸福是“靈魂的合德性的實現(xiàn)活動”[3]。與亞里士多德的理性幸福觀不同，邊沁強調的是一種感性幸福觀，他認為快樂即幸福，立法應當促成“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盵4]。阿倫特教授提出“追求幸?！本哂须p重含義：追求私人福祉和成為一名“公共事務的參與者”[5]。我國學者鮮開林認為“幸福追求權”是指“公民享有對自己生活狀況評價的一種美好的心理體驗和主觀感受的權利認同”[6]。黃愛教則認為，幸福追求權是“公民追求、享有并實現(xiàn)幸福生活的權利”，它是一個囊括生存權、發(fā)展權及其他諸多權利在內的權利束[7]。不難發(fā)現(xiàn)，幸福是人的一種心靈活動，其獲得與人的需求的實現(xiàn)和精神層面的滿足密切相關。因此，可將“幸福追求權”理解為：在物質和精神生活中不斷追求和實現(xiàn)理想的目標，進而產生滿足感、愉悅感、穩(wěn)定感、歸屬感、成就感等美好感受的權利。

人權源自人的固有尊嚴和人性，這在國際人權法上已獲得普遍認同。在馬克思看來，人性的最終滿足有賴于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8]，從幸福追求權的內涵來看，其無疑與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相勾連，故而從人權意義上看待該權利并無理論障礙。但誠如學者所言：“只有成為憲法上的制度人權才能獲得可靠的保障與實現(xiàn)?！盵9]從基本權利的角度審視和探究該權利具備現(xiàn)實意義與必要性。就學術研究而言，欲探究作為基本權利的幸福追求權，應探索如下問題：幸福追求權是否存有規(guī)范上之依據(jù)？其作為基本權利能否在理論上獲得證成？該權利的具體構造應當如何展開？下文將對此進行深入闡釋。

二、幸福追求權的規(guī)范依據(jù)

耶林曾言，權利從規(guī)范中獲得生命，其獲得物又對規(guī)范的發(fā)展與完善產生重要意義[10]。作為人權的幸福追求權源于人的自然和社會屬性，若要使之不僅僅停留在倫理價值層面，需要借由一國憲法文本、國際公約等作為實現(xiàn)路徑。

(一)域外憲法規(guī)范中的幸福追求權

本文以《世界各國憲法》編輯委員會編纂的《世界各國憲法》(四卷本)一書為藍本，考察了共計193個國家的憲法，對幸福追求權的規(guī)范現(xiàn)狀予以整理和總結。經梳理和分析，可得出如下初步結果：目前，共有41個國家的憲法中存有關涉追求幸福的內容。

根據(jù)規(guī)定方式和具體內容的不同，均可將相關規(guī)范劃分為四類。從規(guī)定方式來看，主要有目標型(aspiration)規(guī)定、權利型(entitlement)規(guī)定、義務型(duty)規(guī)定和方針型(programmatic)規(guī)定等四種。(1)目標型規(guī)定：將幸福設定為國家及社會政策的目標。例如，1937年《愛爾蘭憲法》第45條第2款規(guī)定：“國家特別應指導其政策，以保證……(四)控制信用之永恒的和高于一切的目的，在于全體人民的幸福?！?991年《保加利亞共和國憲法》第24條第2款規(guī)定：“保加利亞共和國對外政策的基本目標是……保加利亞公民的幸福、基本權利和自由以及促進建立公正的國際秩序。”(2)權利型規(guī)定：徑直規(guī)定公民享有追求幸福之權利。將幸福同權利聯(lián)系起來的觀點最早可追溯到美國1776年《弗吉尼亞權利法案》，該法案第1條規(guī)定：“所有人都是生來同樣自由與獨立的，并享有某些天賦權利……包括獲取與擁有財產、追求和享有幸福與安全的手段。”[11]該觀點為起草《獨立宣言》的杰斐遜所青睞和接受，此后通過的《獨立宣言》向世人宣告：“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讓與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1949年《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第2條規(guī)定：“人人享有個性自由發(fā)展的權利。”該條雖未出現(xiàn)“幸?！钡淖盅郏话阏J為，“個性自由發(fā)展的權利”可被看做是《獨立宣言》中“幸福追求權”的德國式表現(xiàn)，兩者均關注人們在精神層面的美好感受。1987年《大韓民國憲法》第10條則規(guī)定：“全體國民具有人的尊嚴和價值，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利?！?3)義務型規(guī)定：課以國家為公民幸福的實現(xiàn)提供保障的義務。譬如，根據(jù)1982年《加拿大憲法》第36條第1款之規(guī)定，在不改變立法權的情況下，議會和省立法議會負有為了全體加拿大人的幸福促進均等機會之義務。1985年《危地馬拉共和國政治憲法》第119條規(guī)定：“國家的基本義務是……努力增進家庭幸福，注意提高全國居民的生活水平?！痹搼椃ǖ?4條規(guī)定，國家有關注國民的健康和社會救濟，努力為他們贏得最全面的身體、精神和社會幸福之義務。(4)方針型規(guī)定：規(guī)定保障公民幸福得以實現(xiàn)的具體方式。例如，1976年《古巴共和國憲法》第27條規(guī)定：“為保障公民幸福，國家和社會保護自然環(huán)境。有關機構和每個公民都有責任保持水源和大氣的清潔，保護土壤、植物和動物。”1986年《菲律賓共和國憲法》第13章第1條規(guī)定：“國會應最優(yōu)先地制定保護和加強全體人民的人的尊嚴的權利，關于通過平等地分配財富和平等地分享政治權力，減少社會、經濟、政治上的不平等和消除文化上的不公平，以謀求共同幸福的措施。”

從具體內容來看，主要有個人幸福、集體幸福、家庭幸福和特殊群體的幸福等四種。(1)個人幸福。除美國《獨立宣言》、德國基本法和韓國憲法的相關規(guī)定外，日本、朝鮮等國家的憲法均明確保障每個公民的幸福追求權。受美國《獨立宣言》的影響，二戰(zhàn)后日本制憲過程中出現(xiàn)的《麥克阿瑟草案》第12條規(guī)定：“國民對于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之權利，于一般福祉范圍內，在一切法與政府行為上，受最大之尊重。”這一規(guī)定為1946年《日本國憲法》第13條所吸納：“對于國民謀求生命、自由以及幸福追求的權利，只要不違反公共福祉，在立法及其他國政上都必須予以最大尊重?！薄靶腋Ｗ非髾唷币辉~被視為日本《憲法》所保障的“概括性人權”的總稱，用以保障憲法“未明文列舉之基本人權”[12]。(2)集體幸福。法國、巴西、伊朗等國家的憲法強調的是集體幸福。如法國1789年《人權宣言》提出，“法國人民的代表”要維護法國人民的“全體幸?！保@一表述隨著《人權宣言》被納入法國1791年憲法當中。與之相似的是，根據(jù)1988年《巴西聯(lián)邦共和國憲法》第76條之規(guī)定，總統(tǒng)在就職時應當宣誓促進全體人民的幸福，維護巴西的團結、完整和獨立。如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家愛爾維修所言：“一個國家是它的所有的公民組成的；公共幸福是所有的個人幸福組成的。”[13]誠然，集體幸福并非個人幸福的簡單累加，兩者之間甚至存在著張力，但不可否認的是，若無個人幸福，集體幸福將難以形成。可以認為，強調集體幸福以間接方式承認了公民個人的幸福追求權(1)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共同體，他和恩格斯所預見的共產主義社會是把每一個個人都有完全的和自由的發(fā)展作為根本原則的真正的共同體。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395頁；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49頁。在這個共同體中，人和人處于幸福的關系鏈中，缺少每一個個人的自由幸福，談論共同體的自由幸福則無實際意義。。(3)家庭幸福。在部分國家，憲法所維護的幸福不指向個人或是集體，而是作為社會基本單元的家庭。例如，1982年《土耳其共和國憲法》第41條規(guī)定：“國家應采取必要的措施和建立必要的組織，以維護家庭的和睦和幸福。”1983年《薩爾瓦多共和國憲法》第32條規(guī)定：“國家應創(chuàng)立適當?shù)慕M織和服務并制定必要的法律，保護家庭的完整和幸福以及家庭在社會、文化、經濟諸方面的發(fā)展?！?992年《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第31條則要求國家為按憲法和法律生活和辦事、維護淳風美俗、建立有文化的幸福家庭創(chuàng)造條件。(4)特殊群體的幸福。少數(shù)國家的憲法在保護特殊群體權利時使用“幸福”的表述。1968年《瑙魯憲法》第10條即規(guī)定：“本條第十款之規(guī)定并不妨礙法院或其他機關考慮到下列情形決定，除雙方當事人及其法律代理人外，不準其他人出庭旁聽：(一)考慮到公開審判有損于社會之道德風尚、不利于公正審判、不利于未滿二十歲的人的幸福或為保護訴訟所涉及人員的私生活，法院或其他機關認為有必要根據(jù)法律授權這樣做……”1978年《多米尼加共和國憲法》第8條則要求國家確保老年人的健康和幸福。

應當說明的是，上述兩種分類具有相對性，有些國家可能同時存在多種類型的規(guī)定方式或具體內容。如1993年《秘魯共和國憲法》第2條規(guī)定：“所有人都有達到能使其保證本人及其家庭幸福和生活水平的權利?！痹摋l顯然維護的是個人和家庭兩個層面的幸福。在1985年《危地馬拉共和國政法憲法》中，則同時存在目標型規(guī)定(第1條)、義務型規(guī)定(第94條、第119條)和方針型規(guī)定(第56條、第96條)。

總體而言，幸福追求權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已為部分現(xiàn)代國家的憲法所承認，該權利入憲是世界各國立憲的一大重要趨勢。幸福追求權在現(xiàn)代國家憲法中的頻繁出現(xiàn)，實際上宣布了其作為基本權利的有效存在。

(二)幸福追求權的國際人權法依據(jù)

自二戰(zhàn)以來，人權發(fā)展的國際化趨勢愈發(fā)顯著，國際人權法中的一些內容為諸多國家的憲法所吸納。國際條約已成為一種重要的憲法淵源[14]。故而除梳理域外國家的憲法文本外，還應考察國際人權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

在被譽為“國際人權憲章”的《世界人權宣言》等三大國際人權公約中，僅有《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直接出現(xiàn)了“幸?！钡谋硎觯摴s第三部分第8條第3款規(guī)定，個人在威脅社會生命或幸福的緊急狀態(tài)或災難的情況下受強制的任何服務不包括在“強迫或強制勞動”一詞的內涵之中，換言之，即社會生命或幸福理應受到充分尊重和保護(2)作為重要區(qū)域性人權文件的1950年《歐洲人權公約》中有與之相類似的表述，該公約第4條第3款規(guī)定：“本條的‘強制或者強迫勞動’一詞不應當包括……在緊急情況下或者是如果遇有威脅到社會生活或者安寧的災禍必須承擔的任何勞役……”。值得關注的是，除該項規(guī)定外，上述三大公約中存有一些關涉幸福權的間接規(guī)定。例如，《世界人權宣言》于序言部分提出：“一個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并免予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已被宣布為普通公民的最高愿望。”其中的“免予恐懼”即是強調保護個人主觀層面的安全感和幸福感的重要性。《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序言中同樣有“實現(xiàn)……免于恐懼和匱乏的自由的理想”之表述。

除此之外，1989年《兒童權利公約》于序言部分提出：“作為家庭的所有成員，特別是兒童的成長和幸福的自然環(huán)境，應獲得必要的保護和協(xié)助……應讓兒童在家庭環(huán)境里，在幸福、親愛和諒解的氣氛中成長?！痹摴s第3條第2款規(guī)定：“締約國承擔確保兒童享有其幸福所必需的保護和照料……并為此采取一切適當?shù)牧⒎ê托姓胧?。”該公約對各締約國保障兒童享有幸福生活提出了具體要求。

(三)幸福追求權在我國的憲法依據(jù)

我國在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的同時，國家治理方式也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其突出表現(xiàn)為保障公民幸福作為社會主義法治的價值指南被寫入新中國第一部憲法之中。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于序言中寫道：“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民主制度……保證我國能夠……建成繁榮幸福的社會主義社會。”“繁榮幸?！睙o疑暗含了翻身成為國家主人的廣大人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與向往。頗為遺憾的是，這一表述在此后的幾部憲法中均未再度出現(xiàn)。有學者指出，現(xiàn)行憲法仍然延續(xù)了1954年憲法保障人民幸福的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以公民基本權利為核心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正不斷完善和發(fā)展[15]。

現(xiàn)行憲法的序言與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一章均未見幸福追求權的直接依據(jù)，能否據(jù)此斷定幸福追求權并非我國憲法所保障的一項基本權利？本文認為答案是否定的?；诹椪咧饔^認知上的有限性，不應否定或輕視憲法列舉權利以外的由人民保留的其他權利，也就是憲法上的未列舉權利(3)參見1791年12月批準的《美國聯(lián)邦憲法第九修正案》之規(guī)定。。幸福追求權即為此種未列舉之基本權利。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李震山認為，可采取如下方式保障此類權利：第一，由已列舉之自由權利推衍出相關自由；第二，將基本國策條款作為保障的依據(jù)；第三，將人權保障的概括性條款作為依據(jù)；第四，在憲法解釋中直接指明應保障某項未列舉權利[16]。參考上述方法，本文認為，可從現(xiàn)行《憲法》第十四條、第三十三條第三款、以第三十五條為代表的各自由權利條款和第三十八條中找尋幸福追求權的價值意涵，并依據(jù)以上條款作出解釋方案。

1.《憲法》第三十三條第三款和第三十八條是幸福追求權的邏輯基點?！稇椃ā返谌龡l第三款規(guī)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痹摋l款作為人權保障的概括性條款，為公民基本權利的實現(xiàn)提供了更加直接而廣泛的價值基礎[17]。有學者認為，可將該條款視為一種國家的價值觀，在憲法列舉的權利文本中無法對某些權利提供規(guī)范支持的情況下，以該條款作為規(guī)范基礎，為其他權利提供“安身之所”[18]。根據(jù)這一觀點，幸福追求權由于直接進入到了“人之本性”層面，故而可徑直以人權條款作為規(guī)范依據(jù)。但亦有學者認為，該條款本身不能成為發(fā)現(xiàn)和提煉新權利的依據(jù)，它提供的是一種解釋規(guī)則或原則，換言之，其在保護憲法未列舉權利方面僅起到一定的補充作用，如為解釋基本權利條款的合理性提供價值基礎與標準[17]。本文認為，我國《憲法》中的人權條款與其未列舉權利的保護在根本價值上雖然具有高度一致性，但在形式和效力等方面仍是存在差異的。在我國尚未建立憲法訴訟制度的情況下，人權與基本權利的價值互換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就目前而言，我國的人權條款并不具有同《美國聯(lián)邦憲法第九修正案》一樣的獨立規(guī)范價值，故而憲法原則應當成為人權條款的憲法教義學解釋方向。換言之，該條款暫不宜成為可被不斷挖掘的權利源泉，對于該條款的解釋空間理應受到較為嚴格的限制。然而應當肯定的是，人權條款雖然難以作為幸福追求權的直接規(guī)范依據(jù)，但仍可成為從憲法文本中解釋出幸福追求權的一個重要基點，至于如何解釋，須借助其他憲法條款具體展開。

《憲法》第三十八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比绾螌⒃摋l款作為幸福追求權的切入點，需要探究其規(guī)范內涵與幸福追求權之間的關系。從語詞上看，該條款使用“人格尊嚴”的用語，其似乎無法與作為德國基本法上最上位之憲法原則的“人的尊嚴”相提并論。如有學者認為，“人格尊嚴”側重于保護公民人格權，它的思想基礎未集中于“人是目的”，故而和“人的尊嚴”之間尚存距離[19]。但亦有研究指出，“人格尊嚴”與“人的尊嚴”等近似用語具有相通的語義結構，“人格尊嚴”與以“人格主義”為基礎的“人的尊嚴”概念之間存在某種可互換的意義空間，故而可將該條款理解為表達了與“人的尊嚴”相同的基礎性價值原理[20]。綜觀我國《憲法》的整體架構，若對第三十八條作嚴格的限定解釋，僅將“人格尊嚴”理解為一般意義上之人格權，憲法將在可體現(xiàn)基礎性價值或人權保障體系出發(fā)點與落腳點的概念方面出現(xiàn)缺漏，故而后一種觀點應當獲得肯認。在明確該條款具有人性尊嚴內涵的基礎上，本文認為，隨著人類逐漸從物質性的自然束縛中解脫出來，他們對于超出政治社會的精神世界的需求與日俱增。為實現(xiàn)自身的超越性，人類必須追求道德的和理性的生活，追求“永恒的善”，若沒有這樣一種追求，作為存在于每一個個體身上的絕對價值的人性尊嚴則無從談起。換言之，公民作為社會主體，理應有尊嚴地、自主地、安全地、幸福地、愉悅地生活在社會共同體之中，這是從“人是人”這一純然的事實(不考慮其他任何要素)中推導出的必然方式。國家為此需要營造良好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使人性尊嚴在公民充分實現(xiàn)自我的活動中獲得體現(xiàn)。故此，我國《憲法》第三十八條可成為解釋出幸福追求權的另一基點。

2.《憲法》第十四條和各自由權利條款是幸福追求權的間接依據(jù)?！稇椃ā返谑臈l規(guī)定：“國家……在發(fā)展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人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痹摋l款位于憲法總綱部分，屬于基本國策或曰國家目標條款。在憲法理論上，此類條款雖然不同基本權利條款一樣具備強效力，但國家權力仍受其約束，主要表現(xiàn)為國家機關有法律上的義務去追求特定目標——立法機關被賦予立法義務，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則在適用法律的活動中受此種“解釋標準”的限制[21]。從幸福追求權的基本內涵來看，公民欲于心靈上產生美好感受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其在物質和精神層面的目標獲得實現(xiàn)，即幸福是物質和精神的“集合物”，當兩者實現(xiàn)合二為一的狀態(tài)時，人們可最終獲得滿足的心理體驗。在休謨的經驗主義幸福論中，幸福的獲得依靠感知和經驗[22]。唯有物質和文化生活獲得改善和保障，人們方有可能感知到幸福的存在。在此意義上，可以認為，憲法以基本國策的形式肯定了國家負有通過改善人民物質和文化生活來保障公民對于幸福的追求之義務。馬克思曾言：“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盵23]權利和義務總是相比較而存在，兩者均在同另一方的聯(lián)系中獲得自己的規(guī)定。根據(jù)“權利義務相一致”這一最基本的法理學命題，公民享有幸福追求權這一基本權利，無疑是《憲法》第十四條背后的法理所蘊含的。

《憲法》第二章確認了公民享有廣泛的自由權利，如第三十五條的六大政治自由、第三十六條的宗教信仰自由、第三十七條的人身自由等。從一種整體性的視角觀之，不難發(fā)現(xiàn)，由上述條款可以推衍出一項更高層次的自由——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的自由。無論是言論、出版、結社之自由，還是兼具物理與精神雙重屬性的人身自由，抑或是宗教信仰與否等其他自由，皆與實現(xiàn)人的根本價值緊密相關。在哲學上，政治使命的本質是文明與文化的使命，這一使命的本性由人類的根本祈望——自由的擴展與自主性所決定。在享有上述自由權利的基礎上，不但人的物質生活條件具備獲得改善的可能，更為重要的是，人的道德生活和理性生活等內在活動亦能實現(xiàn)繁盛，人類因此可以實現(xiàn)全面自由發(fā)展和“內在進步”。有學者提出：“全面自由發(fā)展是幸福的最高境界?！盵24]人只有通過自由發(fā)展，實現(xiàn)人之為人的根本價值后，才能實現(xiàn)最大的幸福。換言之，人們在馬克思所指的“唯一的唯物主義的方法”和“唯一科學的方法”的社會實踐中通過行使各自由權利以實現(xiàn)良好的生活方式[25]，這是獲得幸福感的重要前提，而幸福則反過來構成了發(fā)展自由的重要表征。在黑格爾看來，自由與幸福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盧梭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作為立法體系最終目的的全體幸?？蓺w結為自由和平等[26]?？梢?，幸福不僅僅表現(xiàn)為感官之樂，其中還蘊含著自由、正義等重要價值。如古希臘政治家伯利克里所言，有“自由，才能有幸福[27]”，通過自由全面發(fā)展實現(xiàn)個性的徹底解放，人們方能進入“自由自覺的類本性”的幸福生活狀態(tài)。因此，幸福追求權亦能從各自由權利條款中推導出來，這些條款為之提供了憲法上的間接依據(jù)。

三、幸福追求權的理論證成

如前文所述，幸福追求權在國際人權法和域內外憲法規(guī)范中均可找到直接或間接依據(jù)，其在實證層面已被部分國家視為基本權利。但考慮到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國家未在憲法文本中作出相關規(guī)定，該權利能否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存在爭議。各國現(xiàn)有規(guī)范中的幸福條款究竟是對于基本權利的肯定，還是僅僅作為一種政策性宣告，仍須進一步展開理論分析。本文借助羅伯特·阿列克西提出的憲法權利三要素論(實際意義、政治正當性和高權利位階)[28]，將之作為分析的基本框架，對幸福追求權能否在理論上成為一項基本權利進行考察。

(一)幸福追求權的實際意義

自美、法兩國開制定憲法、實行法治以保障公民幸福之先河以來，諸多國家陸續(xù)效仿，憲法之治與公民幸福相結合成了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本文認為，在現(xiàn)代國家主張幸福追求權，至少有如下實際意義。第一，對經濟發(fā)展的意義。福山教授認為，《獨立宣言》中“追求幸福的權利”主要指獲得財產的權利[29]。我國學者徐顯明對于幸福追求權的理解與之相類似，他認為追求幸福即是“提高生活水平”在人權概念上的體現(xiàn)[30]。這一觀點雖略顯片面，但亦存有合理性，其契合了恩格斯論定的“物質利益第一原則”。就幸福的特點而言，其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但不可否認的是，幸福并非全然主觀的自我感受，人的內心滿足感和愉悅感仍有賴于客觀物質基礎。誠然，不排除有人在物質條件較差的情況下亦能體會到幸福感，對此，梭倫早有著名論斷：“許多最有錢的人并不幸福，而許多只有中等財產的人卻是幸福的?！盵31]但基于人之常情，大部分人的幸福感需要依靠物質手段來實現(xiàn)。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保障人民幸福是經濟發(fā)展的終極目的，同時也是根本原因和重要動力。第二，對滿足人類生活需求的意義。人本心理學先鋒馬斯洛在其著名的動機理論中提出：“每個人天生就有一系列的基本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關系和愛的需要以及自尊需要?！盵32]該理論的一個關鍵點在于：業(yè)已滿足的需要不再驅動我們的行為，人們將轉而追求更高級的目標。在人類社會尚未解決溫飽問題時，自然不會對歸屬關系、自尊需要等提出過高要求。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人們在衣食住行上的需要基本能夠得到滿足，保有尊嚴、實現(xiàn)自我等開始成為人類需求的有機組成部分。享有幸福追求權有利于滿足人在各個方面的基本需求，也有利于具體落實關注人性價值的人權理念。

(二)幸福追求權的政治正當性

幸福追求權所蘊含的提升人民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等深層次理念對于一國政治正當性上的現(xiàn)實要求愈發(fā)明顯。以我國為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黨和政府就一直將保障人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作為最高政治理念和根本行為準則。早在1953年發(fā)布的《政務院關于發(fā)行一九五四年國家經濟建設公債的指示》就已提出：“完成這一年度的計劃，是關系國家富強和人民幸福的一件大事，全國人民必將十分關懷和積極努力。”1986年《中共中央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提出：“一切有利于民族團結、社會進步、人民幸福的積極思想和精神……都應當加以尊重、保護和發(fā)揚?！痹?004年《中共中央關于加強黨的執(zhí)政能力建設的決定》中，人民幸福同民族振興、社會和諧等一起成了加強黨的執(zhí)政能力建設的總體目標。

近年來，“幸?！币辉~在中央文件中的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高。例如，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要“使人民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更加充實、更有保障、更可持續(xù)”。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確保黨和人民賦予的權力始終用來為人民謀幸福?！秉h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公報提出，要“扎實推動共同富裕，不斷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和社會全面進步”。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共有三處提及“幸福”。(1)提倡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開展以勞動創(chuàng)造幸福為主題的宣傳教育；(2)制定促進共同富裕行動綱要……不斷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3)以建設文明家庭、實施科學家教、傳承優(yōu)良家風為重點，深入實施家家幸福安康工程?？梢园l(fā)現(xiàn)，“以人民為中心”和“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發(fā)展思想，以及“追求自由幸?！钡恼卫砟钜讶怀闪嗽鰪娭腥A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動力。從上述實例來看，幸福追求權的政治正當性不難獲得證立。

(三)幸福追求權的高權利位階

具體到幸福追求權的問題上，首先，保障人民幸福已成為一國最重要的、具有根本性的問題之一。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現(xiàn)代人文主義思潮深刻影響著西方各國。人文主義肯定了人的自身價值，并將保障人的幸福視為制度安排的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在巴西，非營利組織Movimento Mais Feliz曾發(fā)起一項“幸福修正案”運動，修正案獲得了一個參議院委員會的通過，支持者表示，該法案旨在強調滿足醫(yī)療和教育等需求對于實現(xiàn)幸福是必不可少的。法案欲通過增強意識、鼓勵參與、培養(yǎng)“乘數(shù)”等五個方面來增強民眾幸福感。近年來，世界各地風行評價國民幸福指數(shù)的潮流，昭示著幸福觀念正不斷融入各國治理理念當中[36]。在我國，自2007年起每年均發(fā)布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榜單。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前委員長張德江訪問秘魯、哥倫比亞和墨西哥三國情況的書面報告中，人民幸福被視為中國夢的核心內容之一。毋庸置疑的是，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而言，“不斷增進人民幸?！奔仁浅霭l(fā)點，亦是最終歸宿?？梢?，“幸?！闭龔母驹瓌t和制度上影響著現(xiàn)代國家的整體活動，“幸?！眴栴}構成了一國最根本的問題。

其次，幸福追求權具有不可替代性。理論上，政治自由、人身自由、健康權、社會救助權等均與追求幸福存有密切關系，但上述任何權利均無法完全取代幸福追求權，原因在于它們均只關涉人的需求的某一方面，因而具有片面性和不完整性。以人身自由和健康權為例，身體不受拘束且無痛苦固然是幸福的前提條件，但如伊壁鳩魯所言，無精神之享受便無肉體之享受[37]，僅有肉體之樂尚不足以帶來滿足感和成就感。前文指出，幸福的實現(xiàn)需要人在物質、精神等層面全方位且充分地體現(xiàn)自我價值，因此，幸福追求權是一項內涵豐富、涵攝范圍廣泛的綜合性權利，其對于人性的自我實現(xiàn)具有非可代之的重要價值。

最后，幸福追求權屬于自然權利，其具有不可剝奪性。在自然法學派看來，基于人之本性，存在著一種可被發(fā)現(xiàn)的秩序或傾向，人類活動必須根據(jù)這一秩序或傾向，以便使其自身符合“由自然加諸給他們的那些必然的目的”[38]。所謂的自然權利正是自然法同人所擁有的權利相聯(lián)系的結果，其反映了人之為人的必然行為選擇。功利主義哲學認為，趨利避害、求樂避苦是人性的基本原則，人類受本能的驅使，一個必然的行為模式便是追求幸福、規(guī)避不幸，任何種族、政府和國家皆不會否認這一結論。在作為世界秩序導論的歷史哲學中，自然理性法則和幸福要求也被認為是相一致的[39]。幸福追求權立基于人性的自我實現(xiàn)，體現(xiàn)了人的自然需求，這一權利若被剝奪，人便難以被稱為是擁有尊嚴或獨立人格的人。

綜上，各國憲法文本中的幸福條款絕非停留在政治層面的一種宣言，而是針對人們對于幸福的迫切需求與渴望作出的帶有根本性的、具備法律效力的實證回應。在由實際意義、政治正當性和高權利位階組成的分析框架下，幸福追求權的基本權利屬性可以獲得肯認。

四、幸福追求權的權利構造

黑格爾指出，幸福作為一種個體感覺，其內容“是以每一個人的主觀性和感覺為轉移的”[40]。但應當肯定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中公民雖以個人為單位追求各自的幸福，但基于共同的時代背景、相似的價值理念和平等的法律地位，不同主體的幸福體驗仍存有共通之處，故而對幸福追求權的規(guī)范內容展開法律建構是具備可能性的。理論上，基本權利具有主觀權利和客觀價值秩序的雙重面向，本文對幸福追求權規(guī)范構造的分析即由此兩種面向切入。

(一)幸福追求權的主觀權利面向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作為現(xiàn)代憲法基本權利理論基本分析范式的積極和消極權利二分法已無法清晰描述權利的復合性質[41]。有學者認為，任何基本權利都是積極和消極權利的統(tǒng)一，都具有積極和消極的雙重權能[42]。幸福追求權在主觀權利面向上同樣是由防御權(消極權能)和受益權(積極權能)兩大功能體系組成的二元結構。

1.防御權功能體系。第一，免于恐懼。美國的Wallen和Brandeis大法官認為，人們享受生活的權利正漸漸取代生活權利，所謂享受生活的權利，意味著人類對自身的理解已轉向了重視情感安全的精神性本質[43]，故而這一權利在內容方面無疑與幸福追求權(right to pursue happiness)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這一認識下，免受身體上的傷害由于僅關涉物理安全的物質性本質，因此只能構成法律保護的基本對象，除此之外，更為關鍵的是，法律還應保護人們免因可能遭受此類傷害的威脅而產生精神上的恐懼感和不穩(wěn)定感。換言之，免于恐懼要求國家機關不得侵害公民精神上的穩(wěn)定與平衡狀態(tài)，不得使公民遭受憂慮和恐懼的困擾。如若某個公民連最基本的精神平穩(wěn)和情感安全都無法得到充分保證，幸福于他而言只能是一種奢談。早在古代中國，此種對于免遭精神層面之困擾以及安全穩(wěn)定狀態(tài)的追求已是不容忽視的政治和社會需求?！抖Y記·禮運篇》有言：“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惫湃藢τ诎踩睦硐肱c追求在其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保障民眾的基本安全感理應是國家和政府不容推辭的重要職責與使命。2012年東日本大地震發(fā)生后，我國多地出現(xiàn)市民搶購食鹽的現(xiàn)象，究其緣由，在于人們因地震造成核泄漏的結果形成了極大的心理恐慌，而此時，民間則盛傳可用于預防核輻射的常見物質之一是含碘物，這促使人們盲目搶購囤積碘鹽。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伊始也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只有當人們免因謠言或蜚語而形成心理上的恐懼感，才有獲得安全感、穩(wěn)定感、幸福感的可能，因此，免于恐懼構成了幸福追求權的重要規(guī)范內容。

“士”者，春秋下層貴族之謂也。因為“士”乃社會兵役的主要承擔者，故學人多稱之曰武士。關于“士”是“國人”的主體這一問題，目前學者已達共識，不贅。根據(jù)我們的研究，下面兩個學術問題則必須予以清理。

第二，生活安寧?！叭嗣裰矊幠俗罡咧伞笔橇_馬法上的一句著名法諺。獲得生活安寧，是指自然人享有排除他人對其私生活的不法侵擾，進而維持安穩(wěn)寧靜的心理狀態(tài)的權利[44]。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生活安寧已成為人們追求和享有幸福生活的重要成分。欲構建安定有序的社會環(huán)境，形成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的社會風尚，個人享有私生活安寧便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德謨克利特看來，幸福居于人的靈魂之中，而不在于占有黃金或畜群，靈魂的安寧才是生活的目的[45]?？梢哉J為，享有私生活安寧是人們實現(xiàn)美好生活的最重要的基本條件之一。就侵擾私生活安寧的具體類型而言，主要包括跟蹤尾隨他人、偷窺他人行動、夜間撥打騷擾電話等一切足以破壞他人私生活寧靜狀態(tài)的行為。理論上，法律所保護的隱私利益同私生活安寧一樣，都具有私人性，是否可以認為兩者在保護范圍上完全重合呢？本文認為并非如此。隱私利益除私人性外，其另一重要特征在于非公開性，即是否向他人公開隱私以及在多大范圍內公開，而私生活安寧的特征則在于安寧性。一些侵擾私人生活的行為可能因不具備“公開的結果”而難以納入隱私利益的保護范疇，此時生活安寧權便可發(fā)揮其應有作用和價值。在現(xiàn)代社會，高科技手段被運用到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應予警惕的是，利用網絡攝像頭、微型竊聽器等入侵他人生活的行為層出不窮，在通過上述手段收集他人私密信息但并不公開的情況下，只要造成他人心理騷動或精神不適，就應當認定該行為構成了對私生活安寧的侵犯。

2.受益權功能體系。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社會發(fā)展歷程表明，當社會經濟發(fā)展到一定水平后，物質生活獲得滿足不再是人們體驗到幸福感的絕對要素。在一些國家，人們普遍感到不穩(wěn)定、失落的情況與高生活水平便同時存在。恩格斯指出，追求幸福的欲望絕大部分要靠物質的手段來實現(xiàn)，而觀念上的權利僅可滿足其中的一小部分[51]。馬克思則同樣為克服傳統(tǒng)德性幸福觀否定肉體組織等物質幸福的缺陷作出了努力：“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52]”本文不想過分夸大物質對于追求幸福的意義，但應當承認的是，幸福作為一種經驗中的存在狀態(tài)，雖然更多地強調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但必須以基本的物質上和感官上的滿足為根基。在世界所公認的國民幸福指數(shù)(GNH)兩大計算公式中(公式一：GNH=收入的遞增/基尼系數(shù)×失業(yè)率×通貨膨脹。公式二：GNH=生產總值指數(shù)×a%+社會健康指數(shù)×b%+社會福利指數(shù)×c%+社會文明指數(shù)×d%+生態(tài)環(huán)境指數(shù)×e%)，物質需求或以收入，或以福利的形式作為一項重要指標出現(xiàn)。

物質要求反映到幸福追求權的受益權功能體系中，便體現(xiàn)為公民的最低生活保障請求權。換言之，公民可請求國家積極作為，為其提供必要的物質幫助和服務。在德國法上，根據(jù)《基本法》第2條(個性自由發(fā)展)與第20條(社會國家原則)之規(guī)定，從國家獲得必要救濟當屬公民所享有的權利之一，且這一權利受到司法程序的保護。在我國，目前的社會救助標準體系由低保、特困人員供養(yǎng)、臨時救助、醫(yī)療救助、教育救助、住房救助、就業(yè)救助、災害救助和慈善救助等部分組成，通過這些方式雖并不必然使社會個體成員獲得幸福感，但從反向角度觀之，若無最低生活保障請求權，幸福對于一些成員而言便只是一個存于腦海中的理想。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不僅僅關涉人們能否持續(xù)地獨立生存，其在本質上更是對最低限度的人性尊嚴的尊重和維護。故此，由國家擔負起此種積極的給付義務當在情理之中。

(二)幸福追求權的客觀價值秩序

憲法理論上，基本權利除在“個人得向國家主張”的意義上被稱作“主觀權利”外，其還在國家機關意義上以一種客觀法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即每一項具體權利都可被認為確立了規(guī)制和約束國家機關一切活動的價值秩序[53]。在德國的憲法實踐中，基本權利經由憲法解釋被確定下來的“客觀功能”主要包括制度性保障、組織和程序保障以及國家保護義務等三個方面。

1.制度性保障。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幸福追求權不單單在純粹基本權利的性質上起到抵御公權力侵害之功能，同時也被視作是憲法“制度性或系統(tǒng)性的保障”。正如柏拉圖的洞見，人類立法，歸根結底在于使公民盡可能在“相互友好的環(huán)境中過上最幸福的生活”[54]。立法機關非但不能否認公民享有追求個人幸福的自由，還必須進行積極地維護和展開制度建構，從而正確履行基本權利的“憲法委托”義務。申言之，立法機關必須通過財產權制度、社會保障制度、婚姻家庭制度、隱私權制度等制度的構建，將免于恐懼、生活安寧、自我決定等明確為憲法上幸福追求權的具體內涵，以充分保障公民對于幸福的追求、享有和實現(xiàn)。

2.組織和程序保障。作為組織和程序保障的幸福追求權，要求國家機關履行制定相應的組織和程序法律規(guī)范之義務。其中，救濟程序，尤其是司法救濟程序的建構是最為核心的內容。法諺云：“無救濟則無權利?！绷⒎C關除履行“憲法委托”義務，將幸福追求權的內容具體化以外，還應明確當公民的幸福追求權受到侵害時尋求司法救濟的正當程序機制。除上述核心程序保障外，聽取意見、信息公開等重要程序的構建與完善對于公民幸福的實現(xiàn)都具有重要意義，這些程序制度是“讓幸福叩開心靈之窗”的必不可少的工具。

3.幸福追求權的放射效力。國家保護義務有廣義和狹義兩個層次：廣義的保護義務指包括制度性保障、組織和程序保障等在內的所有國家義務；而狹義的保護義務僅指國家負有保護公民的基本權利免受第三人侵害的義務，也即基本權利具有第三人效力或曰放射效力。在“李躍娟與沈英琴侵擾生活安寧糾紛案”中，被告夜間頻繁向原告住宅撥打騷擾電話，原告由于休息不好而緊張失眠并影響了工作。法院認為，被告的行為侵擾了原告的生活安寧，依法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6)參見江蘇省無錫市郊區(qū)人民法院(2001)郊民初字第251號民事判決書。。幸福追求權的放射效力雖在私法關系中發(fā)揮作用，但究其本質而言，仍是對公權力主體的規(guī)制，因為法官有義務在審判中將追求幸福的精神貫徹于整個法律領域。

五、結語：通過幸福追求權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里，生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的同一個時空里，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盵55]在共同體中，全人類是共生共存、相互依賴的關系。誠然，人類歷史表明，不同國家、種族、民族由于意識形態(tài)、制度模式等方面的差異，其相互間的紛爭和沖突難以完全消解，但應當肯定的是，幸福是世界上任何國家、種族、民族、階層都不會否認的價值追求，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方向與追求幸福的方向具有高度一致性。在古希臘城邦時代，哲學家們就強調個人幸福與共同體幸福的統(tǒng)一性[56]，當今世界，各國的幸福與全人類的幸福同樣是相統(tǒng)一的。1979年《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憲法》第154條赫然寫道：“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把全人類的幸福視為自己的目標?！?977年《斯里蘭卡民主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1974年《卡塔爾國臨時憲法》、1973年《巴林王國憲法》中均出現(xiàn)了“使全人類繁榮幸?！钡淖盅?。這些憲法文本中的吶喊無一不昭示著，作為一種內涵于自然秩序的重要法則，追求幸福具備良好的“兼容性”，能夠反映人類的本質需求，在幸福追求權的引領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將獲得有力推動。